她忽然想起了锦囊上那条弯弯曲曲的路,那是杨逸之为了绕开蒙古兵,而特意选择的路。也许这也是一条逃生之路!相思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丝希冀,她匆忙对其余人道:“快些!跟我来!”

这些惊恐到了极点的人已完全失去了主张,急忙跟着相思向外奔去。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激发出了最大的力量,竟然在一个时辰后,就奔到了尽头。

尽头,树上,栓着一匹白马,白马似乎没有感觉到不远处刺骨的杀气,正低头悠闲地吃草。

相思喘了口气,心稍微定了定,他们至少没有走错路。

但她的安定并没有延续太久,因为周围忽然布满了白色的影子。

蒙古战力最为骁勇的白衣禁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禁卫身上的白袍,是那么刺眼。

相思一声尖叫,扑上去,想护住那些被恐惧击倒的人群。但她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又能护住几人?

禁卫的首领左手往下一切,做了个简洁的手势。

所有的禁卫都踏前一步,唰的一声齐响,长刀出鞘!刀光雪亮!

相思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呼:“不要!”

她惊惶四顾,却宛如一朵柔弱的娇蕊,无法遮蔽漫天风雨。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她可以为这群愁苦的人舍弃任何东西,所以,也只有她,才能成就莲花天女的慈悲。

白袍将军深邃地看着她:“那要看你有什么。”

见到白衣禁卫停住了杀戮的脚步,相思的惶急稍稍沉静了一些。她有什么?

她能有什么?

也许,也许她还有一点筹码,但她不知道,这还是不是筹码。

她缓缓站起身,将惊惶与绝望强行压制入内心深处,这让她看上去雍容华贵,脱略尽一切凡俗的姿容:“我乃大明公主永乐,释放这些无辜的人,我跟你们走。你该知道一名公主要比五百庶民有价值的多。”

白袍将军笑了,显然,他早就知道相思这个公主的身份。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禁卫走上前来,将相思包围住。

透过那些一尘不染而高贵的白衣,相思最后看了她一路守护的这些百姓一眼。百姓在凄呼,他们不忍看到他们的莲花天女被敌人带走。但白衣禁卫们那肃杀的身影隔绝了他们的呼告。

相思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她希望,她的甘愿就缚,能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

如此,也就不再需要莲花天女了。

青色的花已经枯萎。

当杨逸之筋疲力尽地赶回山中时,他只看到痛哭的百姓。他的心立即沉到了深渊中。

百姓们断断续续的哭诉声敲打着他的心神,但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公主!将她救出来!

他艰难地站立起来。

空中那一轮月是那么冷。

杨逸之一步步登上高台。高台尽头的石座上,重劫依旧簇拥在满天苍白中,百无聊赖地闲坐着。

荒城百姓生还是死,城全还是破,都不曾惊动他,他就仿佛是天降的灾星,将目送这座城池化为灰烬,绝不会中途离开。

他根本没有看杨逸之,只慵懒地对着月光,将一缕缕银发在冰冷的指间缠绕出各种图案。这些图案,似乎便是对世间一切存在的启示。

杨逸之一字字道:“她去了哪里?”

重劫并没有回答,只注视着掌心的发丝。半晌,他才轻轻将发丝绕成的结解开,微微抬起头,微哂道:“你在问我?”

杨逸之脸色冰冷,点了点头。

唰的一声轻响,重劫将手中长发抛开,宛如洒下一场银雪,他笑道:“很好,你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她在哪里。”

杨逸之的目光变得锐利。

重劫的笑容里有刻骨的讥嘲:“我亲眼看见她愚蠢地挡在荒城百姓面前,亲眼看见她自陈公主的身份,亲眼看见她被白衣禁卫带走,亲眼…”

他还未说完,杨逸之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那袭宽大的白袍,将他从石座上猛地拉起来。

杨逸之清澈的双眸在这一刻变得血红,他用力摇晃着重劫的衣襟,怒道:“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重劫并不挣扎,也不抵抗,任由他抓住自己,通透如猫眼般的眸子中写满了嘲讽。

突然,他隐藏在面具后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轻轻道:“够了么?”

杨逸之一怔。

然后他手中猛地一空,重劫的身体宛如一道流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身旁缠绕而过。

唰的一声轻响,杨逸之腰间的清鹤剑已到了他的手中!

杨逸之的盛怒顿时清醒,心中暗惊,正要退开,但心脉中一阵剧痛,一时竟无法凝力。

只这片刻的迟疑,剑如冷电,已架在了他颈侧。

杨逸之神色渐渐冷静。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瘦弱的银发少年很可能也是一位绝顶高手,但刚才的愤怒让他失去了一贯的理智。

只这片刻的冲动,或许,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重劫瞳孔中的一线光华徐徐化开,让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邪恶。他缓缓将冰冷的剑刃从杨逸之颈侧上移到颚下,逼迫他抬起头:“难道,是我忘了告诉你,任何凡人的手,都不许沾到我的身体?”

杨逸之猛地侧开脸,不去看他。

重劫的眼中的冷笑瞬间化为刻骨的厌恶:“更何况现在的你,是多么肮脏!”他突然俯身拾起杨逸之的一缕散发,放在鼻前嗅了嗅:“知道这是什么?”

杨逸之冷冷不答。

重劫的笑容更加残忍:“血腥之气!”

突然,他报复似的猛然抓住杨逸之,将他拖到面前,道:“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天人五衰之相已具备其四,你那些虚伪的雍容风仪,就快要土崩瓦解,而这具多少人艳羡的皮囊,也很快就要成为一堆肮脏腐败的垃圾!”

杨逸之的神色并没有改变,这些,他从一开始就已料到。

重劫看着他,凌厉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温和:“不过…”

他松开杨逸之,清鹤剑刃转开一边,而用冰冷的剑身轻轻碰触着杨逸之的脸:“不过相对于你自命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更喜欢你现在饱受摧残的面容。”他眼中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轻轻挥袖。

一声清越的龙吟,清鹤剑已回到杨逸之的剑鞘中。

重劫退回石座上,似乎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与耐性。他伸出一指,凌虚点在西北方向,轻轻道:“她就在把汉那吉的营帐中,此去不过三十里地。现在过去,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第十二章

贺连山下阵如云

要找到蒙古的大帐,并不难。杨逸之只是没有料想到,这次蒙古军出动了这么多人来追杀荒城百姓。

大军驻扎在一带平原之上,洁白的蒙古帐连绵不绝,在连天碧草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静静伏在大地之上。单看这阵营规模,人数就绝非一万两万可止。

杨逸之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蒙古乃骑猎之族,马上天下。逐水草而居,往往迁徙千里,行踪不定。而每次迁徙时,族中所有精锐尽皆随之而行。

是否正是因为荒城阻挡了他们的去路,才立意诛灭?是否正因为迁徙时无所事事,才出动了这么多人来追袭荒城五百百姓?或者,项籍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早已知晓了公主的身份,才不惜如此兴师动众?

杨逸之遥望蒙古帐中,心情沉重无比。

一顶金帐巍然耸立在群帐之中,这顶金帐远比其余的蒙古帐宽大,醒目之极。帐顶乃以纯金包裹,雕绘精致。厚厚的金片自帐顶中央金柱处铺下,一直将大半截帐身覆盖住,形成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模样。那鹰极为生动精致,连身上最细小的羽毛,都清清楚楚。满身金光,映在明亮的日色中,辉煌富丽,世所罕见。

帐顶饰金,本就是蒙古王室的象征。

此次行旅中,竟然有蒙古王室?蒙古军威极震,王室往往手握重兵。若是相思落入了蒙古王室之手,那就极为麻烦了。

杨逸之静静沉吟着。他的目光转到了帐前那柄巨大的旗杆上。一面旌旗烈烈作舞,被春风卷得大张而开。那上面也绘着一只展翅雄鹰,鹰身作灰白色,双翅一为白羽,一为红翎,旗身上曳三尾。

杨逸之知道,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尚白,但只有皇室可用正白色,此旗灰白,则非俺达汗之亲支。鹰身上装饰着白羽、红翎,代表着只有至亲皇室才可调用的白羽禁卫与红翎军。则金帐中人,几乎可以肯定为俺达汗的亲侄。旗身上曳着三尾,代表此人为俺达汗三侄把汉那吉亲临,正是军功最盛、军力最强、也最喜征战的一位。

杨逸之心情更为沉重,把汉那吉不杀百姓而单取相思而走,显然,他知道了相思公主的身份,必将挟公主而令大明。大明朝忠直之臣无数,必然不会任其索需,那么相思所处之境可想而知。

但观蒙古阵仗中旌旗无数,甲兵森严,往来士兵无算,将整座阵仗围的风雨不透,又如何进入其中,将相思救出?

营帐如此之大,又如何知道相思在何处?

尘土与汗水渐渐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深深叹了口气,重新振作起精神。

他知道,相思正在这座营帐中承受着苦难,或许,她正在黑牢中哭泣,等着他去解救;或许,晚去一刻钟,她的身上就会刻下再难磨灭的伤痕。

那朵纤弱的莲花,也许就在他的微一犹豫之间,凋谢在蒙古的广阔草原上。

杨逸之目光渐渐锐利,扫过一座座蒙古帐。

除了那座金帐,别的帐篷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都用厚厚的毛毡做成,上面装饰着绸或者棉布,显然,这代表着不同的军阶与地位。不时有士兵进出其中,只有一个蒙古帐例外。

那是一个漆黑的蒙古帐,覆盖它的毡布被染成怪异的黑色,上面连一点装饰都没有。这个蒙古帐很小,大约只有别的蒙古帐一半的高度,帐篷门前,铲着一条斜向下伸的甬道,一直通到门口。显然,这个蒙古帐有一大半深埋在地下。黑色蒙古帐的门也跟其他的毡帐不一样,并不是一张垂到地的毡布,而是厚实生冷的铁门。

这只蒙古帐吸引住了杨逸之的目光。

蒙古帐的周围,仿佛很悠闲地散布着很多士兵,有的在修理毡帐,有的在喂养马匹,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扫地。但杨逸之锐利的目光轻易地就发现,修理毡帐的并不在修理毡帐,喂养马匹的并不在喂马,聊天的并不在聊天,扫地的并不在扫地。

修帐、喂马、聊天、扫地都只是掩饰,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看守着这个漆黑的蒙古帐。他们零零散散地组成一张网,将这个小小的蒙古帐紧紧包围在中间。

这个蒙古帐距离把汉那吉的金顶毡帐极远,一东一西,遥遥相对。把汉那吉帐前的护卫,都没有这个小小的蒙古帐周围多。

包中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比身为王室的把汉那吉还要珍贵?

杨逸之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

于是他不再迷惘。

他只剩下耐心的等待。

终于,夜色缓缓降临,将整个蒙古阵仗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草原仿佛成了巨大的夜之国度,无数暗夜的妖魔展开巨大的羽翼,在空中恣肆飞翔,将一切笼盖其下。

昏黄的灯笼在阵仗中升起,不时有巡逻的士兵提着风灯,来回警巡着。但这么大的军营,绝不可能完全没有一丝空隙。

何况,夜色是那么沉。

杨逸之的白衣早就染满了血污,夜色很好地为他提供了遮掩,他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靠近了黑色蒙古帐。

在夜色中,那蒙古帐就仿佛并不存在一样,完全融入了那深邃的颜色中。

修理的仍在修理,喂马的仍在喂马,聊天的仍在聊天,打扫的依旧在打扫。

杨逸之一笑。若是这些守卫能够知道变通一下,也许他就无法这么简单找出关押相思的地方。

他伏在暗处,仍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机会。

终于,有一个打扫的士兵放下手中的扫帚,快步走了出来。杨逸之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尾随着那士兵到了个僻静处。

此处为五谷轮回之所。无论在什么地方,五谷轮回之所总是最僻静的。杨逸之身子悄然欺近,一剑重重击在那人后脑。

那士兵闷哼一声,向下倒去。杨逸之用的力道很有分寸,只会让那人暂时昏迷,而不致命。他为救人而来,却不想多伤性命。

杨逸之将那人拖到暗影处,剥下那人的甲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蒙古人多食牛羊肉,几乎整年不洗浴,甲衣上一股极浓的腥膻之气。

杨逸之不禁感到一阵烦恶,犹豫了片刻,随即释然了。

这又有什么所谓?

天人五衰的征兆,已经一件件显现在他身上。即便没有重劫的提醒,他也能渐渐感到自己长发上,已开始透出隐隐血腥之气。

或者,真如他所说,在不久将来,这具曾经纤尘不染的身体,就会完全死去、腐败,彻底成为一堆肮脏的垃圾。

但这些,不是从自己站在祭台上,接过匕首的那一刻,就已想到了的么?

他微微苦笑,将甲衣套上,向黑色蒙古帐走去。

甲衣在他身上散发着蒙古人特有的味道,似乎在提醒天人五衰的第四重征兆。

杨逸之冷静地走过去,拿起地上的扫帚,一下一下,以那个被击晕的守卫完全相同的节奏,扫着地上的浮尘。尽管这片地早就被扫得雪亮。

他的目光,不时地瞟向那座矮矮的帐篷。

他的心跳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帐篷的铁门,是虚掩着的。

也许他们正在审问相思,所以并没有完全关闭这扇门?

杨逸之心念电转,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的守卫,发现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子倏然窜起,闪电般撞开铁门,电射入黑色营帐中!

他估计的不错,那营帐果然大半埋在地下,外面看去虽小,里面却极为宽阔,比把汉那吉那座金帐,也差不了太多。四柄牛油巨烛在帐的四周点染,将帐内照得一片灯火通明。杨逸之才一落地,心便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