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次寒芒的目标不再是杨逸之,而是昏倒的杨继盛!
变起顷刻,杨逸之毫无防备中,已来不及救援!寒芒发出极细的轻响,瞬间就要沾上杨继盛血迹斑驳的囚衣!
杨逸之咬牙,一手强行将杨继盛拉出囚车,护在自己身下,一手猛然张开,一道极盛的白色光芒瞬间凝出,两人身旁旋开半个弧圆,顿时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光芒萦身而灭。大蓬细如长眉的银针折为两段,坠入泥土。
杨逸之脸色苍白如纸,这几乎是全力的一击。
他艰难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欣然:杨继盛并未被银针所伤。
然而,正因为他前几日的伤势,仓促间凝形的风月剑气有了罅隙,一枚极细的银针,还是透过剑气的屏障,从他肋下刺入,瞬间已没入血脉!
杨逸之瞑目,正要凝聚真气,设法将银针祛除,一股足以撼天动地的掌力,从他身后铺天盖地而来。
杨逸之错愕,如此刚猛宏大的掌力,他平生仅见过一次!他欲躲,但只要一躲,杨继盛便会死在此人掌下!
不及多想,刹那间,他勉强将风月剑气提升到极限,欲要抵挡,却发现肋下一阵刺痛直透心底,他全身几乎完全僵硬!
银针上有毒。
一种能让人瞬间麻痹的毒。
杨逸之眼中的惊愕化为自嘲,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将杨继盛远远推开!
砰然一声巨响,一团光华还未来得及凝结就已破碎,囚车在那狂龙一般的掌力下完全裂为齑粉!
这样的掌力,只要出手,就绝不会落空。
无数朵鲜血凝聚而成的桃花,在空中轻轻划过,杨逸之重重跌入尘埃。
四周惊声刚一出口,却又立即咽下。
满天烟尘散去,却是吴越王傲然立于当地,一言不发,只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收掌。
这一击机关伤人在先,更有偷袭之嫌疑,但能将武林盟主打成这样,那也实在威风,总算是出了一口嵩山顶上的窝囊气。
猛然,一点刺痛自掌心传来,吴越王骇然低头查看,就见掌心中,一团紫气氤氲散开,一道极细的血痕,沿着手腕蜿蜒而下。
吴越王的脸色立转阴沉,再也见不到丝毫兴奋。
他本以为,得到“圣药”后,自己的武功已天下无敌,却没想到杨逸之心神恍惚之下,仓促反击,仍能击伤他。
这实在是一种耻辱。
永乐公主愕然道:“皇叔,你…”
吴越王没有看她,目光只盯在将近昏迷的杨逸之身上,叹息道:“本王曾给了你机会。你却不肯要…本以为你是个人才,却没想到和乃父一般,冥顽不灵。”说着掌中紫气凝聚,又要一掌击下。
永乐公主惊叫道:“皇叔且慢!”
吴越王这掌停在半空,但紫气却集得更加盛了:“碧城元君乃清修之人,这等场面还是请回避罢。”
永乐公主翻身下马,挡在吴越王面前,沉色道:“敢问皇叔,机关是什么时候布下的?”她手指处,却是已化为碎屑的囚车。
吴越王道:“一直都在。”
永乐公主犹疑道:“这么说,皇叔早已料到了他会来救人?”
吴越王笑道:“杨继盛乃是钦犯,理当严加看管。设置区区几个机关,乃是常理,元君不必惊诧。”
公主脸色更冷:“皇叔一直藏身士兵之间,待此人被机关所伤时方才出手,显然早就安排好了的,却怎又怪得我惊诧?”
吴越王看了公主一眼,似是没想到公主心思如此缜密,笑道:“此是元君多心了。”
公主瞥了杨逸之一眼,见他跌倒在落花堆积中,苍白的脸色,苍白的衣衫,在漫天飞红映衬下,是那么晶莹易碎,几乎再多加一指,便会散成漫天红尘。
公主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缩,淡淡道:“我朱家君临天下,是万民之仪,岂可行背后之事?皇叔,请你退后,让这位公子带杨大人走。”
吴越王面上微笑,脚步却不肯移动半分,道:“此事公主还要三思才是,杨继盛乃是钦犯,这位杨公子更是江湖大酋,朝廷心腹之患,万万不可放虎归山啊。”
永乐公主面上掠过一阵怒意,正要发作,突然,一骑黄尘自外掠入,骑者飞身离马,跪倒在地:“禀王爷、禀元君!万岁命立即提杨继盛杨大人进京面审!”
吴越王与永乐公主都是一怔。不过嘉靖自修仙以来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朝令夕改之事也是寻常。
永乐公主冷笑道:“现在杨大人不是钦犯了,皇叔可以放他走了吧?”
吴越王皱眉沉思,缓缓道:“杨继盛自然可以走,但这位杨公子…”
猛地眼前剑光闪烁,一柄剑自公主腰间飞纵而出,深深插在吴越王面前。吴越王面色立变,他自然认得,那便是嘉靖御赐的尚方宝剑。
上斩天子,下斩万民的尚方宝剑。
此剑一出,如帝亲临。
永乐公主冷冷道:“你若还认得这柄剑,那就亲自送杨大人回京吧。这里的事,不必你管。”
吴越王缓缓跪倒在地,尚方宝剑的威严,不是任何人能对抗的。他拜了三拜,目光抬起,注视尚方宝剑。
他看得很仔细,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柄剑一般。然后,他沉声道:“领旨。”
他恭恭敬敬地将尚方宝剑托起,道:“扶杨大人上马。”
几个官兵牵来一匹白马,将尚在昏迷的杨继盛架了上去,吴越王也缓缓上马,带着一小队人向京师行去。
除了这一队王府亲兵外,所有原本护卫公主祭天的人马,都留在此地。
吴越王没有回头,
只是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一丝笑意。
一丝让人胆寒的笑意。
公主轻轻叹息一声,目注万千飞舞的桃花,悠悠道:“开始吧。”
众人精神为之一震,轰然答应道:“祭——天——开——始——”
众中官将士闻得这一声,立即忙碌了起来,将早就准备好的物事流水价送上前来,搭建皇坛。一时土木大作,顷刻之间,一座九丈九高的皇坛建立起来了。
最顶上三丈三是一级,立虚皇玉京山天宝华台,供三宝帝师。左列建天真命魔之幢,右列建狮子辟邪之节。左设通真之符,以降千真;右设达灵之符,以召万灵;中设三晨之符,以通万气,辟除妖氛。坛之东南西北,分置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幡符。五方敷设镇安玉符。
中间三丈三是一级,设八门:
西北玉虚通真之门 正北清冷玄一之门
东北镇静自然之门 正东青华始生之门
东南纯和刚阳之门 正南纯阳烜赫之门
西南坤顺金和之门 正西刚明皓华之门
最下三丈三是一级,列十二气:
子位玄天郁初之气 丑位北元自然之气
寅位辟非荡邪之气 卯位始青茂元之气
辰位黄灵高玄之气 巳位镇静灵宁之气
午位炎真下明之气 未位中一凝真之气
申位厚和肃明之气 酉位刚坚素和之气
戌位真元养灵之气 亥位返阴回真之气
皇坛建成之后,中官将士一齐跪拜在地,碧城观中的道姑们清磬一击,永乐公主亲自捻起三根香,供敬在皇坛之前,立时众道姑一齐颂起三启颂,永乐公主拿出大学士徐阶所写的青词,恭谨对天宣读完毕,左右送上投龙简。那简分三简,都是丹书玉札,再配金龙一条,金钮九枚,用青丝捆扎。投龙简分山简、土简、水简,山简封投于灵山诸天洞府绝崖之中,关告灵山五岳,以奏告天官上元;土简埋于坛宅月辰方位上,或投于坛天井之上,以告盟地官中元;水简投于三江灵泉潭洞水府,以告盟水官下元。永乐公主取出水简,轻轻投进桃花树下的圣井中。
这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有些惆怅。
她忽然想起了杨逸之那散淡的微笑,以及他宁死也不肯退的执着。她的惆怅如泉水荡漾,映透了苍天。
水简击水,落进了深深的泉中,一如那惊鸿一见。
她知道,这金龙玉简从此便深锁水底,一如她那颗天皇贵胄的心,深深锁于深宫中,从此,她要再聆听那天花飞舞的《郁轮袍》,是再不可能了。
这怎不令她惆怅!
她怔怔地看着那古井,悠长叹息,缓缓退下。
这整件事情,忽然让她无比厌倦。
但天地威严,她不得不跪拜下去。她只想尽快结束这无趣的皇坛大醮,一个人好好清净修行。
忽然,那古井中响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长吟。
众人都是一惊,那长吟虽谁都没听过,但莫名地,每个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否便是龙吟?
万余将士一齐抬头,那龙吟郁郁而增,片刻间变得洪亮无比。轰然一声大响,古井中猛地冲起一道雪白的浪花,夭矫蜿蜒,直冲十丈余高,中间似乎飞舞着一个小小的青色影子。那龙吟更是强到不可思议,浪花飞卷,宛如一道狂龙,划过天际,猛地又投回了古井中。
龙吟缥缈,渐渐沉了下去。
众将士如梦初醒,面上齐齐现出狂喜的神色,伏地大呼道:“真龙显形,我大明得天之眷,大祚永垂!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乐公主也是惊骇无比,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喜意,转头笑道:“我从斗姥宫将你召来,可没白跑一趟吧?”
却见栖鸾嘴唇紧紧咬住,盯着那座古井,神色竟然有些沉。公主道:“怎么了?”
栖鸾定了定神,强笑道:“师傅说我心中明神为金翅大鹏,逢不得真龙,是以有些惊惶。”
永乐公主笑道:“我便是龙子,你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不也没事么?走,咱们回去。”
她携着栖鸾的手,向外走去。栖鸾沉默不答,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群将官惊惶地向这边奔了过来,顾不得跪拜,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蒙古兵攻来了!”
第四章 水上桃花红欲燃
永乐公主大吃一惊,猛然定住脚步。
自明朝建立之后,蒙古贵族退守草原,虽失天下,却未失去其骁勇善战之本色。明中叶以来,蒙古屡犯边境,与大明交战无数,虽不敢说所向披靡,但大明败仗频仍,将士都是畏之如虎。只是蒙古人怎会恰好在此刻攻打这名不见经传的村落?
难道公主到此祭天之事,竟被蒙古得知?
永乐公主一阵心慌,仓促之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猛地就见天授村四周黄尘腾地而起,漫漫直搅苍天,将那苍穹都遮蔽起来。无数战马嘶鸣、刀剑相交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刚开始还是嗡嗡一片,后来铺天盖地,震耳欲聋。也不知有多少人!
众将官都是脸色惨变,相互看了一眼,都见对方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但他们都是百战精兵,虽然明知来犯之敌人数在他们十倍以上,但仍丝毫不乱,高呼道:“保护将军!”
众将官齐齐答应一声,排成整齐的方阵,将公主跟中官围在中间,刀戈向外,准备御敌。耳听那马蹄震地之声越来越近,众人都是心下忐忑,不知能守到什么时候。
永乐公主更是心急如焚,不住道:“怎么办?怎么办?”
猛地,漫漫桃花中猛地突进一队骑兵,宛如雷霆般轰然卷过,消失在桃林的另一边。
但就是这顷刻的功夫,东南方阵的百名大明将士,已成为尸体,鲜血浸出,将遍地桃花染得更红。
战争,残忍而迅速,暴虐而干净。
永乐公主一声惊呼,她这等住惯了洞天福地之人,又何时见过如此的血腥?闷闷的风卷过,带来浓重而湿热血的气息,永乐公主忍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她无法在这样宛如炼狱的场景中多呆一刻!
桃花飞舞,却更加鲜艳。桃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嘈杂喧闹的马蹄声,越响越大,越响越急,似乎踏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无形的压力,比真刀真枪还要可怕。公主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古井,想起了井中飞舞的真龙。
她出生皇家,亦是龙子
她转身,向那口古井奔去。
藏身井中,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何况方才祭祀之时真龙显身,必是天降祥瑞,一定不会坐视她这龙子临难而不顾!
她奔到井边,飞身跃下。
栖鸾大吃一惊,叫道:“不可!”疾步追到井前,足尖轻轻一顿,影随身动,宛如一朵轻云般落进了井中。
一入井口,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公主只觉自己在狭窄的井中飞速坠落,天空倒映在井底,现出一个闪亮的圆,一动不动,仿佛洪荒巨兽大张着嘴,等着她自行投来。
莫名地,她忽然感到了一阵恐惧。便在此时,银甲的亮光一闪,她已被一只手抓住,下降之势登时缓了下来。
在这幽暗的井中,栖鸾身上的银甲闪烁着幽秘的光芒,竟然将整个井底照亮。
这口井下本是个泉眼,只是村民为了方便取水,将上面搭盖起来,才成了口井。是以井口虽然小,但井底极大,栖鸾手托公主,脚尖在水面轻轻点了点,身子流水般滑开,立足在井底一块大石上。
从这里,已看不到井口的天,只能看到天光映在水面上,如一片轻轻晃动的月亮。
公主福至心灵,但不敢大声叫出来,轻声道:“你不是栖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