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佛陀临寂灭的时候,脸上也挂着这样的微笑。

这一笑,将破尽众生之苦。

三人一动不动,这微笑就如尘埃,随天光而散入青山朗月中。

月落日生,一缕清辉自东天透出,宛如天地破颜的微笑,布满连绵群山。禅唱也在这一瞬间响起,惊醒长夜的寂寞。

那三人依旧一动不动,任天地之微笑如天雨香花,落满全身。

终于,山门吱哑一声,沉重地打开了。一个还有些稚气的小沙弥探出头来。他刚一睁开惺忪的睡眼,目光落到三人身上,脸色立即惊变。

震惊,欣喜,敬慕,惶恐,一齐出现在他的脸上。他顾不得再开门,急忙向寺内奔去。

他认识这三人。几月前的武林大会,他随着师傅前去,远远见过这三人一面。就是这一面,令他毕生难忘。

那宛如青松古柏般的出世风华…

他奔得很急,疾骤的脚步声踏破了天地的微笑。

这一刻,松涛摇曳,晨雾变得那么苍白。

悠然地,少林寺的钟鼓一齐响了起来,金红两色的袈裟不住在寺中翻动,凡执事的僧侣全都汇集在大雄宝殿之前,在方丈昙宗的带领下,虔诚而肃穆地向寺外行去。

这是少林寺最高的迎宾礼节,名曰“万佛朝宗”,自少林寺建立起,只出现过七次,就连当代武林盟主杨逸之,都未曾受过如此高的礼遇。

又有谁比武林盟主的地位还要尊崇?

少林寺十八金身罗汉亲自将寺门敞到大开,昙宗谨严地行至三人面前,执弟子之礼,道:“少林寺阖寺弟子,躬迎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大驾。”

所有的执事僧侣全都躬身行佛礼,轰然山呼道:“少林寺阖寺弟子,躬迎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大驾!”

少林寺人全都按照最高礼仪的规格,躬身至膝,等着受礼之人答拜。

这“万佛朝宗”之礼仪郑重无比,乃是将对方看成是宗主、佛王,受礼之人不动,这些僧人是万万不敢动的。但那三人受此大礼,却寂然无声,安然端坐,竟似完全没将阖寺僧人放在眼里一般。

尚在行着无上大礼的少林僧人心里齐齐一沉,念及这三人纵横江湖的威望,一时惶惑无比。

这三位老人乃是同胞兄弟,三岁开始习武,十岁成就已在一流高手之上,十四岁并肩闯荡江湖,四处寻人比试,塞北江南,却从无一败。

难得他们行侠仗义,肝胆照人,武功又高得出奇,所以江湖上人送了个“武中圣皇”的名号给他们。由于这个名号,黑道白道上的奇侠怪人,都来找他们比试,却没有一个能胜过一招半式。他们天资极为聪颖,不论什么武功,只要在他们面前施展一遍,那就一见便会,一会便精。比试的人越多,学到的招数就越繁,到后来,天下武功,几乎尽在其掌握,更融会贯通,创出了一门惊人的武功。终于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众人都欲得之而甘心,那一番连环大战,直可惊天,从此奠定了三老无上的江湖地位,令群邪尽皆慑服。

后来武当掌门亢仓子爱才,以武当秘笈相诱,将其招揽至武当门下,不再在江湖上生事。但三人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将武当派内外八十一种秘笈全都修炼精通,而且还练成了除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外再无一人能够练成的“三花聚顶”神功。

传说此神功修成之后,万毒不侵,万刃不加,万劫不坏,乃是天下最强的内功。三人嫌此功太过厉害,无人能够招架,未免有些没意思,竟然从不施展。但他们此时的修为已出神入化,无所不能。

在嵩山武林大会上,武林盟主杨逸之、华音阁主卓王孙、吴越王三位超凡脱俗的高手联合,也不过在因缘巧合之下,险胜了他们半式。

江湖耆老评论,若三花聚顶出手,卓杨等人当无胜算。

他们便是敷非、敷疑、敷微三老。

他们所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三个习武之人,或者是武当派,他们代表的,是整个武林正道,他们已成为正义的化身,白道的中流砥柱。他们是江湖中唯一不败的、完美传说。

昙宗一颗禅心沉了沉,暗道:“难道少林寺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三位武中圣皇,以至三人齐来问罪么?”

良久,三人仍然一言不发,昙宗额头忍不住冒出了一丝冷汗,跟着越冒越多,涔涔而下。

温暖阳光下的嵩山,蒙上了一层肃杀。

那开门的小沙弥习禅日浅,尚无耐心,忍不住悄悄看了敷非三老一眼。他猛地失声惊叫道:“不好…他们好像死了!”

昙宗身躯一震,手中旃檀念珠无声碎裂,散了一地。他却也顾不上,猛然抬头,就见三老面容如生,微笑尚在,但目中的神光,却如神龙潜藏,不见了丝毫踪迹。

他再也顾不得礼数,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敷非的手腕,他的手在接触到三老的一瞬间,立即僵直,他死死盯着三老,缓缓跪了下去,拜伏在三人面前。

诸僧面容肃穆,缓缓念动往生真言,梵唱之声,布散满整个嵩山之巅,永无止息。

一骑奔命般自寺中冲出,直掠西南而去。

千里之外的武当山,此时正是仙鹤飞举,一派祥和。但随着这一骑卷入,真武殿上,大钟仓皇响起。

然后,全部道士弃观而出,直奔少林寺,不留一人。任祖宗基业,门派重地空悬,所有人众,一齐北上!

千里之遥,只用了三天。

众人赶到之日,三老仍然微笑端坐在寺门之前,除了昙宗方丈触过一指之外,绝没有人敢动三老分毫。他们对三老的尊敬使他们不敢有丝毫亵渎,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武当三老死在了少林寺门前,一个不慎,那就是灭门之祸!

这三天,昙宗率领着阖寺僧众,端坐在山门之前,不眠不休地颂经。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大恐慌。

武当三老竟然死了!

神仙一般的武当三老竟然死了!

此后,谁再来做正道的领袖?

谁还会是天地间不动的砥柱?谁会在狂澜面前挺身而出,让正道群雄安心?

而且他们还是死在少林寺门前!

武当千余道士一奔到嵩山山顶,立即全都跪伏在地,齐声念颂道德真言。

武当掌门清铭道长以首顿地,深深不起。良久,他咬牙道:“三老是怎么死的?”

昙宗茫然摇头道:“老衲不知…”

刷的一声响,只有一声响,一千多名道士,一千多柄剑,结成茫茫的剑浪,齐刷刷出鞘,尽皆指向昙宗。

森然剑气潮涌而出,昙宗不由一窒!

一千多人双目尽皆血红,清铭咬牙道:“今日武当倾巢而出,就没打算活着下嵩山!我再问你一遍,三老是怎么死的!”

寒光砭人,那不是剑芒,而是悲愤之气,是侵天蚀地的悲,玉石俱焚的愤!

昙宗神色大变!他早料到三老之死对武当打击至深,但也没料到武当竟不惜兵戈相见,追查真相!

武当名列天下大派之二,仅在少林之下,实力决不容小觑。而且天罗教屠戮中原,尽灭少林而屠武当,武当保留了部分元气,门派实力已超过了少林,此次含愤而来,若当真决一死战,少林绝非其敌。

何况,两派若是开战,正道也算是颠覆了。

昙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念电转,却在这一千多柄剑的逼迫之下,一个念头都想不起来。何况他于此事也是茫然,却是如何想去?

清铭咬牙道:“今日拼着武当灭门,也要血洗少林,为三老祭奠!”

千柄长剑霍然交击,冷光骤起!

昙宗厉声道:“慢着!道兄就算杀我,也要等一人到来再说!”

清铭冷冷道:“武当与少林百年交谊,尚且不顾,还等什么人?”

昙宗道:“杨逸之!”

杨逸之!这三个字一出,仿佛清音法咒,清铭忍不住脸色一变,那千柄长剑,也不由得一窒。

武林盟主杨逸之。

上次武林大会上,他是仅能抗衡武当三老的两人之一;当年异族番僧疯狂屠戮中原,也是他一叶扁舟,踏波江上,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天下武林的危亡。

三老陨落,也许正道的中流砥柱,便是斯人。

清铭扬起的手,终于没能挥下去,他脸颊抽搐,显然内心也在剧烈挣扎着,良久,方才恨恨道:“瞧在杨盟主的面上,暂且容你们多活片刻。就算盟主亲临,你们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一样会拼个鱼死网破!”

说着,武当道人尽皆趺地而坐,颂经之声大起,再也不管少林僧人。

昙宗与少林众僧对视一眼,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当此之时,只有静心等候杨逸之的到来。或许借着他那无上的武功以及武林盟主的威望,能够震慑当场,还少林寺一个公道。

同时,他们不由得心中暗思:究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武功,能够杀得了敷非三老?而此人将三人尸体摆放在少林寺山门前,显然是想嫁祸少林寺。有这样的人物跟少林寺作对,少林寺难道又要遭受一场劫难么?众僧想到此处,都不由得心下惊恐,忐忑不宁。

当此之时,也只有等着杨逸之到来了。

山路杳然,却再也没有半个人影。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少林僧人心情越来越忐忑,而武当道士却越来越按捺不住,眼见一轮明月又从东天上升起,清铭首先按捺不住,厉声道:“少林僧人,你们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推说武林盟主杨逸之,却怎么不见杨盟主半点影子?”

昙宗也是心急如焚,三日前飞骑报武当之时,也同时遣人报知了杨逸之。如此大事,盟主绝无不来之理,却又为了什么而耽搁了呢?

难道堂堂武林盟主,竟然畏祸远遁了不成?

清铭一声大喝,雪冷长剑再度结立,漫漫向少林逼了过去。昙宗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下,面作愁苦之色。一干年轻和尚被逼了这几日,早就心中不满,纷纷大喝道:“难道我少林寺就怕了你武当不成?人不是我们杀的,只管向我们罗唣什么!”

说着,纷纷掣出戒刀,就要交战。昙宗心急如焚,他知道,只要一个压制不住,这就是毁灭武林的大战!

少林武当各是百年大派,这两派若是打起来,必定不死不休,就算一方取胜,另一方也势必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正道虽然号称九大门派,但去了武当少林,实力弱了一半有余,再也无法抵挡华音阁。

百年侠义正道,岂不是就此灭绝了?

万万不可!

黄袍滚滚,雪浪翻涌,两派刀兵,眼看要交接到一起。昙宗长叹道:“道兄!但愿我之死,能让你明白少林是清白的!”

说着,他猛地一声大吼,整座嵩山都为之一惊!

此乃方丈运转最纯正的禅功,做佛门狮子吼。

山巅众人,都不由矍然一惊,昙宗精纯的佛门真气,自这一吼喷薄而出,化成一道怒涌的山泉,瞬间冲破了十二重楼,跟着炸开。

却是昙宗方丈凝聚功力,甘愿震碎经脉而死,以死明志!

众僧大惊,齐声道:“不可!”但这变故起于电光石火之间,要救却哪里来得及?

眼看这道劲气已然横扫进昙宗经脉,猛地,远山处传来一声悠然的叹息:“方丈何须如此?”

那清冷方起的月光忽然暗了暗,仿佛漫天月华都被收了起来,化成一道晶亮的长虹,直贯入昙宗的颅顶百会穴中。昙宗一声闷哼,沸腾炸裂的真气如遇寒冰,猛然沉寂下来,而新生的真气又沸腾而上,两者纠缠不定,顿时身子都要裂开。

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白云出岫,自山腰升起,漫天月华在他衣袖间闪耀不定,宛如拢了万点流萤,攀云步月之间便飘至昙宗面前,一指轻轻点了在他的眉心。

这一指,因昙宗之大牺牲而显菩提妙相。

一切愁、苦、忧、惧全都寂然不生,随着这一点而化为平、安、喜、乐,定住飞腾的毒龙,清净无为。昙宗方丈只觉自己的真气重新恢复平静,那狮子吼自然消散,不由得大袖飞舞,拜了下去:“杨盟主!”

菩提碎散,一道血光自昙宗眉心腾上,冲入来人指内,将他极为清俊的面容映出一片血影纷乱,他抖手驱退万种碎影,缓缓举袖咳血。

白衣落落,如与嵩山融为一体。而他身周的一道光华盘绕隐现不定,伴着衣带翻飞良久,才缓缓落下。

昙宗知道杨逸之将方才那震碎经脉的狂霸之力尽皆引到了自己体内,以自己之体承受了方丈爆体的大戾气,心下感动之极,长揖道:“少林永感盟主大德。”

杨逸之扶起昙宗,他的笑容宛如淡淡的晨曦,在风中徐徐化开:“方丈多礼了。晚辈本要早来,只是斯事实在太过重大,所以多约了几个人,不由就来晚了。”

说着,他转身,缓缓向敷非三老拜了下去。

清铭见杨逸之救助少林,本要发作,却见杨逸之礼拜三老,也只有忍住,跪倒答谢。

杨逸之礼节甚谨,拜完敷非,再拜敷微,跟着拜敷疑。清铭的耐心渐渐维持不住,忽然,山道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峨嵋,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七派的掌门,正匆匆行上山顶来。这七人,本有闭关的,有重伤的,有多年不见客的,要请动他们,可实在不容易。杨逸之竟在三日之内走遍大江南北,将他们全都请了出来,所费的艰辛又岂是片刻间所能说尽的?

当然,只有三老身死此等大事,才能够将他们惊动。

七人匆匆上山,顾不得跟昙宗、清铭见礼,尽皆跪拜在三老面前。

墨云低垂,一线晨曦也被压制得如此黯淡。

清铭闭口不言,他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七掌门多受过敷非三老大恩,江湖中的大恩,只有用生命去报。

此时便是报恩之时。

七掌门缓缓起身,峨嵋掌门守温师太两道长眉竖起,一字字道:“三老死在少林寺门口,少林难辞其咎!”

少林僧人一齐大哗。七位掌门齐齐跨上一步,跟清铭站在一起。这一站,便表明,峨嵋,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这七大派,生生死死,都将与武当一起,绝无半点动摇。

那气势不由令整个少室山为之一窒。

少林绝没有独抗八大派的实力!

杨逸之淡淡的话音此时传了过来:“众位且听我一言。”

清铭冷笑道:“正要听听盟主是站在哪一边的!”

众掌门一齐转身,尽皆面对着杨逸之。

肃杀之气如初春寒风,扑面而来。

杨逸之面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多了一点叹息:“三老乃是神仙中人,少林寺中,又有谁能杀得了他们?”

清铭一呆,跟着冷笑道:“三老光明磊落,怕的是阴谋诡计、暗中算计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