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假思索道:“他们都还小,自然还是以学业为重。眼下大约也只有三郎勉强能当差,太后若不嫌犬子粗笨,随便指个地方让他历练着,琉璃感恩不尽。”

武后点点头,却又不经意般问道:“听说你家三郎的岳家乃是王方翼?”

琉璃心里一沉,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也只能垂眸点头: “正是。”

武后感慨地长叹了一声:“裴尚书的确是断人如神,他看中的将领都有些手段,可惜,才德却是难以兼备。程务挺固然不必多说,王方翼这两年与程务挺也是越走越近,谁还记得裴守约当年的提携之恩?你说得对,能背友者便能叛主,日后他们只怕是连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不如,”她笑微微地瞧着琉璃的眸子,放缓了声音,“今日我就帮你出了这口气吧?”

琉璃顿时怔住了,入宫两年,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的自然是报仇! 程务挺不但诬告守约,还在丧礼时大放厥词,这笔账她一直记着;至于王方翼,前年得知他智破突厥后,她也曾满怀希冀,谁知去年他就和程务挺合兵平叛去了,因配合得好还封了个郡公!那时她才不得不承认,守约大概是真的走了,所以王方翼才如此急着自谋前程。对此,她不是不痛,不是不怨的。如今,这两个人的生死居然可以由自己来决断?自己居然可以在出宫前亲手报了这个仇?

她心头一片混乱,在武后那若有实质的明亮目光下,却几乎无法转动太多念头,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武后微微皱起了眉:“嗯?”

琉璃猛地清醒过来,“扑通”跪了下去:“多谢太后。”她定了定神,涩声回道:“只是无论王方翼如何行事,家媳毕竟刚刚为裴府守孝三年,不好如何于她。琉璃不敢妄议大事,只求太后开恩,让琉璃早日……早日抱上孙子!”

武后愣了一下,失声笑了出来:“琉璃啊琉璃,你还能有点长进么?”身为统领后宫女官的御正,面对这样的军国大事、生死大权,最惦记的不是表忠心,也不是报大仇,而是如果儿媳妇的亲爹死了,儿媳守孝,会耽误她抱孙子!就这么个心软的痴人,自己怎么会疑心她进宫来就是要挑拨自己为她报仇的?

她越想越是好笑,挥手道:“好,好,我就都依了你!听说你家三郎弓马娴熟,不如就先入禁卫做个千骑吧。六郎我瞧着也是个聪明稳重的孩子, 让他进弘文馆念几年书,日后也好像他的父亲一样,效力朝廷!至于王方翼……你放心,不会耽误你抱孙子便是! ”

琉璃忙伏地行礼:“多谢太后开恩。”背上却是一阵发凉:自己真是糊涂了,刚才那一问,武后多半只是在试探自己!好在心绪混乱中,不知怎地,她脑中响起的却是那个最熟悉的声音:“这一生,我再不会逃避任何责任,再不会仗着预见就去投机取巧,我再不会做任何一件令自己午夜梦回、羞愧欲死的事!”

也许,真的到放下一切的时候了,就算有些遗憾也罢了,毕竟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该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她必须还要亲眼去看一看,去查一查,不管是希望还是绝望,她总要亲眼看到那个结果!琉璃轻轻吐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只觉得背上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武后心情甚好,瞧着她笑道你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好容易才回来, 也不用在我这里杵着了,且回去看看儿子儿媳去吧。”

琉璃也不再客套,干干脆脆地笑着行礼谢恩,退后几步,转身走出门去。

她的步履依然轻缓,只是那背影看去却仿佛比平日更高了一点,也更直了一点,就如一株风雨过后终于展开枝叶的翠竹。

武后瞧着这背影,心里突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下了韦团儿,思量片刻才问:“你是伺候过玉宫正的,也伺候了库狄御正两年了,你瞧着,她们到底像不像?”

韦团儿闻言不由一怔,心思一阵急转,嘴里答道:“奴婢也不懂什么,只觉得两位夫人说像也像,说不像却也一点都不像。”

武后奇道:“此话怎讲。”

韦团儿道:“两位夫人对太后都是忠心耿耿,对奴婢们也都十分和善, 做事又仔细周到,这些的确是像得很。不过奴婢却觉得,玉宫正就如殿外的那株红梅,从来都是默然芬芳;库狄御正却如廊下的鹰隼,时不时要翱翔青天。她们都是为太后效劳,效劳之处却是截然不同。”

武后出神良久,一口气叹了出来:“说得不错。阿玉沉稳,库狄氏却是自来都有些野性,咱们这宫里啊,拘不住她!你能瞧得这般明白,也不枉伺候了她们一场! ”她感兴趣地打量了韦团儿两眼:“那你呢,你又想做 什么?”

韦团儿忙跪了下来,指着案上的一副双陆棋脆声应道:“奴婢只想做太后棋盘上的小小棋子,在太后闲暇时,能博太后一笑,奴婢便此生无憾。”

武后不禁失笑好一颗小棋子!今日我若不使唤使唤你,倒是不成了。也罢,你去传我的口谕,召交河郡公进官。”她微笑着看了看门外既然是鹰隼么,她不要赏是她的忠心,我却不能叫她真的白忙一场! ”

韦团儿心中欢喜,轻快地答应一声,走出大殿外向内侍传了口谕。她刚想回身,目光一扫,不由怔住了——远远的广场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渐行渐远,仿佛就要消融在那淡淡的冬日阳光里。

她凝视了片刻,缓缓欠身:库狄御正,团儿多谢你了!多谢你这两年多来的提拔和栽培,多谢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更要多谢你没有让我久等, 便及时地让开了路,再也不会挡在我的前头!

琉璃若有所觉,停住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韦团儿的心顿时一提,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琉璃却只是看了看身后的宫殿楼台便转过了头去。她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那清瘦的背影,转眼间已消失在厚重的宫墙后面,消失在 喧嚣的红尘俗世之中。

更远一点的地方,传旨的内侍巳经翻身上马,穿过宫门,直奔天津桥南的城坊。而在这日稍晚些的时候,骑快马更是直出洛阳东门,往北而去。

在风平浪静的冬日轻寒里,这换了三个年号的动荡一年,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扼守北疆的朔州,腊月的天气却远不是这般温和。从荒野刮来的北风夹杂着冰雪没日没夜地从城头呼啸而过,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是冰封雪盖, 主街两旁的积雪也堆得老高。眼见年关将至,街头依然见不到太多车马,倒是不时有身着戎装的兵卒结伴而行,那带着醉意的歌声回荡在大街小巷,给这个仿佛已被严寒冻结的城池带来些许生气。

城东的兵马大营里,气氛却是越发冷肃。正式年前休整的日子,营中兵卒能走的一早便走了,剩下的也都是各自窝在帐篷里。只是几队士兵在无精打采地清扫着冰雪,待扫到中军大帐附近,更是各个都轻手轻脚,生怕发出太大的声响。

安静之中,突然有人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了伙房的方向。一个少年亲兵提着食盒从那边走了过来,大约装得太满,食盒并没有盖拢,隐隐闻得到酒肉的香气。大伙儿不禁齐齐地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化身北风,顺着那香味钻进食盒里去。

小亲兵并没有留意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帐门前,轻声问了一句,这才挑帘入账。门帘一落,那香味便断了来源,只留下一缕余韵荡漾在众人鼻端,勾起了万丈饥火,有人忍不住嘀:“这还不到午时呢,大总管还真是越来越会找乐……”

领头的老兵忙低声喝道:“胡说什么?想吃军法自己领去,莫连累了大伙儿!”程大总管可不是善茬,这两个月来又是任事不管,酒肉天天不断,脾气日日见涨,一条军棍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倒霉鬼。再这样下去,莫说突厥人怕他,他们这些人只会怕的更厉害!

众人不敢多说,只能忍着饥火继续打扫,不时看一眼大帐,想到里头那位将军正在快活地吃肉喝酒,暗恨天道不公。

他们自然瞧不见,大帐之内,正在吃肉喝酒的程务挺,脸上却并没有半点快活地意思。

他散着腿坐在大帐一角的矮几前,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又恶狠狠地撕下一条羊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那神情不像吃肉,倒仿佛是被羊杀了满门,他正在报仇。

一旁的亲兵快手快脚地满上了酒碗,又倏地退后了一步,没发出半点声音。

程务挺低头死死地盯着酒碗,突然沉声问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我和子隆,是不是都错了?”

小亲兵哆嗦了一下,左顾右盼也没瞧见旁人,只能咬牙回道:“将军英明,将军怎么会有错?”

程务挺“啪”地一拍案几,盘子震得老高:“胡说!我们若是没错,那子隆为太后做了那么多事,为何会身首异处?为何人人还都说他活该,说这是他陷害忠良、滥杀俘虏的报应?为何连他的妻子儿女都会死在流放路上?我呢,我立下这么多战功,如今人人却都说我的爵位官职是陷害了裴守约才换来的,人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他怎么可能没错?我又怎么可能没错?我们都错了!大错特错!错得不能再错!”

亲兵脸上好容易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那将军就是 错了。”

程务挺“砰”的一拳捶在了地上,脸上怒火更盛你混账!什么叫我 错了?我程务挺在北疆出生人死,杀了多少突厥蛮子,凭什么裴守约坐在帐篷里动动嘴皮,什么功劳便都是他的?谁不知道跟着他半点前程也没有?他两面讨好,得罪了圣人也得罪了太后,这能怪到我身上?我的爵位前程都是圣人给的,我的儿子兄弟都是太后封的,我效忠圣人,效忠太后,又有什么错?

还有子隆,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身为堂堂宰相,却不曾提拔过兄弟子侄,下狱的时候,家里甚至都捜不出半点浮财!他只要明哲保身就能安享荣华,却怎么都不肯跟武家人同流合污。他明明只要认个错就能好好活下去,却一心只求速死。这样一个人,他又能有什么错?”

他恶狠狠地盯着亲兵,眼里的怒火几乎能直喷出来:“你倒给我说说看,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亲兵腿都软了: “小人不知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程务挺更是愤怒,霍然起身,逼视着那亲兵你不知道,你天天跟着我,你敢说你不知道?”

亲兵的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脱口道:“将军您都不知道,小的又怎么知道?”

这话说得原是无力之极,程务挺却顿时呆在了那里,半晌之后,才怔怔地坐了下来。明明是生着火盆的温暖帐篷,他的神情看上去却仿佛是坐在冰天雪地之中,脸色也越来越青,突然抬手端起酒碗,咕噜咕噜地将一碗酒喝了下去。

小亲兵大着胆子又添了个半满,只见程务挺依然是一言不发,端起来就喝。他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张带着稚气的包子脸几乎扭成了一团。正纠结间,大帐前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鼓响,他不由惊地抬起了头——年假刚放,大总管还在帐内喝酒,外头怎么就敲起了召集众将的大鼓?

“咚、咚、咚”,那鼓声不紧不慢地坚定地响了起来,程务挺缓缓抬头, 原本有些迷离的双眼顷刻间恢复了几分锐利:“怎么回事! ”

亲兵忙放下酒壶,还没转身,帘子一掀,守在外头的兵卒抱手回道:“启禀大总管,裴将军声称有紧急军务,要立时召集众将。”

裴将军?左鹰扬将军裴绍业?程务挺愈发纳闷,此人是裴氏旁支,在军中资历颇老,却是一无胆气二无战绩,年逾花甲依然只能做个副手,今曰怎么突然发了疯?

他一推案几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大帐正中的高案之后,沉声道:“让他进来回话!”

帐篷正门的毡帘被高高地卷了起来,明亮的天光倾泻而人,整个帐篷都变得亮堂起来。一身戎装的裴绍业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门内,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便装的人。

逆光之中,程务挺一时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觉得裴绍业步伐僵硬,那几个随从身形举止也有些古怪,心里疑云更深,厉声喝道:“裴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裴绍业并不答话,转身从身边的人手里拿过一卷帛书,高高举起,沙哑着嗓子大声念道:“有敕,单于道大总管程务挺勾结裴炎、徐敬业,意图不轨,即日免去一切官职,入京听候发落。”

程务挺身子一僵,蓦然睁大了眼睛,果然来了么?

裴绍业合上敕书,抬头看着程务挺:“这是太后的旨意,还请程将军莫要让下官为难。”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也低头走上前来,对着程务挺比了个手势程将军,请吧!”

程务挺的眼睛已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裴绍业嗓门虽不小,脸色却分明有些发僵,跟他进来的那几个人则都是面白无须,声音也分外尖锐,正是宫里的内侍。

果然轮到自己了!程务挺心里不知为何竟是一松,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满胸满腔的酒意突然间化成了一股豪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裴绍业强自镇定的面孔和那几个低头缩手的内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勾结裴炎?意图不轨?太后就算要杀我,也该派几个像样点的人物过来!就算今日我的亲兵都出了营,就算程某人今日多喝了几杯酒,可就凭你们几个,也想动我?”

他的身上并未披甲,一身皂色袍子还有些散乱,可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种凛然难犯的威严,说到“也想动我”时,一把络腮胡子更是无风自动。那逼人的气势,莫说几个内侍,便是裴绍业也是为之色变。

小亲兵原是吓得呆住了,听到这一声也反应了过去,忙几步冲到墙边,拿起程务挺的佩刀就要送过去,帐中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是么? ”只见站在程务挺身边的一名内侍突然身如闪电,猛地撞到了程务挺的身上, 在“噗”的一声轻响中,迅速地退后两步,这才抬头笑道:“麹某不才,让程将军见笑了!”

案上闪动的烛光正好照在了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并不年轻却依然颇为清俊的面孔,此时眉梢轻挑,嘴角含笑,整个身形舒展开来,竟是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哪里还有半点瑟缩的模样?

程务挺依然笔直地站在案后,脸上那骄傲的笑容甚至都没有消退,只是一双眼睛却是死死地瞪着来人的脸孔,眸子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惊愕。

来人看着程务挺的眼睛,笑得更是亲切将军不必谢我,承蒙天后开恩,将军的儿孙兄弟,麹某也会很快送去与将军团聚的!”

程务挺身子一震,双目通红,眼角欲裂,头发胡须几乎都立了起来,如闷雷般吼了声“你! ”身子一动,仿佛想向前冲上两步,却是轰然倒了下去, 心口处热血这才喷溅而出,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惨烈而艳丽的鲜红痕迹。

抱着佩刀的小亲兵早就吓得呆掉了,此时腿上一软,坐倒在地,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瞧见来人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擦干净了手上的匕首,重新收入袖中,几步走了过来,路过自己时还道了句“借刀一用”,“枪”的一声拔出腰刀,走到案几后头,低头,挥刀,再次站直时,手上已多了一个带血的头颅。 将军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仿佛不肯相信,自己居然会这样死去……他听见帐篷外终于传来了越来越多的脚步声,随即便是拔刀出鞘的声音、厉声质问的声音。裴将军忽然高声呵斥了一句,随即又大声念了一遍敕书,只是最后两句已变成了“就地格杀,满门抄斩”;那些质疑喝问声顿时彻底消失,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帐篷里又变得一片安静。

他看见那个内侍打扮的人一脸意兴阑珊地把人头一搁,缓步走到一旁的矮案前,拿起酒壶,自己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随即便将剩下的半壶酒都缓缓地洒在了地上,嘴里轻声道:“裴守约,请! ”

烛光依然照在那张白晳冷峻的面孔上,他的嘴角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意,微微上挑的眼角里,却依稀有水光闪动。

第二十七章别情依依此恨绵绵

秋天从来都是送别的好时节。路边的芳草依然碧绿如茵’曾经娇嫩的垂柳却早已被西风吹老,沉甸甸地垂在碧空远山之间,宛如临别的话语、离人的思绪。

洛阳城外的半山亭前,颜色浓丽的行障正在被陆续收起,装饰素雅的牛车也巳赶到了亭前,眼见便是挥手作别的时辰。

一身禁卫打扮的裴参玄沉默地站在马车边上,瞧着从亭中走出的母亲,微微抿紧了嘴角。他已行过冠礼,此刻头发齐整地束在幞头里,愈发显得眉目清朗,轮廓鲜明,隐隐间已有了一家之主的沉稳气度。

他身边的庆远个头比他还低了半寸,不过因为身量清瘦,看去却是更显修长,那冠玉般的白晳面孔上依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光泽,眉目清雅而深秀,看去就如画卷中人。不过此时那一脸郁闷的模样,倒像是和延休换了个壳子。

被琉璃牵在手里的光庭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神色比两个兄长加起来还要严肃老成,只是眼眶发红,待琉璃走到马车边,更是一言不发地拽紧了她的手。

琉璃俯下身去,柔声道:“六郎听话,等你长大了,阿娘出门作画时也会 带你的。你在家里好好念书,明年冬天阿娘就回来了,到时还会带好多画给你看,让你看看昆仑和天山是什么样子,阿爷和阿娘原先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光庭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可是阿娘回来之后,还会走!”

琉璃心里一酸,是啊,她还会走,以后的日子,她大概会不停地去各地绘制风景,不仅仅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梦想,也因为唯有如此,她才能远离宫廷、远离京师、远离那些是非争斗,同时依旧对武后有些用处,如此,才能在已经开始的血雨腥风里,为孩子们铺就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

可这样的话,她怎么能说出来?琉璃叹息着摸了摸光庭的头:“六郎,阿娘也舍不得你,可是,阿娘有阿娘的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光庭咬着嘴唇不作声,却也不肯松手。参玄眉头微皱,蹲下来低声道:“小六,你是喜欢在家里住着,还是喜欢跟着阿娘住在宫里?”

光庭愣了下:“自然是家里!阿娘在宫里忙得很,而且那里……”他想了半晌,摇了摇头,大约怎么也形容不来那种感受。

参玄点头:“这就是了。你在宫里,什么都不用做,跟着人四处玩耍就好’你都不喜欢。阿娘若是不出门,便只能跟从前一样,日日入宫,每次好容易回趟家,都紧得没力气说话,你希望阿娘那样辛苦么?”

光庭想了片刻,低头摇了一摇,手上慢慢地松开了。

琉璃心里一热,弯腰抱了抱光庭:“六郎真是长大了。”她的孩子们,终于都长大了!

平复了一下心绪,她抬头对参玄道:“三郎,你媳妇如今身子还没稳,家里万事都靠你,你千万记得阿娘的吩咐,平安度日比什么都要紧;五郎也是一样,你也十六岁了,平日帮阿兄阿嫂多看顾家,在外头三思而行,千万莫要惹祸。”

兄弟齐声应诺。原本站在不远处说话的两人也牵马走了过来,走在前头的延休眉梢眼角全身兴奋,一张俊秀的面孔几乎能放出光来。落后他两步的麴崇裕神色却愈发清冷,只对琉璃点了点头,便吩咐延休:“这一路上你要多看多想,随机应变,莫要丢了为师的脸!”

延休欠身应了声“是”,神色颇为郑重,对这个师父显然是越来越心悦诚服。

琉璃却忍不住想叹气,她今年年初离开洛阳去画中岳嵩山与北岳恒山,私下拜托麴崇裕对几个孩子多加照看,不想回来时延休居然成了他的弟子,学了多少本事还不知道,反正是愈发毒舌了,这事儿还真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顺口道:“多谢郡公,不知仪娘什么时辰回洛阳?”

麴崇裕淡淡地道:“她已经回金城祭祖了,你们若是早走十天半月,大约还能同路一段。”

琉璃楞了一下。麴崇裕去年十二月做了什么,旁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手刃程务挺,监斩程家满门。偏偏慕容与程家原有通家之好,慕容仪对此多少有些难以接受,年初就回了长安,她原以为过了半年多,这场别扭也该过去了,没想到慕容仪竟直接回了金城……此事她实在无法置评,只能叹道:“原来如此,祭祖也是正事。洛阳多风雨,还望郡公保重!”

麴崇裕眉梢一扬,抱了抱手:“夫人好意,崇裕心领,不过守约兄曾说过,人各有志,人各有命,麴某不求安享荣华,只求畅心快意,如今得偿夙愿,已是一生无憾。倒是夫人,一路还要多多珍重!”

看着麴崇裕的神色,琉璃心绪顿时有些复杂。这两年,武后对麴崇裕的信重有目共睹,如今莫说宗室子弟,就是靠着认了武后为母才保住荣华的的千金大长公主,瞧见他也只有谄媚的份,麴家自然是水涨船高,他也算如愿以偿。至于别的,对他来说,也许都不是7么重要……她默然欠身还礼,转身走到了马车跟前。

庆远瞧着马车,脸色更是垮了下来,延休抬手捶了他一拳:“好难看的嘴脸!你先前跟阿娘去嵩山时,我可不是这副模样。”

参玄学着他平日的语气凉凉地道:“也就是回去后有些吃不下饭而已。”

延休被噎了一下,随即便笑着拍了拍庆远和光庭:“所以你们莫要学我,说不定下回阿娘能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倒是阿兄,回家定要努力用饭,莫让阿嫂再担心了,横竖这样的事,阿兄总是要慢慢习惯的。”

参玄气得瞪了他一眼:“你就少卖弄口舌吧,这一路上好好照顾阿娘,若是惹了半点是非,瞧我怎么收拾你!”

延休正色抱手:“阿兄放心,延休绝不会给阿兄出气的机会。”

众人禁不住都笑了起来,离愁别绪倒是被冲淡了许多。

琉璃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掠过,孩子们身后的那几张面孔同样是她最熟悉的,却也多少有些不同了,苏味道夫妇气色鲜亮,带着前程见好的飞扬意气;韩四夫妇则愈发稳重,眉宇间刻着几分经年行医的疲倦;小米和阿景变化最小,却也有了管事的沉着模样。再远些的地方还站着几位脸孔陌生的护卫,正是这两三年星陆续投上门来的,不知怎地,琉璃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种异样的熟悉感,此刻看去仿佛更加明显……拉车的健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琉璃回过神来,低头抱了抱光庭,又和众人点了点头,这才在一片“保重”声中扶着紫芝上了车。

车轮滚动,很快就将半山亭抛在了后面。琉璃目不转睛地往后看着,直到山路一个转弯,将亭外的人影全部遮住,也没舍得挪开视线。

紫芝轻声道:“娘子放心,小郎君们这几年都长进了好些,一定会过得好好的!”

是啊,他们一定会好好的,而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不管是留下的还是离开的,不管是享福的还是操劳的,他们过的也都是自己想过的生活,这就比什么都好!看着被马车飞尘遮断的来路,琉璃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在马车的外头,垂拱元年的秋光依然明媚无比,那满地凋零的槐花有如昨日风流,枝头新染的枫叶恰似今朝新贵,正是辞旧迎新、如火如荼的好时光。

西行的路上,一切却是格外繁华而安逸,路边的邸店酒铺触目可见,路上的车马驼队络绎不绝,有逐利而行的商队,也有出门游历的学子,有探亲访友的闲人,也有身负王命的使团。延休原是头一回出远门,跑前跑后地事必躬亲不说,但凡遇到使团商队,更要前去攀谈一番,回来便跟琉璃卖弄见闻。

琉璃笑他:“平日瞧着你比五郎还沉稳点,没想到出门之后却是一样的猢狲!”心里不免欣慰:延休的性情眼见着开朗了许多,待人接物也更加周到谦和了,果然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么?

延休脸上却添了几分认真:“出门在外,孩儿自然不敢躲懒。再说阿娘此去原是要探查西疆风情的,儿子别的事都帮不上忙,也只有四处多去查访查访了。”

琉璃怔了一下,摇头道:“你还小,很是不必为这些操心。”这一次,她重回西域,其实画画还在其次,主要是如今边疆不宁,武后有心提拔兴昔亡可汗的子孙来安抚突厥各部,而她自然也就成了探查人心所向的最好人选;此事她并没有对孩子们多说,没想到延休竟是如此明白……延休笑道:“阿娘放心吧。儿子不过是多说几句话,哪里就操心了?何况这里天高地远,风土人情都和京师不同,就是为了长些见闻,儿子也该到处走走的,不然岂不是白走了这一回?”

眼前这张笑脸,分明带着几分熟悉的温润秀朗。琉璃心头一阵酸涩,努力微笑着点了点头。在延休的背后,那片被秋光染成深浅金色的原野正在群山环抱间舒展着广袤的身躯,山顶上的白云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果然是天高地远,一如当年。、这一趟远行,无论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他们都不会白走。

只是越往西走,琉璃的心情却不免变得越来越沉重,沿路的许多驿馆、酒铺,都是她和裴行俭从西域回长安时路过的、住过的,那些久远的往事,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淡忘,此刻陡然瞧见,勾起的回忆却是鲜明无比,仿佛早巳刻在了骨子里,因此触动的伤痛自然也愈发尖锐——她却自虐般地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处。

在这样的心绪激荡里,转眼已近十月。河西风霜渐冷,一行人来到凉州境内,走了几日,前方十字路口的一排柳树后,赫然出现了“云威邸店”的招牌。

琉璃坐在马上,怔怔地瞧着那处熟悉的建筑,一时竟是动弹不得。

延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奇道:“这家邸店难不成很有名?”转头瞧清琉璃的脸色,顿时不再多问,只吩咐随从:“今日就在邸店落脚,快去让店家收拾出最好的院子来!”

那随从不多时便跑了回来:“今日巧了,邸店里几个小院原是都被商队包下了,不过小郎君先前跟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愿意让出两个院子!”

延休松了口气:“你去道声谢,就说待会儿我会亲自送几色礼物过去。”

琉璃慢慢地透出了一口气来,踩镫下马,走进了邸店的大门。这些年里,这家邸店似乎并未易手,屋里的陈设虽然翻新过,布局却是一丝没变,进门依然对着高高的柜台,厅堂里依然放着七八张高案,此时案边也依旧零零落地坐着几位胡商和妓女,听见动静,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琉璃环顾着熟悉的厅堂,耳边仿佛又响了他的声音:“琉璃,怎么会是你?”她心里的伤痛再也难以压抑,快步走出了大堂。两个转弯,便到了当年住过的那个院落。

院落居然也是老样子,走进月亮门,一条青石路直通北房,几间屋子连门窗的式样似乎都不曾改动……琉璃眼前不由渐渐一片模糊,半晌才听见身边有入抱歉不绝:“这位夫人,这一处院子原是不能招待客人的,还请夫人体谅。”

延休也已赶将过来,皱眉道:“我母亲既然想住这处院子,你们就赶紧收拾出来,缺什么东西从我那个院子挪便是,不会少你们一文钱。”

伙汁苦着脸道:“好叫郎君得知,这原不是钱的事……”

延休还想再说,邸店的掌柜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对伙计喝道:“客官们既然要住,还不赶紧让人收拾准备,却在这里磨什么牙?”

伙计吓了一跳,想要开口,掌柜狠狠一眼瞪了过来,这才不敢多说,招呼着同伴进屋收拾去了。没过两刻钟一切便收拾妥当,琉璃进去一看,那屋里也依旧是外头高案、里头卧榻的布局,不过家具都颇为干净齐整,依稀还有熏香的余味。

延休一眼瞧见,回头便瞪那伙计:“这是不能招待客人的?”

伙计苦着脸没作声。琉璃却知道,这样的邸店多会特意留出最好的院子专门招待贵客,如此行事也是寻常。她的心情已平复了些许,当下摆手止住延休的话:“我这里已经好了,你也去收拾收拾你住的院子吧。”

延休略一犹豫,低声道:“母亲先歇息片刻,儿子稍后再过来给您请安。”

琉璃知晓他担忧自己,忙笑了笑:“不急,今日还早,你先忙你的,待会儿我让紫芝去看看能不能做些新鲜可口的菜出来,这几日吃得着实有些腻。”

延休松了口气,告辞退出。琉璃沐浴更衣,又打发了紫芝下去洗浴准备,自己呆呆地坐在屋里,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看越熟悉,恍惚闻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她正惘然出神,门上突然传来了几下轻轻的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