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至亲至疏 英雄末路
四月的天气热得最快,仿佛没过几日,所有的人便都换上了夏装。只是这样的炎热,对于饥荒阴影下的长安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到了四月下旬,粟米的价格已超过三百钱一斗,是往年的十几倍;能开张的米铺寥寥无几,而义坊却人满为患,不时有漆成白色的灵车从里头拉出芦席卷着的尸首。
在这样的年景里,依然留在长安的大户人家都是大门紧闭,裴府也不例外。已被任命为金牙道大总管的裴行俭除了去兵部处置出征事宜,便是闭门调养,医师随身伺候,上房里日日药香不断,访客们则都被谢绝在门外。
眼见夜幕四合,裴府里一片沉寂,唯有上房、外书房等几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
外书房的院门口,书童正打着哈欠,突然看见远处灯影晃动,有人提着铜灯渐行渐近,忙揉了揉脸,迎上了几步:“小的见过娘子,阿郎在屋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了,一直在写东西呢。小的中间进去送过一次汤水,一次点心,都是看着阿郎用下才走的。阿郎今日咳得好些了,大概一个时辰五六次光景。”
琉璃点了点头:“好,你用心了,先下去歇着吧。”
书童束手退下,琉璃这才进了院子,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接过提篮,挑帘进了书房。裴行俭头也不抬地道:“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琉璃静静地瞧着他,书房里点着的五六个烛台把整间屋子照得通亮,也把他眼底的青痕、鬓角的白发照得越发醒目。此刻他穿着半旧的家常青抱端坐案后,提笔挥毫,那份优雅淡远,却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甚至比当年更显高华。她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食盒的提梁。
裴行俭写完最后一个字,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着琉璃,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在发什么愣呢?”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把食盒放在了书案上:“好久没有瞧见你写字的样子了。”
裴行俭怔了一下,瞧着琉璃的眼神愈发温柔缱绻,似乎带着深深的不舍和入骨的怜惜,开口时却只是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琉璃回道:“ 二更三刻了。”她打开食盒,端出了一个锦盒,锦盒里塞满了白叠,白叠中间是一个光洁如玉的素面白瓷盅。
裴行俭顿时被逗笑了:“这都什么天气了,用得着如此么?”
琉璃板着脸把瓷盅端了出来,推到裴行俭跟前:“是谁答应我好好静养调理的?你不知道这些药都要趁热用、按时用么?你算算看,还有几天?”
裴行俭立刻认错:“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不过这些书卷今日我都写完了,明日再不会如此。”
琉璃“喔” 了一声:“都写完了?”
裴行俭微微点头,转头看了看书案边的竹箱:“我生平所学,都在这里了。”
琉璃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那竹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卷卷手稿,只怕有七八十卷,不由吃了一惊。她知道裴行俭在写东西,却没想到在半年的时间里,他居然写了这么多!她皱眉道:“你着急写这些作甚?我还以为你这两日是在准备出征的舆图物件呢,你却居然在做这样的费心费力的事,你也……”
裴行俭笑着摆手:“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吃药,明日后日都不出门,也不写东西了,好不好?”说完他揭开药盅,端起就喝了一口,却立刻放下药盅,皱眉道:“韩四的药怎么越来越难喝了?”
琉璃一张脸板得铁紧:“因为有人越来越不爱惜身子了!”
裴行俭认命地苦笑了一声,低头喝了两口,刚要开口,琉璃却道:“守约,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才好。”
裴行俭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她。
琉璃沉吟道:“初八那日我去拜祭爷娘,不想却遇到了阿凌,原来当年王伏胜被斩,是她悄悄收的尸,她以为被我发现了,惊恐之下才告诉我一件事……”
她抬眼看了看裴行俭,却见他已慢慢放下了药盅,忙道:“你先把药喝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裴行俭闭目一口饮尽,这药大约实在太苦,饶是他也皱眉按了按胸口,才把药顺下去。
琉璃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蜜饯喂进他嘴里,这才道:“阿凌跟我说,当年在法常尼寺的时候,崔十三娘其实并没有生病,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着了,正好她家婢子在寺里的钟鼓楼又瞧见我跟尼师说过话之后,尼师便把全寺的尼僧都拘进了大殿,自己带人出去了,她便说事情不对。
阿凌先还不信,等她从那里出来遇到了杨夫人,发现杨夫人脸色惨白,举止失常,又不肯让阿凌去接阿媛,这才知道果然是出事了。阿凌思来想去,回了十三娘那里,给她吃了一味会发热的秘药,用这借口一夜没回去, 第二日一早更是坐车就走了……”
裴行俭立时反应过来后来:“贺兰庶人倒行逆施,她们便到天后那里告了密?”
琉璃点头道:“正是,而且听阿凌的意思,十三娘还在天后跟前暗示过, 我那样做,是在收买人心。从那之后,天后便视她为心腹。裴炎之所以青云直上,也有这个原因。他之所以定了废太子谋反的罪名,甚至在献俘礼上出面弹劾你,其实都是秉承了天后的旨意。”
裴行俭断然摇头:“不,不可能,子隆绝不是这种人。”
琉璃好不意外:“怎么不可能?圣人虽然厌憎你,天后却更忌惮你,而且此事如此决绝狠辣,分明是天后的作风! ”
裴行俭沉吟片刻,依然摇了摇头:“此事或有天后筹划,但子隆多半另有想法。他这个人,固执自负,心胸也的确不算宽广,不过就算他的夫人是天后心腹,就算他们夫妻情深,也不会因此做出有负大义的事。就像咱们, 你觉得我会因为你而效忠天后么?”
琉璃奇道:“他定了太子谋逆,又这样诬陷你,还不叫效忠天后?”
裴行俭叹道:“太子的确有谋逆之嫌。他太看重那个叫赵道生的男宠,天后抓了赵道生,他就彻底乱了方寸。埋甲马厩,说是想救人也罢,说是想自保也罢,可的确是有了逼宫之心。子隆性格方正,对废太子纵情田猎、偏爱男宠早就看不过眼了,他一心一意要致君尧舜、留名青史,又怎么肯让废太子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登基为帝?自然不会为他徇情枉法。
至于我么,在他看来,他这样做根本不算诬陷,只不过是为了阻止一个 首鼠两端之徒窃居高位,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子隆对我大约一直有些芥蒂。在他眼里,我太会投机取巧,在吏部居然能压制顶头上司,如今还跟武家结了亲。像我这样精于权术的小人,若是跻身宰相之列,于国于民,自然是祸事一桩。”
琉璃愕然不知所对,在裴炎眼里,裴行俭居然是精于权术、首鼠两端的人?她问道:“那他平日怎么还对你……”
裴行俭更是感慨:“以子隆的为人,我若是一直不得志,甚至遇上什么祸事,能冒险援手的人里,一定有他;可惜我却是风头太盛,尤其是眼下,他高居相位,终于能俯视于我了,又怎肯让我再压他一头?只是这种心思,他自己大概都不曾发现,就算发现,也绝不会承认,就像我当日也骗过自己一样。”
琉璃仔细看了看裴行俭,却没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丝愤怒或不屑,更是惊奇:“你早就知道了?那你怎么一句都没提过? 一点都不打算,不打算……”
裴行俭:“道打算什么?打算揭穿他?这世上之人,靠着自欺欺人度日的,只怕占了多数,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揭得过来么?”
他瞧着琉璃,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再说了,我运气好,不用自己出手,就有人帮我出气了。以后就算裴子隆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他这个嫉贤妒能的‘奸相’名头只怕是跑不掉的。他这么个一心留名青史的人,每每午夜梦回,想到自己留下的或是个‘奸相’名头,只怕也是愤恨欲死,还用得着我来做什么?”
琉璃不禁哑然失笑,裴行俭却突然间又皱了皱眉,转头咳了起来。琉璃心里发紧,忙起身给他顺背。
裴行俭苦笑了一声:“韩四熬药的工夫果然了得。”手里的帕子转瞬间便不知去了哪里。他在此事上原是有些怪癖,接过痰的帕子都嫌脏不肯再用,统统烧掉。琉璃忙给他倒了杯温水,一面便问:“如今四郎和五郞也都十三岁了,你这一去边关立功,你说,会不会有人再给他们赐婚?”
裴行俭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放心,不会再有这种事!”
他想了想又道:“看四郎和五郎的面相,其实都不宜早婚,不妨弱冠之后再谈姻缘。四郎天资是高,可惜性子偏激,他和三郎一样,成亲之后谋个外放也就是了;五郎是不用咱们担心的;只有六郎,六郎他的确有入主中枢、权衡天下的命数,我的这些书,都留给他吧。”
琉璃心里一阵不舒服,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呢?”
裴行俭一脸坦然:“刀枪无眼,沙场无情,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琉璃还要再说,裴行俭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我实在有些羡慕我家恩师。我怎么就没运气找一个像他的弟子那么可心的传人呢?”
琉璃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哭笑不得:“有你这么自夸自赞的么?”
裴行俭正色道:“我说的句句是实,我是什么人,还用得着自夸自赞? 光庭天资也算好的,却远不如我。”
琉璃笑着点头:“是是是,您文武全才,聪颖绝伦,阴险狡诈,天下无双, 谁能跟你比?”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剧咳。琉璃忙起身过来帮他拍背。裴行俭咳完之后,停了片刻才道:“今日这药,实在有些烧心。”
琉璃也皱眉:“你先躺下歇一会儿。”
这书房里原有一张便榻,裴行俭脸色已是十分不好,依言躺下,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眉头微皱。
琉 璃瞧着他的面色,低声叹了 口气:“守约,其实在崔十三娘的那件事里,我最吃惊的,还不是她跟天后告了密、告了状,而是她当时跟阿凌说,她梦见贺兰敏之玷污了杨媛娘。”
裴行俭抬眼看着她,眼神迷惑:“你是说……”
琉 璃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的手依然温暖,却比平日显得绵软。琉璃心中微定,低声道:“守约,崔十三娘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只不过,我比她要幸运,我遇到的是你,而她遇到的,是裴炎;我也比她愚笨,我不知道她和我是一样的人,她却一直就知道我。所以这些年以来,她做的事,比我要多得多。你还记得明崇俨吧?其实明崇俨不过是她的傀儡,他知道的东西不过是拾她牙慧。正因如此,明崇俨才会对我敌意极深。当时我也察觉到他并无神异,想查他身后的人,没想到十三娘下手会那么快……我知道,她是想改变命数,但是守约,你说过的,命数不可改,往日不可追,已经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改变?”
裴行检眉头深锁:“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手掌已在不知不觉 中愈发无力,此时声音都变得有些低哑。
琉璃转头看着他,轻声道:“我想告诉你,守约,你是盖世的英雄,是无敌的名将,可是,你不会有第四次出征。”
裴行俭脸色一变,身子一挣想坐起来,却只起来了一半,就倒了回去。 他愕然瞧着琉璃,眼神渐渐变得漠然。
琉璃心头一寒,差点后退了一步。她曾无数次看见过旁人在裴行俭的逼视下惊惶失色,自己却是第一次真正对上他这样的眼神一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彻底的穿透与俯视,这已经不像是血肉之躯能有的目光,那种难以形容的冰冷压力,也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琉璃原本准备好的话语顿时全噎在了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仿佛过了很久,裴行俭的蛑子才动了动,低声道:“琉璃,生死大事,你怎可如此儿戏,如此……狂悖!你快收手,这种欺世、欺君的把戏,会把咱们全家都搭上!”
他目光里的怒火是如此明显,琉璃却蓦然透出一口气来,随即便是一阵难过,忍不住反问:“如果我让你出征,让你给东宫效力,咱们家就不会被搭上了吗?只怕那样才真正是万劫不复!守约,你不知道天后的手段,用不了几年,这天下胆敢跟她作对的人,都会身败名裂,抄家灭族。你忠君报国,难道一定要让咱们全家给朝廷殉葬?”
裴行脸皱了皱眉,声音越发含糊低沉不会!我怎么会连累你们?我不会让你们有事,我答应过你的,你怎么不信我?”
琉璃摇头道:“你让我怎么信你?你明明还答应过要陪我回乡,你做到 了么?我知道你这一仗定然会胜,可你想过没有,接下来是什么?上一次 你得胜回来,天后和裴炎就不得不用那种下作手段来打压你了,你再赢一次,他们还能容你活着?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守约,我说过的,什么江山皇帝,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
裴行俭的神情渐渐涣散,努力说了句:“我死不要紧,我……”他定定地看着琉璃,眼里满是愤怒、挣扎与不甘,却是什么声音都再也发不出了。
琉璃移开视线,轻声道:“守约,你答应过我,要远离皇子,远离那些宫廷争斗的;你答应过我,要辞官回乡,陪我终老,可你都没有守约。如今,我只求你答应我最后一桩事,那就是放下这一切,不要再管什么李唐武周,谁家天下,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咱们再也不要回长安了……”
裴行俭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仿佛微微叹了口气,终于合上了双眼。
琉璃低头看着他安静的面孔,心绪这才慢慢平复,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居然忘记说最要紧的那件,忙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守约,守约!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其实我是一缕从千年之后过来的幽魂,所以,我什么都知道。守约,我真的是为你好,是为了咱们家好,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裴行俭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琉璃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快步走出门去。一直守在门外的女子几步上了台阶,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赫然正是阿燕。
一刻钟之后,整个裴府在一阵暄哗声中从午夜的宁静里蓦然惊醒:裴尚书因为操劳过度,旧疾复发,吐血昏迷。
到了次日黄昏,一骑快马从大明宫狂奔而去,直出东门,在三天后的清晨,到达了洛阳的上阳宫。
李治原是一路奔波,刚刚到达地方,疲乏还未消去,在床上听到外头回报的消息,险些没掉下来。他站起来往外就走,可刚刚开步,就踉跄了一 下。一旁的武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上前扶住了他:“陛下。”
李治扶着武后的手慢慢走了出去,还未坐下便伸手捂住了眼睛——他的双目巳渐渐失明,此时起得猛了,眼里愈发疼痛,嘴里却犹自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不是说他欣然接旨,正准备出征吗?”
信使回道:“启稟陛下,裴尚书的确接旨了,不过这半个多月以来,他忙着准备出征事宜,听说身子越来越不好,日日都要吃药用针,结果四天前在书房处置文书时突然略血昏迷,太子殿下听到消息后立即让太医去看了,尚书却已昏迷不醒。太医也是回天乏术,只拖了一天,人就去了。”
李治站在那里,原本黯淡的眸子里更是一片茫然:“裴守约,居然真的走了?”
武后也微微皱着眉,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轻声道:“裴尚书这也算是为国尽忠,他家六郎才七岁吧,真真可怜,陛下不妨多赏他家一些体面。”
李治神色空茫地站在那里,嘴唇犹自微微抖动,不知是在喃喃自语什么,好半晌才颓然坐下:“传朕旨意,赠裴行俭幽州都督,沼礼部郎中监护丧仪,一切费用,皆由官供。”
一旁的内侍应诺一声,转身就往外跑。李治却道:“慢着,再传一道口谕给太子,裴尚书家中如今只有孤儿寡母,让他派一名东宫属官,专门照料裴府的日常起居用度,以尽君臣之义。”
内侍领命而去。李治依然瞪着双眼出神,一旁的武后凤目却微微眯了起来——圣人的眼睛不好之后,心思却仿佛比从前更明锐,不知从什么时辰起,对裴行俭便渐渐变了态度。自己此时提裴六郎居然也毫无效用,反而让他想起要吩咐太子做出怜惜臣子的姿态,好收买人心!不过,无论如何,裴行俭总算是死了,他还死得真是时候啊!
她微微松了口气,眼里的凌厉一闪而逝,转头看着李治时,又是一副雍 容神态:“陛下,时辰不早,您也该传御医来诊脉了。”
李治点了点头,犹豫片刻才道媚娘,我记得当年我书房里有幅插屏, 是裴守约题了几句诗在上头,不知如今去了哪里?”
武后想了想笑道:“我也想起来了,不过那屏风可是有年头了,也未必在洛阳这边。不如待会儿我亲自去查查?”
李治笑着道了声好,脸上露出了期待之色。这种神色出现在他眸色黯 淡的灰白面孔上,给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种难以掩饰的卑微之感,仿佛他 已不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而只是一个眼盲体弱的可怜人。
武后转过身去,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一个时辰之后,太阳还没到中天,那扇《春江花月夜》的插屏已完好无缺地出现在库房外的空地上。插屏里的绢布因为年头太久而微微有些泛 黄,字迹却依然显得行云流水,洒脱不羁,而画面上盛开的牡丹、寂寥的背 影、皎洁的明月,也依然带着当初那雅致而鲜活的韵味。
武后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赞叹地点了点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好画,好字,好诗!裴氏已去,这个世上大概再不会有配 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诗画之作了。”说完轻轻摇头,脸上满是可惜。
管库房的总管内侍满脸是笑:“殿下说得是,奴婢虽然笨得紧,也晓得 这是好东西,这些年都是单独收着的,不敢让落上一点灰呢。”
武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保管得极好,你有心了。”
总管笑道:“那天后您看这插屏……”
武后又看了屏风一眼,淡淡地挥了挥手:“劈掉,烧了。”
看着武后断然转身而去的背影,总管张开的嘴半天都没合上,一旁的小内侍小心地问道:“总管,您看……”
总管回过神来,一跳三尺高:“你没听见天后吩咐吗?还不赶紧的给我劈掉,烧了! 一颗灰也不许留下!”
微风吹过,将这尖锐的声音传出了老远,也把武后飘扬的裙裾吹得更高。
她一路回到殿中,有宫女轻声回禀:“刘夫人已经到了,在书房等您。” 武后在几处宫殿的书房布置都差不太多,回文绣字的帘幕层层低垂,窗扉半开,正对着远处的一泓碧水。刘氏跪下请过安之后,抬头瞧瞧武后并未开口,便小心地问道:“天后殿下’听说裴行俭病死了?”
武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立刻去长安一趟,让三思……不,让承嗣立刻带人去,把裴行彳金所有的手稿书信统统带回来,一张纸也不许漏!就 说……就说圣人喜欢裴尚书的墨书,要多留几张做念想。”
刘氏吃了一惊:“难不成裴行检胆大包天,犯了什么忌讳?那大娘子的 亲事……”
武后脸色一冷:“我只是想瞧一瞧,这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裴行俭, 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至于你,你若觉得能找到比裴家子更好的女婿,尽管 换去。不过眼下你还是去长安给我好好吊唁,去跟库狄氏说,圣人对裴守 约有些误会,我也是无可奈何。如今裴守约既已去世,我自会护她周全,什 么宰相将军,有我在,都休想欺到他们孤儿寡母身上去! ”
刘氏松了口气,赔笑道:“殿下瞧中的人,自然都是好的……侄媳这就 去长安!”她低头退到门口,却听武后又补充道:“还有,你再告诉她一句——无论何时,我这宫里,都会有她的一个位置。”
刘氏脸上顿时满是喜色:“诺!”
她“砰”地退出门外,门帘被撞得飞起老高。武后转头瞧着窗外,沉默 良久,突然像往日一样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如此处置,你觉得如何?”
然而她的身边却并没有人出声应答。依然是锦帘绣幕的书房,屋角的 铜炉里也依然在散发着往日的清雅香气,然而少了那个影子般沉默的人影,整个屋子竟显得空荡荡的,无论什么东西,都再也无法将缺上的那个角落填满。
另一边的寝殿里,李治也慢慢坐了起来。听着宫人的回报,他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已经被处置掉了?”
宫人低头回道:“正是,殿下找了半曰才找出账本上的记录,是上一回来洛阳的路上颠簸太过,屏风已经散架,库房只能当废木处置掉了。”
李治睁着无神的眼睛,不知看着什么地方。那是当年顺娘送他的礼物,那上头有裴守约的字迹。这世上有些东西,他曾经喜欢过,但顺手也就丢开了,就算偶然想起,也没有着急去找。他以为那物件无论何时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他随时都可以重新拿过来用,随手就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却没想到,在他压根没留神的时候,那物件居然就已经毁了、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就像顺娘,就像裴守约,他都再也找不到了。
大殿的外头,五月的阳光明媚而热烈,公正无私地照耀在人间的每一片土地上。随着它渐渐爬到天穹的顶点,一拨拨车马也从洛阳城的各个角落驶了出来,带着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直奔西京长安。
第二十四章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端午的早晨,日头还没有完全升起,延寿坊的古池边便已热闹非凡。 裴府白幡招展,正门大开,三百名僧人在堂屋前吹响法器,念起经文,嗡嗡的声音传出老远;裴氏族人悉数赶到,加上自发而来的附近居民和因为恩旨已到而终于放心前来吊唁的留京官员,在萧条的长安城里,裴府的这场七七斋俨然也办出了一股哀荣泼天、哀声遍地的气势。
只是当不少官眷被接入裴府后院时,却惊讶地发现,接待她们的是裴府新过门的儿媳王氏、义女赵氏以及中眷裴的女眷,华阳夫人库狄氏并未露面。有人开口询问,一脸憔悴的王氏便含泪道:“阿家伤心过度,卧床不起。”
有知情人便悄悄解释:裴尚书遽然去世,库狄夫人伤心之下竟迷了心窍,守着裴尚书的尸身一步不肯动,也不让任何人碰,最后还是医师苦苦相劝,她才硬生生一个人给裴尚书净了身、换了衣;又让人把长安城眼下能买到的最好的棺木拉了两三副过来,亲自选定棺木,亲自抱着裴尚书的尸身入殓;之后就一头栽倒,昏了过去,到现在还起不得身。
众人少不得心生感慨:都说库狄氏悍妒成性,裴尚书畏妻如虎,原来 却是夫妻情深!
正议论纷纷间,外头突然有人通报,“右卫将军府刘夫人到! ” “交河郡公府慕容夫人到!”
众人顿时相顾失色:这两位居然从洛阳千里迢迢奔丧来了,想来是接 到消息后昼夜兼程赶过来的——要知道,传达圣旨的特使一路飞奔,也不 过是昨日到达而已。
这份人情,实在是太重!
王弦歌和赵幺娘不敢怠慢,联袂迎了出去,就见刘氏和慕容仪果然都 是一身素服,衣裳虽还齐整,发上却犹自带着灰尘。见到有人迎出,刘氏 “呜”的一声便哭了出来,突然看清来人,又止住了眼泪:“华阳夫人呢?” 弦歌把前事又说了一遍,刘氏这才又哭了几句,直着嗓子叫道:“还不快带我去看看夫人?”
一旁的慕容仪和赵幺娘见了礼,又送上自家匆匆备的賻賵,原是准备 走到一边的,听到这一声,也有些犹豫,低声问道:“夫人身子可好些没有?”
她们远道而来,弦歌和幺娘不好阻拦,幺娘带着两人往后走,一路行来,到处都空空荡荡,却是这两日来客太多,所有的人手都被抽调到了前头,后院唯见白幡白烛,愈显冷清凄凉。
刘氏连连感叹,一进院门又扬起了哭声。北房门帘挑起,有婢女快步 迎了出来,正是紫芝,瞧见外客,很是吃了一惊。幺娘忙上前将前因后果说 了一遍,不等她说完,紫芝便悲切道:“我正想找您呢,夫人她,她又不 见了!”
众人都愣住了,紫芝转眼已满脸是泪:“两位夫人有所不知,自打尚书 去世,我家夫人就有些神志昏乱,时昏时醒,有时根本不知尚书已去世,满 府寻他。奴婢今曰看着夫人睡下了,才去厨房取药,不想回来一看,夫人竟 是又不见了!”
刘氏和慕容仪不由相顾变色,难怪库狄氏这种日子居然都没出来,刘 氏便急道:“这内院也罢了,外头可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莫叫人冲撞了她!”
赵幺娘也是脸色大变,只说了句“还请两位夫人莫要声张”,便飞快地跑了出去。刘氏和慕容仪对着哭哭啼啼的紫芝,不知如何是好。没多久, 原本便人手不足的前院愈发混乱,不少婢女悄然退下,开始满院子找人。 只是裴府占地百亩,院落众多,一时哪里找得过来?倒是有人发现,在书房 的院外,看门的书童不知被什么人敲晕了,满府上下顿时愈发紧张。
而被众人寻找的琉璃,此时正坐在一辆式样寻常的马车上,面无表情, 沉默不语。她身边的阿燕满脸担忧,试着踉她说了两句话,却全然没有 回应。
马车一晃,在靠近城墙根的一处药铺的后门停了下来。琉璃不等马车 停稳便冲出车厢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她伸手一撑站起身 来,几步冲进门内。阿燕忙提裙跟了上去,带着她进了屋,又上上下下几个 拐弯,终于来到一间极为隐蔽的屋子里。
韩四早已等在屋内,瞧见琉璃,脑袋便垂了下去:“娘子,韩四无能,没想到阿郎身子恢复得这么快……”
琉璃看了看空荡荡的小屋,脸上终于露出了空茫之色,一把抓住了韩 四:“你们出去找了没有,有什么消息没有?”
韩四几乎不敢看她,摇了摇头:“我问过铺子里的伙计和附近的人,没 人听到动静,也没瞧见过黑发短须的人。只是后院里少了一匹马,马夫还说,他的斗笠也不见了,此外就没什么异样了。”
少了一匹马,也就是说,他不但已经走了,而且,很可能已经走远了? 不,这年头没个身份凭证,他根本就别想离开长安!琉璃忙问:“那这两日他跟你说过什么吗?有没有透露过想去哪里的意思?”
韩四想了半日,摇了摇头:“阿郎醒来后一直十分平静,我也大胆劝过 阿郎几句,阿郎只说,既然娘子如此决断,他会如您所愿。这两日我摸着阿 郎的脉象,也觉得他心气似乎比平日还顺,这才放了心,没想到今日早上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