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睁开眼睛,皱眉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莫把这些罪孽往自己身上扯。”

琉璃反问道:“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行俭低头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好,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说的是, 咱们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

琉璃松了口气,突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忙往门口迎了几步。

裴行俭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浓黑的一团血痕,伸脚擦了擦,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苦涩之极的微笑:“问心无愧……”

书房门口,紫芝“砰”地冲了进来。

裴行俭的伤看着虽然十分吓人,伤口倒不算太深。紫芝原是阿燕一手带出来的,处理这点外伤自是不在话下,她白着脸忙了半日,把裴行俭的手包成了个粽子,又熬了药送过来,大约到底失血不少,裴行俭有些发倦,喝完药便睡下了,比平日更安稳几分。只是这一日到了半夜,琉璃睡着睡着突然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身边的裴行俭额头一片滚烫,整个人竟已烧得昏昏沉沉。

琉璃“腾”地坐起。没多久,半个裴府便都被惊醒,坊内的几个医师陆续都被请到,却是意见不一。等到天亮后韩四赶来诊过脉之后,脸色便不大好看:“这是郁结于心,邪气入内,若不好好调理发散,只怕会伤到根本。”

琉璃忙跟韩四说了昨夜他手上受伤的事。韩四打开包扎看了几眼,摇头道:“伤口看着还好,这脉象也不像是外邪,倒像是内伤,多半还是郁结太过之故。”

郁结太过!琉璃牙根都快咬碎了,回头看着裴行俭即使在昏睡之中依然紧锁的眉头,不由心如刀绞。此时她便是想以身相代,也不可得,只有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亲自给他喂药擦身,不断地忙忙碌碌,心里才会略微好受一点。这样熬了两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

好在裴行俭的底子到底还好,韩四又守在一边不断调整用药用针,到了第三日早间,他渐渐清醒过来,也能自己喝下药了。琉璃几乎喜极而泣,亲手给他喂了半碗药下去。裴行俭瞧了她半晌,哑着嗓子笑道:“我算知道了,这做病人原是世上最省力的事,辛苦煎熬的,还是没生病的人。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再忧心了。对了,我睡了多久了?”

琉璃好容易才压住嗓子里的哽咽:“你睡了两天两夜了。”

裴行俭眉头微皱:“明日就是十月初一?”

琉璃心里一紧,看着裴行俭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裴行俭只是出神片刻,眉宇便舒展开来,看着琉璃微微一笑:“你这么瞧着我作甚?难不成我这模样,还能去劫了法场?”

琉璃想笑一笑,眼眶却是一阵发热,却听他哑声道:“你也赶紧去歇一歇吧。明日还要祭祖会宴,这回我是出不了面了,你只怕还要去辛苦半日。你再忍忍,等三郎娶了媳妇,咱们就舒舒服服在家做着阿翁阿家,再不去忙这些。”

听他说得平和,琉璃原该松口气,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是更酸。她不敢多想,只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些祭祖娶妇的闲话。没说几句,外头一阵响动,却是昨天守到半夜才歇下的几个孩子都醒了,听说裴行俭好转,忙都跑了过来。看见裴行俭的笑容,几个孩子都是如释重负,庆远和光庭更是红了眼睛又哭又笑。

裴行俭笑着叹气:“我只当自己是有四个儿子,今日才发现,怎么还养了两个小娘子?三郎,快些拿条绣花帕子给他们两个擦擦泪吧!”

琉璃看着他们父子,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转身擦了擦眼角,回头却瞧见裴行俭正微笑着看向自己,又指了指鬓角。

琉璃伸手一摸,原来自己的头发又掉下来了,她随手挽了上去,突然想起,早年间他们在一起时,他就最喜欢随手绕着这缕头发,脸颊上仿佛突然有些痒,她抬眼一看,却见裴行俭也目光柔和地看了过来,眼里全是笑意。

晨鼓声轰然响起,又慢慢停歇了。窗外的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阳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窗棂,那一抹微黄似乎是在无声地宣告:今天,又是一个深秋的大好晴日。

一日无话,到了第二天,天气更加晴好,清晨起来,便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裴行俭已能起身走上两步,韩四虽然依旧木着一张脸,却也说并无大碍了。琉璃这才放心,带着参玄和小米几个赶往家庙。

十月朔的家祭和会宴原是裴氏这样的大家族才会遵守的古礼,这几年裴行俭时常不在京中,参玄代他行祭祀之事早已轻车熟路,琉璃则是带着女眷在家庙外头行礼、奉祭。一套繁复的仪式之后,时辰已是不早,男女分坐,一碗碗用今年的新米和麻豆羹拌成的黍臛被端将上来,大家吃过之后,再象征性地用上半碗野鸡汤做的热汤饼,这顿会宴便算完事。男子们起身离去,琉璃则带着女眷们扫尾。

那日献俘生变之后,中眷裴的女眷都走得极快,琉璃原以为李治封县公的制书一下,族人们只怕会离自己更远,没想到这一回主动留下来帮忙的女眷却着实不少,年轻一辈更是一个没走。几个女眷先是上来问了裴行俭的病情,随即话头一转便说起这次献俘前后的事情,皇帝如何大家自然不敢说,但话里话外对裴炎却着实没留情面。

有人便道:“婶子放心,天下明白人多着呢,九叔的事情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我家管事昨曰还跟我说,他出门去买米,那原本相熟的掌柜便问咱们家是裴相公家这边的,还是裴将军家这边的,一说是裴将军家的,连钱都不肯收了,说若是裴相公家的,他非往米里吐口唾沫不可。”

另一个人也点头:“可不是,我家小子去西市买弓箭,也被人间了是哪个裴,差不多都是这话。那卖弓箭的还说了,眼下谁给那裴相公说话,谁就是瞎眼没心的小人!可见大伙儿都明白着呢!九叔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这奸人诡计,能蒙蔽圣人一时,难道还能蒙蔽圣人一世?”

琉璃心知自己前些日子的布置已经奏效,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正要开口,隐隐听得远处有鼓声隆隆响起,却是已经到了东市开市的时辰。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哎呀,那些突厥人只怕都已人头落地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东市午时开市,刑场午时杀人,这开市的鼓声可不也是催命之声?琉璃的心情更是复杂难言,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正中那轮依旧灿烂耀眼的太阳,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得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世能瞒得住人的阴谋诡计,说不定连一时都未必能瞒住,苍天有眼呢!”

众人点头不迭,七嘴八舌地又说了好些同仇敌忾的话。待得家庙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琉璃才带着众人出了家庙,正要上车,却见巷子的尽头,好几辆高大的马车已将道路挡了个严严实实,不由奇道:“这是谁家的车子?”

话音未落,就见最前面的那辆马车车帘一挑,一个身着打扮素雅的女子扶着婢女走了出来,竟是崔十三娘!

几天不见,她看去居然也清减了不少,一身雪青色的衫子,衬得脸色雪白,眉目之间隐隐带着怒意,下车后一步步走了过来,整个人居然多了种说不出的气势。在她身后,几位洗马裴女眷的人也陆续下车,跟了上来。

琉璃隐隐猜到了她的来意,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中眷裴的女眷自然也有人认得崔十三娘,便低低地“呸”了一声:“她还有脸来堵婶子!”

崔十三娘在琉璃面前停住脚步,冷冷点了点头:“库狄夫人好威风,好手段。”

琉璃笑了笑:“不敢与裴侍中相比。”

崔十三娘并不理会琉璃的言辞,只是冷笑了一声:“我这两日才明白,为何当日夫人一听说献俘之事,口口声声便说什么我和外子定然会四处造谣生事,糟蹋裴尚书的名声。妾身无知,原先还纳闷,夫人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又以为夫人是急怒之下口不择言,却没料到夫人是深谙兵法,谋定后动,自己才好四处散布谣言,污糟外子的名声,也好叫世人都不晓得裴尚书揽功争利的那番作为!”

琉璃如何还不知她的打算,心头一转,挑眉奇道:“谣言?什么谣言?夫人听见什么谣言了?”

崔十三娘似乎没料到她不曾否定“散布”二字,却直接问什么谣言,怔了一下才道:“不就是说外子奸佞,嫉贤妒能,才公然诽谤裴尚书,好大权独揽!”

琉璃更加惊奇:“这不是实情么?”

崔十三娘纵然千伶百俐,也被这句话堵得有些回不过神,几个中眷裴的年轻女眷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崔十三娘脸上怒气一闪,脱口道:“夫人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明明是裴尚书与部下争功,又枉纵敌酋,才会有今日之事,你却能颠倒黑白,指使人四处污蔑诽谤朝廷命官,夫人如此行事,当真觉得没人能奈何你么?”

琉璃一腔怒火已憋了好几日,听到这话,朗声笑道:“裴侍中那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都不怕没人奈何他,我怕什么?”

崔夫人,你说我是诽谤朝廷命官,那么敢问夫人,我家夫君何时与部下争功了?他是曾上书自表功劳,还是跟谁说过北疆之功全都在他,与部下无关?他本是定襄道大总管,统领全军,莫说麾下副将,便是一个火头军抓住了敌酋,难道不是他的功劳?他用得着去争么?到底是谁不顾兼耻,上表声称功劳都是他们的,与统帅无关?又是谁闭门不出,一言不发?敢情在夫人眼里,那上表大发厥词的人,不是争功;不声不响待在家里的,却成了争功?

对了,还有枉纵敌酋,请问夫人,我家夫君是把这些人放了还是卖了?难不成将敌酋活捉到圣人跟前,再替他们求个情,就是枉纵?那大唐开国以来,以前那么多献俘的大将军又算什么?更别说大唐天子们对以前的战俘都是慈悲宽和,莫说投降的,便是被活捉回来的,也都是给予善待,圣人们如此行事又算什么?

说一个堂堂正正带着部下凯旋的将军是争功,说一个规规矩矩按惯例为俘虏求情的总管是枉纵,夫人,你也不是愚昧无知、厚颜无耻之人,怎么说得出这样荒谬的话来?你怎么还有脸说别人是污蔑诽谤?”

崔十三娘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夫人果然能言善辩,不过你再是口齿伶俐,也隐瞒不了自己指使人胡言乱语之事……”

琉璃笑着打断了她:“看来夫人不但是眼瞎心盲,耳朵也不好使了,我再说一遍,我家夫君是堂堂正正凯旋,那些说他争功纵虏之人就是嫉贤妒能,就是污蔑诽谤。我之前跟亲朋好友是这么说的,今日跟夫人也是这么说的,日后就算去宫里去朝廷,我也照样敢这么说!我愿让天下人都听到我这番话,我明地里宣扬还来不及,又用得上什么暗地里去诽谤?

夫人,难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公道自在人心!”

崔十三娘脸色更沉,并不接话,转头吩咐道:“把那两个人带来!”

琉璃有些意外,崔十三娘能这样堵上门来,自然是有些把握的,所以她就不跟十三娘纠缠“散布”二字。没想到这位居然真的拿到了人,此事多少有些麻烦,自己虽然不怕把事情闹大,但若牵涉到安家或韩家,却不能不投鼠忌器。

却见几个粗壮的护卫从马车后面拖出了两个人,往地上一扔。那两人都是布衣麻鞋,满脸愤然,却被堵住了嘴,作声不得。

崔十三娘指着他们冷冷道:“夫人认得么?这两人都是夫人舅兄家的伙计,今日在东市法场上,就是他们用突厥语大声告诉那些俘虏,说害他们的不是裴尚书,而是我家夫君。所以那些蛮夷死前都在高呼我家夫君的名字,说他,说他会不得好死!”

仿佛听见了那一声声凄厉的诅咒,崔十三娘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在场的女眷想起那场景,也有些头皮发麻。

琉璃这才明白,以十三娘的性子,为何今日会这样鲁莽行事,直接打上门来。她心里盘算着得失利弊,低头看了看日影,又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有作声。

崔十三娘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也慢慢平复了心绪,瞧见琉璃不语,她扬头逼上了一步:“库狄夫人,人我已经带到了,你敢对天发誓,此事与你无关,这些人不是你指使的吗?”

她的声音里,自有一股凄厉的控诉之意,长长的小巷仿佛都回荡着这一问。沉默之中,好些人只觉得身上阳光仿佛都黯淡了下来,西风吹在身上竟是寒意刺骨。

琉璃依旧沉默地看着地上的日影,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淡淡地道:“那么敢问夫人,这些人之前一直在喊谁会不得好死?”

崔十三娘愣了愣,还未开口,琉璃已柔声问道:“他们是不是一直在喊 ,裴行俭不得好死,就像献俘那日一样?

难道夫人觉得,他们就该一直这么喊下去,就该一直被蒙在鼓里,一 觉得是我家夫君让他们送命,这才算是天公地道?如果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谁的铁口之下,知道自己到了九泉之下,应该去找谁算这笔账,那可就绝对不成了,那就一定是所谓的‘污蔑诽镑’?

崔夫人,你家侍中官拜左相,权倾朝野,朝中大臣们都在替他说话,可你当真觉得,这样一来,无论你们怎样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黑就能变成白,这鹿就能变成马了?别人要是胆敢不吃骗,不肯被你们骗,甚至揭穿了你们的骗,那就是天理不容的大罪!可是崔夫人,你这么想就错了,天理不在你们这边,你们骗得过圣人,骗得过同僚,却骗不了天下苍生,就算你们能骗天下苍生,也骗不了咱们头上的苍天!

苍天有眼呢,崔夫人!夫人今日既然让我发誓,好,我库狄琉璃在此对天发誓一这件事,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今日之事,是非曲直,苍天必将给出一个公道;善恶忠奸,必然会得报应!谁为了一己私利昧着良心害了别人,谁就不得好死!

崔夫人,你看,我已经发过誓了,你呢?你敢发誓吗?你敢对着头上的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发这个誓吗?”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比平日更为轻柔平静,但那自信无比的声音却自有一种难言的压力。在场的洗马裴诸人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几个胆小些的女眷更是退后了两步。崔十三娘也是睁大了眼睛,嘴唇抖了好几下,才咬牙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崔十三也对天发誓,崔十三若是故意害人,便天诛地灭……”

一言未了,突然就听远处又是一阵隆隆鼓声,那声音又响又急,还夹杂着鸣锡的声响,动静与平日大不相同。众人不由相顾愕然,中眷裴这边一个年级略大的女眷失声道:“这鼓声……只怕是日食了!”

仿佛应和着她的一声,远处有人高声叫道:“日食了!日食了!”随即各处都乱哄哄地响了起来。

琉璃松了 口气,点头笑道:“原来果真是,苍天有眼啊!”

这一声说出来,洗马裴的几位女眷已是面无人色,连那几个粗壮的护 卫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惊惶。天空多少已有些暗了下来,风仿佛更大了。洗马裴那边好几个人哆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后慢慢退了几步。

琉璃瞧了地上那两人一眼,微笑道:“崔夫人,我先走一步。这两个人么,劳烦你送到万年县去好了,到了那边,咱们也正好把这里发生的事,咱们适才说的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说给更多的人听,让大伙儿知道什 叫天理昭彰! ”她抬眼瞧了瞧崔十三娘身后的人:“还有诸位,待会儿堂上见吧,也好叫长安人都认得各位的门楣不是?”

这邀请几乎带着种魔力,两个退得最远的立时掉头就走,另外几个也喃喃说了几句告辞的话,飞快地跑开了。在马车辘辘声中,深长的巷子转眼间便空旷了许多,只有崔十三娘沉默地站在那里,面孔僵硬,牙关紧咬, 却依然站得笔直。

琉璃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并没有觉得有多痛快。她回头向诸位脸色各异的中眷裴女眷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转身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很快就往外驶去,小米却是一直兴高采烈地站在车上回头张望, 没多久便大声笑道:“哎呀,她还站在那里呢,不过那两个人已经被放开了。可借啊,她怎么不把人送去万年县呢,果然是个没种的! ”

琉璃默然打起窗帘,看向了大明宫的方向。其实,自己也是个没种的吧,所以只敢去毁裴炎的名声,只敢在崔十三娘身上撒气;然后,大家都一败涂地!

回到家中,她问得一声裴行检正在休息,在外头看了一眼,便去沐浴更衣,洗去这一身烟火汗水。再回卧房里,却听见小米正在绘声绘色地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琉璃暗叫不好,挑帘走了进去,只见裴行俭静静地看了过来,琉璃心里一阵发虚,想解释一句,床榻旁的参玄却是高兴地一挥拳头:“阿娘来了,阿娘今日说得真好,没想到老天还真是开眼了!”

另外几个人还要说话,裴行俭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你们阿娘有话说。”

几个孩子瞧着裴行俭肃然的脸色,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住了,却不敢不听,互相交换着眼色,退了出去。琉璃心里也有点发虚,一步步挪到床边, 低声道:“我也没想到她们会抓了舅兄的人,若不如此,我怕连累了舅兄。”

裴行俭伸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怪你,她们今日居然能当场抓住舅兄的人,绝不是偶然。我在想,我多少是看错裴子隆了,这种人脉手段……说来倒是幸亏有这场日食了,不然舅兄多半要吃亏。”

琉璃松了口气:“那倒未必,横竖我就咬定自己说的是实话,既然是实话,便没有不敢告诉人的道理。以如今的风头,我赌崔十三娘不敢跟我去对质。”

裴行俭神色有些复杂:“我都听小米说了,如今市井里的风声,也是你推动的。那现在,你的这口气,已经出了么?”

琉璃坦然道我不光是要出这口气。参玄他们才多大?我不能让他们出门之后,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侮辱耻笑。他们不该受这个!”

裴行俭目光顿时一暗:“是我对不住他们。”

琉璃奇道:“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道:“其实这一回,我也不是没有法子反击,只是,这几个人如此行事,说到底,不过是秉承圣意,就算我让他们名声扫地又如何?眼下这朝廷上,多几个对圣人忠心耿耿的臣子,总比少几个要好。 是我让你们受委屈了。”

琉璃心道,什么圣人,我管他去死,死远点才好呢!这话她到底不敢说出来,只能闷闷地“嗯”一声了事。

裴行俭却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眼神里满是无奈,半晌才道:“琉璃,咱们明年把参玄的婚事办了,我就告老还乡,咱们一起回河东好不好?”

琉璃睁大眼睛瞧着裴行俭,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和他一起告老还乡,陪他一起回河东……她声音都有些不稳了:“真的?”

裴行俭瞧着她,眼神柔和无比:“是真的。今日我已经告病了,以后再不会去朝廷,等参玄成完亲,咱们就走。”

琉璃慢慢笑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就像春日里的乐游原,鲜花乍放,满地阳光。

裴行俭眼神更是柔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身子,好好陪你,我还想看看,我家琉璃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琉璃闭着眼睛,鼻端是他清爽的气息,耳边是他温柔的话语,他说会和自己一道离开长安,会陪着自己慢慢老去……突然再也不敢睁开眼睛。

是啊,她只记得他在三次大胜之后,就再也没了声息,但如果是告老还乡,如果他肯放下一切就此离开,在史书上,那也是名将蒙尘,黯然离去的悲凉结局吧。但对她来说,这却比她最美好的梦还要美好,好得让她只怕睁开眼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绪才渐渐平复了下来,心底却依然一阵一阵晃悠悠的落不到实处,想了半日忍不住道:“守约,你记不记得答应过欠我三件事?”

裴行俭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了诧异:“嗯?”

琉璃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第二件事我想好了,就是,你刚才答应我的事情,你一定要做到。守约,你是守约,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裴行俭深深地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好。琉璃,这一辈子,一直都是你在陪我,以后,就是我来陪你了,我不会失约。”

琉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头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用尽一切力气抱紧了他。

好一会儿,她听见裴行俭咳了两声,苦笑道:“不过,你若是再抱得这么用力,只怕我就算想守约,也不成啦!”

琉璃怔了一下,赶紧松手,窗户外头突然传来“扑哧”一声笑,她忙转头看去,就听一声低低的“快跑! ”随即便是一阵脚步乱响,还夹杂着光庭稚气的声音“阿兄,阿兄,你们等等我!等等我呀!”

琉璃和裴行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时笑出了声。

院子外头也传来了孩子们的嬉笑打趣的声音。在少年人爽朗的笑声里,阳光仿佛都灿烂了许多,那些急促的钟鼓声不知何时已停息了下来,太阳依旧静静地挂在碧蓝的天幕上,圆满得仿佛从来不曾被任何阴影遮挡过。

第二十二章 疑影再现 真相大白

“阿家。”

琉璃看着三尺开外那张因为带着羞涩红晕而显得格外明艳的芙蓉秀 脸,只觉得心里一阵恍惚。

更近一点的席子上,是一个带提梁的剔红漆盒,春日清晨的阳光照在盒沿那细密繁复的石榴纹上,光泽闪动间,仿佛真的有无数花朵正在徐徐盛开,连盒子里那对肉脯都被衬得红艳艳得几欲透明。

她正出神,突然感到一道目光扫了过来,却是坐在另一面台阶上的裴行俭笑微微地看向了她,对上她的眸子,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眼里多了几分促狭。

琉璃脸上一热——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在新妇子见姑舅的时候居然能走神!她忙伸手拿起漆盒,笑着将盒子高高举了起来。

一旁的赞者大声吟唱了一句,双手捧起一爵酒送到新妇手里。新妇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抬头看见琉璃的笑脸,神色一松,脸上虽然没敢笑出来,眼睛却是弯了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琉璃心里顿时一软,早些年她一直以生出裴光庭为人生目标,每一次自然都期待着是男孩,这几年却越来越遗憾,自己怎么就没个女儿呢?那种会娇娇软软、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小女儿。也许,这个叫弦歌的女孩子会弥补自己的遗憾吧?至少,她生出一双有月牙眼的孙女来,几率会比较大一点。不过他们俩年纪到底还是小了点,十七岁,在大唐虽已是标准婚龄,但实际上……突然间,她听见裴行俭轻轻地咳了一声,抬头才发现,仪礼不知何时已经走完,大家都在瞧着她一自己又走神了!

琉璃脸红耳热地站了起来。好在接下来的仪式倒是一切顺利,她和裴行俭各吃了几口新妇亲手做的烤乳猪,又出去招待了女方亲戚一番,就算完礼。

王家的人来得并不多,他们虽是大族,王方翼这一支却与被废的王皇后关系太近,几番清洗之后,留在长安的已没几家。弦歌又是独女,这一嫁过来,娘家除了万里之外的父亲,竟是连至亲都再没一个。

琉璃怜惜弦歌身世,弦歌又聪慧,没过几日,两人便已相处得十分轻松。只是当琉璃想教自己儿媳打理家中杂务时,却挫败地发现——弦歌虽是极力隐藏锋芒,但很明显,她处理这些事务十分拿手,至少比自己要拿手得多!

这一日,琉璃试着放手让弦歌自行处置家务,发现她在紫芝的帮助下简直做得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不由又是高兴又是失落,晚上便跟裴行俭叹道:“我今日才知道,自己原来笨得可以。十七岁时想来更笨得不成,你是怎么忍了我这些年的?”

裴行俭忍俊不禁:“人各有长,你主持中馈又不算差,只是心思兴致都不在这上头而巳。大约就像让我去画画,只要认真去学,自然能画得四平八稳的,但就算苦练一辈子,也决计不能像你一样轻松写意。”

琉璃奇道:“我画画容易,那是因为天生就喜欢,可打理家务,难不成还有人天生喜欢干这个的?”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愉快地笑了起来:“琉璃啊琉璃,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走运得很呢!”

琉璃莫名其妙地瞧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这半年里,他称病不出,当真把日子过成了退休的节奏,不过又爱上了著书立说,似乎已经写了好几十卷,身子也慢慢养好了,只是到底还是没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经常会咳嗽,帕子用得飞快,脸色也依旧有些苍白,倒是此时这么开怀大笑着, 脸上还多了几分血色。

裴行俭解释道:“其实世上的女子,天生便喜欢主持中馈的只怕是多数,就如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喜欢做官一样。图的么,大概还是那种一切在握、居于人上的感觉,喜欢制人而不是制于人,这原是人之常情。”

他的意思是,男人喜欢做官,女人喜欢管家,其实喜欢的都是权力和掌控?琉璃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过自己大概是太懒了,不喜欢被人掌控,也懒得去掌控别人……她瞧了裴行俭一眼,不禁问道:“那你喜欢么?”

裴行俭笑道:“自然也喜欢过,后来才发觉,若是太过喜欢,反而是被它所制,那就实在有些无趣了。何况我运气又好,身边一直有你,就算有时会迷了心思,回头瞧瞧你,自惭形秽之下,还有什么醒不了的?”

他笑吟吟地低下了头,瞧着她的眼睛道:“琉璃,你这样最好,你可千万莫拿自己跟别人比,千万不要变,我就喜欢你这样!”

琉璃心里高兴,却皱眉道:“越说越没正形了,我才不跟你胡说八道!”

裴行俭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嘴角。琉璃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口不对心,便回送了他一记白眼。自己琢磨了半日,却又兴致勃勃起来:“我看弦娘这样能干,就算我们不在长安,她也一定撑得起来。圣人不准你告老,没说不准你回乡啊。要不,咱们先请了田假再说?”

裴行俭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自己都笑成什么样了?难不成咱们娶个儿媳进门,是骗个人进来顶缸,咱们好撒手游山玩水去的?”

琉璃奇道:“咦,不是你说娶了儿媳,咱们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么?眼见这谋算就要得逞了,你又来装什么好人?也罢也罢,只要你肯点头,我就坏人做到底,就是我火急火燎想走,你原是一腔爱子之心,生生被我逼着才要回河东的,如何?你快点头,点头!”

裴行俭满眼满脸都是无奈,终于点了点头:“我这就上表,且说回乡迁坟吧。”

琉璃不由眉开眼笑,这主意好!眼下朝廷里依然暗潮汹涌,边疆更是冲突不断,偏偏李治不知道是被日食吓着了还是脑子又抽了,这几个月居然时不时会派个御医来给裴行俭看病赐药。都说夜长梦多,她现在每天上醒来,都有种恨不能拔腿就走的急迫感。只要能离开长安就好,大不了 他在家乡再“病”一“病”,谁还能捉他回来当官?

第二日,她便跟几个孩子透了这消息。参玄听说只有自己留守长安,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琉璃跟他解释道:“长安这边还有好些事要处置,你和弦娘先留下收尾,等到没什么事了,你想去洛阳游玩也好,想回河东看看也好,谁还能拦着你不成?”全家跑路,动静太大,分批撤退,才能不引人注目啊。

过了几天,李治的批复也下来了,准了裴行俭半年的假,裴府上下顿时忙碌了起来。随即朝廷里又传出消息,因关中饥荒,四月初三,圣人将移驾东都。琉璃愈发松了口气,盘算了一下行程又查了査历书,定了四月初九离开长安。

这一日已是初八,正是佛诞节。日头刚刚升起,一柄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便带着两骑骏马出了裴府角门,一路往西,直奔城外而去。走了没多久,马车的速度却不得不慢了下来——迎面而来的一支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却是不知哪个寺庙的僧人信徒在抬着佛像游行庆祝。

琉璃掀开车帘,往外瞧了几眼,只觉得这行像的队伍似乎不如往年来得盛大,连鼓乐的声音听上去都少了些精神——皇帝早已带着官员侍卫们直奔洛阳,满城的官宦人家甚至商贾大户也在陆续离开,饥荒威胁下的长安已失去了往曰的繁华活力,这行像又怎能保持以前的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