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明显松了 口气,向阿燕略带讨好地笑了笑,又倏地缩回了屋子。阿燕嘴角不由一抽,伺候笔墨这种事儿,原是有些风流意味的,可惜这处房里坐着的那位,却只会让人面对的次数越多,心里的妄念便越少,看姚氏如今这模样,别说风流,大约连跟赵氏别苗头的心气都已被灭得干干净净了……她越想越是好笑,脚下也越发轻快,不多时便从东院的角门转入了中路的主院。
上房的小碑女通报声几乎刚刚落地,便有人挑帘而出,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正是阿燕心里刚刚还念过的赵氏幺娘。她身上穿着件颜色娇嫩的鹅黄底团花小袄,配着碧色穿花鸾鸟纹的六幅长裙,整个人倒是平添了几分娇美可亲。只是阿燕眼利,一眼便瞧出她脸上那精心涂抹过的脂粉下面,血色似乎并不算好,心里不由暗暗纳罕——如今这位女俊杰出外是标准孝女,入内则是贴心侍女,在府里一天天的越发如鱼得水,今儿却是怎么了?
看见阿燕,赵幺娘脸上绽开的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亲切狄娘子 来得好巧,夫人正说起您呢,快请进。”
阿燕也笑:“怎敢劳烦小娘子。”
赵幺娘笑道:“狄娘子这话说得,您跟幺娘还客气什么。” 一面把阿燕往里引,一面便轻声将琉璃这几天的饮食起居都说了一遍。阿燕听得暗暗点头,这位不管心思如何,在这上头当真是下了功夫的,句句都在点上。听到这两曰琉璃饮食略减,睡眠也不大好,她顿时想起了裴行俭的话,难道竟然不是阿郎又想太多了?她忙问道怎会如此?这几日夫人可是又有些操劳了?”
赵幺娘笑了笑还没接话,里屋已传来琉璃带笑的声音:“我操劳什么,这几天全是幺娘在操劳!”
阿燕走进里屋,抬头一看,却见琉璃穿得也颇为鲜亮,身上是一件柔软贴身的米色底玉色镶边的晕花丝棉衫,下面系着墨绿色暗花树纹的高腰襦裙,挽着泥金披帛,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双眸闪亮,看去比平日更显精神。她的一颗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上前行礼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极好。”
琉璃拉了阿燕一道坐下:“今日清静,心情自然要好些。不过你怎么今日这个时辰就过来了?”
阿燕笑道:“这不是被娘子一惦记,在家里便坐不安稳了嘛。”
琉璃略觉意外,阿燕这是有缘故却不大想说?她也只能笑着摇头:“谁惦记你了?我恼记的是你家七七,她好些时曰没过来了,今曰当差的都休沐了,难不成你还拘着她在家里念书?”
阿燕撇了撇嘴:“我倒想拘着她呢,她阿爷能让么?大早就带着他们兄妹和安家穆家那两大伙儿子一道去曲江玩了,说是要有张有弛,我倒想看看,这驰是一竿子就驰到城外去了 ,明儿他倒是怎么个张法……”
两人随口说着闲话,琉璃在窗边的便榻上躺下,原本被宽松襦裙遮住的腹部立刻西瓜般鼓了出来。阿燕定了定神,伸指搭上了琉璃的手腕,平心静气地诊过了脉息,又摸了摸琉璃的肚子,点头笑道:“娘子的脉息稳得很,只是肚子长得太快,气血略有点虚,倒也不用刻意多吃什么,如今天气也好了,没事娘子可以到院子里多散一散,见见日头,接接地气,对身子更好。”
琉璃眼睛一亮,瞟了身边守着的小米一眼才加重语气问道:“你是说, 如今多走一走,多动一动,会对身子更好?”
阿燕还没来得及答话,小米已急道:“燕姊姊你倒说说看,这大风天地跑到湖边去写什么生,一站就是半个时辰,也叫走一走、动一动么?”
阿燕吓了一跳:“写生?那可不成! ”这词儿她当然不陌生,在西州的 时候,琉璃就常常跑到外面搞这劳什子的“写生”,涂涂画画,当真是一画就是一两个时辰,她现在的身子哪里吃得消!
她越想越是后怕,上上下下看了琉璃好几眼:“我一到这边就听说娘子这两天胃口不好,可是画画时被风吹着了?要么就是累着了?眼下虽说是无事,可娘子身子越来越重,以后更是不能久站的,娘子还是忍忍吧,下不为例!”
琉璃顿时泄了气,小米的话你也能信?我还想站半个时辰?前几天才站了一盏茶工夫,她就差点把我的画架子给砸了,我不站了,坐着画几笔,还不成么?不然这一天到晚待在屋里,什么也不能做,我都快闷出一身白毛了!”
阿燕苦笑着摇头,正想着该如何婉言打消琉璃的念头,就见赵幺娘向小米眨了眨了眼,开口笑道:“娘子真想寻些事做么?其实这几日上门来的贵客也未必人人都是难缠的主,有几位也是真心惦念着夫人的。夫人若觉得待在屋里太过憋气,不如明日略应酬应酬她们?”
小米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正是,正是!这几日上门来的夫人们,哪个不是问长问短半日,不晓得有多想跟娘子说说话,娘子既然觉得闷,不如赏她们这个脸!”
琉璃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捂着额头一声长叹好了好了,我不画了 还不成么?你们就饶了我吧!”
阿燕听得好不纳闷:“怎么?这几日里有好些夫人上门来看娘子?”
小米笑嘻嘻地道:“燕姊姊还没听说阿郎干的那件大事吧!这不是年前那些到京城候选的都考了试判么,过完年之后,吏部就把所有试卷都判出了高下。最好的叫入等,选官时会优先考虑,其次是不入等,能不能得官职要酌情处置,最差的是什么蓝缕,压根就没有入选的资格了。五天前,所有试判蓝缕和资历不符的选人还都录入了榜单,公开招贴……”
这是近日来长安城的头等大事,阿燕自然听说过。这张写着落选者姓名资历的超长榜单不但选人们分外关注,满长安的闲人也都跑去看了回热闹。这几天来,几千名黯然离开的落选者和他们的送行队伍更是城门一景。再加上一些人等的判文也流传出来了,眼下长安街头巷尾的酒亭食肆里,读书人见面都不兴吟诗赋对了,而是点评判文!她恍然点头,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不是都巳经张榜公布了么,那些人还来找娘子作甚?”
小米拍手笑道:“那是你不晓得这里头还有桩大事!阿郎是多谨慎的人,在公布榜单前,他还让吏部南曹的郎官们将入等的试卷与什么库里选人们亲手写的文书对过遍笔迹,怕有人是靠找人代答蒙混过关。结果第一遍就找出了十几份笔迹不合的!阿郎随手抽查了些,又找出了好几份对不上的,他就把查卷时出了遗漏的那几个郎官都召集了起来,姊姊你猜怎么着?”
阿燕迟疑道:“难不成,是从重罚了他们,杀一儆百?”
小米得意扬扬地摇头:“姊姊这回可猜错了!阿郎压根就没责罚他们,只说有人议论他们是故意徇私枉法,但他相信这些人是无心之失,所以还是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把所有卷面都童新查一次!”
阿燕念头一转,不由倒吸了口凉气:“阿郎好手段!”这可不仅仅是让那几位郎官有机会将功补过,他们要证明自己只是“无心失察”,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有问题的卷面都挑出来,最好把所有查卷的郎官都拖下水,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名声和官位!至于此后这些郎官内部有了分化,头上悬着把柄,无人再敢对阿郎阳奉阴违,那就更不用说了……小米笑道:“可不是!这一回他们比阿郎还卖力,不到一日工夫就从人等的判卷里找出了几十份笔迹不对的,后来又陆续从不入等那档里找出了好些。别说参与査卷的郎官们几乎人人都有疏漏,听说被查出试卷与甲历笔迹不合的选人更是囊括了京城各家高族豪门的子弟,光各位公主府上的小郎君就有好几个!”
老天,试判能找人代笔的,哪个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阿郎这是嫌自己和这些人结怨还不够深么!阿燕只觉得眼皮乱跳,连忙追问:“那阿郎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小米双手一摊,脸上满是无奈我怎么知道?就这些,还是娘子从老夫人那里听说的。反正如今吏部公布的长榜上没有这些人的名字,入等的名单里也没有他们的名字,听说那些人的试卷甲历都被封存起来了,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来咱们这里做客?”
阿燕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琉璃。琉璃笑着直摆手:“莫问我,我更是两眼一抹黑。他如今就怕我知道的事情太多,操了不相干的心去。”
阿郎这是要吊着那些人做文章么?阿燕心知此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可瞧着琉璃,还是忍不住担忧道:“如今这么多人上门,娘子哪有精力去应付她们?就算称病也不好把探病的都赶了去吧?”
小米用力点头:“可不是这个理!旁人也就罢了,这回来的人里,好些是长辈和贵人呢,连在洛阳养病的荣国夫人都打发人来看望过一次,娘子哪里全能躲开?好在有幺娘在!这几天里,遇上实在不能不见的,娘子便往榻上一躺,帐子拉上大半,幺娘将客人们领到里屋转上一圏,不等她们开口就把她们弄出去,在那边屋里客客气气胡扯一通,打发了事!阿郎原本是请了老夫人过来坐镇的,没想到压根就没用劳烦国公夫人出面!”
阿燕瞧着赵幺娘顿时肃然起敬,难怪娘子说她这几天操劳呢——这些能找上门来的官家夫人哪一个会是省油的灯?她居然能统统应付下来! 她是怎么办到的?
赵幺娘笑了笑,袅裏娜娜地走了过来,突然一拉阿燕的袖子,低声道:“夫人有所不知,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母亲她比您还急,可是义父大人如今日夜都在吏部忙碌,连话都递不上一句,这不,她都两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她如今身子又重,哪里吃得消?刚刚好容易吃了药才睡下,您就让她再歇息一会儿吧,夫人大恩,幺娘感激不尽……”说着眼圏一红,竟是泫然欲泣。
阿燕不由目瞪口呆,赵幺娘抬头看着她,突然“扑哧”一笑,阿燕这才回神,禁不住也大笑起来。小米更是笑得直抹眼睛:“燕姊姊,你不晓得,我们这些人每天瞧着幺娘打发那些夫人,忍笑要忍得多辛苦!头一天还,瞧见幺娘这样,我听着听着都会忘记她是在说瞎话了,总要到客人走了,夫人在榻上先笑出来,才会越想越好笑。后来瞧惯了,自己每回还要陪着愁眉苦脸,哎哟那个累啊,我宁可去扫院子! ”
琉璃笑着叹气:“别说你站着装愁累,我躺着装病都装累了,更不用说幺娘!幸亏今儿也不知是她们知难而退,还是有他在家反而不敢登门了,总算能躲一天清静。阿燕,你来得正好,给幺娘也瞧瞧吧。我瞧着她今天脸色着实不好,让她歇着她又不肯,这么强撑着可不是玩的! ”
赵幺娘笑道:“夫人多虑了。幺娘一天不过是应付几拨人,哪里就累坏了?夫人瞧着觉得辛苦,只是心疼幺娘而已,就好比咱们瞧夫人画画,夫人还没什么,咱们不也觉得累得慌?这迎来送往、奉承贵人,幺娘原是惯了的,若是做这点事都能累出好歹来,坟上的松树只怕都长得老高了!”
阿燕心里不由一动,正是,她们这些从宫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是习惯戴着面具过曰子的?自己还是花了好些日子才能做到说笑自如,至于赵幺娘……她略一思量便转头看着赵幺娘笑道:“你知道是娘子心疼你,还不让我看看?确定没事了,不是更能让娘子放心?”
小米也连连点头:“燕姊姊说得没错!”说着几步将赵幺娘拉到书案前,按在了月牙凳上:“燕姊姊最厉害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几副药下去保管就好!”
赵幺娘无奈地笑了笑:“那就劳烦狄女医了。”
阿燕微微一笑:“幺娘怎么也见外了?”
她凝神诊了一盏多茶的工夫,心里已是有数,这才抬头瞧着面前这张永远带着得体笑意的柔润面孔轻声道:“原来是行经了,幺娘这经期腹疼的症候也有些年头了吧?这是早年间郁结于中,当时又没好生保养过,渐渐有些血游气虚的缘故,因此这两年才回回推迟,腹冷坠痛也越来越厉害。若是再不好好调理,这样下去,日后只怕对子嗣还会略有些妨碍。”
赵幺娘原本只是笑微微地垂着眼帘,阿燕说到“回回推迟”时才抬起了眼睛,待得听到最后一句,表情虽然还镇定,眸子却是一缩。
阿燕仿若不觉,依然轻声细语:“好在幺娘年纪还轻,底子也好,我先给你开几副药吃着看看。只是你自己心里也要放开些,夫人和阿郎向来赏罚分明,对自己人向来怜惜,就是我们这样的,也是处处照顾抬举。幺娘这样的人品身份,只要放宽心养好身子,何愁日后没个好前程?”
赵幺娘瞧着阿燕的眼睛,慢慢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多谢姊姊提点。”
阿燕笑着松开了手指几句医家实话而已,不敢当提点二字。”那边琉璃巳转头看了过来怎样?幺娘这是受寒了,还是累着了?”
阿燕笑着回道:“都不是,只是头一曰有些腹疼,这两天要多歇着点、暖着点就好。我这就开方,过后连吃七日,看看能否有些好转。”
琉璃“哎呀”一声:“我真是糊涂了,这都没想到!幺娘,你还是赶紧回屋歇一会儿吧,女儿家哪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你莫担心,我这边若是有事,定会过去叫你,如何?”
赵幺娘展颜而笑:“这次是幺娘逞强,倒是让娘子担心了一场,下次再不敢了!幺娘这就下去歇着。”说完当真是微微欠了欠身,默然退了出去。 琉璃目送着她的背影,轻轻吐了口气,转头便吩咐人去灶房传话,先热一碗姜丝糖水送到幺娘的房里,这两天早晚都给她加份滋养气血的羹汤, 接着又让人去叮嘱幺娘的婢女,要好生伺候,但凡有什么需要只管回报,不许懈怠……阿燕原本还没留意,听到后头不由渐渐诧异起来:“娘子待幺娘好生客气!”
琉璃淡淡地笑了笑:“按理说,她原是娇客。如今她自己处处谦卑自抑,我却不能因此薄待了她去。今日早间,我就劝了好几次让她去歇着,她都有七八个理由在等着,幸好你来了,刚才你倒是给她吃了什么定心丸?”
阿燕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我看着她现在的模样,和我自己当年刚来这边的情形实在有些像,便忍不住多劝了一句。”
幺娘像阿燕?琉璃的头顿时摇得像拨浪鼓:“不像不像,你们一点都不像! ”阿燕的谨慎是小心戒备,是为了自保,而赵幺娘的谨慎里却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坚韧,仿佛无论今天她把身段放得有多低,日后都一定能站在更高的地方!这种感觉,琉璃也是越看越眼熟,前几天才猛地想起,这不活生 生就是年轻版的那一位?心惊肉跳之余,她回头便悄悄把赵幺娘的待遇提了两档。这几天她心神不宁,一半是被访客烦的,一半是被这个“女儿”愁 的—有些机缘固然是不可复制,可有些人还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怎么待她好像都不大保险……小米也纳闷地瞧了阿燕好几眼:“不像啊!我倒觉得我和姊姊更像。娘子你看,我和燕姊姊一般高呢!脸庞也差不多,就是我要年轻貌美些!”
阿燕一本正经地点头:“那是,谁能跟咱们小米比美貌,这不是自找不自在么?”
琉璃被逗得笑了起来,心底的纠结也丢开了大半,也是,不管日后如何,总不能现在就去自找不自在!三人说笑了一阵,琉璃又留着阿燕用了午饭。大约是心情放松,午后这一觉她竟是睡得分外香甜,睁开眼睛才 现,天色巳然向晚,外屋不知何时点起了蜡烛,烛光从低垂的门帘下漏了进来,不时地轻轻晃动。外屋里,三郎清脆的声音和裴行俭低低的笑声混在一起,仿佛也在随着烛光摇曳起伏,让人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琉璃迷迷糊糊地听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清醒过来。她慢慢起身,随手绾好头发穿上外衣,拖着软底鞋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裴行俭笑道:“你阿娘起来啦!”三郎欢喜地大叫了一声,随即便是裴行俭的低喝:“不许跑,仔细撞着阿娘。”
脚步声一阵乱响,门帘挑处,却是裴行检抱着三郎走了进来,三郎犹自扎手扎脚地往外乱挣,瞅见琉璃便尖叫:“阿娘,阿娘!”
琉璃笑着迎上去,就着裴行俭的手臂抱住了他:“三郎怎么啦?”
三郎把脸贴了上来,嘴撅得老高:“三郎等了阿娘半天了,阿爷还不许三郎进来找阿娘,说阿娘带着弟弟睡觉呢。阿娘,你为什么不带三郎睡觉?三郎明明比弟弟乖!”
琉璃无奈地看了裴行检一眼,自打她有了身孕,三郎就格外黏她,等到听说多半是个弟弟,更是动不动就要吃醋。偏偏裴行俭最爱拿这个逗他,每次还会认真地保证:就算阿娘要带弟弟没时间,就算弟弟更乖,阿爷最喜欢的还是三郎……喂,你还能更幼稚点吗?
她腹诽不已,嘴里只能哄道三郎在弟弟这么大的时候,阿娘带三郎带得更多呢,现在三郎是大孩子了,阿娘想把三郎装到肚子里也装不下呀。三郎最乖了,不用阿娘带也能睡得好好的,比弟弟可是能干太多了!”
三郎“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琉璃的肚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 比划了两下,大约觉得的确是放不进去的,肉嘟嘟的脸颊顿时高高地鼓了起来。
裴行俭倒是仔细瞧了瞧琉璃:“睡了这一觉气色好多了,不过怎么还有些睁不开眼?你要不要再去躺一会儿?”
三郎忙叫道不要!三郎都等了阿娘半天了!”
琉璃蹭了蹭他的肉鼻头:“好,好,阿娘不睡了,陪三郎玩。”转头又对裴行俭笑道:“可不能再躺了,我这一觉睡得太长,头到现在还有点晕,再躺晚上就不用睡了,还是洗把脸醒醒才好……对了,你是什么时辰过来的,怎么也没叫我起来?”她说着说着困意上涌,将头埋在裴行俭的胸口又打了个哈欠。
裴行检垂眸看着琉璃笑道:“我一个时辰前就过来了,进屋瞧你睡得正沉,把枕头都睡湿了一片,就没叫你起来。”说完目光还在琉璃的脸颊上转了转。
啊?琉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刚才真的睡得流口水了?却见裴行俭嘴角已可疑地翘了起来,这才明白又被他打趣了。她正想反唇相讥,就听见三郎惊叫道:“枕头都睡湿了?阿娘也尿床了么?”
琉璃哭笑不得,白了裴行俭一眼:“别听你阿爷胡说!”
裴行俭满脸都是无辜我说什么了?分明是三郎说的!三郎,这种事你也能说么?你看看,你说得阿娘都羞了。”
三郎“喔” 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在琉璃脸上和床榻间转来转去,显见有七八分相信他家阿娘果然是尿床了。琉璃简直忍无可忍,拉住了三郎的小手道:“走,咱们一起去看看,看看阿娘的枕头湿了没有,看你阿爷是不是胡说!”
三郎忙不迭地点头说了声“好”,正要下地,裴行俭却又闲闲地开了口: “不用去看了,你阿娘这么久才出来,自然是早把枕头藏好了,三郎不也藏过小被子么?你阿娘藏得好,谁都找不到。”
三郎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过神来,回头一眼瞧见琉璃正在咬牙,忙抱住了她的脖子:“阿娘不羞,奶娘说了,三郎不用藏被子,奶娘不会嫌弃三郎的,阿娘也不用藏枕头,三郎不嫌弃阿娘,等阿娘长了大就好了!”
儿子这是……在安慰自己?琉璃看着满脸同情加讨好的三郎,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裴行俭却笑吟吟地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怎么样?现在 不困了吧?”
他又是在逗人!琉璃转头狠狠瞪着这张可恶的笑脸,瞪着瞪着却忍住笑了出来:这家伙骗人的功夫当真愈发炉火纯青,自己竟是被他两句话就气精神了!
裴行俭微笑着低头在琉璃眉间轻轻一吻,伸手把她和三郎都拢在了怀里。
三郎却是耐不得这个,奋力推开裴行俭的手臂,自己刺溜下了地,拉着琉璃就往外走:“阿娘,三郎不看枕头了,阿娘过来看看三郎剪的老虎……”
灯火通明的外屋里,高案上果然堆了好些纸帛,案头那把精致的小竹剪下还压着薄薄的一叠纸片。走近些便能看见,那些纸片大致呈长圆形,下面有些歪七扭八的突起,纸片上用炭笔勾了些似是而非的花纹,顶头上还有老大一个“王”字。三郎一脸献宝地将纸片捧了过来:“阿娘,你看你看,这是我剪的小老虎,上头是阿爷帮我画的,威风吧?”
小老虎?琉璃低头瞧着这几张歪歪扭扭的长纸片,正在调动想象力,裴行俭已跟了过来,语气里分明带着些自豪:“三郎的手倒是稳,也坐得住,你看他才第一次拿剪子,就剪得像模像样了,以后说不定也是能写会画的。”
琉璃只能微笑点头嗯,三郎剪的小老虎果然……有趣得紧。”至少很有抽象艺术的风采嘛!
三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噌”的一声蹿上长凳:“我再剪一个给阿娘看看!”说完便拿起剪子认认真真地剪了起来。
烛光照在他的小脸上,把他长长的睫毛染上了点点金色,睫毛下的眸 却愈发显得黑白分明、清亮剔透,显然是专注到了极处。琉璃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从那圆胖手指间渐渐显示出形状的,分明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
肚子里的那位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情,轻快地动了好几下。琉璃低头摸了摸肚子,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肩上突然一暖,却是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琉璃侧头看了一眼,烛光把他眼里的温柔与骄傲照得清清楚楚,也照出了他眉梢眼角积累的疲惫,她忍不住轻声道:“你待会儿能不能早点歇着?”
裴行俭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轻松又柔和:“自然能早点歇着,你午后也睡足了,晚间若是不困,咱们正好能说说话。”
琉璃眼睛都亮了: “事情都做完了?”
裴行险微微点头:“终于都弄好了,今天能歇一歇,只是明日开始就是面铨,头几天怕是比如今还要忙,晚上也未必能回来。”
比现在还忙他还要不要睡觉了?琉璃瞧着他微微发青的眼底,心里顿时有些不好受。好些事情裴行俭虽然一字不提,但她怎么会不知道? 就像这次,他看着是轻轻松松就逼着郎官们查出了这么多问题试卷,但琉璃敢打赌,哪些试卷有问题他心里早就有数,连分给哪个郎官查哪些卷面只怕都是已经算计好了的,就等着这些人往他挖好的坑里跳!要不,他一个少常伯,用得上这样没日没夜地査看卷宗?可这些事情,如今她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还不如赵幺娘有用…… 她越想越是沮丧,低声叹了口气,把头轻轻靠在了裴行俭的肩上。
裴行险笑道:“怎么又犯愁了?放心,过了明天,那些人不会再来烦你。”
琉璃明知他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却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来:“怎么?那件事你已经处置好了?”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我不早就说了么,我是不会去动他们的。明日南曹的郎官就会去知会那些笔迹不合的选人,把判卷发还给他们,对外只说是他们是因甲历撰写不合规矩而落选。”
琉璃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笔迹不合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雇人代考,二就是让别人帮自己抄了简历,虽然后者的可能性实在不高,但也不是说不过去的。这几天那些来求情的人,说的不都是谁家儿郎不合疲赖偷懒了么?如今裴行俭果然就用这种由头处理了此事,还发还了试卷,不但给那些豪门子弟留足了面子,也让他们再无后患。这可比自己想象的要轻得多!
不过这样也好,连子弟作弊带上这几天帮忙上门求情的,长安城高门权贵只怕已经卷进去了一多半,如今大伙儿都欠了他一个人情,总比让他结了满京城的仇家强。裴行俭为官为人上虽然没什么把柄,那也挡不住这么多人恼记啊!听义母说,这两天里已经有人放出风声,说自家的园林木石奢华逾矩了,再绷上几天,不定还会折腾出什么传言来……想到这几天来的如云贵客和她们的种种手段,琉璃不由叹气:“这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么?你也不早点说,绷了这么多天,也不怕把那些贵人吓出个好歹来!”
裴行俭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肯早说,能绷几天固然有绷几天的好处,但绷到最后结果如何,我原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此次风声放出,若真有几位御史上书弹劾,事情就未必能如此了结。好在这次牵涉到的权贵子弟 实在太多,从宰相到御史,不但没人敢出头提及此事,连带着试判的结果都无人非议。我昨日乘机跟圣人禀报了一番,圣人也不愿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道了句无妨。不然,这么大的事,连李相至今都在装糊涂,我是什么人,说网开一面就能网开一面?”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眉宇间多了几分光彩凡事七分靠谋算,三分靠运气,这一次,我的运气,从头到尾,总算是不坏!”
从头到尾?琉璃不由奇道:“不是说,还有面铨么?”
裴行俭微笑着看了她一眼:“面铨看的是选人是否形容端正、口齿清晰,虽然也会有些褒升黜落,却不能看得太重,重则易生弊端。所谓铨选, 主要还是看大伙儿的资历、官绩、风评,再加上试判等级,综评之下取个高低顺序,分好大致适宜的官职。这些如今都做完了,面铨只是最后把一把关而已。”
这倒也是,面试占分太多,最后难免给暗箱操作留空间!琉璃恍然点头:“就是说,面铨就是走个过场,那些人也都做不了什么手脚了?”
裴行俭笑着摇头自然不是。不过这世上最难防的,从来都是阳谋。选才之事,原是不可能尽如人意,只要结果一出,朝中人人都说不好,众口还怕铄不了金?可眼下既然有了这么些不成器的子弟帮忙,不说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家已不好公然露头,就是不相干的人,一日看不清其中深浅,便一日不敢大放厥词!朝中的其他重臣,我也有法子让他们无话可说。至于那些阴私算计么,”他笑容变得温煦无比,“我虽不才,报答他们一些惊喜,大约还是做得到的。”
看着这熟悉的笑容,琉璃心头不由微微打了个突:那些人到底用了些什么手段?居然把他惹得这么生气!嗯,到时他给出的回报一定很大、很喜人……她忍不住提醒道:“话虽如此,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是莫要太过大意了。”
裴行俭笑微微低头地看着她:“你什么时辰见我大意过?放心好了,暗箭难防,那是因为准备得不够周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把它们放到日头下晾一晾自然便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好怕的?”
晾一晾?琉璃正想再问,一边的三郎却突然大叫起来:“阿娘阿娘!你看,我又剪出了一只小老虎!威风吧?”
在他高高举起的小手里,一只圆滚滚的纸老虎正甩动着足有半个身子粗的尾巴。
琉璃心里一动,笑着接了过来:“果然威风!不过再威风呢,也是纸做的,三郎可要小心收好!”她回头看了看裴行俭,在三郎小脸上亲了一下:“你阿爷说了,一切反动……一切阴谋家,都是纸老虎! ”
第二十二章 铁口直断 平地惊雷
眼见已快到二月,大明宫的御渠边,那上万株垂柳却依旧半点绿意也无,在午后的淡淡阳光里,只有无数根光禿秃的柳枝随着寒风回荡飘舞。
苏味道站在尚书省都堂的院外,瞧着远处的柳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在乱七八糟地飘来荡去,全然找不到个着落处。他烦躁地收回了目光,视线却又不自觉地落在院墙后那规制严整的深黑色重檐上,胸口更是一阵发紧:十年寒窗苦读,能不能换来个好前程,就看待会儿在那下头面铨的一盏茶工夫了,就看在大堂上坐镇的那位到时会扔下什么样的注拟了……随着一声声点名,他前面站着的人已是越来越少,而不时从门内鱼贯而出的选人,不是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就是低头不语、匆匆而去,苏味道的心头不由越缩越紧,正自一口接一口地深深吸气,站在他身边的士子却突然转头看了过来。
苏味道认得对方正是绛州进士王動,两人都是少年成名的才子,又是同年进士,自然早已相识。此刻瞧着对方微微翅起的嘴角,苏味道脸上不由一热,想解释两句又无从说起——难不成要告诉对方,堂上那位的铁齿之名绝非夸张,至少自己同住的几人里,得官不如意的固然神伤,前程称心的居然也是心有余悸,就像霍标,明明是得了大理寺评事这一等一的优差, 回来后竟闷闷不乐,听说是得了句“须持公心,莫行捷径”,这种再寻常不过的提点,也不知怎的就扎到了他心里……念头急转之下,苏味道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苏某浮躁,让王兄见笑了。”
王動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苏兄误会了,在下只是突然想起,还未问过苏兄在何处下榻,回头也好登门拜访。”
苏味道心里一松,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几分:“不敢劳动王兄。味道如今和几位好友在崇仁坊赁了处小院暂住,就在南门往东第二曲的头一家, 却不知王兄……”
王勮叹了口气:“家严有令,命王某在长辈府上听候教诲。还是苏兄洒脱,寒冬腊月,与两三知己秉烛夜谈,把酒论文,当真是人生快事! ”
原来是借住在亲戚府上,只怕还是朝中的哪位重臣吧?苏味道早知道王勮与自己不同,不但出身高门,更有个名扬天下的神童弟弟。眼下弟弟虽说因文生祸,被贬出了长安,名气却是愈发响亮了,连带着王氏兄弟都是人人高看几眼,也难怪他能如此气定神闲!苏味道心中多少有些酸涩,嘴里便道:“有长辈指点更是难得的福气,王兄气度这般沉稳,可见家学渊源。”
王勮笑道:“苏兄过奖,在下哪有什么气度,不过是生性愚顽,自幼便被师长呵斥惯了,练就了面皮上的功夫,就算待会儿被官长们教训几句,也断然破不了功!”
他说得俏皮,莫说苏味道,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有人却低声嘀咕了一句教训也就罢了,若是进门就是一句‘此君眉间有异色,日内或有变故,且等上两日再说’,那才是……”
几个人顿时都变了脸色。此事自是人人都知晓,头一日面铨时,有位苏州选人就是迎头得了这么一句,结果一回邸店果真收到了父亲病故消息!
苏味道不由皱眉道:“兄台何出此言?”这不是咒人父母嘛!那位选人话一出口也晓得有些不妥,听得这句,一张方脸顿时涨得像 块烧红了的烙铁,忙不迭团身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刘某不敢冒犯各位,刘某是在说自己,说自己!”
这话就更不成体统了!苏味道翻了个白眼,默默地扭过了头去。旁人也是一头冷汗,只能装了个没听见。那位选人这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弥补,脸都快憋紫了。一片沉默中,院门前小吏的唱名声显得分外响亮:“绛州王動、甘州刘敬同、赵州苏味道……”却是已经到了他们这一组五人。
几人忙不迭地收起了面上的情绪,高声应诺,整理衣冠,鱼贯而入字排开站在了都堂的台阶下面。他们前头站着的是适才已过了面铨的几人,有郎官大步出来,高声唱注:“肃州丁斯同,注拟甘州仓曹参军;潭州黄毅,注拟永州县丞……”有人躬身应诺,欣然受命,也有人怅然若失,抱手踌躇,大约是在犹豫要不要写张退官状,好在下次唱注时换了职位。
苏味道有心多看几眼,这边的小吏已引着他们走上了台阶。眼见着那道高高的门滥越来越近,他的耳中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一片莫名的嗡嗡声仿佛越来越响,他忙暗地里深吸一 口气,用力握紧拳头,抬腿跨过了门槛。
眼前的堂屋格外空旷,一色的深青色素面绸帘,把原本明亮的屋子也映衬出了几分幽深。苏味道眯了眯眼,才看清堂屋深处一字排开坐着五位考官,一色的深黑色案几,一色的大红色襕袍,但不知怎的,他一眼看去,却只瞧见了左边那个并不陌生的身影。和腊日祭天时的锋芒毕露不同,此时的裴行俭看去神色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悠闲,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自有一份不沾尘气的清远,若不是面前放着的朱笔和卷册,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个煦然有如春风、超然若在云外的男子,就是已然令天下选人闻之色变的司列少常伯。
放佛感觉到了苏味道的视线,裴行俭也抬眸看了过来,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依然明彻不可直视。苏味道心头一凛,忙不迭地垂下了眼帘,暗暗懊恼不已:自己怎么就这么失礼地盯着裴少伯看了呢?也不知会不会给他留下轻狂的印象?还有另外那几位选官,听说里头还有都省各司的官长,专门过来挑选手下官员的,自己这番失态若是落在他们眼里,只怕就难以留在长安了!
他有心想悄悄再打量那些选官几眼,却怎么也不敢抬头。一片安静中,站在最前面的王已开始按规矩自报家门:“末学王勮,乃绛州龙门人士,乾封二年进士,待选三年,试判入乙等。”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着,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听得人心绪为之一静。
跟着开口的刘敬同正是刚才说错了话的那位,此等场合下,他的声音倒也沉稳,一口气报完甲历,比王勮还来得流畅几分。原来他也是中过明经的,还做过一任县尉,只是此次试判被判了个未入等。
眼见刘敬同抱手退下,苏味道咬牙上前一步,弯腰作揖,尽量沉稳地开了口:“晚生苏味道,赵州栾城人,乾封二年进士,待选三年,试判入乙等。”他的嗓子多少有些发紧,好在这几句话早已练了百来遍,到底还是顺顺当当地说了下来。
待得五人都回报完毕,坐在堂屋正中的官员便开口问道:“各位在经义文章之外,可还有什么拿手之事?”
这问题大伙儿早就有了准备,王勮答了礼学,苏味道答了章句,有人答了数算,连刘敬同也稳稳地答了个骑射。
“却不知各位若是外放,以何处较为便稳?”
这一问自然更是要紧,面铨唱注,除了看选人的外貌言辞,主要就是询问各人的特长和意向,以安排合适官职。几个人依次报上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在笔墨记录的细微声响中,又有人问道:“上古之时既已有礼,圣人为何作刑?”
这个问题显然对王勮而发,他不假思索,应声回道:“传曰。夏有乱政,而作禹刑。此乃出礼而入刑之故也。”
问话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果然不愧是龙门王氏子弟。却不知那位王勃王子安与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