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夫人犹自在神色恍惚地不住低声呢喃:“怎么就过了四五日了?我诏书也没接,来的亲族好友也没谢,让你们去接待那些长辈,接待那些国夫人,不是失礼么?只怕她们以为我又是在拿大了……”

琉璃心里越发难受,只能道:“怎么会,她们都让您好好保养身子。”

于夫人却突然“哎呀” 了一声,扶案就要站起来:“如今都第五日了 !来的不是外地的族亲便是寻常些的同僚,更是不好慢待的。大娘,你莫管我了,快去帮着阿罗招待她们,我这里有婢子们伺候就好,你快去! ”

琉璃忙按住于夫人的肩头,心思急转之下憋出了一句:“阿母忘记日子了么?今日正是中秋。这大节下到底忌讳些,同僚们怎么好来这边?如今已过了巳时,亲族们也早散了,这时辰外面倒是没什么人了,不用琉璃去招待。”

“那就好。”于夫人慢慢坐了下来,抬头望着窗外,神色依然有些空茫。

琉璃细细梳理着她花白的头发,心知只怕也拖延不了太长时间,手里的梳子不由越握越紧。她自然晓得此时的人有多看重身后哀荣——为了让父母迁葬得体面,玄奘都能腆着脸忽悠皇帝出钱出力;为了祖父筑坟,李义府更是活活累死了一个县令;至于平常人家,为丧礼倾家荡产的更是不在少数。于夫人虽然豁达,却绝不可能不看重丈夫的身后事!若是让她瞧见外面的情形……偏偏裴行俭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现在也不晓得回来了没有!

她正绞尽脑汁想找个由头再拖一拖。于夫人却突然开了口:“外头怎么这么静?这些天里怎么一直都这么静……大娘,如今朝廷给你义父的追赠是什么?”

琉璃心里猛的一紧,忙低头去看铜镜。镜子里,于夫人也在看着她,眸子不知何时竟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目光又是悲凉又是期盼。琉璃只觉得胸口就如堵上了一块巨石,几乎有些无法呼吸,硬着头皮道:“这些日子圣人一直身子不好,好些日子没上朝了,只怕还要等两日才能下诏。”

于夫人怔了半晌,缓缓摇头:“圣人不临朝?那皇后呢,宰相们呢?”

她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哭更凄凉:“难怪这几天都是这 静,我躺在床上,老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场梦,再睡一睡,醒了就好,不然怎么都听不到什么哭声?原来是……这样!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义父这回去凉州之前跟我说,他是武人 功业靠的是一刀一枪的拼杀,不是依仗谁的势,他也不想看见苏氏门庭变成趋炎附势之徒云集的场所。他让我不用搭理那些&人,更不用为了他去交游奉承。我竟真的信了,这几年,我一日日关着府门等他告老归来,好一起过几天清清静静的日子,结果却是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军营里……”

于夫人终于哽咽起来,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滚滚而落:“我若是早些放下身段,多去荣国夫人和许相公那边走动走动,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无人过问!说不定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怨我,都怨我!”

琉璃眼中酸涩无比,却不能不咬牙忍住,忙掏出帕子帮于夫人擦拭泪水,柔声劝慰:“阿母怎能这么想?义父的为人您还不清楚?镇守边关,为国杀敌,是义父毕生的心愿。他这么大年纪,若想回长安养老,自然早就上书请退了,谁还能不准?这些年义父都留在军营,自然是边境未平,他为国 尽忠的心愿未了。阿母为他守着这个家,义父感激您都来不及,又怎会埋怨?”

于夫人抬手捂住了眼睛:“他真是不想回来么?他怎么就这么狠心?他怎么就这么傻!”

义父真的是狠心吗?琉璃心头也是一片茫然,嘴上轻声道:“世事难全,义父也是没有法子。义父总是教导守约,凡事到了难以抉择之际,无法看清得失利弊之时,便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义父如此作为,旁人或许觉得不解,或许觉得不值,可义父定然是问心无愧的。”

于夫人慢慢放下手掌,笑容凄凉:“你义父问心无愧,可我问心有愧,他们这些男人心里想的都是尽忠报国、建功立业,自然不错。但若由着他们的性子来,让他们落到这般境地,却是我们的不是,都是我们的不是……”

琉璃心头剧震,手上一抖,梳子上竟带下了两根白发,于夫人却毫无所觉,犹自喃喃不休:“都是我们的不是”。

光洁的铜镜里,映出了两张容颜迥异、神色却同样茫然的面孔。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罗氏一阵风般卷了进来:“阿家,韩国夫人前来吊唁,马车已快到门口了!”

琉璃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罗氏,罗氏显然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无声地摇了摇头。于夫人倒是精神一振:“韩国夫人?难得她竟有这份心。阿罗,你去门口迎一迎,大娘,快帮我把头发梳好。”

琉璃忙三两下帮于夫人绾了一个髻,用生麻束好。于夫人一迭声地催着荇要往外迎几步,琉璃也只能招来婢女一道扶着她慢慢往外走。于夫人原是脚下虚浮,越走倒是越稳当。琉璃心头却多少有些七上八下:此刻有人能来自然再好不过,可韩国夫人不是一直在府里静养吗,怎么会突然过来?难不成又是武后的意思……只是当她站在院门口,一眼看见一身素服、缓步而来的武顺娘时,这些困惑疑虑顿时悉数变成了震惊。

一个月不见,武夫人的面孔明显丰润了一些,神情更是平静异常。乍一眼看去,她似乎不但恢复了常态,甚至比从前更显雍容。只是她身上有种东西,那种曾经让她看起来格外妩媚迷人的东西,那种即使在她颠三倒四说着旧事时依旧在隐隐燃烧的东西,已经彻底熄灭了。那带着安静面容端庄步态走过来的,仿佛是一个蜡制的空壳,注定会迅速地褪色、對塌……直到武夫人走到跟前,琉璃才总算定住了心神,认出扶着武夫人的秀丽少妇正是武敏之的夫人杨岚娘,也是一品的国夫人,忙上前几步向两人欠身行礼。

武夫人摇了摇头,声音轻缓平淡:“我也是今日才得知邢国公薨逝的消息,来得晚了,失礼莫怪。”

杨岚娘屈膝还了半礼,低声解释:“真真对不住,这些日子阿家一直在府里静养,不曾听闻府外之事,今日去庵中上香,看见这边大门,才知晓此事。阿家说,邢国公夫人与您都不是拘礼的人,直接上门便好,我已打发下 人回府去取赙仪,还望夫人莫怪咱们冒昧。”

琉璃这才恍然,忙叹道:“夫人太客气了。”怪罪?她感激都来不及!杨岚娘回头招了招手:“阿媛,你过来见见邢国公夫人、武邑县公夫人与库狄夫人。”

从武夫人身后应声转出一位女子。琉璃抬眼看去,不由一愣。这女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已出落得身姿窈窕,纤浓合度,一张鹅蛋脸更是明艳不可方物,杏子眼里仿佛天然便有波光潋潘,微微上扬的红菱唇却还带着几分稚气,看去就如春日清晨带露半开的牡丹,虽未盛放,却已可以想见那 瑰姿艳逸的绝代芳华。

大约是众人都看着自己,少女凝脂般的面颊上烧起了一抹嫣红,行礼问安倒是优雅大方,脚下却不自觉地往杨岚娘身旁躲了躲。杨岚娘含笑携住了她的手:“这是家叔司农寺杨少卿的幼女媛娘。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请夫人们见谅。”

原来是杨岚娘的堂妹,琉璃不由暗自赞叹:杨家果然是得天独厚,美女辈出!于夫人也多看了阿媛几眼:“大家闺秀,原该如此。”

一行人互相见过礼,到来堂屋之前。一番行礼致哀之后,琉璃引着她们到了后院正房落座。武夫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后的泛泛之语便不再开口。杨岚娘倒是四下看了几眼,大约是终于确信这屋里无旁人吊唁,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惊讶与尴尬,说话愈添了十二分上心。

琉璃眼见要冷场,忙问道:“夫人这些日子身子如何?看着倒是好多了。”

武夫人语气淡然:“是么?横竖不过如此而已。”

杨岚娘忙欠了欠身:“多谢夫人关怀。前些曰子阿家换了相王府的明先生看诊,的确是好了许多,只是愈发爱静,平日也就去去庵堂,倒是常会惦记起夫人。”

果然是明崇俨在给她看病?却怎会看成这般模样!琉璃看着眼神的武夫人,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听到杨岚娘的话,想了想答道:“却不知夫人平日在哪处宝刹上香,可容琉璃同去叨扰叨扰?”

武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就是这边的宣化尼寺,比别处清净。”

杨岚娘倒是有几分惊喜:“库狄夫人平日也常去拜佛?”

琉璃点头:“我也是入乡随俗,西疆那边佛风昌盛,犹胜长安,出门十七,必有庙宇,想不拜佛都难。”

武夫人“喔”了一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兴致。琉璃心里一动,索性将西州、龟兹的寺庙佛风都娓媚描述了一遍。众人都是信佛的,自然听得入神。说到后来,连原本略显羞怯的阿媛都忍不住问了两句。屋里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琉璃正说到西州官家女眷里也常有人舍身出家,一名婢女匆匆而入:“启禀娘子,有位裴府的崔氏夫人登门吊唁。”

崔夫人?哪个崔夫人?琉璃一怔,罗氏已站了起来:“阿罗失陪片刻。”

没过太久,来客便跟着罗氏进了堂屋,素衣粉面,正是崔十三娘。她进门先满脸歉意地向于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节哀,家中阿翁近日身子不大好,外子一直脱不开身,妾身也是今日才能出门,匆匆而来,实在是抱歉。”

原来如此!琉璃心头微微一忪。这几日,她认识的人里,除了苏氏的一些亲友,也就是麴崇裕夫妇登门吊唁了一回。她虽然早知长安城最不缺的便是识时务的俊杰,却多少有些寒心,原米裴炎夫妇倒是……崔十三琅若有所感,转身对琉璃点了点头,眼神里满足宽慰。

众人重新落座,十三娘与杨岚娘和武夫人显然也打过交道,熟络地寒暄了几句,又低声宽慰着于夫人。武夫人脸上渐渐露出倦色。杨岚娘转头对琉璃道:“阿家如今每月初八和十五都会来这边上香。”

琉璃会意地点头,还未开口,就听十三娘轻声道:“夫人此言差矣,邢国公是何等人物?力平三国,威震四海,能来为国公上一炷香,是十三娘的造化焉能当夫人的谢字?”

于夫人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苦涩:“征战原是武人分内之事,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十三娘太过客气了。”

崔十三琅叹了口气:“夫人其实不必太过伤怀。自古以来,但凡特出之士,都是天赋异禀而生,功德圆满而去。所谓名将多舛,美人薄命,原是天命有缺,不能教人十全十美,却强似庸碌之辈安享天年。何况邢国公是以盖世军功威震天下,又以古稀高龄鞠躬尽瘁于边关军营,古来名将,有几个能如此善始善终?如今这些人情冷暖,与国公的功业相比,不过是过眼云烟,夫人又何必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低婉,整个屋子却突然静了下来。于夫人嘴唇微微发抖,半响才道:“你说得是!”她抬头看着窗外,目光似乎已穿过庭院,落到了极远的地方,脸色虽然依旧憔悴,眉宇间却渐渐舒展了许多。

琉璃心头也是一震,自己这几日看着苏府门前车马日稀,难过之余,竟然满脑子也都是这一时的人情世态,还不如十三娘看得远!她不由脱口接上了话头:“正是,这世间的荣辱得失,原是不能以一时而论。义父如此功业,待到百世之后,如今春风得意的人物说不定早已泯没烟尘,义父的英名却定然可以不朽!”

于夫人的目光转回到琉璃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夫人却突然开口问道:“果然是天命有缺么?难不成美人薄命,真的能强似旁人安享荣华富贵?”

琉璃心头微凛,忙转头去看崔十三娘。十三娘也怔了一下,略一沉吟才低声道:“昙花一现,胜似百花长红。”

武夫人点头不语,怔怔地望着门帘,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十三娘往外看了看,面带歉色地站了起来:“诸位夫人,妾身今日家中还有些事情,请恕先行告退。”

武夫人回过神来,也起身告辞。琉璃与罗氏一道将她们送了出去。十三娘瞅了空子,拉着琉璃落后两步,低声道:“真真是抱歉,子隆和我是昨日才听说这边的情形。子隆说,圣人心地仁厚,未下诏书,多半事出有因。只是今日家尊虽略有好转,他却还不好离府进宫,阿嫂你要不要……”她的目光往前一瞟,落在了武夫人的背影上。

琉璃看着武夫人那透着几分陌生的背影,慢慢摇了摇头。她实在不忍心让这样的武夫人再卷入这些事情,还有裴行俭,他大概也不愿意……想到这两天他几乎不眠不休的忙碌沉默,眉宇间越来越浓郁的阴霾,琉璃只觉得心情愈发觉重。

崔十三娘没再说下去,两人一路沉默走到内院门前,武夫人突然回过头来:“不知崔夫人府上何处?可否同车而回?”

琉璃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崔十三娘已含笑欠身了一礼:“那妾身就厚颜叨扰韩国夫人了。”

目送着几辆马车离开院门,琉璃不由自嘲地摇了摇头。荣国夫人府在长安城的西北,裴炎的宅子却在城东,哪里能同路?不过十三娘自然不会像自己这么让人扫兴。想到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琉璃心里只是一声长叹,难怪人人都喜欢她,她除了好性子、好相貌,竟还有这样一颗真正的七窍玲珑心。自己和义母若能有她一半的长袖善舞,他和义父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艰难?

她正在出神,耳边却听见一声回禀:“启禀夫人,裴少卿请夫人去书房一趟。”

他已经回府了?琉璃再也顾不得旁的事情,转身便走。从院门到书房并不算远,走上台阶时,她的背上却已出了一层薄汗。刚到门前,素帘突然一挑,裴行俭的身影已是出现在门口。他静静地看着琉璃,目光竟是异样的深沉。

琉璃一颗心不由也沉了下去,慢慢走到他的跟前,抬头看着他几日来骤然消瘦的脸孔和满是血丝的双眼,一时几乎不敢开口。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掌,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一字字说得缓慢又清晰:“琉璃,我想上表辞去官职,和阿兄一道去凉州将恩师的棺木送归故里。

琉璃一怔,辞去官职?这倒是无所谓,可扶棺回乡……从凉州到苏氏故里冀州足足有三四千里吧,带着棺木少说不得走大半年?那分辛苦更不必提。他回长安才多久?三郎才多大?

无数种情绪乱纷纷地涌上心头,堵得琉璃几乎有些呼吸不畅。沉默良久,她到底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路上会冷,我回头便给你多准备些冬衣,你要照顾好阿兄,自己不能先病了。”以苏定方对裴行俭的恩义,以裴行俭对苏定方的感情,他就算决定披麻戴孝、守庐三年大概也不算什么吧,何况如今这情形,他若再不做点什么,只怕他自己……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一口气仿佛是从心底里叹了出来:“琉璃! ”他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转身带着她进了书房。

这间屋子颇为宽敞,只是看不到几本书册,倒是挂了满墙的刀剑长弓。屋里略有些暗,案头摇曳的烛光照亮了烛台下已经磨好的墨水、铺好的纸张,也将裴行俭眉宇间的阴影映得愈发深郁。

“件事情……我已打听清楚了,昨日圣人又召见过宰相们了,台省那边却依然全无动静;适才我也去过了几位相公府上,门房都说,他们不在家中。此事若真如我所料,是几位相公不肯向圣人禀报恩师的死讯,寻常的折子只怕一时半会儿都到不了御前;若万一真是圣人的意思,我能为恩师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琉璃愣了一下才猛地醒悟过来,他上奏章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如果这种冷遇真是皇帝的意思,他自然无法心安理得地做这个官,不如索性辞官尽孝;如果是几位宰相不肯向圣人禀告苏定方的死讯,旁的奏折他们都能按例办理或索性压下,但他所请之事并无先例可循,无论是准是驳都不好做主,唯有让皇帝来定夺,此事自然会直达天听。只是这样一来,他也等于得罪了所有的宰相……琉璃不由迟疑道:“守约,要不,我明曰先去求见皇后?”

裴行俭微微摇头,目光柔和,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用!这是我的事,你好容易才过了几天清静日子,怎么能再卷进去?”

琉璃正想争辩,他已抬头望着窗外补充了一句:“恩师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意。他定然不会愿意看见咱们在这件事情上,走什么门路、用什么手段!”

琉璃垂下眼帘,满心都是苦涩。是,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都不肯网罗罗党羽、谋求后路,不肯让自己的妻子去逢迎后妃、结交权贵,所以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裴行俭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此事说来也算符合孝义,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圣人多半会恩准。我大概过几日就会和阿兄一起离京。长安这边,就要辛苦你了。”

他都已经决定了,自己还能说什么?琉璃勉强压下满腹心思,点了点头:“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时常带三郎过来陪义母,三郎喜欢这边的大院子,义母也是疼他的,有他陪着,义母只怕也会开心一些。”

裴行俭的嘴角微微一扬:“有你在,我不担心。”

他的语气还算轻松,眉宇间的悒郁似乎并没有消减太多。琉璃不由疑惑起来:“守约,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

裴行俭默然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我只是后悔,早知如此,我头两日就 该上奏!可圣人多病,朝政如今多靠宰相处置,若真是他们有意瞒报,这样一封奏章上去,难保圣人不会动怒,—个不好甚至会君臣离心。我总以为,相公们就算一时疏忽,略加思量总会明白其中利害。谁知等到今日,还是如此!可再等下去,我总不能看着恩师的后事当真就……”他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好半晌才重新睁开眼睛,眼中已有些发红。

“只是我拖到如今再上书,不但让恩师后事越发凄凉,圣人说不定也会 更为震怒。我瞻前顾后了这么几日,最后竟是一头都不能成全!”他低头看 着琉璃,自嘲地笑了起来:“琉璃,所谓自作聪明,是不是就是我这样?”

琉璃心里一阵难受,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胡说!你哪里是自作聪明,你是思虑得太周全,也太过求全责备。你不用担心,义母精神好多了,适才十三娘还特意过来劝慰了阿母,阿母都听进去了。”

她把十三娘的话转述了一遍后说:“她说得原是不错,无论此时如何,千秋之后,义父照样是一代名将,这一时的得失荣辱又算什么?若如此冷遇,真是宰相们的缘故,他们自然该承担后果。难不成任由他们装聋作哑,令圣人耳目蔽塞,才算对得起朝廷?守约,你总说,世事难料,有时不能去想利弊,只能求个问心无愧,怎么事到临头,还是这样为难你自己?”

裴行俭沉默片刻,苦笑着点点头:“你说得是。无论那几位相公为何如 此,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敢做便该敢当!过犹不及,是我着相了! ”

他抬头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那些长弓短剑,久久地没有出声。琉璃也转头看了过去,这些兵器大概都是苏定方用过的,刀柄弓背上犹自泛着常年摩挲留下的沉稳光泽,大概再过多少年也不会褪色。

裴行俭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唯有功业,能历百世而不朽。恩师他,定然可以流芳千载! ”他转身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展开纸卷,提笔一了下去。

烛光下,那一行行端凝的墨书也闪动着同样沉稳的光泽,仿佛不会被世间的任何东西磨灭。

两日之后,这份奏章才终于出现在紫宸殿书房的案头。

李治原是有些倦意,只是撑着额头读了两行,便腾地坐直了身子,待到字字读完,更是霍然而起,拂袖一甩。就听“啪”的—声脆响,案几上那方白玉瑞兽镇纸与雕着莲花纹的地砖顷刻间已是两败俱伤。

一旁服侍的窦宽唬了一大跳,等了半晌,见皇帝没有别的动静,才悄悄上前将那已缺了一角的镇纸捡了起来。他还未直起腰,就听书案后李治突然笑出了声:“这便是大唐的宰相们,这便是朕的宰相们!”

这笑声冷峭入骨,窦宽身子一僵,忙弯腰退后了好几步,抬头一瞟,却见李治一不动地站在书案后,咬牙瞪着门外,只是看着看着,脸上的嘲讽 和怒色,却渐渐变成了一片惘然,眼角的皱纹看上去都深了几分。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传朕的旨意,让几位 相公即刻进殿!”

没过多久,这沙哑的声音便回荡在大唐最有权势的几位朝臣耳边:”苏 定方于国有功,按礼应予褒赠,你们为何一字不提!”

一片沉默中,紫宸殿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黏稠沉重,终于凝聚成暴雨前的乌云。

次日一封迟来的诏书终于抵达苏府,追赠苏定方为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苏庆节按例减等袭爵为章武郡公。

六日后,朝廷终于议定苏定方谥号为“庄”;同日,被擢为宰相不到半 年的东台侍郎李安期悄然离开长安。让他出任荆州长史的诏书写得四平八稳,可所有的人都分明地感受到了皇帝那不动声色的怒火与警告。

十天后,朝廷迎来了更大的地震:皇帝李治因久病难愈,沼令太子李弘监国。

一时间,少阳院内外一片阳光明媚,含凉殿上空多少有些阴晴不定,至于长安城的各大宫宅府衙里,更是不知几处春风得意,几处秋雨飘摇。

不过,对于早巳闭门谢客的苏府来说,这样的消息巳是激不起任何波澜。琉璃也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位多愁多病的皇帝是在发现舅舅靠不住,老婆靠不住,自己一手提拔的宰相们也靠不住之后,只好准备靠儿子来帮他治理天下了吗?他还真是……她摇了摇头,把所有的思绪都抛到了一边。九月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将她身上的本白色粗麻裙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暖色,仿佛是洒下了一朵朵细碎的菊花。

院子里,金黄的菊花开得正好,将空荡荡的庭院映衬得秋意盎然。微风吹过,那些素色的灯笼和颜色渐渐绚烂起来的树叶一道发出了飒飒的 轻响。

不远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枫树下,乳娘正抱着三郎去够刚刚泛红的树叶,三郎努力了几回,终于一把抓下了半片叶子,高兴得蹬着腿大笑:“啊呀!啊呀!”

坐在一旁的于夫人与罗氏都笑出了声:“这孩子,倒是会惦记人的!”

琉璃也笑了起来,目光却不由看向了西边,那边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两行大雁,在碧色天幕上写下了一个略显凌乱的“人”字。三郎的那位阿爷,如今已在数百里之外了吧?皇帝驳回了他辞官的请求,却令他以司文少卿的身份出京协理故邢国公归葬事宜。七天前,她在开远门外目送着他再次踏上漫漫丝路,那是通往西州的路,也是五年前苏定方离开长安时走过的路。但有些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见他再走一遍……不知此时此刻,他头上的天空,是否也如此晴好?

第十章 相由心生 祸从耳入

又是一年早春时节。

经过那风波迭起的秋日和一个漫长沉闷的寒冬之后,长安人对于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期待。随着二月的东风渐次吹开百花,休养了好几个月的天子终于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雄心勃勃地着手制定明堂制度,加上高丽战场上节节胜利的喜讯不断传来,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氛围,新酒酿成的浓香、踏花归来的清香和着响亮的欢声笑语,飘荡在城坊的每个角落。

自然也有例外。

休祥坊荣国夫人府里的西院,重门深掩,满地青苔,几棵高大的梨树不久前还是繁花满枝,此时那细碎的白色花瓣却已飘飘洒洒落了满院,仿佛一地将融未融的残雪。黄昏的余晖从西边的阁楼上照了进来,竟似带着股深冬的气息。

一片寂静之中,上房门突然发出了剌耳的“吱呀”一声。有人摔帘而出,脚步带风地走下台阶,白袍飘飞,惊起了一路落花。一位丰硕的身影随即追了出来:“小郎君留步!小郎君留步! ”

白袍一顿,恰恰停在了一棵梨树下。

武敏之狠狠地吐了口气,沉着脸转过身来,认得追过来的正是这两年武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娘子,眼神更冷了三分。

饶是阿霓早已受惯了这样的目光,脚步还是下意识的一缓,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小郎君,您先消消气,您也知道,夫人自打入冬,身子便有些虚,如今当真是不能再添忧思的。此次夫人要做法事,也是她的一片慈心,您若是觉得不妥,慢慢劝说夫人便是,如此盛怒而去,岂不是让夫人心里更过不得?再说此次的法事,老夫人那边……”

武敏之神色不变,只是慢慢抬高了下颌,看着她一言不发。阿霓的声音不由自主越来越低,终于讷讷的再也说不下去。他这才挑了挑眉,语气清淡得听不出半点嘲讽:“夫人身子既然不好,就该在家中好好休养,不用这样隔三岔五地提醒旁人,她有多惦记着月娘!”

“还有你们,服侍好夫人,让她少出门进宫的折腾自己是正经。你们年岁也不小了,没那么多富贵前程在那里等着你们,还是消停些吧!”

这话一句句的实在太过诛心,阿霓的脸上一阵发烫一阵冰凉,一时竟不知如何分解。沉默间,背后的上房又传来了一阵隐隐的咳嗽声,纵然隔 着门窗,也听得出那种撕裂般的不祥意味。武敏之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眯着眼看了上房一眼,掉头就走。

阿霓再也忍耐不住,哑声道:“小郎君,夫人已是这样了,您真忍心让夫人就这两年也过不去么?”

武敏之霍然转身,目光冰冷锐利有如霜刃:“你说什么?什么这两年?”

阿霓唬了一跳,想往后退,脚下却有点拌蒜。她还没站稳,武敏之已逼上两步,面孔竟似带上一层淡淡的青色:“是谁跟你说的这种混账话!”

阿霓差点结巴起来:“小、小郎君不是从老夫人那边过来的么?是前些日子明先生给夫人看诊之后说,夫人久郁之下,这一病巳是伤了元气,只怕、只怕……总之是万万不能再郁结于中的。老夫人没跟您说?”

武成敏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阵东风吹过,枝头的花瓣窣窣洒落,好几朵落在在他洁白如雪的衣襟上,仿佛溅上了微黄的泪渍。他的眸子终于转了转,突然冷笑了一声:“明崇俨?他算什么东西!难不成从这里骗到的诊金还不够多,要如此危言耸听才好显示他的手段!”

阿霓神色微黯,低声回道:“老夫人也是不肯信,因此前两日特意将张真人来给夫人看过一遍,说法虽不尽相似,却也差不太多。张真人还说,夫人的病不是药石能及的,让我们凡事都顺着她些,若是能解开心头郁结,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夫人自己也猜出了几分,因此今年才一定要自己去寺院施斋,说是如今能做一点就是一点,以后只怕就是想做也不成了。”

武敏之脸上神情未变,眸子里却愈发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既然如此,老夫人怎么肯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

“老夫人原本也是不赞同的,只是夫人执意如此,老夫人也没法子,因此才特意选了终南山的信行禅师塔寺。那里风光最好,边上又有极清静的尼寺。老夫人还将平日里与夫人交好的几位夫人娘子都请了同去,小郎君若肯过去主持布施,夫人这趟出去倒是正好散散心,”阿霓小心地看了看武 敏之的脸色,“小郎君,您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如回去跟夫人好好说一说?”

武敏之的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沉默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你跟夫人回报一声,说我明白了,让夫人这几日好好休养,我……”

阿霓心头一松,忙应了声诺,抬头等着他的下文。武敏之却转头看着上房,久久没有开口。斜阳将树影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色看去一片雪白,连唇上似乎都没有血色,眉眼却愈发深黑。阿霓突然有些不敢呼吸,在落英缤纷的春日黄昏里,眼前的这张面孔有一种开到极致的光华,仿佛只要吹上一口气,就会如满树残花般在风中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武敏之低低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我会陪夫人过去!”他转身走出了院子,院门微合,掩住了那个清冷的身影。

荣国夫人府的正院与西院相隔得并不远,武敏之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守在院门口的两个小婢女瞧见他的身影,一个忙忙地转身进去回报,另一个便上来笑道:“小郎君怎么才过来?老夫人问了两回了。”

武敏之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往里走去。小婢女有些纳闷,瞧了他好几眼小郎君可是有些劳累?让老夫人看见又该心疼了……”她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武敏之却一句也没应,眼见已到了上房门口,早有人打起了门帘小郎君请进!”

日头尚未沉入树影,斜晖将这座原本便处处华贵逼人的院子映射得愈发富丽堂皇,屋里虽已点起了彩烛,到底比外面略显幽暗。武敏之抬头望了门口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平日容色清冷,这一笑起来却仿佛小了好几岁,眯起的眼睛把眸子里那点黑沉掩饰得干干净净,右边嘴角那个若隐若现的酒靥,给这张面孔更添了一分阳光般明朗清透的光华。他微微提高声音叫了句:“祖母!”快步走上了台阶。

引路的小碑女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这才是往日里的小郎君嘛!上房里的杨老夫人原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听见这一声,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不待武敏之进门行礼,便一迭声道:“快坐下,快坐下!你不是早进家门了么,去哪里逛了?”

武敏之干净利索地叩首一拜,起身后才敛眉答道:“在门口遇见了去抓药的管事,因此先去了西院一趟。听说母亲过几日要去施斋,敏之原想劝劝的,婢子却说如今母亲不能动气伤神。”

他抬起眸子,认认真真地看着杨老夫人:“袓母可是要告诉敏之此事?”

杨老夫人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不错。你母亲这两年一直心情郁结,医师们都说再不能如此下去的,倒是让她多出去散散心,只怕还能好些……”

沉吟片刻,她到底只是长叹了一声:“敏之,你母亲这两年受的罪已经够多了,你莫要再跟她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