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却又转过头去,淡淡的道:“既然如此,明日你便不用跟我去长安了,跟二管事回西州去吧。”
金生唬了一跳,马鞭都差点从手里掉了下来,忙不迭道:“世子,小的不是那个意思,世子去哪里,小的便去哪里,世子千万莫把小的赶回去,不然我家爷娘只怕会打死我……”说着就要起身换成跪姿。
麴崇裕皱了皱眉,“你大呼小叫什么?还不坐好赶车!”看着金生眼泪汪汪的发白脸孔,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不赶你回去便是。”
金生如蒙大赦,抬手擦了擦眼角,“多谢世子开恩,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惹世子生气了……”
麴崇裕的声音有些发冷:“我不曾生气,只是……”却蓦然收口,停了片刻才道,“只是你若随我回长安,以后便不许在外面再乱说一个字!什么长安不如西州自在之类的话,绝不许出口,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金生应了一声“是”,身子越发缩得小小的。
麴崇裕的声音却慢慢的低了下去,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如今,在长安,我麴崇裕,大约谁也保不住!”他的脸色依然冷淡,眼神里却已满是萧瑟。几个月后,他将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四品中郎将,一个侥幸得到朝廷起用的降臣之后,他将只是麴家一个身份尴尬的子弟……如今,这一生最护着他的那个人都已化作了黄土下的白骨,他又有什么能力在那座繁花似锦大城里,在那座规矩森严的大宅中,护住他想护的人?而她,又是那样一个不可能不闯祸的人!
仿佛终于感觉到风中的寒意,他慢慢的眯起了眼睛,耳边却又听到那个清清脆脆的声音,“麴崇裕,我很欢喜你,你觉得我如何?”
当时他震惊得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是因为这个一直跟自己抬杠的女子居然喜欢自己,而是她居然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毫不文饰!从他十五岁起,有多少女子曾用脉脉的眼神、含蓄的诗句、微妙的暗示表示过同样的意思,最大胆的甚至会跑到自己面前痴笑着叫一声“玉郎”,或是丢下一方手绢、一块玉佩,却从来不曾有人站在自己面前直接说出这句话!
当时他也像此刻一样眯起了眼睛,心里转动的念头却是:这妮子莫不是来耍我的,就像她那个诡计百出的姊姊?因此,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承蒙厚爱,麴某愧不敢当”便转身离开。走了很远之后,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她依然站在那里,眼睛里分明已满是泪水,却瞪得大大的,不肯让眼泪掉下来,看见自己回头,竟是努力的笑了起来。
那时他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从容貌到谈吐到性格都不是,甚至几个月后他终于点头时,也只有一小半是因为她的认真,她的有趣,而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些姓张的姓祇的女人们实在太过讨厌,如果能让她们彻底死心滚远一点,他可以不介意身边多一个这样简单到透明的女子。
他点着头,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因此看着她蓦然绽开的灿烂笑容,心里最大的感觉,居然是有些内疚。那几年里,无论怎么宠着她纵容着她,都冲不走这种淡淡的顽固的内疚。他也曾想过,也许只有到他必须离开的那一天,这种内疚才会彻底消失,但愿自己不会心软。
然而,离开的,却不是他。是她直到将自己送到金城,然后扬鞭离去,直到最后回头时,她依然笑得那么灿烂。他却在隔得越来越多的日夜之后,慢慢的发现,自己已经忘不掉这张笑脸。相反,他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些娇媚的笑容,那些轻蔑的眼神,却已经变得极淡极淡,再也不会让他生出无法克制的厌弃与愤恨……
一阵风吹过,路边不知什么花树上纷纷扬扬的落下了细碎的花瓣,有几片从车前掠过,麴崇裕下意识的随手一接,那花瓣刚刚落在他的手心,却被一阵更大的风吹走到了高高的半空,转眼便不见踪迹。
麴崇裕慢慢收拢了手指,突然微笑起来。
如此,甚好。
第135章 大唐明月番外 大唐明月结局
日上中天,隋唐年间改名为兰州的金城,到处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带着大批牛马的回鹘人与来自长安巴蜀等地的茶盐商贾纷纷涌入城内,只待开市的鼓声一响,便好进市坊做互市的生意。而在内城的西北角上,那座高达百尺的木塔也被三月的艳阳映射得分外庄严,宝珠形的铁制塔刹熠然生辉,仿佛真是一颗反射着万丈佛光的硕大明珠,令人仰视之下不由生出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离木塔寺不过两箭余地的街道上,因不通往市坊,行人并不算多,一队有十余辆大车几十匹骏马的车队却不知为何越走越慢,几乎停在了街道正中,自然引来了不少诧异的目光。
队伍的中部靠前处,麴崇裕若有所思的抬头看着佛塔,骑着的那匹金棕色骏马慢慢的收住了步子,正当几个麴家世仆互相交换着眼色,估量着离开兰州前说不定还要去木塔寺走上一遭时,他却突然神色冷淡的一抖缰绳,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金生虽然之前跟随麴崇裕扶棺回榆中时也曾路过兰州,却不曾到过这木塔的近处,此时正半张着嘴看得目不转睛,直到听见身边有人叫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出声提醒自己的老管事笑道,“早便听说过这座宝塔了,今日一看,果然气派!”
那位老管事小心的看了前面一眼,见麴崇裕已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才压低了声音笑道,“当年咱们老王爷可是把天可汗赏下的金银,悉数捐献在这上头了,能不气派?”
此事金生自然也听说过一二,贞观年间,高昌国王麴文泰去长安觐见天可汗,回高昌途中便出资在故乡修建了这座宝塔,留下了好大的名声,却没想到用的却是天可汗的金银!这般会算计,怪道世子爷,不对,如今是县公爷了,也是精明得紧……他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出来。
老管事诧异的看了这位满脸傻笑的小长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正欲走开,却听金生又问道,“既是自家修的佛塔,又修得这般气势,阿郎回乡这许久怎么也不曾进去盘桓一二?”
他声音响亮,传出老远,老管事顿时唬了一跳,忙抬头看了看前面,眼见麴崇裕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转头瞪了金生一眼,低声喝道,“少问废话!”
金生诧异的瞪大了眼睛,脱口道:“怎么?问不得?”随即便反应过来其中多半有什么玄虚,赶紧捂住嘴东张西望了好几眼,只见身边几个有些资历的世仆神色都有些古怪,心头不由越发纳闷,只得眼巴巴的瞧着老管事。
老管事叹了口气,往路边让了几步,带住了马缰。金生忙跟了过去。眼见几辆马车都已过去,老管事才低声道,“你是随身伺候阿郎的,有些事日后还是心里有数才好,想你也知晓,阿郎的亲生父亲乃是大郡公!”
金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大郡公说的是阿郎如今在长安的伯父金城郡公麹智盛。此事他自然知晓:阿郎原本是这位末代高昌国王的幼子,八九岁上才过继给麴都护。只是若让外人去看,大约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们不是亲父子,莫说都护病重时阿郎衣不解带、日夜服侍的那份孝心,此次都护故去,阿郎更是扶棺三千里多里还乡安葬,又在坟前结庐而居,直至收到朝廷征召,这又是几个亲生子女能做到的?想到此处,他不由叹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老管事不知想起了什么,也叹了口气,“这也罢了,此次阿郎已承了爵位,回长安后想必是要另外开府的,平日拿大郡公当长辈当伯父来往总不会错,只是阿郎的亲生母亲何妃……便是此处的尼庵出家,又安葬在了后面的塔林中。”
金生的嘴巴顿时张得溜圆,呆了片刻才道,“小的曾听阿兄说,阿郎的母亲是、是……”他虽然性子有些鲁直,却也不好把阿兄的原话说出来——“那张家娘子算什么?要论生得好,谁还能越过世子的亲娘去?结果又如何?还不是红颜祸水!”可这“红颜祸水”具体是怎么回事,阿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原来竟是落了个青灯古佛的下场么?居然连近在咫尺的麴氏祖坟都不曾进得!
老管事似乎并不在意金生的兄长说了些什么,也无意多做解释,只是简简单单的道,“此事你知道便好,今日阿郎既然还是不肯踏入半步,你须记住,日后也不能在阿郎面前谈及此事,更莫去问东问西,省得犯了忌讳。”
金生眨了眨眼睛,满脸都是困惑,想要追问又讷讷的不知如何开口,老管事看着他的神色,嘴唇一动,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座宝相庄严的佛塔,压住了心底的一声长叹。
在那佛塔之下,昔日那般美艳的一副皮囊,想必早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如今看来,所谓红颜薄命,绝色姿容若没有那个福分镇着,倒还不如生得寻常些。就如这位昔日的西疆美人,若不是生得太好,艳名远播,何至于转眼便被那位侯大将军看上?阿郎那时年幼气盛,知晓此事后竟是身怀利刃要杀那位侯大将军,自是被拿了个正着。当时麴家一门老幼都在被大军押往长安的途中,前途未卜,阿郎闯下这般大祸,却还口口声声但凡有一口气在必要杀了侯大将军,郡公被逼得没法,只能亲手处置阿郎,还是都护出来拼死护住了他。大约从那时起,在阿郎心目中,这位叔叔便是比爹娘更亲的亲人了。
那段日子里麴家上下多少人对这位美人又恨又嫉,不但在高昌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去了长安只怕还能接着做贵人,谁知回到长安没多久,侯大将军竟被天可汗陛下拿入大牢,她也被送回了麴府,顿时便从云彩上的仙子变成了泥地里的破布,若不是到底怕唐人猜疑麴家对此衔恨,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不过待到侯大将军被斩,还是立刻被送到了此处出家,听说没几个月人便没了——谁知背地里是怎么回事!如今也不过是落了个红颜祸水的名声。
佛塔之上,几只飞鸟盘旋而落,老管事不由眯起了眼睛,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是高昌王府里一名小小仆役时第一次见到那位何妃时的情形,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艳阳天,她在花园里新开的桃树下翩然走过,那张微笑的面孔却把满院的桃李都映得失去了颜色……
番外三 陌上花开(三)
怅然的神色在老管事的丘壑纵横的脸上一闪而过,金生正想开口,他已转头道,“咱们都是做奴婢的,虽说阿郎的性子只是在外头显得严厉,该忌讳的还是留意些才好。”
金生忙点头,“阿伯放心,小子绝不会在阿郎前多问,只是……”他有心追问一句,可看着老管事蓦然皱起的眉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知阿郎还有旁的什么忌讳没有?再有一个来月,咱们就回长安了,阿郎叮嘱过小的,说长安不比西州,说话都要当心,可该当心哪些事情,小子心里不大有底。”
老管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长安贵人多,规矩大,莫说阿郎,便是郡公老夫人他们,都是要谨言慎行的,咱们这些人更要把紧了嘴,到了外面,记得做个会笑的闷葫芦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便拨了马头,随口又说了一通做长随的要耳聪目明嘴巴笨,手短胆小脑子清之类话,这些金生心里自然早已有数,却也紧紧跟在一旁点头不迭,眼瞅着老管事说得兴起,便笑道,“听说夫人是个性子刚强严厉的……”他在麴崇裕身边呆的时间虽不算太长,却也与别府的一些长随有过交往,听他们说起夹在娘子与阿郎之间的苦处,有些事一个要瞒着,一个要追查,说不定倒霉的便是他们这些下人。阿郎是最恨身边人多嘴的,却不知长安那位夫人性子如何?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是将门之女,自然性子刚强,不过横竖与咱们也是没什么关碍,阿郎在外间的事情,夫人从来都是一律不问的。”停了停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是此番回去之后肯多问几声,倒是好了!”
金生不由“咦”了一声,阿史那娘子那般大大咧咧的性子,少不得也有拎着他一通追问的时候,夫人却怎会一律不问,老管事为何又说肯问更好?
老管事却显然不想多说,双腿一夹马肚,坐骑一路小跑追上了车队。金生没奈何也跟了上去,尽量不惹人注目的挪到了队伍前面,跟在了麴崇裕身后不远处。麴崇裕仿佛脑后生了眼睛,回头扫了金生一眼,神色里倒也看不出喜怒。
金生心下多少有些心虚,忙跟近两步,还没开口,麴崇裕已声音冷淡地道:“我看你真是太闲了些,不如先去前面定下的饭铺一趟,让掌柜换一换菜谱,今日天热,我胃口不佳,让他们莫上荤腥之物了,多做些清淡的。一个时辰内办好。”
晚间的饭铺?那是今日歇脚的驿馆附近了,来回足足有五六十里……金生顿时苦了脸,也不敢分辨,低声应诺,挥鞭便跑。
兰州原是丝绸之路南道和青海道的中心,城外道路修得甚为平整宽阔,春日里车马络绎,尘土飞扬。金生好容易才跑了个来回,已浑身是汗,满面灰尘。麴崇裕却又道,驿馆那边还要再带句话过去,打发他换匹马再跑一趟。这一回,他再次回到队中时,脸上的汗水混着尘沙早已糊成了灰泥,被他用袖子随手抹了两次,更是黑一道白一道的好不滑稽。
麴崇裕嘴角微微一扬,待金生吭哧着回完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金生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心里微松,忙拨马跟在了麴崇裕的马后,又等了半日还是无事,这才掏出怀中的白叠巾子擦了把汗,却突然听见了麴崇裕淡淡的声音,“以后若真有什么事不明白,你不妨来问我,莫要在背后鬼鬼祟祟!”
金生的手上一僵,半晌才摸着头憨笑了一声。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车队不急不缓的走在路上,渐渐西斜的日头将大伙儿的后背烤得暖洋洋的。走得半个时辰,远远的已能看见今日歇脚的小镇,小镇的外面大片的杏林宛若一片粉色的海洋。金生在这条道上来回了四次,如今才能踏踏实实的看上几眼,忍不住长长的出了口气。待得听到杏林里的清脆笑声,看见几个妙龄的女子嬉笑着从林中钻了出来时,更是看得直了眼。
那几名女子看打扮似乎并非村姑,倒是像是出游的中等人家女眷,看见车队都笑嘻嘻的掩住了嘴。女孩子们都是花一般的年纪,这等神色自有说不出的动人,有一个姿容秀丽些的笑得眼波流转,尤其显得娇媚。金生脸上顿时有些发烧,有心多看几眼,不知怎么地却不由自主的扭过了头去。
他心里正在打鼓,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冷哼,只见自家阿郎也转过了头,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厌恶。
金生心头不由大奇,想起阿郎刚刚吩咐过的话,忙问道,“阿郎莫非认识她们?”
麴崇裕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显然是懒得开口答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
金生纳闷的回头仔细看了看那几位少女,只见她们正对着车队指指点点,不时嬉笑几声,十足便是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娇憨女子,转眼间几个桃红柳绿的身影便渐渐的离得远了。他越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日还是遵从阿郎适才的吩咐:“阿郎,莫不是她们生得和谁有些相像?”
麴崇裕这次看都没看他一眼,皱着眉冷冷的道,“我似乎落了两把角弓在老宅中,横竖你也无事……”
金生脸色都变了,脱口叫了句“阿郎”——老宅离此处有两天的路程,足足一百多里!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不如去前面镇上看看,可有售卖弓刀的店家。”
金生长长的松了口气,再也顾不得问东问西,拨马便往前蹿了出去。
看着金生有些狼狈的背影,麴崇裕挑了挑眉,脸上的不耐之色已变成了淡不可见的笑容,这家伙,以后还是在身后鬼鬼祟祟好了,省得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实,金生说得也不算错,适才路边的那位少女,神情笑容间的确有一种自己最厌烦的东西。若是从前,他大约会想都不想便推到当年那位以娇媚著称的长安贵女身上去。当年若不是她那些令人无法招架的手段,不是那温柔背后势在必得的霸道与傲慢,自己大约也不至于好几年里都装出一副只爱俊秀少年的模样,可今日午间在木塔之下,好些尘封在心底里的记忆却突然间都被搅了起来。
不,他讨厌的不是那个贵女,其实早在她之前,他就讨厌女人娇笑的声音,讨厌那种脉脉流转的眼神,因为,给自己生命的那个女人,正是世上最娇媚的女子。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笑声和眼波,可以让最无畏的高昌勇士瞬间变得面红耳赤,可以让父亲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然而当高昌国转眼之间便沦为唐军铁骑下的焦土,当他们由最高贵的王室贵族变成了唐人的阶下囚,她的笑声就再也没有响起过,直到那位穿着明光甲披着紫色大氅的大唐将军出现了他们的营地里,他才知道,原来她的笑容和温柔可以转眼间就换一个施展对象。
在好几年后,她曾拉着他的袍角哭诉:“我只是受不了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度日,穿着抹布般的衣裳,每日连洗脸的水都没有,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都过这种日子,只是想让你和镜娘日后能活得好些……”而他只是挥刀割断了袍角,在她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那扇大门,就像当年她在镜娘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高昌战俘的营地。
她以为自己当时还小就会忘记么?在寒酸混乱的毡帐间,那天她绽开的娇媚笑颜就像佛塔上那颗宝珠一般光芒四射,不但晃花了侯大将军的双眼,让他从此走上了一条与大唐皇帝离心离德的断头路,也寒透了他们的心,镜娘从此便再也不肯轻易露出笑容,他也无师自通的学会用笑容来面对一切,包括亲生父亲举起的弯刀……
对他而言,笑容可以掩饰一切仇恨、愤怒和轻视。至于欢乐,那是很久很久都与他无缘的一个词,他也曾对那位出身将门的妻子抱过一丝希望,只是他的好运大约在八岁前已经用完,这位仪娘果然端庄大方,处事得体,一丝不苟与的履行了作为麴氏妇一切应尽的义务,唯一的缺点便是把她那颗高贵美丽的心留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她的目光总是清澈而冷静,她的笑容总是温雅而疏离,而他在三个月后便学会了面对她露出同样的目光和笑容。他麴崇裕固然不算什么人物,却不至于自甘下贱到去谋算祈求他人施舍的温情!
恍惚间,麴崇裕的眼前又有一张笑脸忽闪而过,是那个丫头没心没肺,却像阳光一样清透灿烂的笑颜,仿佛是阳光的热度从后背一点点的渗到了心底。他嘴角的笑容也慢慢的加深了一些,自己的运气到底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而一个多时辰后,当麴崇裕读完从长安刚刚送到驿站的一封信笺后,脸上再一次露出带着温度的淡淡笑容,“裴守约也要回长安了……”
驿站的西边,晚霞最后的一抹色彩已被暮色吞没,而东边一轮圆月刚刚从树梢后探出头来,月光下的树丛和瓦舍都像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霭里。一声叹息轻微得恍如遥远的时光中残留的悲喜,转瞬间便消失在依然带着些许凛意的春风里。
(番外完)
大唐明月卷5 云诡波谲
第一章 人间四月 约法三 大唐明月卷5 云诡波谲
四月是长安最美好的季节。
立夏前的几场小雨,终于洗净了漫天飘舞的杨花柳絮。在重新变得澄澈的天空下,长安城明润得宛如一幅水墨未干的工笔长卷——卷头是数百年来碧波荡漾的曲江池,卷中是掩映在黄土垣墙和浓绿槐荫中的无数粉墙黑瓦,卷尾则是龙首原上那座修葺一新的大明宫。
与庄严肃穆的太极宫不同,如今已改名“蓬莱”的这座新皇宫气象高华却不失明媚。一进丹凤门,便有龙首渠的清流穿墙而过,两岸的万条垂柳似乎把宫墙都染成了绿色;烟波浩渺的太液池边,四年前种下数千棵梧桐随着地势起伏,仿若一袭深翠的地衣。坐落在这样的湖光山色之间,那些朱楹碧瓦的宏伟宫殿都生生多了几分秀丽风姿,在四月的微风中,为这幅长安立夏图添上了最华美的一笔。
只是当这熏人如醉的微风吹到紫宸殿门前时,却仿佛变得沉滞起来——高高的台阶下面,一字排开肃立着五位官员,清一色的大红襕袍,清一色的凝重神色,若不是那五把在风中微微抖动的胡须,看去倒像是五尊大同小异的雕像。
他们眼前的紫宸殿,是新皇宫三大正殿里最小也最冷清的一座,莫说去比那气势恢宏如日初升的含元殿,就是跟天子平日上朝用的宣政殿相比,也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前殿往南不过四十步就是一道宫墙,后殿的寝宫则直接通往内廷,门前既无仪仗,也没几个侍卫,是座名副其实的便殿。然而所有的人都知道,能被召进这里议事是何等难得的荣耀——那是大唐宰相和天子近臣们才拥有的特权,号为“入阁”。
廊下的这五位官员倒不是从没享受过入阁的待遇,只是联系到最近的那些隐隐约约的传闻和眼下这个辞春迎夏、百官休宁的日子,这一回的召见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他们也不得不拿出最庄重的态度,以表示自己绝没有胡思乱想。
在这样一片沉重得能压死骆驼的寂静中,从殿门方向传来的轻巧脚步声便显得分外响亮了。众人的仪态顿时愈发端庄。一个青衣小宦官快步走了下来,白净的小圆脸上满是殷勤的笑容:“诸位……”
一语未了,不远处突然有人锐声道:“圣人眼下可在殿内?”
众人都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架腰舆不知何时已到了庭前,发话的女子不等腰舆停稳便一步跳下,快步走了过来。她的年纪已是不轻,一身简洁的石青色衣裙丝毫不显奢华,只是身材高挑,目光锐利,大步流星之下更是气势逼人。
小宦官吃惊之下,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大、大长公主,圣人就在外殿,只是……”
女子一记眼刀横了过去:“只是什么?还不快去回报!就说常乐有急事求见,圣人再不管管,我们这些人就要被人踩到泥里去了!”
小宦官唬了一跳,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飞跑进去。不多时,随着里头传来的一声“有请”,常乐大长公主提裙而入,一阵风般消失在殿门内。
五人不由面面相觑,他们自然都知道,这位常乐大长公主在宗室里威望颇高,也极得圣人的敬重,平日里就经常出入宫廷,今天这么急怒而来,难不成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没过太久,就见两个小宦官疾步而出,分头奔向紫宸门和殿中省的方向,显见是传旨去了。
日头一寸一寸地向西边挪去,殿内却再也没有传出别的动静,五人全身的骨头也仿佛在一寸寸地变成僵石,眼角瞅着身边同僚依旧端严的身影,又不敢松懈下来。正难受间,殿门内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穿着五品朱色衣袍的内侍踩着碎步走了出来。众人认得正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内常侍窦宽,不由都是精神一振。
窦宽在台阶上立定脚步,拖长了声音:“圣人口谕——”
“西台侍郎杨弘武、戴至德,东台侍郎李安期,东台舍人张文瓘,司列少常伯赵仁本,生性忠谨,操履贞固,特各赐紫竹席一领!”
紫竹席?那五双原本听见“口谕”时有些暗淡下去的眸子蓦然间又亮了起来。谢恩声中,五个大红的身影几乎齐刷刷地矮下了半截。唯有年纪最大的杨弘武始终比旁人慢了半拍,加上久站之下手脚发木,顿首之后,一时竟是起不得身。窦宽赶紧上前两步将他搀了起来,口中笑道:“杨侍郎辛苦了。”
杨弘武忙道了两声“不敢”,正想再问一句圣人是否还有别的吩咐,窦宽已微笑扬声:“今日有劳各位久候。只是适才常乐大长公主来报,临海大长公主夫妇病重,圣人正急着宣召相干人等前去照料,一时只怕无暇分身。诸位不必等着进去谢恩了,竹席稍后会送到各位府上。”
这原是预料中的事情,五人脸上的神情却都变得有些异样。抬头看着台阶上那幽深的殿门,有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人眸中光芒闪动,只有杨弘武怔怔地站在那里,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复杂。
在他们看不到的紫宸殿后门,一个瘦小的人影轻巧地闪了出来,快步走向北边。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后,这身影便出现在含凉殿的书房里,那张讨喜的小圆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只是此时笑纹都僵硬得就如他正在打结的舌头,让人恨不能帮他一把捋平了才好。
在他面前三四步处,皇后武氏随意散坐在屏风榻上,一身家常的湖色襦裙,把那张圆润柔美的面孔映衬得皎若满月。听着小宦官结结巴巴的回报,她的语气倒是更柔和了几分:“到底是‘是’,还是‘不是’?你慢慢说,难不成怕说得慢了,我会罚你去洗衣坊做苦役?”
小宦官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皇后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见屋里的几个宫女都抿嘴微笑,他忙咧嘴干笑了一声,脸色到底放松了些许:“启禀殿下,不是圣人吩咐了侍郎们什么事务,是、是常乐大长公主突然进宫告状了!”
“喔?”武后微微直起了身子,目光中露出几分兴味。
小宦官咬了咬牙,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常乐大长公主跟圣人回报说,临海大长公主与河东公如今都是卧床不起,身边却没有得力的人伺候,河东公世子离府别居,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司宗寺对此不闻不问,府里连略好些的太医都请不到;还说临海大长公主如今已是病得不成人样了,宗室们看着都很是寒心!”
“圣人听了也有些动容,立时传旨给司药局的当值御医和司宗少卿,令他们即刻去河东公府诊脉探视。常乐大长公主又很是说了些临海大长公主这些年来的艰难,圣人已应了她,会追究有司的怠慢之责,还说过几日得闲了,他会亲自去探视临海大长公主……”
说到后来,小宦官声音不由越来越低。他虽是头一次来含凉殿,这边的忌讳倒也知道一二。临海大长公主,那可是公然得罪过皇后的母亲、宗室里最不招皇后待见的人物;圣人如今竟如此厚待于她,皇后岂有不恼之理?
武后嘴角的微笑却是丝毫未变,听到最后一句,才垂下了眼帘,沉吟片刻后问道:“河东公府那边的情形,常乐大长公主到底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
小宦官不敢怠慢,将常乐的那一大篇话又复述了一遍:临海如何久病不愈,河东公又如何突然病倒,两人都卧床不起,床前却只有次子尽孝……武后默然听着,开口时已转了话题:“那几位侍郎难不成一直在外头等着?”
小宦官暗暗松了口气,忙道:“那倒是没有,圣人让窦内侍出去跟几位侍郎说了一声,他要先处置临海大长公主的事,给每人赏了一领紫竹席,”武后细长的凤目突然一眯,眉宇间顿时多了份难言的寒意。小宦官只觉得一阵剧寒直透骨髓,舌头不由自主又开始打结:“让他们先、先回去……”
武后眸中的厉色却是转瞬即逝,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也依然柔和亲切:“好,我都知晓了。你是叫阿福吧,果然是个老实的,回去之后好好用心伺候圣人,这宫里,自然少不得你的前程。”
阿福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膝盖一软,就势跪倒在绵软如云的团花地衣上,颤声道:“谨遵皇后吩咐!”突然福至心灵,又添了句,“多谢殿下恩典!”
武后瞅着他微笑起来:“小机灵鬼,玉柳,赏!”
小小的大红彩绣缎面荷囊,不知里头装了什么,有些沉,也有些凉。阿福却觉得自己的掌心一阵阵地发烫,几乎不知该怎么拿才稳妥,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双手将荷囊捧在额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垂首一步步退了下去。
他的姿态依然恭谨,脚步却变得稳稳当当,仿佛知道从此刻起,他已踏上了这座皇宫里最宽敞平顺的道路。
含凉殿的书房里,气温却渐渐冷了下来。几个宫女早已悄然退下。武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太液池,良久没有出声。明净的水光天色透过新换的浅碧色窗纱照在她的脸上,那侧影清晰沉静,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玉柳心里也是越来越沉:刚才听到的事虽似寻常,可若是处置不妥……她正要开口,武后却缓缓转过头来,语气平淡得没有半点波澜:“传我的话,让他们在给五位侍郎府上送竹席时再加一份冰,按宰相的份例补足!”
玉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殿下!”这宫中每年立夏给百官赐冰,历来都是严格按品级来的,这样的恩宠优待……武后神色漠然:“紫竹席都赏了,还差几块冰?”
玉柳自然也清楚,紫竹席不是轻赏之物——紫为贵色,唯三品以上可用;竹子直且有节,坚而中空,寓意为直言进谏,虚怀纳贤,也是宰相应有之德,圣人的用意已是昭然;但想到那几个名字,她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这几位侍郎里,除了杨公,其他人心里未必是向着殿下的。如今此事到底还未定下,若是轻易就给了他们这份体面,会不会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武后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那又如何?杨弘武若不是年迈昏聩,你以为这回轮得上他?不过是用来堵我的嘴罢了!既然如此,我不但不能劝阻,还要事事都替圣人想在前头,这样才算得贤良淑德不是?不然,家丑尚不可外扬,你以为圣人特意转告他们那几句话又是为了什么?”
玉柳不由无言以对。这五位侍郎不管原先立场如何,哪一个不是人精?如今圣人一面暗示着要提拔他们,一面又把他要厚待临海大长公主的意思透露出来,其间的用意实在教人寒彻心肺!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从窗外传来了几声翠鸟的鸣叫,脆亮得几乎令人心悸。看着武后唇边那冰凉的微笑,玉柳心里好不难受,却不得不开口提醒道:“殿下,圣人似乎还打算着亲自去看望临海大长公主,此事殿下还是要想法劝劝才好。”此举若是成行,明白皇帝心思的,只怕就不止这几位大臣了……武后嘴角笑意更冷:“此事我能去劝么?临海那般凉薄的人,事到临头终究有个姊姊肯为她出头!我呢?”
玉柳怔了怔,难道皇后是想让韩国夫人进宫来劝谏圣人?这法子自然不错,眼见就要到贺兰月娘的忌日了,圣人最近还有意无意地问过韩国夫人好几回,只是眼下……她忙低声道:“老夫人说,韩国夫人这几日已是肯按时用药了,只是身子还未大好,一时半刻只怕还无法进宫。”
武后脸上并没有露出半分意外,只是点了点头:“你让人去把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禀告给老夫人,帮老夫人安排好进宫事宜!”
玉柳眼睛一亮,对啊,临海大长公主当年得罪的其实是老夫人!如今圣人对老夫人倒是存着几分歉疚的,只要老夫人在圣人跟前提一提当年韩国夫人和她被临海大长公主慢待的情形,圣人只怕也不好装作全忘记了吧?
“你让老夫人禀告圣人,当年她与大长公主起了冲突,不过是一时意气,这些年里听闻公主身子不好,她一直想去探望,却又怕人误会;如今听闻公主病重,心下很是不安,无论如何也要去看望一下大长公主才好,还请圣人帮着转圜一二,以免大长公主心生疑惧。”
武后的声音依旧舒缓平静,玉柳却不由呆住了,足足过了两息的时间才醒过神来:“圣人他,会应允么?”
武后微微一笑:“不会。圣人如此敬重母亲,自然会替她去转达这番好意。可此等家事,又怎好劳烦圣人?明日待时辰差不多了,我会过去恳请圣人,让我代母探望,以尽孝心!至不济,为了让母亲心安,总要多多关照临海大长公主一番,或是跟随圣人一道过去好好劝慰劝慰她吧?”
玉柳眨了眨眼睛,恍然后差点笑了出来:对啊,这才是釜底抽薪!以圣人谨慎多虑的性子,绝不会同意老夫人去探望临海,以免坏了他的布置;可如此一来,他又能用什么理由来拒绝皇后的请求?有殿下亲自关照临海,甚至亲自去看望她,外人还能疑心什么?只能叹服皇后心怀宽广、既往不咎!
她含笑应了声“是”,正要转身,却听武后又淡淡地吩咐道:“还有,明日一早,宣蒋孝璋去河东公府给临海大长公主夫妇诊脉,让他务必竭尽全力!”
“蒋奉御?”玉柳好不意外,让蒋奉御去给外臣看病,也就是当年的玄奘法师得过这样的待遇吧?她忙道:“殿下,奉御好几年都不曾出宫看诊过了,何况圣人平日也要蒋奉御诊脉,如今刚入夏,饮食起居上更要小心,奉御哪里走得开?”
武后看了她一眼:“你没听那位阿福说么,这一次是河东公突然病倒,常乐才被请了过去的。临海病了十年,我若没记错,那位河东公世子也已离府别居了十年,她却生生等到河东公卧床不起了才发难,还能是为了什么?”
玉柳顿时醒悟过来:“她是在谋算河东公的身后事!若是蒋奉御能妙手回春,她的如意算盘自然落空,殿下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担心?”武后怔了一下,突然扬眉笑了起来,原本神色淡漠的脸上仿佛有宝光流转,竟是说不出的明媚照人,“这种事也值得担心?圣人既然要厚待宗室,我便做到仁至义尽;大长公主既然要为子孙谋算,我便让她锦上添花!只是蒋奉御若能将此事拖上三两个月,那才真真有一场热闹好瞧!”
她转头看了看墙上挂的一幅帛画,眸子里的笑意越发璀璨:“你莫忘了,有一个人,原是最适宜来让这位公主喜出望外的!”
玉柳顺着她的眼光看了过去,不由也笑了起来:“奴婢明白了!”
武后凝神看着那幅金碧山水,仿佛透过纸面看到了极遥远的地方,语气也轻柔到了极点:“你不明白,这两年,是我太急,也太自负,日后再也不会了……”
她转目看着玉柳,眸子里只剩一片空明沉静:“你让蒋奉御不必着急回宫,多在河东公府留守些日子。”
“有备,无患。”
玉柳转念间已彻底明白过来,背上顿时浸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胸口却是一阵阵地发烫,仿佛有无数纷乱隐秘的热望在争先恐后地往外翻涌。她强自镇定地应了声“是”,默然等着下文。
武后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
含凉殿外,夕阳将坠,流霞满天。四月的斜晖在太液池上洒下了一片碎金,也将蓬莱宫重重叠叠的碧色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玉柳站在殿门外的台阶上,眯起眼睛看了好几眼,只觉得这金碧辉映的奇妙色调和刚刚看到的《万年宫图》有说不出的相似——记得那幅画是库狄画师用了足足半年才画好的。那半年真是一段好时光啊!那时的圣人待皇后一往情深,那时的韩国夫人与皇后亲密无间……想到一年来不曾入宫一步的韩国夫人,想到十年来不曾出府见人的临海大长公主,她的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些莫名的期待——最多再过三个月,库狄夫人她,总该回来了吧?
四千里外,敦煌城州城驿的上院正房里,库狄琉璃此时却是欲哭无泪,望着床榻的一角,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床角里,刚刚才叠放齐整的被褥已乱成了一团,一个圆圆的小屁股还在不断蠕动,努力将自己埋得更深些。捧着湿帕站在榻旁的乳娘试探地叫了声“三郎”,那小屁股一僵,立时一动也不动,仿佛如此一来便无人能找得到他。犹自湿着双手站在屋里的婢女小米和紫芝顿时再也忍耐不住,笑做了一堆。
琉璃丢下手里的湿巾,咬牙探身将那只小鸵鸟从被褥堆里拎将出来。小鸵鸟却不哭不闹,只是用两只胖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蛋。待得被琉璃圈在怀里,拉开双手,他一眼瞅到那越来越近的湿手帕,这才“嗷”的一嗓子开始了又一轮惊天动地的嚎啕。
乳娘手一颤,顿时抹不下去了,心虚地瞅着琉璃。琉璃看着那张脏得不像样的小脸,只催促乳娘:“动作快些……”乳娘忙伸手用湿帕在三郎脸上擦了几把,雪白的帕子立时黄一道灰一道的成了花巾。她换了帕子还没来得及擦第二遍,门帘便是一响,“三郎这是怎么了?”话音落时,裴行俭已到了榻前。
琉璃看了看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衣袍,心头发虚,只能轻描淡写地道:“三郎还是不大肯洗脸。”
裴行俭怔了怔,倒是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一面挣扎大哭一面还敌进我退地扭头晃脑拼命躲着湿帕子的三郎,摇头笑了起来。
三郎却仿佛看见了救星,身子猛地一挺,挣出双手眼泪汪汪地扑向了他。裴行俭就势把他捞在怀里,顺手抄过湿帕。三郎虽然一时把脸埋在裴行俭的胸口,一时又咧着嘴哭,裴行俭却是轻车熟路,连哄带逗,见缝插针,片刻后终于将那张又是眼泪又是沙尘的小脸擦了个干干净净。
满屋子人都松了口气。三郎委屈得瘪着嘴直打嗝,直到琉璃在他脸上擦上了一层香喷喷的面脂,这才破涕而笑,咧开的小嘴里露出了四颗米粒般的小白牙。琉璃恨恨地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小磨人精!”三郎顿时笑得更欢,一道亮晶晶的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乳娘念了声佛,转身带着紫芝、小米把屋里几个盛着水的铜盆都搬了出去。裴行俭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琉璃装着没听见,回头便整理起床上的被褥来,心里哼了一声:还不是为了让你家三郎好好洗脸么!自己原想着他是长牙后才不爱洗脸的,习惯还不难改,这才打了包票会一次治好这坏毛病,谁知道……那边小米笑着回道:“夫人说言传不如身教,因此让我们都进来先说说笑笑地洗了一遍给三郎看,不曾想……”
琉璃再也装不下去,恼羞成怒地嘟囔了一句:“他如今眼力倒是见长,爬得也越发快了!”——三郎看别人洗脸倒是看得兴高采烈,没想到乳娘一拿上帕子走过去,他竟是一扭头便扎进了被子堆,爬得比平日更快了十倍!
裴行俭哑然失笑,一眼瞅见琉璃已经发黑的脸色,忙忍笑转身,把三郎高高地抛了几下:“三郎又惹阿娘生气了,快笑一个给她听听!”
那小鸭子般嘎嘎的欢快笑声顿时在屋子里回荡起来。
琉璃绷不住也笑了,随口问道:“你不是要出门么?”
因带着三郎,此次从西域回长安他们便没有走大海道,而是取道赤亭,穿越大患鬼魅碛,经伊吾抵达敦煌。这原是丝路商旅出入西域最常走的路,虽是比大海道长了好几百里,但沿路烽燧连绵,驿馆规整,裴行俭于道路行止又是烂熟于胸,一路上倒是十分顺利。只是到敦煌后,他便说要休整两天、安排些事情,没想到转眼就回来了。
裴行俭笑道:“不过是寻个人带路,早办妥了,明日一早,咱们便去鸣沙山。”
鸣沙山?琉璃吃了一惊,那沙丘月泉,自己当然也是想过要去看一看的,可他怎么……裴行俭转头看着她微笑:“横竖要歇两日,我也一直想看看那沙山月泉,与你原先梦里见过的是不是一个模样。”
琉璃怔了怔才记起,当年在瓜州时曾与他随口说过,自己以前梦见过这片戈壁沙丘,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而眼前这双眸子里的温暖笑意,也依旧和那时一模一样。她不由也慢慢笑了起来:“好,我这便去准备。”
三郎原本正笑得开心,突然见琉璃起身要走,忙“啊啊”大叫了两声。琉璃笑嘻嘻地回身捧住他 的脸蛋,轻轻一挤,手心里顿时出现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小鸵鸟,明日到了月牙泉,阿娘非得给你洗上十遍脸不可,看你能不能将头扎到沙丘里去!”
三郎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待听见“洗脸”二字,才 “呜呜”地抗议起来。琉璃松开手,满意地看见这张小脸又皱成了十八个褶的包子。她拍拍手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裴行俭无奈的声音:“三郎莫怕,莫怕!阿娘唬你玩儿呢,什么鸵鸟……”
琉璃脚下差点一绊:糟糕,自己怎么连非洲特产都顺口说出来了!
她心里忙忙地编好了一套说辞,又反复过了两遍,觉得无甚漏洞,这才安心了些许。只是这一日直到晚间把三郎哄得睡着了,裴行俭也没问到鸵鸟,倒是笑吟吟地直问:“你听见三郎适才叫我了么?他真真聪明!”
琉璃小心地把三郎放在榻上,掖好了被子。听得这句自称自赞,忍不住腹诽:会叫你有什么稀奇的?会叫我了才是真的聪明好不好——长安话里“爷”的发音类似于“呀”,“呀呀”或“啊呀”当然比“阿娘”好叫得多!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三郎,微笑道:“他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竟是一刻不能闲的,胆子又大,日后除了念书,只怕还是要让他打熬筋骨,磨一磨性子才好,长安到底不比西州啊!”
长安,长安!琉璃胸口顿时有些发闷。自打上路以来,数千里外的这座城池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偏偏裴行俭却似乎格外放松,举止谈笑间都是一派难得的闲适自在,让她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可有些话……眼前有手指晃了晃,琉璃抬头看着裴行俭含笑的双眸,心里一横,轻声道:“你也知晓长安不比西州,待咱们回了那里,你要答应我,再不能……得罪皇后了!”
裴行俭眼中的笑意渐渐退去,他的神色依旧温和,目光却明彻得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琉璃原本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话语,到嘴边时不知怎地竟化成了最直接的一句:“你总要想想三郎!”
裴行俭怔了怔,目光转向了床榻。三郎睡得正香,圆嘟嘟的小嘴半张着,藕节般的胖手举在嘴边,似乎在随时预备着塞将进去……他的眼神越来越柔软,却久久没有出声。
琉璃心头一沉,思路反而清晰起来,轻声道:“守约,我知道你对皇后有些戒心,你当然有你的道理。可你别忘了,天家母子一体,皇后如今已有了四位皇子,若是皇后地位动摇,他们会怎样?自古以来几个废后之子能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