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一开,眼见族长们鱼贯而出,各个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容,院子里的气氛也立时便松泛了下来,只是笑语声还未来得及响起,便有仆人匆匆的跑了进来,“启禀公子,麴世子来了。”
苏南瑾脚步一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稀客临门,我这便去迎!”一撩袍子便走了出去。
张怀寂等人相视一眼,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只能站在了院子里,他们这一站,院子里那些高门子弟自然也坐不住,纷纷的站了起来。没多久,便见麴崇裕与苏南瑾并肩走了进来,麴崇裕一身绯袍,容光焕发,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轻松写意,而适才还满面笑容的苏南瑾此刻的脸色却与身上的袍子相仿,笑容也僵硬得犹如风地里放了半个月的胡饼。
张怀寂和几位族长心里顿时都是一惊,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纷纷堆着笑脸走上去见礼。麴崇裕礼数周到的含笑还礼,笑容里满是和悦,众人的后背顿时都是一片冰凉。
卢主簿心里也是一沉,笑着上前打了个哈哈,“世子百忙之中拨冗光临,真真难得。”
麴崇裕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了一会儿,才点头笑道,“今日倒是不忙了,崇裕此番登门打扰,一则是为了恭贺苏兄的大喜,二则也是知会苏兄和主簿一声,都督府派去外地购粮的车队已然回归,不日便能抵达西州,西州该交的军粮断然不会少上一粒。今日乃是苏兄的好日子,正该用这消息为苏兄添上一份喜意。”
院子里突然变得一片寂静。麴崇裕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脸上的微笑温柔欢悦得犹如春风拂面,漫步走到席上端起了酒杯,“崇裕初闻此讯,心中欢畅,不好藏私,总要请苏兄和诸位同乐才是,如此良辰美景,又是双喜临门,正当痛饮狂歌,诸位请了。”
他仰头一口饮尽,把酒杯一丢,向苏南瑾抱了抱手,“苏兄慢饮,崇裕告退。”说完大笑着转身离去,最后一抹斜阳照着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淡金色光影,却是刺得满院子人双目生疼。
眼见麴崇裕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外,满院子依然是一片沉寂,有人呆若木鸡,有人面若死灰。便是最镇定的卢青岩,看了看脸上青红交加,拳头捏得格格做响的苏南瑾,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
张府的堂屋里,前一夜喜庆的灯笼还未来得及撤下,一个多月前曾在这里聚拢的西州家主们又一次坐到了一起,脸上那咬牙发狠的表情也与那一夜并无两样,只是发狠的对象,却变成了坐在主位上的张怀寂。
压抑着怒气的低声议论中,祇氏家主的声音显得尤为尖利,“张贤侄,当日是你口口声声与大伙儿说,没有咱们的粮米,这西州无论如何也凑不够十三万石军粮,都督只有征粮这条路可走,而一旦征粮,咱们存下的粮米必能有翻倍之利,如今如何?”
一夜不得安眠之下,张怀寂的眼圈明显有些发青,脸色却一片苍白,闻言不由苦笑了起来:如今如何?如今从柳中、天山、蒲菖各个方向,正有源源不断的粮车向西州过来!仿佛是一夜之间,几千辆粮车、五六万石粮米便从地下钻了出来,看这摸样,交完军粮之后还能给西州剩下两三万石的余粮,足以对付来年的春荒春耕。而他们辛辛苦苦存在粮仓里的那些粮米,拿来酿酒,要交比酒价更高的税赋,拿来发卖,如今又哪里还能卖得出一点价钱?
只是看着眼前那一张张愤怒的面孔,他还是忍不住道,“小侄的确虑事不周,可如今之事,当初谁又能想得到?在座各位叔伯,你们可曾想到过?”
屋里顿时静了一静,的确,当日筹粮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反反复复算得很清楚,西州地界上的余粮早已被裴长史收得差不多了,加上西州这几年里攒下的存粮,他们打听得清楚,恰好是五万来石,加上三倍于往年的征粮,也不过十万,到底还差了许多。而当时留给西州的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附近几个州府都在征粮,自是无粮可买,若去沙州等地购粮,隔着一千多里地,没有两三个月时间绝不可能拉得回来!因此,他们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去外地收粮之事,可谁又能料到,裴长史居然会在三个月前便不动声色的派出了这么些商贾!难怪这三个月里,这些人竟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他们注意到此事之时,一切都已是太晚。
堂屋里的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有人便冷笑起来,“咱们不过是些田舍翁,与裴长史原是不熟,只是参军你与他共事七年,却也不知他的手段?”
张怀寂胸口顿时堵得更是厉害:这个问题,昨日以来他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不过是六七年的平安无事,看惯了裴长史那张温和的笑脸,自己怎么就把他刚来西州时施展的手段忘了个一干二净?
王君孟的父亲也有些不自在的转头看了看外面,儿子一个多月前便曾说过,裴长史大约自有法子解决此事,只怕到时走投无路的反而是他们这些人。这个逆子,如今他倒是跟着镜娘住到世子府里逍遥了,却由着自己和王氏族人在这烂泥潭里打滚!自己昨日遣人叫他回家来商议如何挽回此事,还没开口,这逆子竟然便直挺挺的跪下了,“都是儿子不对,儿子若早知道长史竟布下了这样的伏手,当日便是一头撞死,也要拦着父亲与那些人混做一堆,与他们作对。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世子的脾气父亲也知道,他这次是气得狠了,儿子于他又算什么?父亲便是打死儿子,他也不会有半点怜惜,只怕转头便会张罗着让镜娘改嫁。父亲若是再不解气,儿子便去辞了这身官衣,回来与兄弟们同甘共苦……”他除了气得仰倒,还能如何?
王父正心思翻滚,祇氏族长已转头看向他,“唯今之计,只怕还要王兄出面,你家大郎与世子最是交好,王兄定要让大郎向世子求个情,旁的也罢了,只要能求得世子将西州的酒税降下来,咱们这些人便算是有了一条活路!”
王父的头顿时摇得如同拨浪鼓,“祇兄此言差矣,逆子不过是一名属官,又能当什么事?说来你家三娘乃是世子的庶母,都督的夫人,何必舍近而求远?”开什么玩笑,那逆子说话虽然可恶,道理却是不差的,麴玉郎的火气不消,说什么都是白搭,倒是麴都督,只怕还好说话一些。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祇氏家主的脸上,却见那张脸转瞬间便更黑了三分。
好半晌,祇族长才“哼”了一声,“我那妹子,不提也罢!”不过因为自己当日心乱,忘了知会她一声,后来家中盐务上的差事丢了,想找她求个情,她竟是放出话来,祇家既然早已当她死了,她若是还操心这些事务,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苦心?如今自己为了此事再去寻人,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众人心里顿时一片冰凉,正面面相觑间,门外有人急声道,“阿郎,卢主簿求见。”
第100章 无路可退 所谋者大
卢主簿过来了?
堂屋里的众人相视一眼,神色多少有些复杂,有人轻声道,“难不成卢主簿能有什么法子?”有人冷冷的“哼”了一声,“如今这局面,便是苏大都护来,又能如何?早知如此,当初咱们真不该……”
张怀寂霍然站了起来,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严厉,“诸位叔伯,事已至此,懊恼已是于事无补,无论卢主簿有没有法子,咱们若是再把他和苏公子得罪了,西疆虽大,也无咱们的立足之地!”说完也不看众人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的脸色,转身便迎了出去。
不多时,一身青衣的卢青岩便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脸上倒是满面春风,不等诸人起身,便抱手团团行了一礼,“真真是巧了,在下正想烦劳张参军将诸位族长请来议事,不想诸位竟是早已在此,倒真是好彩头。”
堂上诸人无论心里如何做想,此时脸上也都露出了笑颜,纷纷还礼。略寒暄了几句,性急些的祇族长便笑着问道,“不知卢主簿要寻我等,是有何吩咐?”
卢青岩笑道,“族长说笑了,在下哪敢当吩咐二字,乃是苏公子有求于诸位也。”
众人相视一眼,神色里都带上了几分谨慎,还是祇族长先笑了起来,“若能为公子效力,自是我等的福分,却是不知苏公子有何事,是我等老朽不堪之人能效上绵薄之力的?”
卢青岩仿佛不曾听出这话里的圆滑推脱之处,满脸堆笑的作了个长揖,“多谢族长!”直起身子后又笑道,“诸位放心,此事于公子而言甚大,于诸位族长,却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的目光在堂上诸人脸上一掠过,神色变得沉肃了一些,“诸位想来也已知道,这西州的粮米眼见就要筹备完毕,此事莫说诸位猝不及防,便是苏公子也十分意外。今日公子还特意去衙中求见过都督,请他三思,既然西州本地还有余粮,又何必去收那胡商千里迢迢运来的高价粮米?难不成为了胡商得利,便可置本地高门于不顾?”
这话说得……堂中诸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极其复杂的神色,再转头去看卢青岩时,目光也变得越发晦暗起来。
卢青岩恍若不觉的叹了口气,“可惜,麴都督却死活都是不肯,一时说是已是征过一回粮米,一时又说不能失信于商贾,公子几乎把嘴皮磨破,都督都不曾改了主意。”
此事自然是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麴都督平日再是大度,此事上定然也是气恼的,苏公子的求情无疑于火上浇油,而都督既然今日把这番话说出了口,便也再无回转的余地……众人的心情不由愈发低落。
卢青岩又接着说了下去,“苏公子只得又回禀都督道,如今西州粮米充足,不必为了怕人以粮米酿酒而提高酒税,请都督不妨把酒税降下,何必因小故而落下与民争利的名声?都督却依然不应,公子恳求再三,还被闻讯而来的麴世子抢白了一通,唉!此事说到底,终究是西州之政务,公子不好强求于人,因此也只有让下官跟诸位赔个礼了!”
眼见卢青岩又是深深的作了一揖,张怀寂忙按捺住情绪,上前扶起了卢青岩,“这如何敢当,此事苏公子已尽力,我等……感激还不来不及,哪里当得起公子的赔礼?”他这“感激”二字说得多少有些勉强,堂上诸人心里也都是一片雪亮,苏公子此举表面上看是帮着大伙儿求情,实际上却是把大家的退路都已全部堵死。可事已至此,正如张怀寂所说,他们难道还能因此再得罪了苏公子?
卢青岩站直身子,连连摇头,“此次之事,苏公子的确是有负诸位所托,只是公子有云,来日方长,苏大都护既然奉命统领西疆,自然要讨平宵小,令西疆无癣疥之忧,诸位手中粮米,又何愁派不上用场?”
也就是说,苏大都护还会用兵,还会征粮?众人心头顿时松了一些:正是,来日方长,自己当初之所以决定与苏公子亲近,图的不就是一个来日方长么?
祇族长也点了点头,“我等多谢大都护体谅,不知苏公子如今有何差遣,还望主簿明示。”语气却比刚才那次诚恳了许多。
卢主簿笑道,“的确只是小事一桩,这粮米既已备齐,接下来便是运送粮草军资的诸般事宜,十余万石粮草要运到军仓,所需车马兵卒甚多,如今西州兵力空虚,几百府兵守城尚且捉襟见肘,哪里还能当得起运粮的重任?苏公子来西州后,曾听人言道,诸位家中的部曲仆从多有勇武之力,公子便想借这些人一用,待粮草运达之后,大都护府必会有回报!”
众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此事的确不算甚大,只是蹊跷了一些。西州素来战乱频繁、民风彪悍,哪户高门不会养些私兵看家护院、守田收租?高昌国时,一族有几百私兵也不奇怪。如今的情况虽已与当年不能相比,每家挑上几十个人倒也容易,只是这种私兵到底不能与精兵相比,军情紧急时用以城防倒是平常,哪有借来运粮的先例?不说旁的,在荒原之上一旦遇到马贼叛党,指望这些人为了官家的粮米拼死相抗,决计是做梦!
张怀寂忍不住试探道,“却不知苏公子想借多少人?”
卢青岩笑道,“自是多多益善!算来至少也要五百多人才能安排得过来。”
这个数目……还真是差不太多。张怀寂看了堂上诸人一眼,这才转头笑道,“我们这些人家若说要凑出五百名身强体健的部曲,大约勉强还是凑得出来,只是这些人到底是乌合之众,派不得大用场,只怕耽误了运粮大事。”
卢青岩呵呵的笑了起来,“诸位不必忧心,既然是借人押粮,便是丢了粮草,难不成还要诸位来赔?最多也不过让都督再补些粮草罢了,西州如今多的,不就是粮草么?诸位只要让部曲们听从公子吩咐便是,公子绝不会让他们枉自送死。”
他的笑容里有些意味深长,这屋里坐的哪个不是人精,心头一转便已明白过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正是,将自家的部曲们借与苏公子押粮,若无意外自是无妨,若有意外么……或许,自家的粮米不用等到明年便能派上用场!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在谈笑风生之中,不到半个时辰,各家出的人数、何人领头何时汇集便悉数议定,卢青岩并不用纸笔,听了一遍,再复述时竟是一字不差。张怀寂见识过他的能耐也就罢了,其他人无不暗暗心惊,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苏家智囊,心里对苏氏的忌惮之情自是又深了一层。
卢青松把数目都说完了一遍,看见众人默默点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深了些,“如此便说定了,再过三日,公子便会在城外军营恭候各位!”
待到卢青岩笑吟吟的告辞而去,堂屋一时沉寂了下来,半晌才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此事按说不大,可我怎么觉得,心里竟是有些不大安稳?”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人人都在看着他,却没有人开口。
卢青岩早已走出了张府的大门,往东不过百余步便是苏府,他越走越快,进门便直奔书房而去。
守在门外的亲兵的通传之声还未落音,门帘一动,苏南瑾一个箭步便跨了出来,目光锐利的看向卢青岩,见到他脸上的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他们全都应了?”
卢青岩笑着点头,“这些人原是最识时务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便算还打着两面耍花枪的主意,又焉敢当着下官的面露出来?何况此事原本不大,只怕他们如今还没回过神来!”
苏南瑾点头不语,笑容却慢慢的下去了,“他们回过神来又如何,只是此事到底只能算是成了一半,便是让那老匹夫丢官去职,终究是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一天多里,只要想到昨日麴崇裕的那番举止,想起他那得意的笑声,苏南瑾便恨不能将麴崇裕立刻碎尸万段!他才不在乎西州粮米收不收得上来,高门大户的粮米卖不卖得出去,可自己大喜的日子被人当面这般羞辱,连带那些宾客也个个如丧考妣……他的脸色顿时又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卢青岩忙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没了麴都督护着,那两个小人又成得了什么气候?自然有的是时机让公子出这口恶气!说不得此次便能让公子得偿所愿,只是事情要一步一步的谋划,所谓欲速则不达,那裴守约十分警醒,若是让他看出端倪,反而不妙。”
苏南瑾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想了想冷笑道,“先生也不必长他人志气,裴守约若真是警醒,也不会眼光只盯在眼前这点事情上,一旦筹够了粮米便得意忘形,恨不能将这些西州高门都逼上绝路,若非如此,咱们今日之事又岂能如此顺遂?”
卢青岩捋了捋胡须,脸上的微笑里多了几分愉快与笃定,“裴守约也算是手段了得,能那么早便遣人去买下这五万石粮米,不管他原本打的是主意,的确算是伏下了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棋,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嫩了一些!只看见我们的剑光霍霍,殊不知咱们剑锋所指,根本便不在于此,因此他这一步走得越好,下一步便越是无路可走,公子又何忧所图不成?”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
眼见最后一石粟米被收入官仓,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所有的人不由都长长的出了口气:十三万石军粮好歹是收齐了!
张高拿着钥匙,心头一时百感交集,转身走到裴行俭面前,“启禀长史,军粮已悉数入仓,明日便可装车出发。”
裴行俭点了点头,目光依然落在校场之上,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张高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是西州的几百名府兵在做着日常训练,他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什么奇异之处,再回头去看裴行俭,却见他已转身大步离开。
第101章 不二人选 自告奋勇
十一月初一,晨间的寒意尚未散去,西州都督府的正堂里便难得的站满了人。尚且空着的主位下面,西州的府官已悉数到齐,一身戎装的苏南瑾站在最前面,满脸轻松的与相熟的官员点头说笑,便是对着裴行俭,也是笑容可掬。只是当麴崇裕跟着麴智湛走入堂屋时,他还是下意识的立刻转过了头去,随即才定了定神,和诸位官员一道向麴智湛见了礼。
麴智湛明显瘦了一圈,精神却还好,穿着紫色团花襕袍,倒是显得比素日更利落一些。坐下之后也不客套,开门见山便道,“今日本督请诸位过来,是为了商议押运粮草的事宜。近日西疆各处有几股马贼作祟,听闻庭州、伊州的粮队都颇有些折损,西州如今还有十三万石粮米、两万布帛和一万寒袄要运抵军仓,该如何押运,还望诸位商议一个万全之计。”
屋里大多数的人顿时都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口,打定主意不发一言。主簿严海隆略等了片刻,见无人开口,便抱手笑道,“都督,下官记得往年西州的军粮都是胡商们自行押送,一直十分妥当,此番何不依旧如此安排?西州府兵虽然人手不足,但苏公子的五百亲兵原是以一敌十的精锐之师,听闻公子还招募了五百健卒日夜操练,下官瞧着比府兵也不差什么。只需将这千余壮士分与各粮队,由苏公子居中调度策应,运粮之事,自是十拿九稳,小股马贼何足道哉?”
麴智湛微微点头,含笑看向了苏南瑾,“苏公子以为如何?”
苏南瑾欠了欠身,“下官既来西州,自当遵从军令,听从都督安排。既然都督以为让胡商带兵押粮前往军仓也还妥当,下官自无异议。只是此次的马贼听闻十分凶悍,大都护前日已传下军令,隆冬用兵,旁的也罢了,那一万领寒袄和两万布帛乃是重中之重,不得有失。因此若要分队前往西州,下官所带军卒,大部须得跟随运布帛与寒袄的车队,只能抽出百余人手出来。那五百健卒原本便是西州各家的部曲,下官只是将之略加整训而已,自当由都督分派。”
“至于居中调度之事,关系太过重大,下官与诸位胡商并不相熟,亦不甚明了西州地势,实在无法担负此等重任,还望都督另派高明。”
他的这番话倒也入情入理,众人正思量间,麴崇裕已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讥讽,“苏公子此来西州,原来只是为了将那些贵重些的军资运抵军仓,旁事便一概不管了!如此倒是个巧宗,只是公子何不早说?害得我等白欢喜了半日,以为有公子在,押运之事便不必挂心。早知如此,公子的喜宴上,崇裕便该让公子多喝几杯!也省得公子在西州美事占尽,却连一醉都不曾留下。”
苏南瑾的脸顿时“腾”的一下涨得通红,瞪着麴崇裕,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走上一步,又顿住了脚步,腮边的咬肌都鼓了出来。
麴智湛忙瞪了麴崇裕一眼,“玉郎休得玩笑,还是商议正事要紧。”
麴崇裕从善如流的向苏南瑾抱了抱手,“抱歉抱歉,崇裕嘴滑,公子莫怪。公子在西州,原是还留下了一段佳话的。”脸上的笑意却分明写着另外一种不屑。
苏南瑾不敢答话,紧紧的闭着嘴唇,生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忍不住挥起双拳,身子都有些发抖了。他身后的卢青松忙走上一步,“麴世子说笑了,公子此来西州,原是奉命协助都督安排押运粮草军资之事,然则若是分兵数路,公子对人事地形都不甚熟稔,如何能担任调度之职?非不愿也,实不能耳!”
麴崇裕略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如此说来,若是不分队数处,苏公子便愿意负责押运?”
卢青岩呵呵一笑,“大都护的军令写得明白,公子此来是协助都督,协助者,胁从而助之也,这军资筹集押运,乃是都督之职责所在,公子何德何能,敢说负责二字?还望都督指定一人,我等也好安排军士,协助押运。”
麴崇裕“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卢主簿真是善于言辞,说了这许多,也和没说一个样!”他冷笑着扫了苏南瑾与卢青岩一眼,转身向麴智湛行了一礼,“都督,崇裕以为,苏公子既然不愿分兵,四野又有马贼之扰,此次还是不必分队运粮,至于主事者,也不用劳烦旁人,请录事参军事张怀寂负责押运便是,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张怀寂的脸色顿时一变,忙上前作了个长揖,“启禀都督,下官愚钝,又从未押运过粮米军资,无法担此重任,还望都督另择高明!”
麴崇裕的声音有些凉凉的,“参军何必过谦,参军虽然骑马有时不大稳当,身子又容易得风寒,却是目光深远,谋事周密,何况有苏公子率兵协助,正是担此重任的不二人选,都督府自会派人照料参军,绝不会让参军有受伤生病之虞,便算有什么意外,他们抬也会抬着参军一路押送粮草到军仓。”
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张怀寂还要开口,对上麴崇裕冷冷的目光,一时不由说不出话来,苏南瑾和卢青岩相视一眼,还是卢青岩笑道,“世子,苏公子率兵协助此次运粮原是好说,只是张参军若是未曾负责过押运事宜,此次却要主持这半数以上军资的押送,是否轻率了一些?”
麴崇裕淡淡的道,“怎会轻率,主簿不妨教我,这西州城还有谁比张参军更合适与苏公子携手共事?张参军,须知粮草运到,便是大功一件,如此机缘,千载难逢,比生几个好妹子都管用得多。”
苏南瑾的脸色顿时又有些发青,张怀寂也是满脸通红。麴智湛却还是一脸和善的微笑,“张参军以为如何?”
张怀寂定了定神,苦笑道,“非是下官推辞,这数万粮米,上千辆大车,行止食宿该如何安排,下官的确心里无底,下官升沉荣辱事小,这耽误了军粮却是大事,还请都督三思。”
屋子里一时都沉寂下来,人人都心里有数,世子这是借机发作张参军,运粮原是苦差,天寒地冻,风餐露宿,再是运送得妥当,也不过是几句称赞、些许奖赏便打发了;若是有个意外,那份罪责却是不小。除了常年来往于西疆各地逐利而行的胡商,除了好性子的裴长史,哪个官员愿意去担这份责任?不少人便偷偷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心里多少有些模糊的愧疚。
张怀寂的目光忍不住也看向了裴行俭,心头虽知无望,却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几分乞求。裴行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得看不出半分喜怒。
麴智湛依旧是笑微微的,“这世上哪有生而知之的事?总会有第一遭,难不成天下的好事原该是咱们的,苦差便该旁人去做?张参军是名将之后,又生于西州长于西州,在西州城内,哪家哪户行事不得听参军几句?依我来看,此次押粮之事,还是张参军出面最为合适,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那些原想开口为张怀寂求情的人顿时也不敢开口,只得纷纷点头称是——都督的话实在太过明白,张家既然要攀高枝,带着大家跟苏公子混做了一堆,便该去吃这份苦头!
卢青岩垂下了眼睛,语气也有些淡淡的,“此次军资筹集押运事务,原是都督主持,都督既然执意如此安排,想来自有道理,公子与下官自会鼎力协助张参军。只愿一切顺遂,不会辜负大都护的一片期待。”
他语气里的多少有些不甘,麴崇裕却只是冷笑着瞟了他一眼,麴智湛的脸色也半分变化都没有。张怀寂的心里早已凉了下去,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等着麴智湛发话,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启禀都督,押粮之事的确重大,下官愿与张参军一道将粮草运往军仓。”
满屋子人都怔住了,转头看着依然满脸平静的裴行俭,几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麴智湛看着裴行俭的目光也满是惊愕,停了一停才笑道,“长史历年辛苦,西州如今又是杂务繁多,老夫还指望着长史替我分忧,这运粮之事,还是交给张参军更是妥当。”
麴崇裕回过神来,冷冷的添了一句,“长史之能,西州人人皆知,只是总得教他人也有立功的机缘才好。”
裴行俭的声音不急不缓,却自有一份坚定,“军粮事大,都督又是身负统筹之责,下官屡次押运军粮,还有几分经验,此次自然义不容辞。”不待麴智湛开口,他又转头看向了张怀寂,“何况此次又有张参军与苏公子协助,只要两位肯听从我的安排,此次军资之运,想来必不会有意外。”
苏南瑾吐出了一口浊气,点头笑道,“长史肯总领此次押运之事,自是再好不过,南瑾定当一切惟长史马首是瞻,若有违抗,愿受军令处置!”
裴行俭微笑起来,“好,那便一言为定。”
麴智湛眉头紧皱,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那便有劳裴长史了。”
屋里沉闷的气氛顿时变得松泛了许多,张怀寂也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待到诸事商议过一遍,西州属官们各自领了各项准备事宜的职责,没多久便走了个干净。眼见屋里没有旁人,麴智湛这才看着裴行俭长叹了一声,“守约,你这又是何苦?苏氏此番如此精心布置,步步经营,为的也不过是给老夫安一个调度不力、用人不当、致使军资受损的罪名,那便让他们如意又如何?麴氏如今在长安立足已稳,这个西州都督,不做也罢!你又何必因此以身犯险?”
裴行俭欠了欠身,“麴氏如今少一个西州都督或许不打紧,但西州眼下少了麴都督却决计不行。都督放心,行俭心里有数,定然不会辜负苏大都护的期盼!”他直起身子,微笑着看向麴崇裕,“再说,行俭也不是孤身犯险,却不知玉郎此次可愿就着沙场烽烟,再痛饮一回?”
第102章 军令如山 肆无忌惮
十一月的西疆荒野,足以让人呵气成霜,从西州城出发往西去,越走便越是天寒地冻,好在此时并不常有风雪,那冻得硬实的路面和宁静的荒野,倒是比旁的季节更适合车队出行。
西州运送粮草军资的队伍十一月初四的清晨便离开了城桓,这十几日里,车队在裴行俭的调度下一路行得颇为顺利,一日下来总能走个四十余里,算来大约再过十来天,便能抵达位于龟兹东边的军仓。
虽说是集中运粮,但十多万石的粮米,要五六千辆大车才装得下来,西州一时要上哪里去找这么多大车?到底还是征用了胡商送粮时的车队车夫,此刻两千多辆大车拉着四五万石粮米和寒袄、布帛等物,足足迤逦了十几里地。而车队两旁,那一千多名护卫便显得稀稀拉拉。身穿唐军盔甲的那五百名精兵倒也罢了,人数虽不多,队列行止,却自有一份整肃的锐气,余下的七八百名护卫却是衣着各异、举止散漫,其中大部分人都是听从那苏南瑾和张怀寂的调遣,剩下两百多人则只看裴行俭与麴崇裕的脸色行事。
一千多名护卫,就如车队的四位统领,一路之上虽然相安无事,却也很有些泾渭分明。细心的人看在眼里,心里难免有些不大安稳。
好在常年追随胡商穿行于西疆各地的车夫们,多数并不关心这些贵人之间关系如何,有了一千多人的队伍护送,他们的心早已安安稳稳落入腹内——这西疆的马贼虽然凶悍,但多的也不过上百人,平日劫掠来往客商与小型粮队也就罢了,怎会癫狂到来打这样一支车队的主意?
此时日头刚刚升起,拂面的微风依然寒意刺骨,走在车队最前方的裴行俭回头看了看初升的朝阳,却见收拾得一身清爽的麴崇裕正打马前来,他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不由笑了起来,“玉郎好兴致!”
麴崇裕新换了一身浅赭色金丝绣竹叶纹窄袖冬袍,出着雪白的毛锋,衬着一身黑色纹锦的豹皮披风,整个人显得分外精神,闻言却只是冷冷的道,“不及守约素袍于外,却是别有玄机!”
裴行俭对襟大袖披风里,是一件看着再寻常不过靛青色长袍,不过麴崇裕却知道,裴行俭的冬衣都是如此,看去平实无华,其实样式用料都极为讲究,而且不知里面絮的是什么,竟是又轻又暖,裴行俭只道是什么禽毛。他曾几次想开口问一问库狄氏,却到底不好开口。此刻走在这冬日的荒野之上,看着浑身轻便的裴行俭,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声:果然是衣如其人!
裴行俭笑着转了话头,“这几日路上还算好走,再走两日便是山麓,咱们便要打起精神了!”
麴崇裕心中微凛,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除了百余名麴氏的精锐部曲,便是裴行俭临时招募的胡商护卫,而远处一直走在车队中部的唐军已是瞧不清盔甲,只有若干面旗帜的粮车上面高高飘扬,至于西州的五百部曲,因是跟在队尾,更是连影子都看不到半点。
麴崇裕看着那几面飘扬的旗帜出神片刻,忍不住转头问道,“如今路程已是过半,苏子玉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这些天苏南瑾虽然有些自行其事,行止却也稳妥,颇有点公事公办的架势,倒是张怀寂从未吃过这种苦头,没几日便得了风寒,大半的时候都躲进了车里。
裴行俭头也不回的淡然道,“大约便在这两日见分晓吧。横竖有你麴玉郎在……”他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麴崇裕气往上冲,冷笑着接上了话头,“不愁他下不了狠手!”
裴行俭点头笑道,“玉郎果然有识人之明,行俭佩服。”
麴崇裕冷哼一声,再也懒得说一个字。他不介意走这一趟,也不介意一路上对苏南瑾冷嘲热讽,看着他时时气得脸色发青后冷笑着走开,只是想到自己如今就是一个刚出炉的人形胡饼,热腾腾的引人下手,却不由依然有些气闷!
粮队走的乃是到龟兹的大道,沿路按着大唐制度,每过五里便会用泥土堆成一个高高的堠子。眼见日头刚到中天,粮车已是走过了早上出发以来的第四个堠子,四周又是一片辽阔,裴行俭这才挥手传令,大家略做休整,用些午膳。
蜿蜒的车队慢慢的停了下来。车夫和护卫们脱下手笼,伸手入怀,将那早间便放入怀中捂热的三两个烤胡饼拿了出来,就着冷水慢慢嚼下,便是讲究如麴崇裕者,也不过是有随从从包裹里拿出些酱菜肉干,放入掰开的胡饼之中而已。
在人人奋力咀嚼的一片安静之中,却听马蹄声响,粮队前方的山路上,两骑快马一路绝尘而来,前面的几名护卫不敢怠慢,忙把胡饼一放,上马往前迎了几步,待到近前才发现,马上之人并非车队派出去的斥候,而是两位盔甲鲜明的武官,远远的便高声叫道,“大都护的手令,传领军来见!”护卫们相视一眼,有人忙不迭奔向后方。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裴行俭、麴崇裕和苏南瑾便都衣冠齐整的站在了传令官之前。传令官面无表情的展开一纸手令,声音冰冷而清晰:
“天时大寒,营中兵卒多有冻伤,特令参军事苏南瑾即刻将一万领寒袄快马送至大营,不得有误!”
一万领寒袄?算来恰好要用五百匹马……麴崇裕抬起头来,看着满脸肃然接过军令的苏南瑾,心头的所有疑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原来,如此!原来从这军令下达的第一天起,苏氏父子打着就是这个主意!难怪他们并不知西州的征粮安排,却能快刀斩乱麻的定下那门亲事,难怪他们会用尽各种手段拉拢西州高门,原来他们原本算计的便不是让西州征集不齐粮草,而是让这些粮草根本运不到军营!
征兵令一下,西州已没有府兵可派,他们又把高门私兵牢牢的握在了手中,西州城便再没有多余的兵力。如今,苏南瑾冠冕堂皇的一走,那些“马贼”或“逆党”便该来袭了吧?自己这两百多名护卫加上那五百名早已被训练得无心恋战的部曲,怎么可能守得住这两千多车的粮米?若是粮车被一把火烧个精光,自己父子如何能逃得掉一个失职的罪名?
仿佛感觉到了麴崇裕的目光,苏南瑾转头看了看麴崇裕,眼中再也没有前几日的愤怒痛恨,而是一片漠然。
麴崇裕胸中一窒,刚想开口,裴行俭平和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下官遵令。”
苏南瑾的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狐疑,看了一眼裴行俭,脸上带出了几分笑意,“长史,军令如山,下官须挑选五百名骑手,一人双马将寒袍送到龟兹……长史放心,此处离龟兹不过四百里地,南瑾交令之后,最多四日便会领军回转。”
当头的一名传令官似乎有些不大耐烦,神色冷淡的抱了抱手,“如此甚好,下官这便回去复命。还望诸位莫让大都护久等。”说完也不多留,回身上马飞驰而去。
苏南瑾也笑道,“我便去挑善骑之士,总要给长史留些人马才好。”
麴崇裕忍不住冷冷的道,“不必劳烦苏公子了,公子将亲兵都带走又有什么打紧?这车队里又没有马贼的眼线,那些贼子怎会专拣公子不在时下手?公子放心离去便是,崇裕在此预祝公子先立头功!”
苏南瑾盯着麴崇裕,半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借世子吉言!也祝世子……一路平安!”他转头看了看裴行俭,笑得更是一脸粲然,“这三四日里,便有劳长史了。”
裴行俭神色平静的点头,“既然大都护有令,子玉先去安排要紧,这几日里行俭定然会以安稳为第一要务。”
目送着苏南瑾大步离去的背影,麴崇裕终于冷笑出声,“苏大都护果然是,深谋远虑,用心良苦!只是苏子玉也高兴得太早了一些,竟是毫无顾忌了!”
裴行俭淡淡的道,“他的确已是不必顾忌。”
麴崇裕一时无言,的确,军令在他手中,人马在他手中,自己此时就算看出端倪,难道能拦着他不让他回去?还是能找个借口丢下车队带着护卫独自逃命?且不说荒原之上能否逃脱早有安排的精兵堵截,便算能逃走,若是为了保命,裴行俭和自己又何必坚持来这一趟?好在苏南瑾定然想不到,自己麴家可用的部曲远不止这一百!只是这粮车……他回头看着长长的队伍,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足足忙了一个时辰,一千匹骏马终于从车队里被牵了出来,一半的马鞍上牢牢的挂着两大捆被扎得严严实实的冬袍,另一半的马鞍上则坐着四百余名苏氏亲兵和百来名西州部曲,都是一人双马。苏南瑾骑在领头的枣红大马上,满脸意气风发,在马上向裴行俭抱手一礼,“长史,西州部曲中能熟控双马者不多,因此下官只能留下一百名士卒听从长史调度,这几万石粮米、几十车布帛,就请长史费心了。”
裴行俭一言不发的抱了抱手,麴崇裕则是满脸冷淡的站在一边,苏南瑾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慢慢转了一圈,突然举起马鞭一甩,绝尘而去,脸上的笑容迎着日头绽放开来。上千匹骏马跟在他的身后呼啸着奔远,马蹄震动的声音良久不绝。
车队里的车夫们一时都有些茫然,西疆不缺良马,苏氏的五百人过来时便是一人双马,他们的离去对车队的行进并无影响,只是眼见车队四周那盔甲鲜明的骑兵转眼只剩下了百十余人,便是最没心没肺的车夫心头忍不住都嘀咕起来。
裴行俭略一沉吟,回头便吩咐白三,“传我的命令下去,眼下要走得快些,晚间到营地,便可生火造饭!”
麴崇裕不由吃了一惊,西疆的冬日天干物燥,粮车与布帛都是易燃之物,因此一路上扎营时若遇到地形狭隘之处,为安全计,便只能以冷食果腹,怎么今日反而要生火了?
第103章 自投罗网 判若两人
麴崇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妥!生火造饭必要远离粮车,届时遍野是人,万一有贼来袭,如何防护?今日何必冒此风险?”
裴行俭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怎会有风险?今日扎营之所还在平野,又有世子在此坐镇,便是不设防护,也妥当得很。”
麴崇裕心思一转,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荒野之上,四面来敌,守住粮车自不容易,但由心腹部曲护着自己逃命却不算太难。苏南瑾临行前看着自己的目光,几乎就像在看着一具尸首,因此……他恨恨的咬了咬牙,抬头看着裴行俭的笑脸,忍不住冷笑起来,“彼此彼此,守约不必过谦!”
裴行俭毫不介意的笑着点头,“若依苏子玉的主意,行俭的人头自然不及玉郎的贵重。只是在苏大都护眼里,大约也还值得一搏,这两日,咱们正该好吃好睡,养足精神,方能不辜负他们父子的一番美意。”
之后两日,粮车的防卫比平日更为松散,一切却是风平浪静,张怀寂的风寒已养得好了些,每日里打起精神上马指挥着苏南瑾留下的百余亲兵和四百西州部曲,裴行俭也不理会,只是将斥候派得更勤,得回的消息倒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到了第三日午后,道路的两旁,终于出现了零星的乱石丘陵,渐渐的连成了一片。裴行俭抬头看着前方那条蜿蜒着伸入群山的道路,挥手止住了车队,“今日在山外扎营,多备干粮,明日入山之后,不得再举火!”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清晨,车队缓缓走进这片丘陵之中,不少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这一大片的山丘都不算高,只是乱石嶙峋,有些暗红色的山岩几乎寸草不生,看着自有一份险恶。而两山之间有时极为宽敞,起伏甚缓的平野上满是枯草,有时却十分狭窄,只能容数辆大车并排而过。山间的道路虽然不算十分崎岖,到底不能与一马平川的荒野相比。车队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下来,饶是天未亮便已出发,日过中天时,第四个堠子才遥遥在望。
麴崇裕看着山谷前方越来越狭窄的道路,脸色不由有些沉凝,“今日的宿处可已定下?若是前方还有没有这般平缓宽阔的山谷,我看今夜不如便在此处安歇!”
裴行俭摇了摇头:“不必,今夜的营地还要再往前几里,那处山间平地更宽。”
麴崇裕不由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何时走过此路?”
裴行俭的语气里一片淡然,“两个月前,苏子玉来西州前后那几日,我和白三、阿成将这七百里官道跑了一遍,险些累死了两匹马。再往前三十里出了山丘便是细石滩地,离军镇也近了,我便没再往前去。这山间几处大些的山谷地势都差不离,正是天然的葫芦口,最是宜于两头封口,一网打尽。”
麴崇裕挑了挑眉,“如此说来,咱们今日岂不是自投落网?守约,你也莫太过大意了,听闻半个多月前,苏大都护便将身边最得力的三团亲兵都派出来剿灭马贼,谁知有没有别的变数?”
裴行俭笑了起来,“三团亲兵?不过是六百骑兵,玉郎何惧之有?”
麴崇裕冷笑一声,“我倒是不惧,只是你总得让这些人多撑一会儿才好。莫待援兵到时,咱们已做了新鬼!”
裴行俭点头,“那我倒是要打起精神守它一夜了!”
麴崇裕见他虽然说得煞有其事,神情间依然是一脸风轻云淡,不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只是想了半日,神色却是微微一变,调转马头,招来几个长随,细细的叮嘱了一番才罢。
车队又足足走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片长达数里的宽阔山谷,背靠一座虽不甚高,却岩石陡峭的山丘,大片大片的枯草足有半人多高,山脚下还有一片小小的树林,若是春夏之日,想来定是一处水草丰美之地,此时却只剩下了枯草寒枝。裴行俭止住车队,一面让马车依序在山脚下紧紧的排成相隔十几步的两列半圆形屏障,一面便让护卫和车夫们将营地内外的枯草小树都清理干净,堆在了离粮车足有数丈远的地方,足足的又忙了一两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这才清理妥当。
众人刚要坐下休息,裴行俭的第二道命令又传了下来,所有的马匹都牵入内圈马车与山脚之间临时围出的栅栏,加派人手看护,一百名唐军的帐篷也安置在内营,西州部曲与近三百名护卫则在两列粮车之间的空地处歇息,今夜要马不卸鞍,人不解甲,明暗哨位按平日三倍布置。
整个营地顿时又是一通忙碌。旁人也罢了,那些西州府兵平日都与唐军在一处行止,猛然听到这样一道命令,免不了便嘀咕起来:裴长史今日怎么会这般安排?
苏南瑾留下的一百唐军为首的乃是旅正绥观,听到这样一道命令,他不由也是愕然,沉吟半响,还是找到了张怀寂,“张参军,苏公子令我等留下,是为了给这些健卒做个主心骨,更是要护着参军,长史如今却这般安排,似乎有些不大妥当。”
张怀寂骑了一日的马,正靠着马车休息,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点头道,“我去与长史说一说。”言罢走向营地另一边,好容易才在一群车夫中找到裴行俭,拨开人群抱手笑道,“长史辛苦了。”
裴行俭向他点了点头,转身交代一旁的阿成,“我与参军有事要商议,你再去找找各车队的头领,按我适才说的,让他们把健壮胆大的马夫安置在外圈的马车上歇息,明日再换回各自的马车。”
两人走出人群,张怀寂正想着如何开口,裴行俭已开门见山道,“你可是来问今日为何将苏公子留下的人马都安置在内营?”
张怀寂忙点头笑道,“正是,下官带的这些部曲原是听惯了他们号令的,若是无人指挥,不过是一盘散沙,下官适才问过,这些军卒也愿意在外营驻扎,长史可否重新安排一回?”
裴行俭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张参军也不是外人,裴某不妨直言相告,今夜明晨,必有大股马贼来袭。裴某若猜得不错,苏公子临行前大约也交代过,若有马贼来袭,便会让那些亲兵护着你平安突围,因此,今夜这些兵卒绝不能留在外营,而且裴某烦扰参军一回,就请参军陪着裴某一道守夜如何?”
张怀寂不由大吃一惊,忙道,“长史莫开……”抬头对上裴行俭的目光,“玩笑”两字顿时再也说不出口。
裴行俭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目光也是一片平静,张怀寂却突然间只觉得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只剩下几个乱纷纷的念头:他怎么知道苏公子临行时的交代?他会怎么处置自己……明明是寒意刺骨的严冬,他的背后却冒出了一层汗来。
仿佛过了很久,裴行俭才终于开口,“有劳参军这便同我一道过去。”
张怀寂身子一震,忙讷讷的应了个“是”,跟着裴行俭向自己的部曲走去,那位绥旅正立刻迎了上来,含笑行了一礼,“下官正想与长史商议,不如我等也宿在外营,也好与大伙儿有个照应。”
裴行俭笑微微的看着他,“请恕裴某孤陋寡闻,裴某只知凡入军营者,当令行禁止,却不知还苏大都护的亲兵却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若是旅正觉得裴某不配调度贵军,请自行离营便是,裴某绝不阻拦。”
绥旅正愕然的看着裴行俭,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日子以来,裴行俭对人一直极为客气,此刻说话怎会如此强硬?他怔了一会儿才忙道,“下官不敢!”
裴行俭微笑着点头,“那便请旅正带上士卒到内营休息。”
他转身直面着那几百名部曲和唐军,提声道,“今夜露宿山谷,所有人等必得听从号令,但凡安排在内营之人敢出来半步,或是外营之人敢进内营,都以临阵脱逃论处——”
“杀无赦!”
他一贯温和的声音带上了金石般的铿锵,所有的人顿时都呆住了。
裴行俭的眸子缓缓的在众人脸上掠过,目光里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压力,良久才转头看向了张怀寂,“参军,请跟我来!”
眼见张怀寂一声不响的跟着裴行俭走远,绥观的脸色不由变得越发难看,转身厉声道,“进内营!”
四位队副忙开始带着人从粮车间空出地方进了内营,两位队正却凑了上来,低声道,“旅正,今日这位裴长史……他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绥观神色阴沉的点了点头,“看他的模样或是起了疑心,也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沉吟了半晌又冷笑道,“只是今日既然已经到了此处,他这般安排不过是垂死挣扎,难道真到了那时候,咱们还会怕什么临阵脱逃的罪名,怕什么杀无赦?咱们,用得着听一个死人的命令?”
一名队正叹道,“正是!只是那张参军又该如何是好?他若有了万一,公子那边咱们只怕不好交代!”
绥观冷冷的道,“该如何交代便如何交代!莫忘了,咱们是大都护的亲兵,不是公子的亲兵,事已至此,总不能为了一个张参军坏了大事!”
营地的另一头,麴崇裕与探路归来的随从低声交谈了几句,抬头看见裴行俭与张怀寂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扬声笑道,“今日难得,张参军乃是稀客,只是麴某这里只有拿暖炉烘热的胡饼数枚,酱菜一罐,还望两位莫要嫌弃。”
裴行俭也不客套,接过胡饼便吃了起来,吃完一个,转头才看见张怀寂将胡饼拿在手里,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张参军,乘着此时无事,你还是多吃几口才好,明日咱们还吃不吃得上早膳,如今还未可知!”
张怀寂手指一颤,抬起了头,“长史,难道真会有马贼来袭?”
裴行俭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大唐最精锐的马贼,今夜便会光临此谷!”
第104章 赶尽杀绝 里应外合
二更时分刚过,示警的声音便蓦然响了起来。
远远的山谷入口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敌袭!”片刻之后,山谷的地面便震动起来,马蹄声越来越响,似乎有千军万马同时冲进了山谷,马贼特有的呼啸之声随之响彻夜空,转眼之间便逼近了粮车的营地。
黑沉沉的营地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叫,无数马夫和部曲同时从车厢或帐篷里跳将出来,有人惊慌失措的想往里跑,也有人慌不择路的要往外逃,好在立刻便有数十道严厉的声音响了起来,“想活命的,都不许乱跑!”“违抗命令者,杀无赦!”
惊叫声顿时歇了一歇,这些声音发布的命令清晰的传遍了整个营地:“立刻靠近马车,躲避箭雨!”
吼声中,所有的人都不假思索的躲到了马车后面。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阵令人胆寒的长箭破空之声从夜空中传来,无数箭支落在营地之中,在马车的厢板上发出“咄、咄”的声音,有人在吸着凉气的惊叫,有人在低声的咒骂,好在并没有响起惨叫呼痛之声。
“咱们人多,马贼绝不敢夜袭!只是佯攻来扰乱人心,大伙儿不必惊慌,拿好枪棒,守在各自的马车背后便是!”
类似的话语在外营的各处此起彼伏,语气严厉而沉着,伴随着冲到马车跟前又远去了的马蹄声,分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马贼尖锐的呼啸声依然在山谷间回荡,营地里却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在第一声“敌袭”响起时,原本和衣而卧的张怀寂便“腾”的一下坐了起来。自打晚膳时开始,裴行俭便不曾放他离开一步,入夜后却给他安排了一顶紧靠着马车的毡帐休息。只是他眼看着裴行俭将自己的四百名部曲打散,与车夫、护卫混编在一起,又给车夫们分发了简易的长矛木棍等物,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如何还能安歇?几次想问,“今夜难不成真有马贼来袭?”可看着神色淡漠、目光沉凝的裴行俭,却怎么也不敢开口。而整个营地里,无论是懵懂的年轻车夫,还是疲赖的西州部曲,亦是无人敢多问一个字。
听着外头惊叫跑动的声音,张怀寂忙不迭的摸到脚边的靴子便往里套,竟是好半晌才套好。他掀起帐帘,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参军不必惊慌,马贼已经退下了!”
裴行俭正站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夜色里看不出神色如何,声音却是极为镇定。张怀寂的心神也定了一些,忙问,“马贼有多少人?”
一道凉凉的声音斜地里响了起来,“参军也是军中之人,难道听不出马蹄声?大约总有上千匹马罢!”
上千人的马贼?西疆怎么会有上千人的马贼?营地里那六七百部曲护卫,加上一百名精兵,又如何能护得这么多粮车安然?张怀寂呆了一呆,脱口道,“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突然间会有这许多马贼?”
麴崇裕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这便要去问你的那位簇新的妹婿了。张参军,饶你也是将门之后,难不成到现在还不明白,从西州筹粮的军令下达那日起,有人等的便是今日?”
仿佛有一层薄纸被瞬间扯落,将他一直不敢正视的东西统统揭了出来,张怀寂怔怔的转头看着外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尖锐的呼啸声伴随马蹄震动再次逼近车队,声势似乎更大,营地里先前的呼喝声又在各处响了起来,“在马车后掩好身形,不必惊慌!”
麴崇裕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守约,你选的这些商队的护卫竟都这份定力,真真是出人意表。”
裴行俭的语气听不出太多喜怒,“商队护卫,是西疆上与马贼打交道最多的人,这些人又是年资最长的,若没有这份定力,没一个能活到今日。还有这些车夫,若不是常年行走西疆的,只怕也早已乱了。”
“难道外面真有马贼?”
“有一些,大约真是马贼。”
“居然还有这么多马贼,守约,你我只怕轻敌了。”
“轻敌?”裴行俭笑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张怀寂胸口翻滚,一时也无心去想这些话,犹豫半日还是忍不住道,“为何会是今日!”前几天在荒野上,粮队都是数百辆各自围成一圈,大伙儿还漫山遍野的砍柴挖灶做饭,就算要袭击粮队,那时来袭不比如今容易百倍?
裴行俭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参军也懂兵法,如此设伏,自然是要赶尽杀绝!都怪裴某大意,让车队轻易进了山,走到一半才发现有些不对,要回转也已来不及。原想着有参军在此,大约对方能有所顾忌,如今看来,对方派出的人马竟是比预想还要多……”他叹了口气,“今日行俭将参军请来,只因如今唯有同舟共济,守住这营地,咱们这些人方能有一线生机。”
张怀寂的一颗心也随着裴行俭低沉的声音一路落了下来,胸口变得一片空荡荡的,在这种地形中乱马来攻,谁又能逃出生天?苏氏父子与麴都督、裴长史不睦,在旁的事情上动些手脚也罢了,怎会下这种杀手?而自己在他们眼里,原来也不过是一颗用过之后便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
麴崇裕却冷笑了一声,“如今外头上千名马贼,乱军之中冲出去固然是送死,营地一破也活不下几个。横竖咱们如今还有营地可守,有上千民夫、八百健卒可用,只要上下一心,马贼未必能冲入营中。他们既要取我等性命,大约总要明日清晨才会真正动手,咱们只要守上一两个时辰,自会等到援军。”
张怀寂原本心里已是一片死灰,裴长史已把那一百精兵和所有马匹都圈入了内营,外营无马,自己和部曲们便是想弃营而逃都不可能,难道只能等死?听到“援军”这两个字,眼睛顿时一亮,“世子已派人去搬援兵?”
麴崇裕冷冷的道,“难不成还伸着脖子等他们来砍?”
裴行俭的声音也甚是笃定,“参军放心,只要咱们不自乱阵脚,将大好头颅送入他人的圈套,此役便不会败,只是参军统领的那四百部曲,士气却是有些低落,参军还当想个法子才好。”
张怀寂沉默片刻,咬牙抬起头,扬声道,“今日各家部曲当奋力坚守待援,凡斩得马贼首级者,每颗人头赏白叠二十端!”
“每颗人头可换白叠二十端”,这命令一声接一声的传了下去,渐渐变得越来越响亮,一时几乎压过了长箭破空、马队盘旋的声音。
内营里,侧耳倾听着外面动静的绥旅正冷笑了起来,“二十端白叠?倒是够外面这些蛮夫一子家全年的过活了,断其后路,激以重赏,这位裴长史竟是熟知兵法。这张参军么,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他身边的队正忍不住低声道,“外面有上千民夫和七八百部曲,如今士气已起,只怕那些人轻易突不进来!”
绥旅正嘿嘿的笑了一声,“公子留下咱们是做什么的?那位裴长史千算万算,却把那么些马都留给了咱们!今夜外头的声势原本便只是疲军之计,待到明日清晨,外面一发动起来,咱们便骑马冲出去!”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看准了裴长史和麴世子的所在,定要将他们踏于马下!”
两轮马贼的呼啸过后,一轮下弦月终于缓缓的升了起来,从粮车的缝隙里看去,山谷里马贼的黑影越发清晰,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时有几队纵马前来,冲到离营地几十步的地方盘旋呼啸。有些部曲按捺不住,便欲拉弓射箭,却被身边的护卫厉声喝止了,“这不过马贼们惯用的伎俩,一则是令咱们今夜不得歇息,明日便无力再战,二则便是消耗咱们的箭支。不到天亮,谁也不许动用弓弩!咱们这便分拨休息!”
在护卫的分派下,所有的人钻进搭上双层厚毡毯的帐篷或半空的马车,轮流小憩,只是在那不断响起的马蹄和呼啸声中,真正能入睡者却是屈指可数。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却又短暂得可怕。眼见斜月西沉,东方渐白,整夜轮流驱马喧叫的马贼突然安静了下来,这安静里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几乎不用护卫呼叫,所有的人都钻出帐篷,站在了马车的后面,握紧了手里的枪棒弓弩。
马贼的队伍在晨光中变得清晰可辩,那排列在几百步外的骑者足足有一千多人,原本指望着夜里所听的马蹄声是一骑双马所致的护卫们脸色顿时变了,马贼的凶残悍勇他们都早已领教,虽不知西疆是什么时候居然出了这么大队的马贼,却也知道,这一千多人只怕不是自己这些人手能够抗衡太久的。
麴崇裕的目光却投向了马贼的后方,隐隐能看见那里有一大片肃穆的人马,他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咱们的苏大都护真有本事,连西疆的马贼居然也能被他寻来这么多为他卖命!”
裴行俭的声音十分淡然,“莫要忘了,咱们车队里还有价值万贯的布帛,那几十车布帛,论起来比这满西疆的粮米队伍可要令人眼热得多!再说,以这位苏大都护的性子,养几支马贼又算什么?不然那庭州、伊州的粮队如何好端端的便会遇袭?至于精兵么……”他看着远处沉默的黑影,又转头看了看营中的马夫和部曲,那一张张的脸孔上分明写满了惊惧不安,不由叹了口气。
内营里,不知何人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刚刚到马圈里牵出战马的绥观四下看了几眼,却只看那些躲在马车后面往外偷看的车夫,他皱了皱眉,挥手低喝了一声:“上马!”
百余名骑兵整齐的翻身上马,队正踢马跟上了一步,“咱们还要等多久?”
绥旅正笑眯眯的瞅了一眼外面,“既然外面有这么多人,咱们何必再浪费时辰,只要他们冲到了粮车外面,两下斗将起来,咱们便从后面冲出去!”
第105章 三支箭羽 一网打尽
山谷中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缓慢,东方的天际已露出一抹艳丽的曙红,山间却依然是阴沉沉的一片。无论是几百步外渐渐排队好进攻队型的马贼,还是粮车后紧张得面孔扭曲的车夫,此刻都紧紧的闭上了嘴,每个人都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那呼出的白气,在隆冬的寒意里,在胡须上渐渐凝结成了一层薄霜。
只有那两百来名中年护卫并没有往外看,而是两人一组一言不发的检查着昨夜发给各支小队的劲弩强弓,将它们分发到归自己管辖的那七八名部曲手中,又动了动靴尖,将那些从营地各处拣到的石块踢得更集中了些。
突然间,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了这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寂静,伴随着在山谷中再次回荡起的啸叫,数百名马贼驱动坐骑,马蹄声由慢至快,队型呈扇面展开,直扑粮车。
听了整整一夜尖啸,直到此刻,众人才真正看清了马贼的模样,只见他们身上的袍子穿得各式各样,头上却都包着一色的黑巾,那打马而来、举刀呼啸的姿势里自有一种凛冽的杀气。莫说车夫,便是见过些战阵的部曲们,一时也呆在了那里。护卫们的厉声呼喝适时的响了起来,“搭箭!紧弦!”
眼见马贼已冲到两百步之内,麴崇裕头也不回的一伸手,他身后的随从立刻将一把两石的强弓和几支长箭递到了他手中,他蹬上马车,拉弓便射,弓弦响处,跑在最前面离营地一名马贼应声落马,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在“放箭”的喝声中,几百支长箭迎着马贼射了过去,顿时又有十几名马贼被射落马下。只是马速飞快,不过是两轮箭过后,眼见这数百名马贼已冲到离营地不过二十来步的地方,奔马的速度却不得不降了下来。
在粮车外十几步远的地方,堆着一大圈足有半人多高的杂草乱枝,冲到近前才能发现,杂草堆的后面是居然藏着一道用树干木栏做成的鹿角栅栏,马匹自是不能硬撞到这些坚硬锐利的木头上去。还未等马贼探身挥刀砍开这些乱七八糟的路障,两三百支劲弩便出现在了粮车的上方,一阵尖锐的发射声后,木栏前的马贼惨叫着倒下了一大片,随即便迎来了一阵又一阵密集的石雨。
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几乎都是头破血流的马贼们狼狈的退了下去,整个外营顿时传来了震天的欢呼声,车夫们看着自己的双手都有些不敢置信——就靠昨夜里乱扎的树枝木条和这些石块,居然把马贼打退了?
护卫们的脸色却越发凝重,低头默默上紧了弩箭的机弦。
仅仅过了一盏多茶的功夫,马贼们便第二次冲上了上来,当先的几十个马贼手里的弯刀已换成了马槊,营地里的第一轮强弓远射之后,马贼也纷纷在马上拉弓回射,虽然有粮车阻挡,这些乱箭并没有射中几个人,但那“嗖、嗖”的声音却让大多数部曲都忙不迭的跳下了粮车。
只有护卫们依然保持着镇定,直到那些拿着马槊的马贼冲到了木栏前,才把蓄势已久的劲弩射了出去。十几步的距离,这些劲弩足以射破数层皮甲,大部分马贼长槊还未挑起,便被射落马下。到底还是有十几名马贼挑开面前的鹿角冲了进来,一直守在麴崇裕和裴行俭身边的那几十名部曲同时跳上了马车,张弓搭箭,几十步内,马贼们几乎是应弦而倒。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快射,马贼冲进来谁都活不了!”终于回过神来的西州部曲们纷纷瞅着空子往外射箭,车夫们的石头更是砸得又快又狠。有的地方,从栅栏空隙处跟进的马贼已冲到了粮车前面,却在混战中或被箭弩射中,或被粮车后伸出来的长矛乱棍打落了马下。也有身手矫健的马贼跳上了马车,却到底寡不敌众,被护卫和部曲们砍翻在车顶上。
片刻之后,第二轮冲营的马贼终于又退了回去,丢下了比第一次更多的尸体,而粮车外的鹿角栅栏,那多出的十几处缺口也显得无比刺目。
欢呼之声没有再次响起,营地外面濒死的马贼们的惨叫,营地内伤员们的痛呼都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部曲们的腰间还有半筒箭羽,早间收集起来的石块却在适才的慌乱中被车夫们统统的丢了出去。
麴崇裕环顾了营地一眼,冷冷的看向裴行俭,“你还在等什么?想靠着这些人把那几百名马贼杀光么?便算那些马贼是被故意赶来送死的,只怕再有一次,咱们这些人也会死伤惨重了。”
裴行俭凝神看着远处,突然低声道,“来了!”
一直静默着的那一大片黑色人马终于缓缓的动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密集的马蹄震动之声比先前强劲了何止一倍,队型也并没有分散,而是像一支巨大的箭矢,直奔麴崇裕和裴行俭所在的方位冲了过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那股前所未见的强悍气势,顿时让整个外营的人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