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说说笑笑用过了饭,安三郎便兴冲冲的告辞而去,道是要找西州的几家族亲一道商议此事。康氏却对琉璃道,过两日便是佛诞节,要与琉璃一道去大佛寺上香,琉璃自是点头应了。

眼见安氏夫妇已然走远,琉璃忙拉了裴行俭问,“这军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今真已有了主意?”

裴行俭微笑道,“原先还只有五六分把握,跟三郎谈了这半日,此事已有八成。让行商随军,开军市、送军粮并非没有先例,说起来,行商无论是收粮还是送粮,比官府原是更神通广大,但往年弊端也多,一是账目容易混乱,支出太大,二是远近军仓丰欠不均,容易误事,今日我与三郎已就这些细处商议出了几个主意,想来不会再有此弊端。如此一来,看上去粮价虽然略高,但官府省了多少运粮的人力?若是此时便开始着手准备,想来今秋之军粮,必然不会有短缺之忧。”

琉璃点头,这个很好理解,市场行为必然比政府行为灵活高效嘛,只是,“都护府如今有多少钱帛?”

裴行俭淡然道,“大约还有一千多缗铜钱,两千来匹绢帛。”

也就是说还差得老远!琉璃突然有些懊恼,早知如此,真该把武夫人给的两万金留下几千才好!

裴行俭笑着看了琉璃一眼,“又有傻念头了,那些钱是一文也留不得的!”说着牵住她的手便往院内走,“你莫担忧,这些事我自有分寸,倒是给穆家三郎的贺礼,你看要送些什么好?”

琉璃拍了拍额头,笑道,“正是!我竟是差点忘了,三郎说明日便有行商去长安!说来你也算是做了一回月老,咱们的礼断然不能太轻了。”穆三郎在瓜州临时避到了康家,没想到这一避之下却与康家的小女儿有了缘分,康家原是昭武九姓里的显姓,这一家又甚是富裕,消息传回长安,穆家自是也乐见其成,如今康家的家主已带着女儿和穆三郎前往长安了,路上还遇见了安三郎夫妇,用康氏的话说,那康家妍娘也是“粉雕玉琢般的人儿,和穆家三郎真真是一对璧人”——麴崇裕若是知道自己还做了这样一桩好事,大约脸色会愈发精彩!

琉璃还想问问裴行俭到底有什么主意筹钱,裴行俭却笑道,“北边那大佛寺你还没去过?当真是值得一看,有些地方竟修得比大慈恩寺还有气势,壁画也极好。”

比大慈恩寺还好?琉璃自然知道,西州虽是小城,寺院却有数十处之多,又以位于大道北端大佛塔后的大佛寺最为宏伟,只是她来西州之后,不是忙着做雕版轧车,便是被裴行俭吩咐最好不要出门,竟是时至今日也没去看过一眼。但想来西州全城也不比长安的一个坊大多少,大慈恩寺的气势她又是亲眼目睹过的,若说这样的小城中能有寺庙能与大慈恩相比……琉璃不由狐疑的看了裴行俭一眼,他不是故意转移话题吧?

只是两日之后,当琉璃真正站在大佛寺的大殿门前,才发现裴行俭的说法竟是一点没错。

四月初八,正值佛诞之日,满城佛幡飘舞,西州人几乎倾城而出,四里八乡的信徒更是早早便涌入城中,在大道两旁等候着行像的队伍。琉璃和康氏一早便由安氏的两位女眷陪着来了佛寺前,身边又颇有几个壮仆,却也是好不容易才穿过双塔对峙的夹道,走入寺院的南门。

只见这寺院与西州其他屋舍一般,也是生土为墙,却远比寻常民居顶高檐深,前庭里也是两塔对峙,而主殿则位于后院北侧高高的台基上,厚实无比的墙体足有数丈之高,需要高高的仰头才能看见上面那舒展的深黑色屋檐。走进殿门,却见主殿正中是一座三丈多高的塔柱,四面开龛,里面大小佛像都雕得庄严肃穆,正面佛台上主像结跏趺坐,阴刻的衣纹流利简洁,面容上的微笑却略显程式。一看便知已是颇有些年头。而佛殿四面的墙壁上,从上到下全是各种说法和佛经故事的图案,多用赭黄、朱砂之色,不少地方竟还贴着金箔,一眼看上去只觉得华彩耀目。

康氏早已请了香,见琉璃呆呆的看着墙上的壁画,心里不由好笑,忙轻轻的拽了跩了她,琉璃这才回过神来,心猿意马的上了香。只见两位安家的婶娘又往人更拥挤的西殿挤了过去,琉璃不由有些发憷,康氏却是满脸喜色,“西殿里可是那尊铜佛?”

一位安家婶娘回头笑道,“自然是,你们也要多施些功德才好!”

走进西配殿,里面自是愈发拥挤,满壁的金箔画,映衬着一尊灿然生辉的铜佛,更显奢华气象。几个人等了半晌才循序而进的跪在佛前,康氏默默祈祷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从钱囊里拿出一叠银币,恭恭敬敬的送入了功德橱中,两位安家婶娘则是各送了几枚金币进去。康氏见琉璃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忙压低声音道,“别处也罢了,这里还是施些功德才好。”

琉璃心里纳闷,只得回身从小檀手中拿了半缗铜钱放了进去,康氏这才松了口气,两位安家婶娘却是回头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行人起身从侧殿门出去,康氏便低声对琉璃道,“你在西州这许久,难不成还不曾听说过这西殿佛像之事?”

琉璃茫然的摇了摇头,康氏“唉”了一声,“怪道你没准备!我在长安都听阿翁说起过,这大佛寺已有百年光景,但这尊铜像却是十几年前都护府从高昌城迁入西州城时才立起来的,结果第二年便出了神通。那年西州酷热,郭都护又逼着大伙儿挖城,死了不少人,没两天这佛像便开始流泪流汗,顿时西州震动,周边都有信徒赶将过来,郭都护也怕了,这才停了白日的劳役。大佛寺原本是不如高昌城马寺的,从那之后才变成了西州第一大寺。前几年,柴都护来时,说要崇道抑佛,在大佛寺东边坊里修座道观,结果这佛像当年便又滴泪流汗,那修葺道观之事后来便不了了之……”

铜像会出汗会流泪?琉璃忍不住走回两步,往里看了一眼,这尊铜像就放在配殿的主佛台上,四面空地上都挤满了信徒,看着不像是能悄悄泼水上去的样子,可这么大一个铜佛能像人一样出汗,却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她不由轻轻摇了摇头,一位安家婶娘忙笑着安慰她,“不知者无罪,只要心诚,日后再来补上也是一般。”

这个么……琉璃笑了笑没说话,那两位安家婶娘却是佛寺里的常客,带着琉璃几下便从墙边的一间小室绕到了东边的屋子前,守门的小沙弥一见她们,笑着撩起了门帘,只见里面堂舍宽敞,席褥精致,早已坐了几位女客,见到两位安氏婶娘,顿时熟络的打起了招呼,大约便是寺庙里给又身份的女客准备的歇息之所。琉璃刚刚坐下歇了口气,就听外面轰然一声,一屋子人都忙忙的站起来往外走,却是大佛寺的释迦太子像被请了出来,要装上宝车在西州城里游行上一圈。

琉璃往门帘外看了一眼,适才便十分拥挤的寺院简直是人山人海,脑门不由发疼,对康氏苦笑道,“阿嫂你先去送送佛像,我有些不适,要歇息片刻才好。”

康氏哪里肯出去,疾步上前跟两位安氏婶娘说了一声,返身仔细看了琉璃几眼,“你平日也要多吃些才好,到底太瘦了些。”

过了约莫一盏多茶的功夫,外面的声响渐渐停歇,随着佛像出了寺门,适才还闹哄哄的寺庙立时清净了下来,鸟鸣之声清晰可闻。

琉璃暗暗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阿嫂,咱们也出去吧。”康氏看了看琉璃的脸色,笑着点头说了声“好”。

几个人刚刚走到门口,一个醇厚的声音从帘外飘了进来,“法师尽管宽心,大佛寺是何等庄严宝地,怎能由闲杂人等、凡俗事务来骚扰了宝刹的清净,若是有人居心不良,主持到都护府来找我便是!”

对琉璃而言,这个声音着实是太不陌生了,她不由脚步一顿,停在了帘子后面。

第39章 一时冲动 如此赌约

眼见小檀正要伸手打起帘子,琉璃忙一步抢上,拉了她一下,又转头向康氏摆了摆手。帘外已传来小沙弥恭敬的声音,“惠心见过上座,见过世子。”

大佛寺的上座、那位觉玄法师就在外面?康氏不由眼睛发亮,立时便想出门行礼,却见琉璃神色凝重站在帘后,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由一怔。

帘外不远处响起的声音舒缓而略显苍老,“多谢世子,此事原不怪他人,是本寺僧人无状,为小故诉至公堂,贻笑大方,本座别无所求,惟愿都护府审案时莫让太多闲杂人等旁听,以免流言纷纭,有损本寺清誉。至于那欠租一案,都护府秉公办理便好,本寺虽是方外之地,但既然牵涉到这俗世事务,却是无需世子法外开恩。”

麴崇裕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此乃小事,麴家世代供养三宝,法师之命,无有不从,请法师放心,崇裕回去便会安排。只是今日崇裕舍经之事……”

那位上座呵呵的笑了起来,“舍经乃是一桩大功德,老衲感谢还来不及,焉敢置喙?”说话间,帘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琉璃心头满是困惑,听这意思是大佛寺里有和尚要打官司,而麴崇裕主动过来保证不会让“居心不良”的人打扰佛寺……他说的难道是,裴行俭?他以为裴行俭是什么人?这大佛寺的确是西州的头等丰裕之处,但裴行俭怎么会做这种借着打官司敲寺庙竹杠的事情?

康氏见琉璃还在发呆,走上一步,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压低了声音,“大娘可是认识外面之人?”

琉璃回过神来,“正是,外面与法师说话之人,是麴都护的世子。”

西州这半年光景发生的事情,安三郎自然早已尽知,私下也叮嘱过康氏:麴家是不能得罪的,但与麴家相关的人于事,自家也绝不能再凑上去。康氏顿时有些了然,想了想低声笑道,“麴家倒是世代信佛的,今日想必也是来上供奉的。”

琉璃点头,一旁的小檀忍不住道,“听适才麴世子的口吻,倒是与平日判若两人。”平日里他那副德行,尤其是每次看见娘子的轻蔑表情,真是看着就让人生气。

康氏笑道,“大佛寺的上座觉玄法师何等威望,但凡是信徒,在法师面前自然是要恭敬些。你不知晓,在西州,多少人家肯花费百金求法师授菩萨戒!”

琉璃心里不由暗道,若非如此,这大佛寺怎么能烧包到冬日用炭、夏日用冰,还拿金箔来贴壁画,搞得自己生平第一次看见一幅画居然只能想到“值多少钱”这种问题。

康氏估量着那位世子应当已经走远,这才道,“看这时辰,行像只怕就快归来了,大娘可要去看看?咱们走远些,莫跟人挤了便是。”

琉璃知道康氏笃信佛教,不好拂了她的意,点了点头,一行人往寺外而去。

这浴佛盛会,原是在行像归来之后,将这尊释迦太子像放入灌佛盆的莲台之上,以五色香汤洒浴,僧尼念诵佛经愿文,乐手奏以梵乐,信徒撒以鲜花,以模仿当年佛祖出世时向四方走了七步,步步生莲,举指声称“天下天下,唯我独尊”,引来天女散花、天仙奏乐、九龙吐水的场面。待到琉璃等人到达寺外,行像的队伍果然已远远的走了过来。只见大佛塔前诺大的一片空地上,人潮如海,佛幡招展,鼓吹悠扬,信徒与僧尼时不时齐声念佛,那番气象庄严的热闹繁华,康氏看得几度热泪盈眶。

琉璃站在高处,看着那尊在半身浸泡在鲜花香汤之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释迦太子像,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后世一位禅宗大宗师的话,“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图天下太平”,不由越想越是可乐,好容易才勉强忍住了。

足足半个多时辰后,浴佛盛会才告结束,却见人流数分,向各大寺院涌了过去。琉璃一问康氏才知,西州大小寺庙此时都会举办斋会,善男信女领斋之后可以布施钱财、祈福念经,“咱们安家年年都是在大佛寺中领斋的,原有专席,不如咱们一起过去等着几位婶娘?”

琉璃心里多少惦记着麴崇裕适才说的那番话,对康氏笑道,“守约今日休沐,我原说了回去给他做顿好的,不好教他白等。”

康氏眼中顿时流露出几分惋惜不解,踌躇片刻才道,“今日若是回家抄经,也是功德无量之事。”

琉璃心里苦笑,抄经么?她倒宁可刻本佛经来挣钱!面上只得含笑应了,带着小檀告别了康氏,一路往家而去。没走几步,却见路口醒目之处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布棚,上书“舍经”两个大字,棚子外面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不少人从里面挤出来时,手里都高高的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琉璃好不纳闷,停下脚步看了好几眼,小檀忙拉住一个捧了布包的中年女子问道,“这位娘子,借问一声,那棚子里面是在做什么?”

中年女子满脸都是兴奋之色,笑眯眯的举了举布包,“好教小娘子得知,那棚里是有居士在行善事、舍经书,一缗钱便能请上一本,真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缘!”

小檀惊讶的眨了眨眼睛,“一缗钱请一本?”

中年女子笑道,“可不是,遇上便是造化!我家原是早便想请一本经书了,可寻常一本经书便要两三缗钱,还没有今日的经书齐整。亏得我今日带了一缗,原是想领斋后舍给寺里的,没想到竟能请来一本经书!小娘子若带够了钱帛,也赶紧去请上一本,里面剩的已是不多。谁不知道,今日请到的佛像经书原是分外吉利的!”

小檀还未怎地,旁边听到这话的几个人已叫道,“还有这等好事?”忙忙的掏出钱囊数了一数,有两个人便往里面挤了过去,还有两个唉声叹气,直道早知该多带些铜钱出来才是。

琉璃哪里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眼见棚前挤进杀出之人,比几个月前安家卖历谱时还要奋勇几分,只觉得哭笑不得:敢情麴崇裕适才说的“舍经”是这么个舍法,他去大佛寺说上那一番话,原来是一面卖人情,一面抢生意!

小檀看了几眼,不由也十分心动,转头对琉璃道,“娘子,咱们要不要也请一本?奴婢这里倒还剩了半缗铜钱,三枚银币,算起来大约也能请到一本!”

琉璃瞟都没瞟她一眼,没好气的道,“回家!”

小檀有些愕然,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跟在琉璃身后,直走出老远才猛的拍了拍额头,“婢子糊涂了!咱家没有信佛之人,请一本经书回家有何用?”

琉璃默默的翻了个白眼,什么叫贪图便宜、冲动购物,小檀估计是不会懂的,但那位麴孔雀一定非常懂!

从西州北边的大佛寺到南面的曲水坊,原本只有一里来地,琉璃和小檀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待进了院门,琉璃的额头都有些微微见汗了,小檀更是一迭声要院中的仆妇赶紧打上些井水来,好解渴去热。

阿燕听得声音,从灶房里探出头,“娘子回来啦。”又对小檀笑道“这才几月,你便热成了这般模样,真要入了夏,看你怎么过!”

琉璃笑道,“再打口井,让她住里边便是!”

小檀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正是,听说真到了夏日,咱们这里在屋顶上放个鸡蛋,一炷香的工夫便能熟透了,偏偏这西州城里连冰盆都无处买去,只怕真要住在井里才过得。”

琉璃摇了摇头,“谁说咱们这里没有冰,你想用冰也不难!”

小檀忙惊喜的看向琉璃,琉璃一本正经的道,“只要你剃去一头青丝,进大佛寺做个比丘尼,不就有冰用了?今日你不还要请经回来么,可见是有佛缘的!”

小檀张口结舌,想起今日刚刚听说大佛寺乃是西州城唯一有冰窖之所,不由嗔道,“娘子又打趣我!”停了停又嘀咕了一句,“那是大佛寺,又不是尼庵!”

一院子人顿时都笑了起来。

琉璃便问阿琴,午膳的冷淘可是已备好了,见阿琴点了点头,便准备往上房去。阿琴却突然“哎呀”了一声,“阿郎出去用素斋了,说是世子有请!”

麴孔雀?琉璃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人怎么处处阴魂不散?自己是不是要想个法子把他也气个中风,才能过上几天安静的日子?

……

与大佛寺一墙之隔的普照寺里,前院的斋饭早已开桌,每一桌都挤得满满当当,后院的禅房却是一片安静,每间屋里坐着三五不等的香客,各个打扮不凡。最里面的一间禅房里,案几上已摆上了四五样精致的斋菜,小小的银壶里,则是自酿的酒水。案几边只坐了两个男子,穿着米色长袍束着紫金带的那位正动作优雅的持壶给自己面前的酒盏里满上美酒,手上却突然顿了一顿。

坐在他对面蒲团上的男子恍若不觉的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看着里面的酒水,点了点头,“色如琥珀,香似兰麝,世子说得不错,这普照寺酿的酒水,果然是难得的佳品。”

麴崇裕淡淡的笑了笑,他适才背上突然起了一层寒栗,只是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也不及多想,依然稳稳的将酒水倒了满杯,头也不抬的道,“长史不是西州人,自然不知这普照寺虽小,斋菜和酒水却是西州第一,因此我每年此日都是先去大佛寺献上供奉,随后便来此用斋。”

裴行俭微笑着点点头,“世子的眼光果然精准。”

麴崇裕的眉梢不由微微一挑,眼里浮现出一丝自嘲之色,“长史这是在取笑我么?”

裴行俭抬头看着麴崇裕,“哪里,适才才下经过路口,见了世子的舍经之棚,心里实在佩服得很。”

麴崇裕眼中嘲讽之色更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若论深谋远虑,我拍马也及不上裴长史。长史今日一路过来,岂不知西州人如今看待长史,与看待佛经也无甚差别?长史的胸怀谋略,崇裕每一念及,便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行俭摇了摇头,“世子何必过谦?裴某初来乍到,不过是做了几件有些骇世惊俗之事,一时被大伙儿议论得多些,也是在所难免,但认真论根基论人望,却差世子远矣。记得当日途经大沙海,便是村中小童,也知世子之仁善。这几个月来,裴某屡见世子凡事均以西州为先,心里着实十分佩服。大唐官员虽多,能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如世子者,也是少有。”

麴崇裕看了裴行俭一眼,见他的神色极为认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随口说了声“长史过奖”,又举起了手中的杯盏,“长史请。”

裴行俭喝了一口,微微点头,“果然醇厚绵长。”见麴崇裕并不说话,他也随意喝酒用菜,偶然品评几句,谈笑从容,却是绝口不问麴崇裕请他吃斋所为何来,当真便如只是与好友来寺中小聚一般。

眼见酒壶已换到第二个,麴崇裕忍不住微微挪了挪膝盖,给裴行俭满酒时漫不经心般道,“适才崇裕在大佛寺时,遇到了上座觉玄法师,法师还问起过,大佛寺僧人相讼之案,都护府何时开审,如何开审,却不知长史如今怎么打算?”

裴行俭也是一脸的不以为意,“此案在下不曾过问太多,听朱参军的意思是,此事不过是财物相争口角之辩的小案,只是既然事涉大佛寺,还是要谨慎一些,最好就如盗牛案一般公开审理,也好服众。”

麴崇裕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露出了几分忧色,“如此,只怕不大妥当吧?”

裴行俭略有些意外,“依世子之见,此案当如何审理?”

麴崇裕正色道,“长史应当也知,西州信徒众多,大佛寺又是地位超然,如今寺中僧人传出争夺财物、互相诽谤之事,颇损于佛院清誉。”

裴行俭眉头微皱,“世子的意思是,把此事压下?”

麴崇裕摇头道,“既然都护府已收到诉状,岂有不审之理?但都护和觉玄法师的意思都是,为免口舌议论,审理此案时,除却相关之人,闲杂人等还是屏退才好。”说完目光便落在裴行俭的脸上,静静的等着他的反驳。

裴行俭的脸上果然流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那都护的意思难道是,以后但凡涉及僧尼之案,都要照此而行?”

麴崇裕心里微松,“都护绝无此意,这一桩案子原是有些不同,两位方外之人在公堂上为些言语财物之事相争不下,实在不宜让信徒们瞧见。至于旁的案子却是不必如此,同是大佛寺之案,像欠租的那一桩,长史照常审理便是,不用顾忌于大佛寺。”裴行俭是想给他下套么?他才不会钻!

裴行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世子所言,的确不无道理,在下回去便吩咐朱参军照此办理。”

麴崇裕不由吃了一惊,顿了顿才道,“如此甚好,多谢长史。”看着裴行俭的眼神多少流露出了些许狐疑。

从火烧欠单到如今,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眼前的这位裴长史居然日日都不慌不忙的在府衙里处理公务,每日发布的政令不是兴修水利,就是督促州学,仿佛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想法子筹备军粮,身边的庶仆们则是四处乱窜,混迹于市井之中,三天两头的不见踪影。他自然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几天前得知大佛寺僧人相讼之事已被传得纷纷扬扬,而另一桩极简单的大佛寺告租户欠租的小案却被一拖再拖,才隐隐觉得不对——若论财力雄厚,大佛寺自然是西州第一,裴行俭难道是把主意打到了这上面,因此才故意要令佛院为难?可若是真是如此,他又怎会这般痛快就答应了下来?

裴行俭悠然的喝了口酒,抬眼笑道,“世子可是疑心在下耍奸?世子放心,裴某虽然不信释教,却也不至于成心去为难佛院,定然会秉公执法,绝不会令佛寺与信徒们寒心。”

麴崇裕顿时有些无趣,只得笑了笑,“长史哪里话,长史一心为公,原是人人皆知的。”

裴行俭瞅了他片刻,突然呵呵一笑,“世子如此相问,还是有些不放心军粮之事吧?昨日我已禀告过都护,西州府兵人手有限,差役也不多,今秋的军粮裴某打算交由西州行商收购运送,府兵略行押送之事即可,都护也已应了,此事想来已不必太过担忧。”

麴崇裕心中微震,裴行俭竟是要挑明了说么?随意点头道,“长史的主意甚妙。”此事他自然早已知晓,若让他来主持此事,也会如此处置。以西州行商们那番上天入地的本事,只要有利可图,做起事来原比官府更是可靠,只是,如此一来,钱又该从哪里出?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只是崇裕有一事不解,还望长史指教。”

裴行俭似乎早有准备,笑得异常坦然,“世子但言无妨。”

麴崇裕的眼睛紧紧的盯在了对面这张神情从容的脸上,“不知支付军粮的钱帛,长史打算如何筹备?”

裴行俭微微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世子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他举杯饮了一口,眉眼间一片舒展,“此事裴某早已算过,今秋之前,必有西州贵人慷慨解囊,我等不用忧心,只要把钱仓备好便是。”

这叫什么话?麴崇裕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行俭是把自己当三岁的小孩么?他的那些把戏,别人看不透,自己还看不透?从白三的血光之灾到韩四的自投罗网,那些故弄玄机的背后,都是深不可测的心机和算计!他还以为自己也和那些愚民一般,相信了那些鬼话?这军粮需要的筹备的钱帛,少说也要两三万缗,西州顶尖的高门豪富十几年前都被唐人押到了长安,如今休养生息也不过数载,有几家能出得起这笔钱,谁又会疯到自动拿出这笔钱?

麴崇裕忍不住冷笑起来,“长史果然是胸有丘壑!只是西州非比长安,似长史般挥手便能捐出十几万缗之人,麴某尚未听闻,长史不肯见教也便罢了,还是莫拿虚言来搪塞!”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麴崇裕一眼,笑道,“世子此言差矣,裴某虽是不才,却何时曾拿虚言搪塞于人?”

麴崇裕冷笑不语。裴行俭叹了口气,“世子,你若实在不信,咱们不如赌上一赌?”

跟他打赌?麴崇裕警惕的抬起头来,裴行俭却自顾自的一路说了下去,“今秋之前,若无西州贵人捐出这笔钱帛来,裴某此后便再不过问西州政事,自行上书请罪,世子你看如何?”

麴崇裕不由哈哈大笑,“长史不必多说,今秋之前,想来自有人相助长史,麴某岂敢不信?”他裴行俭能把十几万缗拿来做局,库狄氏又是那么个厉害角色,想来身家不会太薄,安氏家族又是根基深厚,到时每家凑一些,拿出两三缗来只怕不是很难,又何必虚言相托于西州贵人。

裴行俭摇头笑道,“世子莫不是以为裴某会自行筹钱,或是令亲眷相助,说来这也的确不失为一策,只是据裴某推算,这相助之人身份高贵,在西州一言九鼎、威望极高,裴某是万万不及的,若不是此等人物相助,自然算是裴某输了这一局!”

麴崇裕眉头微皱,身份高贵、一言九鼎,难道他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可父亲怎么会给他这笔钱?低头略想了片刻,他忍不住道,“若是真有此等人物相助于长史,长史又要崇裕做什么?”

裴行俭微微一笑,“酒逢知己,原是人生快事,世子千里相迎之情,裴某没齿难忘,若是裴某凑巧赢了这一局,只要日后裴某请世子喝酒时,世子莫虚言推搪便是。”

麴崇裕讶异的看着裴行俭,怎么也料不到他居然提出这样一个简单到极点的赌注,陪他喝酒?自己又不是那刘氏宫女,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裴行俭也不着急,只是低头又慢慢的喝了一口酒,看着麴崇裕笑道,“世子有何疑惧,何不直言?”

麴崇裕沉默半晌,突然挑了挑眉头,“陪守约喝酒,崇裕真真是求之不得!守约想怎么个喝法,崇裕都会奉陪!”说着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凤目微挑看着裴行俭不语,目光里三分是挑衅,七分是邪魅。

裴行俭却是垂眸看着面前的酒盏,淡淡的一笑,“世子请记住今日此言。”

他的语音分明一如既往的从容沉静,麴崇裕却觉得适才莫名而来的那股寒意似乎突然又蹿上了脊背,一个“好”字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正憋得难受,门上突然响起了两声轻叩,“世子,都护命小的来传话,请您尽快回都护府一趟。”

第40章 事不可为 横下杀心

偌大的堂屋里,四壁都不过是简单的涂了层白色细泥,只有案几后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条幅,“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两排行楷大字中规中矩,就如条幅下那张素净方正的黑檀木高案,以及案几之后那个永远慢腾腾、笑微微的男子。

自打永徽四年开始,都护府的这间正堂,便是安西都护府里最清静的地方之一,除了文书需要最后盖印之时,平日里几乎无人会寻到这里。早两年幕僚和府官们有事便会去侧厅找麴世子,而最近一个月则是到后室问裴长史。似乎大家都忘却了,这间屋子的主人,才是安西都护府最高长官,而屋主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要提醒大伙儿记起这桩事。

因此,当麴崇裕掀起门帘,看见从案几上抬起的那张面孔表情甚为肃然,脚下不由微微一顿,随即才快步走了过去,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郑重,“崇裕见过父亲,不知父亲相召,有何急事?”

麴智湛的脸型和五官都过于圆润,微笑时面孔便显得十分模糊,此时眉头微皱,整张脸线条却明显锐利了几分,“听说你今日请了裴长史用斋?”

麴崇裕点了点头,“正是。”心底却不免兜上一片疑云,父亲找自己来,就为了这个?父亲不会是又要……

麴智湛神情凝重,“你还没改变主意?”

麴崇裕顿时有些不耐烦,压了压火气才道,“父亲多虑了。今日崇裕不过是受觉玄法师所托,请裴长史审在理大佛寺僧人相争之案时,莫让闲杂人等旁观!”

麴智湛仔细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如玉树临风般的儿子,语气变得柔和起来,“玉郎,父亲是否告诉过你,你们这一辈儿郎中,你和你祖父最为相像?”

麴崇裕脸色不由一变,声音高了几分,“父亲放心,崇裕与祖父不同,胸中并无雄心大志,生平所愿,不过是此生不必再回长安!”

麴智湛默然片刻,长长的叹了口气,“玉郎,父亲知道你在长安受的委屈,我的身子如今大约还能撑几年,便是有个万一,你还有三年孝期,待你回到长安时年事已长,只要小心谨慎,何愁不能太平度日?”

麴崇裕眉毛一扬,声音里多了几分压抑不住的锋利,“太平度日?就如父亲和伯父在长安那般,连妻孥侄甥都难以保全?”

麴智湛“腾”的站了起来,本来便白的脸孔顿时更白了三分,说了个“你……”便再也说不下去,脸色渐渐转为灰暗。

麴崇裕脱口说出这句话,心里就有些后悔,看见麴智湛的脸色,忙绕过案几,扶着麴智湛坐了下来,“父亲恕罪,儿子并无怨怼之心,若不是您和两位伯父忍辱负重,麴氏便不会有今日。只是父亲也当知道,伯父兄长他们如今在长安日子好过了许多,便是因为有咱们在这边,若是有朝一日,咱们已无需留在西州,咱们麴家还有什么指望?”

麴智湛的脸色慢慢的缓了过来,轻轻拍了拍麴崇裕的手背,“你说的这些父亲也都想过,因此你这几个月所作所为,我虽然不赞同,却也由你去了。可世上之事原是不可强求。那位裴长史若是等闲之辈也就罢了,可这两个月来,你看他哪一步不是谋定后动?偏偏使出来时又是堂堂正正,这般手段,总教我想起十几年前,唐军兵临高昌城下的日夜,你那时还小,自然不知那种烈日照冰雪的气势……”

似乎是想起了当年情形,麴智湛的神色有些怔忪,半晌才重新开口,“玉郎,你胸中所学,胜于为父十倍,可为父好歹比你多活了几十年,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裴长史如今的人望自不必说,这赋税一改,咱们在西州所布之局更是已被破了大半!你莫非还看不清这局面?”

麴崇裕声音微闷,“若不是父亲对他言听计从,原本还有转圜的余地。”

麴智湛脸色又沉了下来,“此事你难道不知?圣上的户税之策早在永徽二年便已定下,柴都护当年要回长安,无心去管,你我又压了这些年,如今裴长史提出要遵从圣意,咱们拿什么拦着他?便是拦得了一时,他不会上书请旨?西州还有天山军,裴长史本是卫官出身,又在西州跑了一个月,他敢那样当众烧书册,自然会布下后手,咱们又真能拦得住他?莫说赋税,他来西州后所提之策,哪一条能挑出毛病?我不言听计从,又能如何?”

“玉郎,裴长史绝非池中之物,为父不愿与他交恶,便是你,与其和他这般日日作对,最后闹得不可开交,何不后退一步?就算日后回了长安,也好有个助力!你莫忘了,他的夫人与当今皇后颇有渊源!”

麴崇裕眉头微皱,忍不住道,“父亲只怕是高看他们了!裴守约若真有见识,何至于被贬到西州?皇后若真对库狄氏有垂怜之心,她又为何不留在长安?他们如今自身难保,能不能回长安尚不可知,与他们交好又有何用?”

麴智湛面色更冷,“你是想说,你我都是蠢物,随便来一个唐人官吏,便可以把我等玩弄于鼓掌之间?既然如此,你更该死了这条心,乖乖的等着为父百年之后再回长安!”

麴崇裕不由愕然,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并非如表面所见的那般庸碌,但十几年来,他何曾跟自己说过这样的重话?

麴智湛沉声说了下去,“这些话我也不是第一次与你说,前些日子,你和裴长史夫妇在做那些车械,我还以为你改了主意,今日才知你依旧日夜派人盯着裴长史,你是不是打算看他如何筹集军粮,好从中下手?我劝你乘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唐军不出三个月必到西州,或许再过一两个月便会有军中主管过来催粮,届时若西州真无钱粮,裴长史固然难逃其罪,西州百姓只怕也有大苦头吃。如今裴长史已定下了由行商收粮送粮的法子,所虑甚是周全,缺的不过是两三万缗的钱帛,我已想过,实在不成,这笔钱便由我来出!”

麴崇裕猛的想起了适才裴行俭的赌约,忙道,“父亲……”

麴智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多说,三万缗虽然不少,麴家还是拿得出来,解了裴长史燃眉之急,这笔人情也还值得!”

他看着麴崇裕,越发语重心长,“玉郎,你已不小,当知成大事者不能意气用事。你的两位伯父和我屈身相事长孙太尉多年,才换来眼下局面,如今太尉已是日薄西山,朝中最炙手可热者,正是皇后一党。这裴长史虽说是得罪了皇后才被贬,转手却又送出了那么一笔巨额家产,皇后的亲姊还曾出面助库狄氏解决此事,可见其间依然有门路可寻。正因如此,库狄氏一个寒门胡女,可以让大长公主落得生不如死,你若能搭上这条门路,又何必畏惧回到长安?”

麴崇裕此时心里反复想的却是裴行俭适才的那番话——今秋之前,必有德高望重的西州人捐出钱帛来!原来他是早看清了父亲的打算,却又拿着这个来和自己打赌,他是真拿自己当白痴在耍!

麴智湛只觉得麴崇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忙道,“玉郎,你可曾听我说话?”

麴崇裕无声的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狂怒,心思急转之下反而笑了起来,“父亲所言甚是,只有一桩,今日裴长史还对孩儿道,他已有法子筹到钱帛,咱们此时若贸然提出相助,倒像是以虚言邀好,倒不如等上一等,看他到底有何手段。”

麴智湛略有些意外,“他有法子筹到钱?莫不是他想自己出?”

麴崇裕笑道,“听语气不像,不过说得倒是十分笃定。”见麴智湛还要说话,忙道,“父亲,以前得罪裴长史的是孩儿,说来要卖这个人情,也该由孩儿出面才是,裴长史若能筹到钱帛自是他的本事。若是不成,待得事到危急之时咱们再出手,所谓雪中送炭,才能事半功倍,父亲以为如何?”

麴智湛沉吟道,“你所说也不无道理,只是此事我意已决,事到临头之时,宁可咱们损失点钱帛,也不能真让裴长史因此问罪!”他看了麴崇裕一眼,脸色更是沉凝,“钱帛乃身外之物,能买你日后平安,再多也不值什么。玉郎,你若真当我是你的父亲,便不许任性行事!”

麴崇裕脸色微黯,只能点头,“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麴智湛神情微松,又叮嘱了几句。麴崇裕都恭恭敬敬的应了,见并无他事,才告退而去。刚刚走到侧厅门口,却听庶仆禀道,王君孟已等了多时。

侧厅的帘子在身后一落下,麴崇裕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来,王君孟本来心里忐忑,一见他的这副模样,顿时脸色微白,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麴崇裕重重的在高案后一坐,语气冰冷,“你什么都不必说了,父亲平日虽不管事,若真心想知道什么,你原也瞒他不住。”

王君孟顿时松了口气,人人都道麴都护是泥人般的性子,却不知这泥人发起火来有多可怕,只是看着麴崇裕的脸色,还是小心翼翼的道,“都护可是又劝你了?”

麴崇裕冷笑了一声,“何止劝我?从今日起,那些盯着裴长史的人手都收了吧,父亲说了,若是大军到时裴守约筹不到钱帛,便由他来出!”

王君孟不由站了起来,“此话从何说起,那咱们岂不是……”

麴崇裕摆了摆手,“我已经劝说了父亲,要拖一拖再说,即使要出,也由我来出。”

王君孟更是愕然,见麴崇裕脸色阴冷,想了想问道,“你是打算拖到他脱不了罪再出面?”

麴崇裕摇了摇头,“父亲不会让我拖到那时!你还不知,今日他裴行俭还与我打了一赌!”三言两语又把赌约说了一遍,“我还纳闷他为何如此好心,原来是看清了父亲的性子,料定咱们不得不替他背下此事!”

王君孟眉毛都立了起来,“裴行俭也欺人太甚!难不成他收买人心,却要咱们来给他出这笔钱?”

麴崇裕沉默半晌,开口时语气却奇异的平静了下来,“突厥人最善突袭,唐军今秋这一战,想来会死很多人。”他看着微微飘动的门帘,目光漠然到了极点,“既然出了三万缗,咱们再多出一些又如何?裴行俭的这条命,你觉得能值几万缗?”

第41章 无处发泄 漫天流言

佛诞节之后一连好几天,琉璃都不曾踏进过工坊一步——康氏似乎下定决心要让琉璃迷途知返,镇日里不是拉着她去各大佛寺上香听俗讲,便是求她帮着抄经文,安家几个婶娘又一叠声的夸她抄的经文齐整,大有从此要让她成为抄经专业户的架势,琉璃不好直言相拒,又实在不胜其烦。还是裴行俭见她烦恼,与安三郎淡淡的提了一句,“大娘如今日夜繁忙,我竟是一日里与她也说不上几句话”。第二日小檀一早便回报说,康氏命人送信,她今日有事,不会再过来了。

琉璃呆了片刻,几乎热泪盈眶。

裴行俭正准备出门,看见她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了想还是对她道,“日后阿嫂定不会像这几日般来寻你出去,只是世人原是喜欢以己度人,你若不能勉强自己到底,不如第一次便直言拒绝。”

琉璃闷闷的应了声“好”,道理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康氏和几个安家婶娘的确是真心为她好,看着那些因为她日渐“上道”而发自内心喜悦的笑脸,那个“不”字在她的舌尖上便愈发的重如千钧……

裴行俭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也罢,你说不出便说不出,以后早些跟我说,我来做这个恶人便是。”

这点小事还要他来出面么?琉璃更是有些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裴行俭笑着转了话题,“你今日打算做什么?”

琉璃道,“这两日新的白叠布大约已是织出来了,我想过去看看!”

裴行俭略有些意外,“这般快?我今日倒是走不开……”

琉璃看了看裴行俭,他穿得格外正式,一身龟甲花绫的墨绿色圆领襕袍,腰带上还系上了佩刀和算袋,像是有正经公务要办的样子,突然想起这几日听康氏提过,大佛寺有僧人告到府衙,似乎是新来的僧人被寺中老僧人欺辱诬陷,忙问道,“可是大佛寺的案子?难不成又要在都护府院子里审案?”想到上一回盗牛案的那番轰动,不由皱了皱眉,“只怕又会招去不少人!”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此次审案,一个外人也不会有。”笑容里却颇有些意味深长。

琉璃刚想再问,裴行俭已正色道,“麴世子这几日心绪不大好,你若在工坊遇到他,最好还是莫要与他计较。”

麴崇裕心情不好?他什么时候心情好过了?琉璃只觉得有些好笑,但见裴行俭似乎并无玩笑之意,还是点头应下。送了裴行俭出门,回头便换了一身不容易沾絮的米色绸面胡服,带着阿琴直奔工坊而去。

不过八九日未曾踏足,眼前的这座工坊却似乎换了个模样:前院里的案台又多了两个,更多的木工在忙忙碌碌的做着轧车和弹弓;后院那一间间原本空荡荡的工房里更是摆满了纬车、织车,数十个妇人在低头忙碌,吱吱轧轧之声不绝于耳。

黎大匠不知去了何处,倒是相熟的小学徒一见琉璃便露出了笑容,“库狄娘子怎么好些日子没来?大匠念叨你几日了。”

琉璃笑道,“可是白叠布已然织出来了?”

小学徒笑道,“正是,娘子请跟我来。”

前院的一间库房里,毡席上放着叠得齐齐整整的几匹白叠,还有几块碎布放在上面,琉璃忙拿起来摸了一摸,立时松了一口气。用弹弓除杂开松后的棉纤维果然匀净了许多,织出的白叠也明显比市坊上所见的白细柔软,足以拿来做日常的外衣或被面。她又对着光仔细看了几眼,只觉得杂质固然少了许多,但棉线似乎还不够均匀细长,点头道,“强是比先前强多了。”正想再问问小学徒棉线之事,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这种白叠也只配给庶人裁衣,离上好的白叠还差得远!”

死孔雀!细棉布要是这么容易就纺织出来,敢情西州人都是白痴?琉璃放下白叠,正待反唇相讥,裴行俭的话蓦然兜上心头,她吸了口气,回过身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世子所言甚是,这白叠的确还太粗,我看过了,是纺的线不够匀细之故。”

一边的小学徒满脸佩服的点头,“娘子好眼光,这白叠不比蚕丝麻线,线略扯得细一些便会断掉,如今要好几台纬车纺出的线才能供一台织车所用,大匠也正想与娘子商议,如何能让纺线更容易些。”

琉璃沉吟道,“不如你先带我去看上一眼。”又看向麴崇裕,“世子可有什么主意?”

麴崇裕站在门口,看着琉璃平静无波的脸色,只觉得就像一拳头打进了白叠堆里,不但无处着力,胸口反而一阵空落落的不舒服,语气不由更冷,“我哪里有什么主意,自然是等着听夫人的高见!”

琉璃微笑着道了句“世子客气了”,跟在小学徒身后便往外走,麴崇裕怔了半晌,还是皱眉跟了上去。

后院一溜的工房,最边上的一间只放了张巨大的案台,案台上是已然弹得松软洁白的白叠,几个壮实的妇人正低头用手梳理棉花、搓出棉条。琉璃自然知道,将棉条放上纬车拉出的线会更匀,但这样用手搓么……她拿起一旁已然盘好的棉条,认真的看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麴崇裕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头冷笑,这先制条再纺线的法子是西州人用多少年的时间琢磨出来的,她一个到西州前没见过白叠的人,还真以为自己是生而知之么?语气不由带了两分嘲讽,“不知库狄夫人又有何高见?可是觉得这白叠条无用?”

琉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淡然答了句“不敢”,便转头问那小学徒,“今日怎么不见黎大匠?”

小学徒回头看了看外院,“大匠今日一早便去大佛寺还愿去了,按说早便该回来的,不知是不是路上遇见了什么事。”

琉璃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你能不能帮我找些光滑的长棍?要上下都差不多粗细,比手指略细一些的最好,木的竹的都成,草杆也可。多找几根过来,再找几把细齿梳。”

小学徒虽不知琉璃为何突然要这种不相干的东西,这些日子以来却也习惯于她的突发奇想,笑吟吟的点头转身走了。

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琉璃好几眼,想问一句要这东西有何用,出口时却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句,“原来夫人又有奇思妙想,大伙儿倒真要拭目以待。”

琉璃心里原本还有些气恼,此时都化作了好笑——这只孔雀看来心情还真是不好,因此才巴不得让所有人心情都变坏?她偏不!

琉璃抬起头,笑眯眯的看向麴崇裕,“不敢当,只是偶然想起从蚕茧抽丝的情形,也想胡乱试上一试,让世子见笑了。”

麴崇裕一怔,突然间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再冷言冷语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毫无风度,可立刻变得和颜悦色,岂不更是可笑?一时只能胡乱点了点头,“夫人请自便”,只觉得再也呆不住,转身便往前院去了。

前院里,十几套做好的轧车与弹弓都已收入库房,弹好的白叠放了整整一屋子,麴崇裕转了一圈,心里有数:按如今的速度,今年冬天西州的各村都能分到一套。以如今白叠的质地,想来明春开始,西州人便不用再用大片好地去种桑种麻,在沙田上随手种些白叠,便足以自用和交调……他原本该松一口气,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更是烦闷得厉害。

一位大匠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世子,如今旁的事情都还顺利,便是这纺线有些难处,一则太慢,二则,粗线倒还易得,这细线着实拉不出来,您看……”

麴崇裕皱眉道,“我知道了。”经过这几日,他已知要织出细白叠,关键便是纺线,可他对做纬车还能有些主意,如何纺线却是全然外行。

眼见适才那小学徒兴冲冲的抱着一把蜀粟的杆儿去了后院,麴崇裕犹豫半晌,还是迈步走了过去,只见屋里却见琉璃正低头做着什么,几个搓条的妇人都围在她身边,有人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往放纬车的小间而去,过了一会儿,便听见那屋里响起欢呼之声,有妇人笑嘻嘻的探出头来,“库狄娘子做的白叠条果然好用!”这边屋里顿时也响起了一片嘻嘻哈哈之声,每个人都拿了根蜀粟杆忙了起来。

麴崇裕忍不住走进了屋子,却见这些妇人手上都换了刷鬃毛的细齿梳,梳理白叠后,又往蜀粟杆上缠绕,最后做出几寸长的空心白叠条,忙不迭的送到了织房中。

麴崇裕皱起了眉头,“这是做什么?”

琉璃回头看见那张一脸消化不良的脸孔,念头一转,越发的和颜悦色起来,“这样理过一遍,放到纬车上时拉的线便更易匀长,不过到底够不够做细白叠,还要去看一看,世子可要一同过去?”

麴崇裕顿了片刻,默然转身走向纬车房走去。纬车房里的几个妇人,正在用手摇纬车把新制的棉条相并,在纺轮上拉成细条来,又把细条相并,拉出纱线,如此两三次,所出的纱线才能用于织布,只是再想拉成更细的纱线时,还是“嘣”的一下便断成了两截,几台纬车上都足足试了好几次,却依然如此,有人便叹道,“好歹这拉出的线也比先头匀细些。”

琉璃皱眉不语,从现在的状况来看,这细纱线的问题似乎与工艺已是关系不大,难不成是因为这种棉花纤维太短、质地太差,因此纺不成细白叠?可麴崇裕不是说,以前高昌王室纺出的细白叠细软有如绸缎?想了半日只能叹口气,“先将这些纱线织成白叠再说。”回头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日头已到中天,竟是快午时了,想来这白叠布一时半会儿也织不出来,还是对麴崇裕道,“世子若是无事,我便先告退,日后再过来。”

麴崇裕正在琢磨若是把纬车也换成脚踩,一次是不是能多纺两根线?听到这一句才回过神来,抬头看见琉璃微笑的平静面孔,心头一阵烦闷,声音冷淡,“夫人请自便!”说完才蓦然想起,似乎这话已说了两遍。

琉璃恍若不闻,淡淡的点头一笑,转身向前院走去。麴崇裕立在那里,只觉得胸中一股邪火无处发泄:这库狄氏早不转性,晚不转性,偏偏在自己下了决心要斩草除根之后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的,只觉得那些轧车、弹弓、纬车,无物不刺眼之极。正要掉头而去,大门突然一开,一早上都未露面的黎大匠一头大汗的走了进来,几乎与麴崇裕撞了个满怀。

麴崇裕不由脸色一沉,“你这是从何处而来?”

黎大匠看清是麴崇裕,唬得忙行了个礼,“小的今日是去大佛寺还愿。”

还愿还到这时辰?麴崇裕眉头皱得更紧,压了压火气还是道,“日后还是早些回来才是。”

一旁迎上来的小学徒也一面递水,一面轻声道,“今日库狄娘子还问起了您,说是日后再过来。”

黎大匠一拍大腿,“哪里还有日后?日后我在这边的寺里上香便是,再不去那边,什么大佛寺,那些僧人也不见得比咱们这些俗人强得多少!”

麴崇裕原本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不由转过身来,“今日都护府审案,竟又让你们去听了?”

黎大匠忙不迭的摇头,“哪里让听?整条道都被差役们封了,我便是在路上被堵了一个多时辰,来来回回倒是传了不少人进去,远远的只听着吵嚷,那些出来的人什么都不肯说,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佛门净地!”

麴崇裕一怔,只觉得有些不对,不让人旁听,怎么闹得比让人听了还糟糕些?可这偏偏又是自己去找裴行俭说的,他竟是……心头那把邪火顿时烧得更旺了些,呆了片刻,到底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摔得山响。

黎大匠正在喝水,被这一声吓得差点没把手里的水瓢扔到地上,忙低声问自己的徒弟,“今日库狄娘子又跟世子呛起来了?”

小学徒茫然的摇了摇头,“库狄娘子今日一句也没跟世子呛。”

黎大匠看着大门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世子爷的性子真真是越发古怪了!

第42章 人间四月 十恶不赦

“大佛寺僧惠净入寺两年,自往山居,粮食、米面、铛锅、毡席一切家具皆为自备,无何乃被义朗打骂,道青等具见,惠净向寺僧陈情,义朗乃加诬云,诸窑财物失脱。诸窑实则不曾有失脱。义朗去岁十一月十日夜,将梨脯材木等两车私运至高昌城,惠净等数人具见,尚不自省,乃罗织罪名云一切皆为惠净所为……”

眼前的这篇文书,字迹飘逸秀拔之极,内容却是唠叨琐碎之极。琉璃读了两遍,不由哑然失笑,说白了,就是一个只有两年资历的小和尚搬到佛寺外面的窑洞居住,却被大和尚打骂了,去寺里告状吧,又被对方诬告说了偷了东西,其实大和尚自己才偷东西,他去年偷了两车果脯木材的时候就被小和尚看见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原来这两天西州城传得纷纷扬扬,据说官府和大佛寺都严格保密的两僧相争案,便是这么一地鸡毛蒜皮?

她扬了扬手里墨迹尚未干透的字纸,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裴行俭,“这便是大佛寺僧人的状纸?你审了两日,便是审这个?”

裴行俭已收拾好了笔墨,放下袖子,笑吟吟的点头,“自然要审两日,这窑洞中是否丢过东西,那两车木材又去往何处,这打骂偷盗之事有何人见证,都要逐一审理明了。窑洞原在城外,传唤证人也要些时辰,一来一去可不是两日?”

琉璃奇道,“那审出什么事来不成?”或许这里面另有玄机?

裴行俭一本正经的道,“这个叫惠净的僧人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耿直,倒是不曾撒谎。因事不涉俗务,我还是让大佛寺的上座将两人领回,自行处置。”

琉璃只庆幸自己没有喝水——裴行俭花了两日的功夫,调动了那么多差役,还封锁了都护府前的大道,原来就是审出了这么个结果?让满西州的人都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不由苦了脸,“阿嫂她们若是问起来,我可怎么答?”昨日康氏便寻借口过来了一次,绕着弯子打听了半日。

裴行俭嘴角含笑,“实说便是。”

琉璃摇头,这种实话,听起来比假话还假,她拿着裴行俭亲手默抄下来的状纸都觉得是假的,何况别人?只怕随便编点什么骇人听闻的,别人还肯相信一些。只是裴行俭那笑微微的神情……琉璃仔细的看了他几眼,“你这葫芦里究竟埋的是什么药?”

裴行俭遗憾的摇了摇头,“我也是奉命行事,麴世子特意吩咐说,此事涉及大佛寺内务,莫让闲杂人等听了去,我不如此,又能如何?”

这也叫奉命行事?琉璃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把麴孔雀气成那样,倒让自己不要再招惹他。

看着手中的文书,她惋惜的摇头,“你的字用来写这个也太可惜。”早知如此,她在听裴行俭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最无趣的状纸”时,就不说想看了。

裴行俭从她手里将纸拿过,放到了一边,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我的字写出来给你看,有什么可惜?”声音里竟有一种着异样的柔和。

琉璃有些奇怪的抬眼看着他,裴行俭低下头来,满眼都是笑意,“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琉璃心头一暖,脸上不由也露出了微笑。是啊,今日是四月十七,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一年了,没想到他也记得这么牢。

裴行俭低声道,“我这几日都有假,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琉璃忙问,“哪里都可以去么?”她自然有想去的地方,来了半年多,她还没有到西州城山谷之外的地方去过,连八百里火焰山也只是远远的看过几眼而已。

裴行俭笑着摇头,“这几日自是哪里都可以去,只是……五月前,我还是在西州城里更妥当些。”看见琉璃眼中的困惑之色,才解释了一句,“再过几日,大佛寺的另一个案子便要开审了。”

琉璃依稀记得听人提过一句,似乎是有人租种了大佛寺的田地,却死活不肯交租,寺院无法,才告到了府衙里。此事听起来比两僧相争案还要简单无聊。她不由疑惑道,“可是又要封了道?”

裴行俭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不会……”不待琉璃发问,已重新露出了笑容,“今日你是想自己骑马,还是让我带你?”

就像在大海道上那样么?琉璃展颜一笑,“自然是你带我!不过,你先别动。”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低头系在了裴行俭腰间的蹀躞带上。

琉璃的头抵在裴行俭的胸口,裴行俭刚想伸手抚上那一头柔软的长发,她已直起了身子,眼睛亮亮的笑着看他。裴行俭低头把那小物件拿在手里,却是一套两枚玉印,上面用小小的银链相系,看去倒像是一对极精巧的玉佩。仔细看时,两枚印上分别刻了“守约”和“人间四月”几个字,一是朱文,一为白文,用的都是汉印常用的悬针篆,自有一种古朴雅致。

“人间四月”,裴行俭低声念了两遍,只觉得简简单单四个字后面似乎有一股无尽的缠绵之意,低声叹了口气,“真好,刻得好,这四个字也好,琉璃,你怎么想起要刻这个?”

琉璃笑道,“不好么?这是连珠对印,若是有一日,咱们不在一起,就各拿一枚做个表记,也好……”一语未了,裴行俭的唇已封了下来,带着一股少有的狠意,半晌才放开她,“什么日子,你也敢这样胡说!”

琉璃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你难道永世都不出门了,出门的时辰,咱们一人拿一方印,往信笺上一印,可不是表记?”说着笑嘻嘻的拿起刻着“守约”二字的印,“我要这一枚。”

裴行俭不由哭笑不得,琉璃的意思,难道是让他每写一封家书都要盖上“人间四月”这种印章么?这也……

琉璃看着他的脸色,绷不住大笑起来。

裴行俭顿时明白过来,瞅着她微微点头,“好,让你戏弄我!”

琉璃见势不对,抽身要溜,裴行俭已一把将她紧紧的揽在了怀里,低声笑道,“此刻知道怕了?你不是胆子大得很么?”

琉璃只能用最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你答应了今日陪我出去的。”

裴行俭挑眉一笑,“我改了主意了!我忘了告诉你,我休的是田假,有半个月不用去府衙。”

看着裴行俭已经变深的眸子,琉璃心里微慌,还想说点什么,身子一悠已被他横抱了起来,她认命的搂住了他的脖子:半个月的假?自己这回玩大了……该死的,大唐没事给官员这么多带薪假作甚?

……

直到两日后,琉璃才终于出了西州。裴行俭一反来西州后的谨言慎行,似乎完全放下了心头的负担,整日只陪着她四处闲逛。从高墙雄踞的高昌城,到延绵起伏的火焰山,以及距离交河不远的几处石窟,几日下来都看了个遍。

纵马走在忽而山石高耸,忽而戈壁辽远的西州荒野上,偶然出现在天边的羊群与绿洲都有一种极不真实的画面感。只是美则美矣,在这样的天地茫茫间,琉璃走不了多久便完全辨不清方向,好在裴行俭似乎对道路极为熟悉,哪里有一处泉水,哪里有一条小道,都清清楚楚。只是琉璃偶然问起他如何知道时,他却轻描淡写的道,“冬日里走过一回。”

琉璃只能无语望苍天。

到了二十七日,裴行俭吃过早膳,却没有再提出门之事,琉璃这才想起大佛寺的那桩案子,忍不住问道,“是今日要审案了?那案子难不成有甚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