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修在悬崖峭壁的高台之上,城门下台阶陡立,除非南门的吊桥放下,平日牛马之类都难以入城,因此在河谷外的高地上多修有牛棚马圈,也有专人看管,马圈数目颇多,牛棚却没有几个,并不会难找。眼见有衙役要出城去起牛骨,不少人便也乱哄哄的跟着往城外跑去。

院子当中,韩景之正在一笔一笔的报着盗牛的时间、地点和数目,声音倒是渐渐的变得平稳起来。文书伏案奋笔记录,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又下去让韩景之签名按了手印,转身恭恭敬敬的双手奉给了裴行俭。

裴行俭看了供状一眼,点头不语。麴崇裕却再也忍耐不住,走上一步,冷冷的道,“韩景之,你身为兽医,不助人救治牛马,却偷盗他人牛犊,不知是何道理?”

韩景之抬起头来,脸色微微涨红,“启禀上官,兽医也要穿衣吃饭,这些人家请我去医治牛马之时,都是火急火燎,用药便要用最好的,可一旦帮他们治好,不是怨我出手晚了,便道我是凑巧而已,拖着不给诊费,有的连药费都不给,我盗牛的这十几户人家这几年里都欠我了的诊费药费!在下实在是气愤不过……”

另外几个兽医中有人便高声道,“启禀长史,这些事情小的们也听说过,韩四所言确是实情,那些人家的确是赖了他的费用。”所谓同病相怜,平日里他们也不喜欢韩四,但此时却不能不出头做个证。在西州,他们做兽医的远不如医师尊贵,遇到不讲理的牛羊大户,多是无法可想。韩四是家中无人不得不转行做了兽医,算是半路出家,加上不善言辞,脾气怪异,又是单户,更容易被人欺负。

门口的那几个苦主有的怔了一下,有的便高声骂了回去,“韩四治死了我家两头牛,没教他赔钱便好了,还要给药费!”

裴行俭淡然道,“韩景之,你盗牛之举虽然事出有因,又值大赦天下,本官已答应你不受刑罚,但牛犊与诊费的差价,你须还与这十几户人家。”

韩景之想了一会儿,脸色有些惨淡,“在下回去便卖了祖屋,还上此账!”

裴行俭看了门口那些犹自大骂不休的几个人一眼,扬声道,“来人,将此事来龙去脉都书写清楚,连同失牛苦主的名单,抄出一份来,贴在府衙门口,好教西州人人知晓!”

门口的叫骂之声戛然而止,他们身后的人群中却爆发出了一阵阵的哄笑。院子里众人脸上多也露出了笑容。裴行俭笑着看向司法参军朱阙,“案情至此已是审理明白,至于善后之事,便请参军处置可好?”

朱阙点头不迭,“长史尽管放心!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交给下官便是!”

眼见朱阙带着衙役将韩四等人都带了下去,院中一干学子乡绅也由衙役们带领着从后门出了府衙,西州的官员们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围拢了过来,有性急者便对裴行俭道,“裴长史,前面一案我等都看得明白,只是这后来之事……您是如何算出,今日这韩四定会到堂出首?”

麴崇裕的脸上早已没有太多表情,目光从门外欢呼赞叹的人群缓缓转到院中这些满脸钦佩之色的西州官员身上,嘴角慢慢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正待转身离开,突然听到此话,不由脚步一顿。

第29章 神威赫赫 困局绝境

眼见家门就在前面几步,琉璃眼睛一亮,笑着点头道了好几声“再会”,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进院门,一路径直进了内院,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回头看见小檀也是一脸狼狈抱着篮子小跑进来,不由笑了起来。

小檀拍着胸口,满脸心有余悸,“娘子,这两日咱们还是莫要出门了!”

厨娘正在井边打水,闻言抬头笑道,“莫说娘子,老奴这几日都不敢多出门,只有一样好,如今若是去市坊买肉酱瓜果,竟是人人都不肯收钱的!”

琉璃一怔,看了看小檀的篮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鸡蛋、干枣、青菜,苦笑道,“如此……该给还是要给了才好。”

厨娘顿时苦了脸,“难不成日日出门买菜,都要为了给钱撕扯一路?”

想到适才那一路上遇到的热情笑脸,琉璃捂着额头叹了口气,“也罢,过几日,大约便会好些。”如今离争牛盗牛案已过去了好几天,西州略大点的案子都审完了吧?热情的西州人迟早都会习惯于他们有个神棍长史……

回到屋里,琉璃环视一眼已经被自己闲极无聊时折腾过好几回的屋子,叹了口气,裴行俭让她这些日子少出门,如今看来是白吩咐了,她想出门也不成!今日她不过是去了趟夹缬店——西州这边与长安流行的纹样颇有些出入,更喜欢联珠对兽这一类的具有西域风情的图案,她前阵子无事时便试着画了几种出来,到底不知是否入得了西州人的眼。适才到了夹缬店一问,掌柜倒是满口感谢,说是都有人订了,但转头便开始两眼放光的赞叹裴长史是如何神威赫赫,“那石大是何等疲赖人物,祸害了西州多少人家,被裴长史不动声色看了半刻,便什么都认了!”……

好容易告别了史掌柜,回来的路上,上来问好寒暄的妇人竟是越来越多,才几百米的路,她足足走了两刻钟才到家!

随手翻了一会儿书,眼见太阳西斜,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琉璃放下书本迎了出去。只见裴行俭挑帘进屋,脸上隐隐带着几分倦色,琉璃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又是审了一日的案?”

裴行俭将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才道,“今日倒是不曾有什么案子要审,日后大约也不用我再审了。”

琉璃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裴行俭微笑着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麴崇裕今日找到我,说是西州刑讼之事已是无可担忧,倒是赋税之上还颇有些难题,希望我这做长史的能出手整顿一番。”

琉璃想了想,隐隐记得裴行俭提过麴崇裕不是让他管刑讼,便会让他管赋税,西州的赋税难道有很大的问题?裴行俭看着琉璃困惑的脸色,笑了笑,“西州的赋税之累已是积重难返,任谁也不可能解决得了。一个处置不当,便是民怨沸腾。”

琉璃顿时有些担心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裴行俭轻轻一笑,“无法解决,便不解决,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看着裴行俭轻松的面孔,琉璃轻轻的皱起了眉头,人人都道他妙算无双,可他之前的那番反复考量、周密布置又有几个人看得见?不过对着自己,他却总是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裴行俭笑道,“待会儿有个你一直有些好奇的人或许会上门拜访,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韩四!”

裴行俭笑着点了点头,还未开口,就听外面响起了小檀的声音,“阿郎,有个姓韩的郎君要拜会您。”

裴行俭笑道,“请他在前面的堂中稍等。”

琉璃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今日会来,难道又是算出来的?”

裴行俭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我适才回家时,见他在外面徘徊,看见我想上来又躲开了,你想想看,他总不能是来咱们这坊里出诊的!”

也是,这个古怪的家伙是个兽医……琉璃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来出诊的,这不是便过来看你了么?”

裴行俭哈哈大笑,拖起她的手便往外走,“既然如此,便让他看看咱们俩才是!”

前厅里,穿着一件半旧交领袍子韩景之正略有些不安来回踱步,见到裴行俭和琉璃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呆了一下才行礼道,“见过长史,见过长史夫人。”

裴行俭点头一笑,“不必多礼,请坐。”

琉璃打量了一眼,只见这位韩景之不过二十多岁,大约是常年风吹日晒,皮肤微黑,五官分明,一双不大的眼睛极有神采,只是眉头似乎习惯性紧锁,神情间便少了几分开朗,看着既不像著名的兽医,也不像著名的大盗。

韩景之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犹豫了半晌,突然深深的一揖,“多谢长史让我保住了祖屋!我、我不知如何报答!”

琉璃看了看韩景之身上那件边角有些破损的袍子,这位西州城最穷的兽医果然名不虚传,要让他去还那二十头牛犊,可不是只能卖祖屋了?好在那些欠了他诊费的都是大户,宁可损失几缗牛犊钱也不肯被张了榜去,千求万求的,裴行俭才颇为勉强的同意了他们“概不追究”的要求,撤去了府门口的公文,韩景之大约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上门来道谢的。

裴行俭笑了起来,“你不必把此事挂在心上。”

韩景之抬起头来,神色极为认真,“我过几日便会挂牌行医,会把钱还给那些人!”

裴行俭微觉意外,“你要行医?”

韩景之用力点了点头,“我家世代行医,只是家父早逝,无人指点,只能靠医书自行摸索,这七年,我虽以医治牛马为生,也曾为几百位请不起的医师的牧民看病下药,前段时间又验查过了家中所传药方,我不会让韩氏蒙羞,也不会让长史失望!”他似乎不大习惯于长篇大论,说完这些话,脸有些涨红了。

裴行俭看了他片刻,终于笑着点了点头,“你既有把握,便祝你得偿所愿。”

韩景之松了口气,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顿时让整张脸都生动起来,“裴长史,您日后若有驱使,我一定听命。”

裴行俭笑道,“好!我有一事一直不明,还望你不吝赐教。”

韩景之忙道,“请说。”

裴行俭神色平和的看着他,“你为何要盗那些牛犊?”

韩景之睁大了眼睛,“长史怎么知道……”

裴行俭微笑不语。韩景之怔了半晌,郑重的行了一礼,直起身子时叹了口气,“启禀长史,其实……我是拿那些牛犊来试药。我家医书上记了些古方,看着有些古怪,我不敢胡乱用在人身上,去年才偶然想到,可以弄来牛羊,多灌一些,若是无事,大概便可用于人。”

琉璃不由有些惊讶,搞动物实验?这位兽医居然能想到这一招?

裴行俭也意外的挑起了眉头,“为何要用牛犊,不用羊羔?”

韩景之又沉默了片刻,“因为,牛肉好吃。”

琉璃默默的低着头,直到这位韩景之告辞而去,帘子刚一落下,她便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袖子里闷笑不已。裴行俭回头看见她的模样,也摇头笑了起来。

琉璃好容易才止住了笑,抬头道,“原来天下也有你算不到的事!”这位韩景之的脑子真不知是怎么长的,说糊涂吧,他却想得到,拿鲜草把牛犊引上栏车,灌上安眠药,当病牛公然拉回西州城下;若说精明,他自己爱吃牛肉也罢了,居然还觉得只有拿着平日少见的牛肉来送人才有诚意,把曾经帮过他的西州各乡牧民都谢了一遍——也不管牛犊偷多了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裴行俭叹气,“自然有,今日他说的这两个理由,我便是做梦也没想到过!”

琉璃绷不住又笑了起来,“无妨,全西州的人都不曾想过,其实你根本不是掐指一算,便算到这韩四会自投罗网。”

裴行俭笑着看向琉璃,“你知道便成。”

琉璃走到了他的身边,伸手刮了下他的脸,“也就是你脸皮会这般厚,明明是看出这位韩四不是心胸狭窄爱报复的人,偏偏要故作高深,上回那些同僚问你怎么断出的盗牛案,你居然说——天机不可泄露!害得我如今连门都不敢出了!”

裴行俭只觉得脸上痒痒的,笑着握住了那只捣乱的手,“不如此,何以立威?”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渐渐变淡了一些,“其实,所谓天机,无论泄露不泄露,总有人能猜得出来!”

……

青铜花枝烛台下,麴崇裕默默的看着桌上摊开的西州地域图,半晌才抬起头来,自嘲的轻轻一笑,“原来如此!”

王君孟走上了一步,“你看出什么来了?”

麴崇裕指了指帛图上的十来个细细的红点,“我把失牛的村落都标了出来,你看……”

王君孟仔细看了一眼,红点散乱在西州城四周,各个方向都有,却看不出什么名堂,麴崇裕似乎也没指望他看出来,淡然道,“这些地方,离西州城,都不到一日的路程。因此,盗牛之人定然住在西州。”

王君孟愕然看着麴崇裕,此事不是人人都知晓了么?盗牛贼就是韩四,裴行俭神机妙算,让他不得不自行出首了,而且他家平日用来收治病牛的牛棚边,也的确起出了二十二个小牛头,就因为此事,西州如今人人都已把裴行俭当神仙看!

麴崇裕冷冷的一笑,“裴守约根本不是算出来的,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其中关窍我都已经想明白!”

他指了指地图,“裴守约定然早已留意了此案,看出盗牛贼一定住在西州城,而且牛犊这般大的东西,岂是随意偷得走的?此人连偷二十多头都无人发现,自然是平日里便走乡串户、常带着牛犊来往的,想来不是牛羊贩子,便是兽医!因此才不曾露出马脚。你可记得,那日审案前贴出的告示里说了,官府要连审争牛、盗牛两案,除了张乔两家的亲朋故旧可以到府里听案,熟知牛羊牙口品种的西州百姓也可到场旁听、帮助长官辨别牛犊?”

王君孟怔了片刻,恍然大悟,“裴守约是故意如此安排,钓那韩四自己上钩?”

麴崇裕点了点头,“若我是韩四,明明自己安好无损,官府却说要审理盗牛之案了,明明那些牛犊自己都已经吃掉分掉,官府却说都已寻了出来,还要找人来辨别,岂能不过来看个笑话热闹?”

王君孟接着道,“待韩四自投罗网,裴守约再虚言一诈,他便上了恶当!”

麴崇裕摇头,“并非如此,我记得那日裴守约数三个数之前,我曾见到他的随从就站在牛贩兽医的人群之中,想来裴守约早已发现韩四神情不对,让自己随从给他透了底。他若不自认,也会被裴守约的随从当场扭住,到时更是法网难逃,不如配合裴守约来个自行出首,以免流放之苦。”

王君孟跺脚叹道,“原来如此!此事说穿了,半点不奇,却让裴守约如此装神弄鬼了一回!”

麴崇裕冷哼了一声,“半点不奇,你能想得到么?你能把那日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么?连我都被他算计,当着西州人的面保了张二那货!你没看见,西州官员如今看裴守约的眼神都和从前不同了?更莫说那些无知愚民!不是如此,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让他去掌管税赋之事?”

王君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沮丧之色,想了片刻后还是抬头笑道,“裴守约说来不过是有些小手段,可这西州的税赋,根本就是无法可解,西州一万多户,谁没欠个三五年的租调?他又不是当年的郭都护,能用兵丁入户强收,便是后来那位宗室重臣柴都护,不也是无法,只能由大伙儿欠下去,我就不信他能变出金山银山来!”

麴崇裕脸色却十分沉重,“若不是如今局面难以扭转,你当我愿意动用此事来为难裴守约?咱们一回西州,便置办工坊、优待行商,将全州上下官员腰带都勒得紧紧的,所为何来?”

王君孟一呆,“玉郎……”

麴崇裕摆了摆手,“我心中有数,今年唐军必然西伐,西州库房所余,实在不够军中粮草?的确需得催缴些租调。这等得罪全州百姓之事,裴守约不做,谁来做?你说的不错,他再是计谋过人,对着这西州的赋税,却也绝无解决之道!”

他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指在西州地域图上缓缓划过,脸上露出了奇妙的微笑,“当年那位天可汗灭我高昌,郭都护更是以铁血手段,数年内便将西州从上到下推行了唐制,只道是将大唐恩泽遍布西域,却不知是把我西州子民逼得无路可走,我如今倒要看一看,这位裴守约能在这般绝境中怎么走下去!”

第30章 必死之局 有所必为

看着案几后的裴行俭越来越沉凝的脸色,仓曹参军张高再也坐不安稳,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户曹参军刘悦也忙跟着站了起来,只有行参军张怀寂还坐得稳稳的,又抬头冷冷的看了张高和刘悦一眼。

张高对这位族兄兼上司本就忌惮,吓得立刻坐了下来。

裴行俭对这一切似乎全未留意,半晌才从文书上抬起头来,肃然看向张高,“张参军,西州的税赋竟然拖欠到了此等地步?”

张高“腾”的站起,脸色微红,“启禀长史,此事说来话长……”

张怀寂也站了起来,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张高的话,“长史,西州的赋税早在贞观年间柴都护统领西州之时,便已开始拖欠。永徽三年年初,麴都护奉命抵达西州时,西州仓中已是无钱无粮,这三年以来,上至都护,下至杂役,西州都护府的支出一减再减,才勉强维持了目前的局面,但赋税也是一年年的拖欠了下来,因此才需要长史整治一番!”

裴行俭皱眉看向张怀寂,“以参军之见,该如何整治才是?”

张怀寂目光严峻,“西州民风彪悍,不用重典无以震慑之,长史应以拖欠最重的武城为点,使出雷霆手段,就如当年的郭都护一般,拒不交租调者,翻倍以家产充公,杀一儆百,令四野刁民胆寒,才能扭转这拖欠之风!”

裴行俭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参军此言……似乎有些道理。”

张高唬了一跳,想说点什么,看见张怀寂看过来的眼神,又讪讪的低下了头。张怀寂这才脸色微松,“长史,非常之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不然大军一到,粮草无着,岂是儿戏?长史身为西州统领政务之官,必然会落得个重罪。”

裴行俭叹了口气,点头道,“参军所言甚是!”

张怀寂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正想再接再厉说上几句,裴行俭已笑着看向了他,“既然如此,此事我便交给参军,想来参军定然不会令我失望,令都护失望!”

张怀寂不由呆住了,顿了一息的时间才忙道,“长史此言差矣,下官何德何能,焉能当此重任?此事自然只能由长史出面,才能迎刃而解!”

裴行俭笑得风轻云淡,“张参军何必过谦?你出身西州名门,如今又是统领六曹的行参军,论根基论人望,哪一点输于裴某?适才你那般言之凿凿,自然是胸有成竹,难不成还能是故意出此下策,来陷我于不义?”

张怀寂怔怔看着裴行俭,完全不明白这个平日里最是温和不过的长史,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言辞锋利,只能忙不迭的摇头,“下官不敢,下官绝无此意,只是……”

裴行俭断然截住了他的话头,“不是便好,去武城催缴赋税之事,就请张参军负责,既然要以家产相抵,我便限你在七日之内,将武城的那五百户家底摸清,七日之后便开始追缴。”

眼见张怀寂还呆立在那里,他微笑着站了起来,上前扶住张怀寂的手臂,笑吟吟的把他送出了门去,“参军还是早些回去准备,裴某静候佳音!”

张高与刘悦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裴行俭回头温言道,“你们坐吧,张参军,这几年都是你负责这赋税之事……”

张高刚要坐下,忙又挺直了身子,想起这几年的为难艰辛,正要争辩,裴行俭轻轻的叹了口气,“当真是辛苦了!”

张高一呆,看着裴行俭温和的眼神,想到这几年来自己落下的埋怨,鼻子突然有些发酸,赶紧低下了头去。

裴行俭拿起张高和刘悦整理出来的那份文书,语气感慨,“如今,西州平均每户欠租、欠地税三年,欠调五年,西州却能做到仓有余粮余帛,都是两位的功劳。只是今秋之前,大军将到,却不得不劳烦两位跟我一道来应对眼前的难局,你们下去后也想一想,如何才能过了眼前的难关。”

张高和刘悦相视一眼,胸中都有些激荡,只是想到眼下的局面,终究只能低头应个“是”字,默默的退了下去。

裴行俭坐了一会儿,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将手中的文书整理清楚,放到了一边,起身走出门去,正待往府外走,守在门口的白三却低声道,“长史,有人找您。”

裴行俭一怔,随着白三的目光扫了一眼,才看见转角处露出了一个单薄的身影,见裴行俭已然看到了自己,转眼间便不见了。

裴行俭看着那转角处,想了想才道,“你们先出去吧。”

白三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招呼了另外几个人便向府外而去。有人忍不住低声道,“你们谁曾见过住在都护府后巷的那个女子,难不成能比咱们夫人还要生得俊?”

白三嗤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什么话!咱们做男人的哪个不是这样?那女子不用比夫人生得俊,只要不是和夫人生得一模一样便是足矣!”

他们的声音虽低,裴行俭却也听了个清清楚楚,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站了片刻,到底还是转向后门,轻车熟路的拐入了那条巷子,心里多少有些纳闷。只是当大门打开,一眼看见院子里的柳如月,不由脚步便是一顿。

半个月不见,柳如月那张甜润秀美的圆脸已经瘦得颧骨毕露,刚刚换上的春衫看上去空荡荡的,就像是穿了别人的衣裳,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极为清亮,看见裴行俭进来,微微屈膝欠身,动作也依然优雅之极。

裴行俭垂眸还了一礼,想了想才道,“裴某曾告知阿监,方兄的相貌裴某不曾见过,无法断言,但阿监应是有后福的,还望阿监放宽心思,多多保重。”

柳如月淡然一笑,“长史放心,如今我已想通了,对我而言,他不过是去了更远些的地方,若是有缘,迟早能相见,若是无缘,也有来生可期。今日冒昧请长史前来,乃是有一残局想请教长史。”说着比了个请的手势,自己转身坐在了院中那张放好了棋盘的案边。

只见棋盘上至少一半之处都已布满了棋子,略看一眼便能发现白棋明显处处占优,黑棋却只是挣扎求存。柳如月也不多言,随手拿起白棋,便在棋盘上下了一子,这才抬头道,“前日出门,我才听说,都护府这几日已在西州五县十八乡都张贴出了告示,说长史您要出面整顿赋税,追缴西州人历年所欠的租调。”

裴行俭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棋局的另一侧,拈子应了一着,“诚然如此。不知阿监有何见教。”

柳如月淡淡的道,“不知长史可知自己如今要面对的是哪种局面?”

裴行俭默然片刻,微笑道,“便在今日,西州都护府的参军已报上了历年的账目,西州各县情况类似,拖欠的租调数目都十分惊人。若是逼着他们补齐所欠,大概十户里有六七户只能流亡他乡。”

柳如月点了点头,“长史知道便好。我听说此事后,昨日借着上香询问过大佛寺的法师。这才得知,西州的赋税拖欠由来已久,自郭都护殒命西州、柴都护接手时便已开始,麴氏重返西州之后,更是愈演愈烈。这三年来,都护府每年不过收取三成租调,其余之数,说是年年催收,其实不过是年年做个样子罢了,因此才到了今天的田地。如今却这样大张旗鼓来让长史整顿,其用意不问而知。”说着便轻轻点了一目,一小片黑棋顿时被吃死,黑棋的局面更是难看。

裴行俭并不介意,思量片刻,便在另一处长了一步,“阿监所言,我都略有耳闻。”

柳如月毫不犹豫便在黑棋的棋路上一断,“那长史可知,这局面是因何而来?”

裴行俭一怔,笑道,“略有所知,愿闻其详。”

柳如月的神情有些沉重,“长史若与上了些年纪的西州人多谈几次,便能略知郭都护当年在西州推行唐制的狠辣手腕,当时不过两年多光景,便让西州上下变得与大唐其他州郡一般无二,城中立市坊,乡村皆均田,政绩报将上去,自然令先皇大悦,然而西州人却是苦不堪言!”

眼见裴行俭已经应了一手,她下子一挡,这才接着道,“长史自然知晓,按我朝制度,每户丁男授田百亩,每年纳两石粟的租、两丈绢的调,此外还有每亩两升地税,以百亩田之数而言,每年交四石粟米、两丈绢帛自然算不得什么,不过长史,你可知西州所谓均田,每丁实际得田多少?”

裴行俭神色平静的落了一子,“我曾用一个多月的时间跑遍了西州人口最多、最少、最富和最穷的几个乡,平均算来,真正能用之田地,多者十几亩,少者也不过十亩左右。”

柳如月吃了一惊,手里的棋子差点掉了下来,“长史你都已经知晓了?”

裴行俭仍然看着棋局,点了点头,“自然都知道了。我朝授田有广乡、狭乡之分,狭乡田少则赋低,然而郭都护好大喜功,授田以沙地荒丘充数,竟把西州定为广乡。西州自古耕地难得,加上贞观年间,大批流民与边军陆续迁入西州,土地越发紧张,新近授田之丁,能得十亩便算不错,莫说民众,便是西州那些勋官也多是有勋无田,白白挂个名头而已。”

“我还知西州地气温暖,一年两熟,瓜果易得,牛羊可牧,因此虽然得田只有十余亩,若在丰年,四石之租税倒也勉强交得出来,只是一遇灾荒,多数贫户便难以为继,且西州种桑养蚕颇为不易,调之一项更是难以交足,往往要花钱去买外地高价绢帛上交,以至于西州欠调的状况比欠租更为严重。”

“郭都护性情奢侈,手段厉害,当年西州人便是卖房卖地,也不敢拖欠。他之所以身死异域,一半固然是叛军的计谋,另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民怨太深。柴都护接手后,面对的便是这种两难的局面,若是继续催缴,则怕民怨沸腾,不催,都护府,特别是军中的钱粮又无以为继,因此也就紧一阵缓一阵,西州拖欠租调的苗头已是初露。这几年麴氏一面安抚民众,一面修建工坊、宽待行商,开源节流之下,虽然只收了三成租调,好在西州这两年也未大动干戈,倒是维持住了目前的局面。”

“如今西州民众所欠租调已远比当年更多,且是贫富皆欠,我若是强行动手催缴,一旦激起民愤,大约比郭都护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不催缴,今秋大军一到,西州无足够钱粮供应军中,我这负责赋税之事的长史自然是罪无可恕。”

“所以,这一局棋,我应也是死,不应也是死,是谓死局,便是棋力如你,也可以令我不得翻身!”

裴行俭放下手里的黑棋,叹了口气,“我输了。”

柳如月怔怔的看着他,“长史,我原以为你是初来乍到,不知就里,才会贸然接手了赋税之事,我手头有一样宫中的秘药,可以令人突然病倒,外人看不出端倪,本想献与长史,可长史既然都已知道了,为何还要应这一局?”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起来,指了指面前的棋盘,“因为棋局已然在此!”

“西州的赋税已是死局,麴家又能如何,他们身为高昌王室之后,岂敢对均田之制度,租调之赋税,说半个不字?我今日固然可以装作得病,甚或故意受伤,以躲开此局,明日呢?我只要真正当这西州长史,这一局迟早便得接手。再说,今日之局固然已是死局,可若是拖下去,局面只能更糟,来日他人接手,一旦处置不当,我大唐在西州十几年的经营便会毁于一旦!”

“阿监想来也知道,今秋大唐与西突厥贺鲁部必有一战,阿史那贺鲁十万大军正严阵以待,届时西州便是唐军的后营,若是这个后营因钱粮赋税的隐患,被有心人挑唆,酿成动荡,前军又如何能打胜这一仗?”

“因此这一局,我只能应战,绝无逃避之理。”

柳如月困惑的皱起了眉头,“那长史的意思是?”

裴行俭伸手在棋盘上随意一拨,“此局的确是死局,无法可解,只能破之!”

柳如月不由唬了一跳,“裴长史,你这是……你可知,此事或许能破局,可对你自己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裴行俭呵呵一笑,长身而起,“世上之事,总不能全然计较于对自己有利或是有害,该做则做,该担则担,裴某身为西州长史,此事我不来做,又教谁来做?柳阿监的善意,裴某心领了!”

小芙的茶却还没来得及煮好,忍不住叫道,“长史请稍等……”

裴行俭笑道,“今日就不偏小芙的好茶了,前两日裴某也得了好茶,想起倒是许久不曾煮给家人品尝,今日风和日丽,正是煮茶的好日子。”

眼见裴行俭笑着拱了拱手,毫不犹疑的大步走出门去,小芙不由有些莫名其妙,轻声问道,“姊姊,这长史究竟是要做什么?”

柳如月怔了半响,看着被裴行俭随手一拨,已经混做一团的棋盘,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是要,玩火。”

第31章 风雨前夕 一触即发

小小的院落里,数十个大小花盆里的绿色都已生长得蓬蓬勃勃,加上在风中微微飘荡的葱绿色撒花门帘和浅绿色窗纱,洋溢着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机。

“咕噜噜”,茶水沸腾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裴行俭伸手拿起茶釜、分茶、移盏,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琉璃略等了等,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大约是因为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喝茶,当这种带着清香的咸咸苦苦的味道在舌尖上流过时,她竟突然觉得多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裴行俭也在低头喝茶,脸上前些日子常见的倦色一扫而空,眉宇间又回复了原先的清朗舒展,整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却有一种稳如磐石的笃定。琉璃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今日想起回来煮茶了?”

裴行俭放下茶盏,“也没什么,府衙里的事差不多处置完了,今日柳阿监突然请我过去,看见她那个妹子在煮茶,才记起前两日有人送了我一匣大佛寺的好茶,突然想起好久没有煮茶给你喝了,你喝着如何?”

琉璃笑着点头,看见裴行俭眼里的笑意,又有些觉得好笑,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根本就尝不出茶叶的好坏么?只是听到柳阿监三个字,停了停还是问道,“柳阿监怎么样?可是有事要咱们帮忙?”

裴行俭摇头,“她看着精神还好,请我过去只是听说了我要整顿赋税之事,说是可以送我一种装病的宫中秘药。”

装病?裴行俭怎么肯装病!琉璃不由轻轻摇头,“柳阿监也是一片好意。”

裴行俭抬眼看着琉璃,半晌才道,“为何你不劝我躲开此事?”

琉璃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向裴行俭,她为什么要劝他躲开?他来西州,不就是为了治理一方、稳固后防的吗?难道还拦着他,说这样做有风险?做什么事情没有风险?反正她也习惯了。

裴行俭的目光似乎一直看进了琉璃的眼底,嘴角的微笑越来越深,突然伸手将她额前垂下一缕秀发拢到了耳后,手指在她脸颊上轻柔的划过,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你也要当心些,过几天我出去时,阿古会留在府里,你若要出门,一定要带上他。”

他的手指上带着茶叶的淡淡清香,微笑和声音也比平日多了份异样的柔和,琉璃怔怔的看着他,随即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裴行俭笑得淡淡的,“没什么,以前我一直怕时间来不及,如今倒是放心了,大约再过几日,他们便会在武城那边准备好,我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

阳春三月,正是春耕过后田间活计最繁忙的季节,只是在离西州不到半日路程的武城乡的各处田间地头,那些往日里被人们精心伺候的绿苗青秧,如今却是无人肯去多看一眼。每个村落里,无论是悍妇闲人,还是老丈幼童,不是躲在家里翻箱倒柜,便是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半个月前,一道官府的告示便如惊雷般将整个西州震荡了起来:新任长史裴行俭要整顿西州税赋,催缴历年所欠的租调!而七天之前,更是定下了追缴拖欠之事便从拖欠最严重的武城乡开始。

随着消息一天天的变得越来越确切,人们不得不开始相信,这一次,不是那些好说话的西州本地差役来乡里走过一个场,而是大唐派来的官员要动真格的了——那位断案如神的裴长史,竟也不过是郭都护那一路的货色,一个吸血自肥的贪婪之辈!

这几天来,当那些面无表情的西州衙役和府兵在村长里正等人的带领下,闯进武城乡各家各户的大门,让他们重新统计清楚的赋税欠单上按上手印,又将家中田地车马奴婢余粮等逐一登记在册时,不少人已几乎看到了这些东西将被官府缴没一空的可怕前景。

人心惶惶中,有的单身汉已经将家中不多的那点衣裳细软打包,打算看势头不对便一走了之,哪怕就此变成个逃户,也比去吃牢饭强。更多的人家却在不安中渐渐的生出激愤来——这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大唐的官员竟又要开始折腾西州人了么?

也不知是谁先说起“刑不罚众”:武城乡的土地原比别处要贫瘠,也没有像样的牧场果园,日子自然比别处更艰难,有几户人家如今能一口气拿出十几石粮食、十几匹绢帛来交上几年来所欠的赋税?官府难不成还能把大家都赶到野地里去?听说这次来催缴的是张怀寂张参军,敦煌张氏世代居住西州,想来是不会对大伙儿赶尽杀绝的……

然而到了三月十一,就在官府收缴欠税的前一日,“张参军坠马,明日由裴长史亲自带人来收缴”的消息,便像是在被大雪压弯的枝条上又加上了一块石头,又像在油锅里溅上了一点火星,在一片近乎绝望的惶恐中,武城乡民众胸口的那把怒火反而腾的烧了起来,原先的传播与地头村口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群情汹涌。

“正是,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总比活活的饿死强!”

听得不远处人群中爆出的这一嗓子,一名脸孔圆圆的年轻差役站了听了一会儿,才一脸若无其事的转身走到村头的另一头,向另一名差役说了几句,后者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小仙儿,平日你弄弄鬼也罢了,如今这话可不是乱说的!”

被叫做小仙儿的差役皱起了眉头,“都什么时辰了,我还开这种玩笑?不信,你去听一听,说的都是什么好话?而且是越来越出格了!武城这地方是什么民风,你还不知道?如今这情形看着竟是不好了,你还是赶紧让府衙里多派些府兵来才是,明日没有两百号人,只怕弹压不住!不瞒你说,我心里直跳得慌,决计不是闹着玩的。你想想,便是让上头虚惊一场,也比真出事了咱们却未回报过强!”

那名差役思量片刻,点了点头,“我便信你王小仙这回!”说着到解开村头树上系着的一匹马,翻身上马,一溜烟的向西州城方向去了。

王小仙望着远去的飞尘,低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念了两句“无量天尊”,只是佛爷和天尊们显然都很忙,没有听见这位小差役的祈祷,他从吃过午饭一直等到日头西沉,西州那边竟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王小仙又到村头转了一圈,那围聚的人群似乎并没有减少,男子低沉的抱怨混合着妇人尖锐的诅咒,听起来越发让人心慌。他忍不住站在路口伸长脖子往西州城的方向看,好容易远远瞧见有几十匹快马过来,还没来得及高兴,马队竟是在大路上一掠而过,直奔武城方向而去。

王小仙呆呆的看着远去的马队,半晌才跺了跺脚,走回村里给他们几个差役安排的屋子里。原本到这处小村落来办差的四五个人,已只剩下了他一个。他转了一圈实在呆不住,换了件便服又走了出去。

这一夜,村头聚集的人群直到三更才慢慢散去,越来越响亮的咒骂声传遍了整个村子。王小仙半夜后才溜回了自己的屋里,呆呆的看着对面依然空着的木床,心头充满了惶然。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大亮,村子里的几十户人家便有了动静。没多久村头便聚了百十号男女。大约是前一夜骂得累了,此时没有人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在刚刚发白的天色里,沉默的走向几里外的武城。

王小仙走在人群的最前面,身后的一片沉默并没有让他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觉得背上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没走多久便忍不住觑了身边的村正一眼,“今日不是各家的户主去武城听命便好么?怎么跟来了这么些人?”

村正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上几分,淡淡的看了王小仙一眼,“王衙役,若是今日你的父兄去武城,你能不跟去看一眼么?”

王小仙怔了一会儿,一张白净的圆脸像包子般皱了起来,“我家便是尚贤乡的,过两日也要收到那边,家里也欠了十石的粟米,十丈的帛布……”

村正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叹了口气,“咱们西州人,谁家不是差不多光景?除了那些做着买卖、牛羊成群的大户,谁家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粮食布帛?前些年到了交租调的时候,谁家不是勒紧腰带从口里省出来的?刚刚宽松了这两年,却又碰上这样的……煞星!”

王小仙神色微动,迟疑道,“裴长史只怕不是这样的人,我在都护府里亲眼见过他神机妙算,把那个盗牛贼真的算了出来,平日看着也再和气不过了。他原是刚到西州,不知就里也是有的,若是大伙儿今日好好跟他说说,让他明白大伙儿的苦处,想来不会不讲道理罢?”

村正冷笑了一声,“他倒是想讲理,只是今年是什么年头,这些官爷,哼,难不成还能把咱们这些人的死活看得比他的前程更重?”

这些日子来,唐军已从长安发兵,今秋便要与贺鲁部开战,西州必须筹备军粮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各县各乡,王小仙不由便想到自家人为了让自己吃上这一碗饭做的事,又想想裴长史身上那件墨绿色的官衣,一时不由默然无语。

距离武城那七八里地的路不到半个时辰便到。曙光里,两山之间那小小的一座城池分外显出了几分肃穆。只见在东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已经零零落落的站了一些粗布麻衣的人影,有人认出了王小仙身后的这些人,走过来招呼了一番,王小仙也在人群背后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连忙走了过去,只是看见那几张脸孔上并不轻松的神色,脸上的笑容顿时便凝住了。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空地上聚集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不过五百户的武城乡,需要上交税赋不到四百户,此时却到了足足一千多人,多是高大的汉子和半大的小子,也有少数打扮利落的妇人,看去便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连空地前方略高处放着的那张高足大木案,也被衬得像玩具般的不起眼了。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声音虽然不大,但那股压抑的愤怒之意,便是站到了离人群老远的地方,也清楚的感觉到。

随着太阳跃然而出,武城的东门缓缓推开,阳光中,几十个人从城中策马而来,直到他们在空地前翻身下马,王小仙才认出,当先一个正是裴长史,陪在他身边的高大男子则是武城城主范羔,仓曹和户曹两位参军也跟随在侧,后面那二三十人则是都护府和武城的差役,最后三十人才是一身戎装的府兵,手扶腰刀冷着脸往人群边一站,刚刚轰然而起的议论声立时静了一静。

王小仙忙往城门处又看了几眼,的确还有人在往这边走,却看得出都是平民装束,他不由便是一愣:今日怎么才这么点人?难道西州那边压根就没有收到自己的告急?如今来的这些府兵和差役,比前几天派到这边来登记财产时还要少了一倍多!他又看了看身边的人群,那一张张越发阴郁的脸孔让他的心顿时一点点的提了起来,他忍不住向另一个老差役靠近了几步,却听见对方也低低的“唉”了一声,声音似乎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从武城的方向陆续走来的,是一些打扮比农户体面许多的西州人,在空地上占据了靠东一角便默默等候。一袋袋的文书也被差役从马鞍上解了出来,有几册格外厚实的便被小心的放到了高案的中间。

太阳已经慢慢的升了起来,阳光勾勒着案几后的晃动的人影,当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一步,在案几后站定时,一千多人的空地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武城城主范羔雄浑的声音在旷野中传出了老远,“今日把本乡所有课户传来,所为何事,尔等想来早已知晓,本乡租调地税拖欠不是一日,如今局势动荡,军粮吃紧,正是西州上下一心,共度难关之即,西州裴长史如今就在此处,望各位识清大体,莫以为此次还可以蒙混过关!”

说完,他回身向裴行俭拱了拱手,声音几乎不比适才小多少,“裴长史,武城乡三百八十二户课户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拖欠数目清算完毕,家产登记在册,如今人已到齐,请长史发落!”

一个修长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步,越来越刺目的阳光中,没人能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静静站立着的一千多位武城人,一时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拳头。

第32章 十面埋伏石破天惊

裴行俭静静的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似乎一点开口的打算也没有。初升的阳光照在那些高高抬起的粗黑的脸庞上,把他们压抑在眉宇间的愤懑和敌视映照得纤毫毕现。然而随着沉默的时间一点点的延长,人们脸上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愤怒渐渐变成了疑惑和不安,有人似乎是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不自在的垂下了眼帘。

范羔疑惑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却发现自己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不由又扫了一眼下面那三十名府兵和四十多名差役,眯了眯眼睛——这些人不是来自武城本地,就是立即就要开始收缴欠税的尚贤、安西两乡,家中也欠着粮食布帛,此时,他们心里的不安,只怕不比这些欠税的课户少太多吧?待会儿只要乱起,这些人必然是指望不上的,而自己要做得的,不过是保住这位裴长史的一条小命,却也不必让他回去得太过完整……

不过,这位裴长史如今一言不发,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算出麴世子半个时辰后便会带人赶到,收拾局面?想到关于这位裴长史长于神算的那些传言,范羔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走上一步,沉声道,“长史,您看这时辰已是不早,咱们是不是也该早些开始清缴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算太大,但前面的人群自然听得清楚,许多人的目光不由投向了这位平素颇有威望的城主。

裴行俭也转头看向了他,范羔这才看清他脸上淡淡的微笑,不由一怔,裴行俭已不急不缓的开了口,“范城主所言甚是,依城主之见,应当如何开始清缴?”

范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个两日前不得不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的行参军张怀寂,忙恭敬的欠了欠身,“下官鲁莽,请长史恕罪,下官一切听长史的吩咐行事。”他今日的目的,是让裴行俭成为那个挑破武城百姓最后一丝侥幸的枪尖,可不是自己去傻傻的当那杆枪!世子此次安排周密,绝不能坏在了自己身上。

裴行俭含笑看了他一眼,“此言当真?”

范羔心里微松,忙肯定的点头,“下官原是为配合长史而来,焉敢越权行事?”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有些淡漠,“好,那裴某便斗胆请城主稍安勿躁!”范羔没来由的心里一寒,退后一步,下定决心再也不开口。

人群里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范城主居然在裴长史面前如此谦卑?不少人看向裴行俭的目光里,不觉又多了几分忌惮。

裴行俭这才向下面扬声道,“请各位村正里正到前面回话。”他的声音温厚而清晰,不带一丝火气。武城乡的十几个村正与里正却不敢怠慢,忙忙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案几前站定行礼。

裴行俭点了点头,“诸位不必多礼。”

村正里正们纷纷抬起了头,离着两三步的距离,他们这才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裴长史,他面孔清俊,神情温润,并没有一丝想像中的阴冷可怖,又见他微微低下头,开始翻动案几上那几摞厚厚的文书,村正们的目光不由也落在了那些文书上,立时认出正是几日前各家各户按上手印的赋税欠单,刚刚放松些的心弦顿时又紧了起来。

裴行俭片刻后才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困惑,“诸位,裴某有一事不解,还望各位老丈指教——武城乡的百姓半数已在此,看去都是勤力朴实之辈,并非刁民,为何赋税之欠却会如此严重?”

村正们顿时便愣住了,这话教他们从何回起?难道说你大唐的制度太过苛刻?众人面面相觑之下,一时竟是无人开口。范羔也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又警醒的闭上了嘴。站在靠前些的农户也听清了这个问题,低低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难不成这裴长史真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晓?

裴行俭等了片刻,见无人回话,声音略提高了一些,“诸位身为村长里正,原有协助官府收缴税赋租庸之责,武城之拖欠,比别处尤为严重,可是因为各位的失职之故?”

此话一出,村正们再也沉默不下去,跟王小仙一道过来的那位村正姓周,平日性子便有些急躁,忍不住应声道,“小的们岂敢失职,实实是赋税租庸之数目太高,若是按数缴纳,只怕武城乡一半人家已做了逃户!小的们也是无法可施!”

裴行俭惊异的挑起了眉头,“竟是如此么?”转头便看向范羔,声音里多了几分肃然,“范城主,武城拖欠税赋,真是因为税负太重?为何不曾听你说起过?”

范羔愕然看向裴行俭,只能回道,“启禀长史,武城的税赋是郭都护时定下的,多年来一直如此,下官以为长史已然知晓……”

裴行俭断然道,“裴某自然知道此事为郭都护所定,却不知这等税赋会令武城一半百姓倾家荡产,请问范城主,村正此言可否属实?”

看着裴行俭蓦然变得冷肃的面孔,范羔心里急转了几圈,想到麴世子要将局面激化的再三叮咛,斟酌了一番词句,这才回道,“是否属实下官也难以断言,只是郭都护在时,课户从不曾拖欠过税赋。”

人群中不由“哗”然一声,人人看着范羔的眼神都变得有些不善了,听这一问一答,裴长史明明是不知就里,但他范城主难道还能够不知道?这般一说,是打算像那个郭都护一般抄家拿人的催逼钱粮吗?

范羔听到这一声,心里知道不好,刚想再开口,裴行俭已转头却看向了适才开口的周村正,“敢问这位老丈,便如范城主所言,同样是这些赋税,为何郭都护时不曾拖欠,郭都护一走,才六七年光景,竟拖欠了半数以上?难不成真是后来的两位都护心善,有刁民成心相欺?”

周村正听见范羔的话,原就憋了一股火在心里,闻言抗声道,“郭都护在时,的确不曾有人胆敢拖欠税赋,只是不少人家几年里便穷得精光,还有人索性做了逃户,或是托身于官宦人家为客户谋口饭吃。柴都护到时,也曾登记过各家产业,见实在无法催缴,才容大伙儿缓了一缓,这三四年间麴都护仁慈,我等才略积了些米粮钱帛,长史既然也令人登记过,不妨看看,有几户人家不卖掉牛马田园便拿得出十几石粮食、两三匹布帛?”

裴行俭皱眉道,“裴某也曾听闻西州不甚适宜种桑养蚕,庸之一项原是艰难些,只是每丁百亩田地,这一年四石的粟黍,为何也交不出来?”

这声一问出来,人群中立刻有无数个声音叫嚷了起来,“哪里有百亩的田?”“那沙丘也是做得数的?”“我们这里,有十亩便不错了!”

裴行俭目光看向了眼前的众村正,众人忙点头不迭,“正是,当年郭都护均田时,是将沙丘荒漠之地也算上,真正能种之田地,别处或者还多些,我们武城这边,一丁不过十亩而已!”

裴行俭沉吟半晌,转身直视着范羔,“范城主,若是此言当真,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范羔自打适才说了那句话便有些后悔,听见这一声问,心里倒是笃定起来,裴行俭以为这样一来便可以把火烧到他的身上么?这样的场面世子早便料到了!当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请长史明鉴,村正所言,的确并非虚言,这也是麴都护四年里只收三成租庸之故,然而今时不比往日,军粮筹集事大,若是听任租粮、地税拖欠下去,则军粮如何着落?没有军粮,您身为西州总揽政务之长史,如今又负责清缴赋税之重任,一旦上面追究下来,此等责任长史可承担得起?”

“长史此时的确可以放手不催,可试想他日大军开到,西州仓中无粮,那时长史再想替百姓说话,难不成军中总管们还能听任士兵饿着肚子拼杀?届时长史与西州官员不但要受累,百姓的所欠税粮还是照旧要如数缴纳,且一旦到了那等田地,更是无可回转,长史的一片体谅之心,只怕反而是害了大家!”

他声音洪亮,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落在了众人耳朵里,刚刚还有些喧闹的人群顿时便安静了下来,此事人人心中都有数,但此时听到范城主如此清晰明白的剖析出来,不由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范羔停了片刻,又朗声道,“七日前,裴长史曾有令,须在今日之内,开始清缴武城历年拖欠赋税,下官这才将武城百姓都召集到此处,也好教他们明白,长史之命不可违,大唐制度不可坏!长史今日或可一走了之,回头再下清缴之令,只是这番出尔反尔,岂不是教属下们无所适从?”

“长史,课户们之欠单在此,家中产业之清单亦在此,您决心早已下,此时又何必再来问属下?您早收也是收,晚收也是收,便是您不收,来日军中也会据此而收,您如今犹豫不决,不过是令武城子民心存侥幸,回头又让我等更是为难!”

人群里,许多人的脸色已然变得难看起来,范城主说得再明白也不过了,今天这位裴长史如果不收缴钱粮,日后定然下场悲惨,就算他今天放大家一马,回头该清该拿时也绝对不会手软,适才那番问话,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那大唐的官员、军队,何尝会管他们西州人的死活?嗡嗡声中,有些性急之人便往前逼进了几步,东边把角那一块的几十个打扮体面之人,看了看明显情绪不对的人群,脸上不由露出疑惧之色,脚下便往外溜出了几尺。

骚动中,裴行俭一声也没有出,伸手按在了那两叠厚厚的欠单之上。

人群中,几个大汉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提气高声叫道,“大伙儿莫被他骗了!横竖没有活路,咱们不如……”他正待要按有人事先吩咐的那样叫出“把那些欠条和账簿都抢了烧了,才能不被这些唐人逼死!”裴行俭的身后突然有人走上一步,厉声断喝“住嘴!长史还未决断,你们想做什么?”

白三的声音比范羔还要洪亮几分,加上那一身的气势,顿时便把那人剩下的话都噎了回去。另外几人愕然片刻,还想吵嚷出来,裴行俭已抬起头,声音朗朗的道,“来人!”

他身后的几位庶仆立刻走了上来,裴行俭声音里有种金石般的决然,“点火,把这些欠单都给我烧了!”

一时间,偌大的空地上那一千多人,几乎无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几个庶仆也有些意外,只是跟随裴行俭这两个月来,在他们心目中,这位长史早已是天神般的人物,脚下只略微一顿,便依言上来把文书都搬到了地上。

人群这才“哗”的一声沸腾起来,范羔脸色已是大变,厉声道,“裴长史,裴长史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行俭神色平静,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城主提醒得对,此物若是留着,迟早会令武城百姓不得安生,只有一烧了之,才能让大伙儿安居乐业,不但武城的要烧,全西州的欠单,裴某都会烧掉,让西州子民从此不必再背赋税拖欠之债!”

说话间,一位庶仆已打上火石,凑到文书边上,纸张是何等易燃之物,顿时腾的便烧了起来。范羔不由目瞪口呆,忙上去想踩灭火苗,白三已一步跨上,挡在了他的面前,“范城主,今日赋税之事是由我家长史主管,你想做什么?”

有人高声叫道,“烧了,真的烧了!”声音都变得嘶哑了。这高足案几本来就布置在平地前高出一块平台上,火光自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渐渐从不敢置信,变成了欣喜若狂。

范羔被白三挡住,前行不得,只能高声叫道,“这如何使得?你们快,快上去灭了火!”

差役们和府兵此时也回过神来,却无人肯挪动一步——他们家中也欠了赋税,如今裴长史要一把火烧掉西州人历年所欠,自己为何要去拦着?

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是稳稳的,“把这些赋税的账册也烧了!”

范羔不由目瞪口呆:他不但要烧了欠单,竟然还要烧了账册!他是当真要免了西州人的赋税之欠,还是已经算出世子今日早已布置好,就是要使人烧掉这些东西,索性他自己便先放了这把火?可是,乱民所烧,和他自己令人去烧,怎么能是一回事,这位裴长史难道是疯了?

几人动手之下,四百张欠单和一整袋的账册,转眼间化成了越来越高的火焰,那火光似乎直接照到了一千多人的脸上,让每个人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只有范羔的脸色越来越黑——世子待会儿就要到,他该怎么跟世子说?看了看依然神色平静站在那里的裴行俭,他忍不住怒道,“裴长史,今日这把火放起来容易,只是大军到时,我看你如何跟他们交代!”

正要欢腾起来的气氛,顿时被这一句怒喝压得沉了下去。

第33章 与君无涉 一劳永逸

裴行俭徐徐转身,看着范羔微笑道,“此事,与范城主无干,裴某今日既然敢做,来日自然敢当,不劳城主费心!”

范羔指着下面的人群道,“那他们呢,大军无粮,难道不还是要从他们身上出?裴长史难道能保证届时我西州子民不用为交军粮而被搜刮一空?”

裴行俭摇头,声音清清朗朗的传出老远,“范城主此言差矣!我大唐军队出征是为了保民,而非害民;要剿灭突厥叛党,不但是要令贼人伏法,更是要令西疆平定,所有大唐子民都可安居乐业。西州人亦是我大唐子民,可若按这欠单先去收缴了钱粮上来,其结果定然是大军未到,西州人已半数倾家荡产,这又岂能是大军出征以保疆安民的本意?”

“再说这均田制度,大唐推行此制,为的乃是令天下耕者有其田,人人勤力便可得温饱,却不是要令百姓为了虚名而食不果腹、家徒四壁。西州既无百亩之田,早便该按实授之田收取赋税,郭都护、柴都护当年所为,原是不知就里,而麴都护心存仁慈、体谅百姓,只是多少有些误会了前面两位都护的用心,因此才未曾调整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