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传来来一阵衣襟响动的轻微声音,王伏胜和阿豆相视一眼,都站直了身子,却听高宗突然笑道,“且慢,我差点忘了一事。说来今日这番变故全是因你有相人之能而起,你也曾跟朕评点过不少才俊,却不知依你所见,武昭仪的面相如何?”
第146章 有所不为 百般刁难
咸池殿的西殿里,隐隐飘荡着一股宁神的淡淡香气,每个人走路时都小心的放轻了手脚。王伏胜站在门口,只举得脑袋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得沉重,正想暗暗掐自己一把,面前的帘子一动,一条浅黄色的素面长裙停在了他的面前。
王伏胜忙行了个礼,低声笑道,“昭仪辛苦,陛下已经睡了?”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王伏胜一眼,转身向西殿寝宫后的暖阁走去。王伏胜微微弯着腰跟了上去,心里却多少有些打鼓。
西殿的这间暖阁如今早已被布置成了书房,平日只有武昭仪会用。与东殿里布置精致的那间书房不同,这间屋子里只有几个简单的柳木书橱,又设了案几等物。案几不远处的六曲屏风后,隐隐还能看见一张大床。
武则天在案几旁边的月牙凳上坐了下来,又挥手让玉柳等人退到了门外,这才微笑着看向王伏胜,“阿胜也是熬了一夜吧?又跟着上了早朝,如今看着脸色都有些白了。原该让你早些歇下的,只是昨夜圣上走得那般恼怒,回来时心情似乎还有不悦,到底是出了何事?我不好扰了陛下歇息,只能来问问你,裴明府是否还好?圣上可是问清了事情缘由?”
王伏胜忙道,“启禀昭仪,圣上已是问清了事情的缘由,裴明府的确不曾说过那般大逆不道的话,他原是入了太尉和褚相做的局,如今却是有口难辩了。”
武则天顿时松了口气,“我便说裴守约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便是了!只是我怎么隐隐听了一句,说是早朝上依旧下了贬他的旨意?难不成我是听错了?”
王伏胜回道,“昭仪有所不知,这是裴明府自求贬黜的,说是不能陷圣上于两难之地。”他口齿原本伶俐,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武则天轻轻点头,半晌叹道,“裴守约果然是个懂进退的,竟有这般的心胸与眼光,陛下真是不曾看错人。只是这样一来,他去西州也就罢了,我倒是真有些担心库狄画师,她身子单薄,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这份苦。”
王伏胜一怔,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武则天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笑道,“陛下就这样让裴守约去西州了?”
王伏胜忙笑道,“哪里,自然还留他说了些话,问了他对西州事务的许多看法,小的也不大懂,只是听着裴明府回话的语气似乎都颇为把稳。然后圣上便让他接旨三日内离都,又道日后必让他回来掌权人才铨选。”
武则天漫不经心的道,“之后呢?”
王伏胜一颗心顿时急跳起来,默然了一息的时间,还是抬头笑道,“之后小的便给裴明府备马去了,回来时才见他出了书房,想是磕头谢恩了一番。”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真是难为裴守约了。”又看着王伏胜笑道,“也难为你这般辛苦了一夜,快去歇息吧,待圣上醒来,我再着人去唤你。”
大约是出了一层薄汗,王伏胜只觉得背上不知怎么的有些发寒,一颗心依旧有些乱跳,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笑着谢了恩,弓腰退了出去,刚一出门,被门外的过堂风一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站在门口略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着头,匆匆的走了出去。
玉柳神色漠然的看着王伏胜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才掀帘走进了书房。武则天依然坐在月牙凳上,只是脸上的笑容早已彻底消失,见玉柳进来,淡淡的问道,“他已经走了?”
玉柳点了点头,“王内侍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转身走了。”
武则天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容,“原来世上当真有人心难测这回事,枉我平日那般待他……”
玉柳轻声道,“依昭仪所见,该如何处置他才是?”
武则天沉吟片刻,笑了起来,“他既然这么有情有义,咱们自然得帮他升到更高更要紧的位置上去才是,太子那边不就缺了个管事大太监么?有他帮忙看着太子,圣上不也更放心些?圣上身边,还是留着阿豆这样笨笨的人便好,起码不会帮着一个外臣来瞒我!”
玉柳轻轻点头,阿豆的确是个老实的,若不是今日圣上在书房歇息片刻便直接去早朝,打发了他来报信,昭仪却要上哪里去知道那位裴明府竟然对圣上说了那样一番话?听阿豆说,圣上当时大发雷霆,可之后回了这边对昭仪竟是一字也未提……眼见武则天又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转过屏风坐在了大床上,玉柳忙默然退了出去,心里一阵酸楚。
檀香木的大床之上,已经略显陈暗的小小枕头和被子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武则天低头凝视了良久,轻轻的一笑。裴行俭说她面相贵不可言,然而刚强太过,可以做天下任何人的妻子,却不适合为帝王之妻,真是可笑,自己这般苦心经营、帮圣上拿回他应有权柄的人不适合做皇后,难道那个恨不得跟长孙太尉一个鼻孔出气的王氏才适合?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居心!不过,也许有一句他说得对,“与子女缘薄”,所以她要留着这张床提醒自己,她到底失去过什么……
轻轻摸了摸那个小枕头,武则天站了起来,转身向书房外走去,步履轻缓,背脊却越发的沉凝挺拔。
“去请老夫人过来一趟。”
……
“啪”的一声脆响,盛满热水的六棱堆花越瓷杯在地砖上摔得粉碎,水花高高的溅起,洒上了临海大长公主的镂金紫罗裙。
侍女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也不顾满地的碎瓷,扑通跪了下来,“婢子该死!”
临海大长公主厉声道,“你没听错?”
侍女忙道,“婢子听得清清楚楚,今日早朝时圣上下旨,长安令裴行俭因私议禁中被贬为西州长史,府里派去盯着裴行俭的人亲眼看见他在宫外谢了恩,便去长安县衙交印了。”
临海大长公主怔了半晌,笑了起来,“好!好!这才真是自作孽!”又看了侍女一眼,微笑道,“这般的好消息也不是日日都能听到的。你起来罢,去外面领两匹花罗,再吩咐他们细细的打听,到底是出了何事。”
侍女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连鲜血从被划破的膝盖浸了出来都毫无感觉。
大长公主慢慢的坐了下来,轻轻念道,“西州,西州。”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转头吩咐郑宛娘,“你赶紧去裴府一趟,请,库狄氏过来议事。”仿佛得意于那个说得重重的“请”字,自己先笑了起来。
郑宛娘正在发怔,闻言忙应了声是,匆匆的走了出去。大“病”初愈的卢九娘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大长公主一眼瞥见,笑道,“你想问什么?”
卢九娘忙道,“这贬黜的官员均是两三日之内便需离开长安,如今裴守约家定然是人仰马翻,那库狄氏怎么能抽身过来?”
大长公主嫣然微笑,“她自然能抽身过来,莫忘了,咱们还有二十二万贯钱没有给她!她难不成想从西州回来时再拿?”
卢九娘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有了这笔钱,他们去哪里都做得一个富家翁了,那些中眷裴的人,总不能追到西州去要钱!想来这库狄氏也不敢说什么不能赊欠,不能用金银器抵用了吧?只怕巴不得咱们用金来交割,不然这二十二万贯,他们得用多少马车去运?”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起来,“谁说我要给她二十二万贯?”
卢九娘一愣,想了想才试探的问道,“咱们是不是该拖上一拖?他们横竖三日内要走的,如此一来,还是咱们的人掌着那些庄子店铺,买与不买又有何不同?只是,这官员贬黜,也有家眷晚走几日,甚或是留在长安的,不知这库狄氏……”
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她走不走与我何干?那庄子店铺我是买定了,但二十万贯?哼!我连零头都不会给她,谅她也不敢不卖!”
卢九娘讶然看着大长公主,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大长公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须知,中眷裴那些人虽然日日盯着裴守约不放,但裴守约这一贬,他们这一支便再无人能撑得起局面,这几日他们只怕连那边的门都不敢登,更别说有胆子与咱们争东西!”
卢九娘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库狄氏那边不是说还颇认识几个官眷?”
临海大长公主“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难道没生耳朵么?裴行俭是因‘私议禁中’被圣上亲自下旨贬黜,如今这局势,他还能因议论谁被这般发落?自然是那个武昭仪!既然如此,如今那边又有谁还肯再看她一眼?”
“长安人何等有眼色,这裴行俭原先靠着圣上和昭仪升了官,如今却昏头到得罪了自己的两个靠山,这种人谁还肯伸手去沾?库狄氏跟去也罢,不跟去也罢,如今的处境,只怕比罪妇也好不了多少。我肯赏他们点钱,是恩典,他们若敢不卖,咱们那些掌柜、庄头当真都是吃素的么?那柳刺史是如何被越贬越远的?到时随便找个事,安个罪名在他们头上,他们就等着流放岭南好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讥诮,“以那库狄氏的姿色,若是进了掖庭,却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方!咱们大唐的教坊里,这种罪妇又不是不曾有过!”
卢九娘不由倏然而惊,一句“若是如此,那家产不也要被朝廷籍没”到底没敢说出来。
大长公主显然心情甚好,转头便让人传了一部乐伎到上院来演奏,又兴兴头头在台阶上设了案几坐席等物,直接坐在了外面。果然只过了半个多时辰,侍女便来报,郑宛娘带着库狄氏过来了。
大长公主懒懒的挥了挥手,“让她们上来吧。”转头便又倚在凭几之上,悠然自得的接着听曲,根本没往院门再多看一眼。
倒是卢九娘抬眼往外看了好几眼,只见跟着郑宛娘身后走进院门的库狄氏神情还算镇定,脸色却明显有些苍白,进来看了院中这架势,便静静的站在了那里。她身后的两个婢女,看着院子里的女伎,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倒是前面的库狄氏居然没过多久便听得入神,手指轻动,竟是跟着曲子打起了拍子。卢九娘忙又悄悄看了大长公主一眼,只见她的脸色慢慢又绷了起来,忍不住有些想笑,赶紧拼命忍住了。
好容易一曲终了,大长公主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看向了琉璃,惊讶的挑起了眉头,“大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人提醒我一声,这些没眼色的贱婢,今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领客的两个婢女吓得立时扑倒在地,满口求饶,琉璃走上一步笑道,“大长公主请息怒,适才这一曲清商的确宜人,不但您沉醉其中,我等也有些乐而忘忧,幸而这两个婢子未曾打扰,才让琉璃听完了这一曲,倒是让琉璃沾您的光了。”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大舒服,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冷哼一声,“你们下去吧,下回若还是如此不知死活,定要教你们知道何为后悔!”
琉璃微笑不语,看着两个小婢女战战兢兢的下去了,才笑道,“大长公主威仪人所皆知,又有谁敢不知死活?”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笑脸,心里不舒服的感觉更深了一些,索性叹了口气,“大娘,今日让你过来,是我听说了一事,有些难以置信,特意找你来问上一问。”
琉璃笑容微敛,淡然道,“朝廷之事,原非琉璃所能得知,不过三日之内,守约的确会离开长安去西州为官。”
大长公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那西州也是能去得的?听说那边夏日酷暑难耐,冬日呵气成冰,民风野蛮,茹毛饮血也是寻常,蛮夷又是日日来犯,竟是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简直不是人住之处!因此我朝便是贬黜官员,也从不曾派往那种严酷之地,守约这般谨慎之人,怎么会惹得圣上如此大怒,竟将他……唉!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她冷眼一瞟,只见琉璃身后的两个婢女中有一个脸都白了,琉璃也是默然无语,心头这才舒服了一些。笑道,“不说这些了,按理守约这几日便要离开长安,大娘你可是随他去?”
琉璃点了点头,“自然是。”
大长公主倒是当真微微吃了一惊,想了想叹了口气,“这却是不巧得紧了,我这边钱帛都没有备好……”
琉璃抬眼看向了她,“不知还差多少?”
大长公主懒懒的道,“因你说不急,我也没催,适才一问方知,这边竟是连零头都还未备齐。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第147章 刚则易碎 兴师问罪
琉璃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脸色纹丝不变,“我也想过了,你们这一路西去的,谁知要几年才能归来?产业不转手自然是不成的,可钱帛多了,只怕还要招来祸端,我这里倒是收拾出了两三箱金银器皿,大概也差不多有个万来贯钱,你们先拿着,下剩的待你们从西州回来再补上,你看如何?”
她看着琉璃,笑得温柔之极,“我这也是替守约着想,他如今怎么也是待罪之身,真是身怀巨款,说不得还会招到莫测的祸事,你说是也不是?”
琉璃点了点头,脸上突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如此也好。”
临海大长公主瞟了她一眼,“此话何意?”
琉璃笑道,“大长公主说得是,咱们如今是待罪之身,二十万贯固然招祸,难不成万贯便不招祸了?既然大长公主这边钱帛还未备好,便不劳烦您再备,说来这钱帛我与守约原是约定好要交给族人的,既然如此,我们离开长安前便把田产店铺都交到族里保管便是。”
大长公主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冷冷的盯着琉璃,“你是要反悔么?”
琉璃惊讶的看着她,“不是公主自己说钱帛未备好么?”
大长公主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冷笑,“既然你已应了将那些庄子店铺转给咱们河东府,便断无反悔的道理,我倒是想是如数给,守约自己犯下这般大错又怨得了谁?先给这些金器,原是见你们路上不便带那些钱帛,体谅你们一二而已!须知财帛红颜都是祸水,你若是计较这些身外之物,当真惹出什么祸端来,届时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琉璃垂下了眼帘,半响无语。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又变得懒懒的,“你也莫太过担忧,我虽然只是个不管事的,好歹也占着大长公主的名分,守约既是我看着长大的,少不得也要帮他一二,总不能教你们在那种荒蛮之地,想落叶归根都不得,只是你们自己,也要懂得进退才好。须知这长安城里,不知多少人就爱看人雪上加霜,偏偏这世道上最易遇上的事,又正是雪上加霜……”
琉璃蓦然抬起头来,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大长公主的意思,琉璃明白了,大长公主这般处置,原是为我们好。只有一样,我曾应过族中的婶婶们,这产业转手之时,会请她们到场,我是分文不取的。大长公主若能应了这一条,余者都无关紧要。”
临海大长公主略带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难不成她说的“分文不取”竟是真心话?想了想才道,“这又是何必,钱帛多少都是你们家的私产,为何要她们在场?”
琉璃的语气斩钉截铁,“大长公主明鉴,琉璃曾当众发誓赌咒,若是用了一钱于自家,便不得善终。大长公主此刻能凑出多少原是无关紧要,却不能让婶婶们疑心我谋了私。我已想过了,此事原不宜迟,后日午前我便会请婶婶们到家庙前交割清楚,大长公主您要接手也罢不接也罢,琉璃都会把田地店铺的契约连带公主所赠的奴婢们的身契带过去,若无人肯买,便都充作族产,以了结了此事!”
她神色平静的看着大长公主,“只是大长公主若是愿意接手,不知这两日能筹集多少,也好让琉璃有个准备。”
大长公主目不转睛的盯着琉璃,半晌才极慢极慢的点了点头,“好,很好,可惜我这府里原也没有太多的余钱,想来这两日再凑一凑,总会凑足一万来贯,后日我便过去看看,若是无人能出更多,说不得我也只好帮你这个忙了。”她不就是想拿中眷裴那样人来对付自己么?不就是觉得自己抹不开这个面子么?却也不看看这已经到了什么时候!
琉璃微笑着行了一礼,“如此甚好,多谢大长公主,琉璃有事,先行告退。”
大长公主漠然点了点头。琉璃刚刚转身,另一个越窑瓷杯便“啪”的落在了台阶下的青砖上,随即便是大长公主的懒洋洋的抱怨声,“我还当这杯子有多硬,原来却是越硬便越是不经摔,这泥土的便是泥土,再是经过火炼,它也变不成金。还是本份些,莫让人再摔得它泥都做不成才好。”
阿霓和小檀顿时脸都有些涨红了,琉璃却恍若不闻,径直走出了院门。院门外的檐子早已撤下,琉璃皱了皱眉,四下看了一眼,来往的奴婢竟都似没有看见自己这一行人,阿霓忍不住怒道,“难不成还要我们自己找路找出去?”
琉璃的笑容带上了几分轻蔑,扬声道,“正是,河东公府何等繁忙,大长公主御下何等有方,似咱们这般的客人,便算是受召而来,出门时也得自己找路出去才是。”
小檀声音清亮的接道,“娘子,这难不成便是唐人高门大户的规矩?婢子虽然是在胡商家中长大的,却当真不知原来唐人大户有这般的礼数!婢子回去跟姊妹们告别时,倒要好好说说这新鲜事。”
琉璃淡淡的一笑,“你莫乱说,大约也便是河东公府是这般的礼数罢了。”
主仆三人一路说一路便往外走,走了没多远,便有管事娘子打扮之人急急的从后面追了过来,赔笑道,“大娘走得好急,抬檐子的奴婢们只是略走开了一步而已,请大娘稍等。”
琉璃脚步顿都不曾顿一下,“不必麻烦了,我倒也记得路。”
管事娘子额头见汗,却又不好拉琉璃,只能一面引路,一面赔着不是,琉璃脚步甚快,待后面抬檐子几人气喘吁吁的赶到时,却已是看得见河东公府的二门。
在二门上刚刚上了马车,小檀的脸就垮了下来,“娘子,咱们难道便由着她这么欺负?一万贯,她怎么说得出!她就是吃定了如今阿郎被贬,那几户人家断然不敢跟她相争罢了!要不,让婢子回去问问安家阿郎们?”
琉璃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又说傻话了,舅父那边钱帛自然是不缺,但若真接手了,不是自找祸端么?你记着,她是大长公主,咱们如今只是待罪之身,鸡蛋还能往石头上碰?我只是没料到她竟会吝啬至此!若是以前也罢了,横竖不是咱们的财产,多了少了又如何?只是如今……唉,这也差得太远了些!”
一旁的阿霓紧紧的皱着眉头,“娘子,你说阿郎是当真是被人陷害的,他当真不曾与人私议过昭仪之事?”
琉璃叹了口气,“你家阿郎是什么性子,你们也该知晓一二,他可是胡乱说话之人?平日可曾对昭仪有半个字的不敬?又怎么会突然去跟外人说?昨日他便说起过,他去政事堂时所遇之事颇有些古怪,结果半夜便被召入了宫里,今日消息回来,我才明白,哪里是古怪,他分明便是落入了太尉几个设下的局!只是无可辩解,圣上才不得不发落他。至于去西州,你莫忘了,苏将军领兵会去何处?我若猜得不错,圣上只怕心里也是信他的,才让他去了那边。”
阿霓低头想了半日,双眸闪亮的抬起了头,“娘子,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西州,只是爷娘还在,请娘子开恩让奴婢过去给爷娘磕个头,奴婢去去便回。”
琉璃往窗外看了一眼,扬声道,“阿古,咱们往西走,走宣阳坊东门那条道回府。”
阿霓忙谢了,琉璃摆了摆手,又笑着看向小檀,“你莫急,你嘴角伶俐,待会儿回了府,让阿古带你到中眷裴几个叔父家中报个信,就说后日午初,请叔父婶娘们到家庙前议事,记得把今日之事和大长公主的出价也说一遍,省的她们到时抱怨我。待办完此事,明晨你也带上几色礼物,和阿琴一道去几位舅父那边告个别。”
小檀努力笑得若无其事,“多谢娘子体谅!”又忙道,“娘子莫听那大长公主胡言,他们唐人不知,咱们难道也不知,西州不过是平日热一些、风大些,却极是繁华的,又不似长安这边规矩大,更是自在。更莫说长安这边看不到的瓜果,那边便是拿来做米面吃也使得!”
琉璃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舅父不是说过,那边的市坊,比西市也不差什么。”她的小舅父便常年来往西州与长安之间,大舅父在西州也有店面宅院,二舅安四郎虽然店面都在长安,却也常贩些丝绸过去。西州于长安唐人而言,是可怖的蛮荒之地,但在安家人看来,却几乎是故乡热土。
小檀忙点头应和,又说起了西州那边的珠宝香料如何物美价廉,琉璃连连点头,阿霓此时却颇有些心神不宁,半句也没听进去,车子又行了一段,缓缓停在了宣阳坊的坊门之外,她忙站了起来,“娘子,婢子去去就回。”
琉璃掀起车帘,看着阿霓脚步匆匆的跑向了坊门,没多久背影便消失在了门内,才微笑着扬声道,“咱们回去!”
……
苏府的上房里,苏定方长叹了一声,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唯一的爱徒,“纵然如此,西州长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那边情势复杂,安西都护鞠智湛身为高昌王裔,根基深厚无比,你虽然官居不过六品,到了那边却也只在他一人之下而已,更要处处谨慎才是!”
于夫人的眼睛早已红了,低声道,“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老师又不是第一回去西疆了,这次就算形势差些,他又不是主帅,你何必要搭上自己?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琉璃,她性子刚强,身子骨却是弱的,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如今竟要跟着你去吃这样的苦!”
裴行俭脸色微变,垂眸不语,苏定方皱眉道,“事已至此,多说何益!大娘也没那般弱不禁风,西州更不是什么虎狼之地。”
于夫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们要建功立业,自然哪里都是好的!那种风沙之地,琉璃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怕一出门吹也吹跑了,还不如虎狼之地……”
苏定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于夫人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依我说,守约既然是被诬陷的,说不得过两三年便回来了,琉璃不如留在长安,若是怕那些人烦扰,便住到咱们家来,看谁敢来扰她!”
苏定方冷冷道,“若是两三年回不来呢?若是要十年八年呢?”
于夫人不由一窒,随即便道,“你也说了那边情势复杂,便是守约两三年回不来,也等立稳脚跟了再来接她,岂不更妥当?”
苏定方沉吟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到底还是皱眉道,“这是守约和大娘两人之事,你我争来吵去作甚?”
于夫人忙转头去看裴行俭,只见他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顿时又后悔起来,忙道,“唉,我也是瞎操心,我记得琉璃的母族似乎就是那边过来的,或许她去了反而无事。时辰不早,你也熬了两天一夜了,回去赶紧歇息,明日我再去看你们,有什么为难的尽管跟我说,我横竖是个闲人,帮你们收拾打点大约还做得。”
裴行俭微微欠身,“多谢师母。”
苏定方便问,“家庙和陆侍郎那边你都去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弟子前日便去过家庙,适才来这边前,也去陆侍郎府上给他们叩了首,明日再与琉璃一道去拜别库狄丈人。”他还让阿成给李淳风送去了一坛清酒,想来这一切都是李公意料中事吧。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如此甚妥,你走前便不必再过来了,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咱们师徒便能在西疆相见。”
裴行俭站了起来,撩衣跪倒,行了一个顿首之礼,“恩师保重。师母保重。”
于夫人揉着眼睛没说话,苏定方叹了口气,“你也一路小心。”
裴行俭缓缓站起,转身走出门去,到了院中,清清楚楚听见身后苏定方的低声劝慰声,“好好的你哭什么?”于夫人带着哽咽的叹息声,“我心疼守约,更心疼琉璃,守约是个什么苦处都放在心里的,琉璃又是那样的身子骨,跟我学管账都能瘦成那样,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裴行俭只觉得脚下突然有千斤之重,要用尽全力才能一步一步走出去,好容易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心神有些恍惚的到了自家门口。门房的奴仆忙上前牵住了马,神色比平日要惶然许多,却还是照例回禀道,“今日午前河东公府请娘子过去了一趟,没多久娘子便回来了,适才应国公府的杨老夫人又亲自上了门。”
杨老夫人?昨日应当是袁公瑜去她那边告了状,她才连夜入宫的,今日过来,是兴师问罪的么?裴行俭心里顿时一凛,忙加快脚步往里走,刚刚走到上房的院门口,就见小檀坐在院外的台阶上,两眼通红,一面抹眼泪,一面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低声咒骂。
第148章 诛心之语 断腕之殇
一眼看见裴行俭,小檀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几下擦干了眼泪,勉强扯了个笑容,“阿郎回来了。”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在此作甚?”
小檀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杨老夫人在上房跟娘子说话,我,我怕闲杂人等来冲撞了。”看见裴行俭眉头更紧,忙道,“杨老夫人来时脸色还好,并没有气恼的模样。”
裴行俭心头一松,忍不住看了小檀一眼,“你可是舍不得长安的家人?”
小檀赶紧摇头,“小檀并无家人。”说着眼圈又是一红,“婢子无能,今日跟着娘子去了河东公府,大长公主指桑骂槐,百般刁难,竟是要拿一万贯硬买了那些产业去,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娘子竟是白白受了场气,后来婢子又去了族中的几户人家,各个也是变了嘴脸,说的话婢子不敢转述。”明明是大长公主无耻,这些人竟然都怪到娘子头上,最好的也是一番冷言冷语,差的更是就差破口大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琉璃去河东公府果然是受气了,裴行俭胸口一闷,默然片刻才淡淡的道,“你去收拾一下,这模样给客人看见只怕不大好。”
小檀忙低头应了一声,转身进了院子。裴行俭也迈步走了进去,踱到了院落一角的大树下,空荡荡的院子里比昨夜似乎还安静几分,上房里的话语声从蓝白绞缬门帘里隐隐传了出来,裴行俭听了几句,不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待离开,就听杨老夫人道,“这事便罢了,原是举手之劳,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裴守约此去西州,你自己如何打算?”
琉璃道,“谢老夫人关怀,琉璃已经安排好了,后日处置完族中事务,琉璃便会随夫君离开长安。”
她的声音坦荡荡的,似乎还带着笑意,裴行俭突然想起于夫人的话,只觉得胸口一阵酸胀,一时不由呆住了。
杨老夫人声音微沉,“你竟要跟他一道去西州?”
琉璃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自然如此。”
杨老夫人冷笑了一声,“你说的倒轻巧!我问你,你可知西州是何等地界?我却是亲眼见过从西州回来的武将。那边赤地千里,终年酷热,动辄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因此人人都只能像鼠蚁般掘地而居,几个月不得沐浴也是常事。我见的那武将,不过去了三年,竟像是老了十岁,你这般娇花弱柳般的人物,若去个三五年,回来只怕就无人再认得你!更莫说什么烽火频起,民风蛮悍,一有叛乱便是首当其冲,真是身陷那种乱局,任你什么身份才貌都是玉石俱焚!”
屋里一片沉默,似乎琉璃也被惊住了,杨老夫人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愈发沉重,“你一直便是个心实的孩子,看你今日这般安排,便知你是一心一意为裴守约着想。只是你可知晓,此次裴守约去西州,全然不是陛下的意思,是他自己求着要去那边建功立业的?哼,建功立业,想的其实不过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名声前程!你想想看,他说此话之时,可曾有一丝一毫为你想过?”
“且莫说我朝官员贬黜于蛮荒之地时,有多少官眷便是死在当地,棺木都运不回来,你便是命大有福的,能熬到他功成名就,只怕也熬成了一个地道的盘荼鬼!他可曾想过你的种种苦处?怜惜过你的性命身子?他只想着如何成就功业,又把你置于何地?”
裴行俭怔怔的站在树下,这些话一句一句便如重锤一般砸在他的心口,自从他在政事堂踏出那一步之后,就一直不敢去细想。而琉璃越是处之泰然,他心里便是越是难过不安。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其实早便明白,自己这样做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朝廷恩师,却对不起她!她说想去西疆,也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想去。她这般不图名利,不计祸福,全心全意信着自己,可自己又为她做了什么?难道便是这样把她亲手推入凶险艰苦之境?
屋里的琉璃久久没有做声,那种静默就如巨石般黑沉沉的压了下来。还是杨老夫人放缓了声音道,“大娘,你对我们武家原是有恩有义的,这份情义昭仪也一直都记在心里,今日便特意与我说了,你若留下,宫里或应国公府任你住,她也知晓你性子不爱拘束,待宫中局势稳了,她自会找个由头封你个夫人,说来如今这由头便不错!到了那时,长安城里还有谁敢再轻贱于你?你哪里去不得,又何必去那种地方吃苦?”
裴行俭耳边突然响起了李淳风的话,“你的这位夫人……服紫只怕犹早于你”,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凉的笑意:原来,如此!
琉璃的声音终于响起来,听上去变得有些低沉,“老夫人和昭仪的好意,琉璃感激不尽,只是他终究是我的夫君,琉璃不能弃他而不顾。”
杨老夫人冷冷的道,“分明是他弃你而不顾在先!再者说了,我朝官员被远黜,妻子便和离的,又不是一家两家,难不成你还没受够临海大长公主与那些裴氏族人的气?还想长长久久的受下去?以你如今的品貌,日后的身份,潘安宋玉也嫁得,你怕什么?昭仪难道还会看着你形单影只不成?便是你此刻实在放不下,也该先留在长安,多想一想,多看一看,只怕不用半年便想明白了,那时去封书信定了此事又有何难?”
裴行俭脸上的笑容更苍凉了些,是啊,她这样的女子,便是端严如裴子隆,高傲如裴如琢,都是一见动心的,甚至圣上也曾想过……原先她不过是身份略低些,日后这身份一变,什么样的男子嫁不得?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自己吃苦受气,到头来,再追悔莫及?自己当年已经害了琪娘,难道如今还要再害了她?
他闭上双眼摇了摇头,自嘲的一笑,转身便往外走。身后杨老夫人声音依然在隐隐传来“你好好想一想,切莫一时心热,害了自己一生……”这声音仿佛梆梆的敲在他的耳膜上,他的步子不由越走越快,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小檀净过了脸,又拿冷水敷了敷眼睛,这才走出了屋子,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阿郎不知去了哪里。她正四下张望,却见上房门帘一动,那位应国公府的婢子挑起了门帘,随即便是琉璃扶着杨老夫人送了出来,杨老夫人脸色有些肃然,琉璃也是愁眉苦脸,心里不由大奇。
她忙赶了上去,便听杨老夫人一面往外走,一面便低声道,“你年纪还小,好些事情还看不明白,待你到我这年纪就知有些东西原是靠不住的……”
小檀听得越发不解,一路走到门外,杨老夫人才停住了脚步,皱眉道,“后日我会让顺娘过来,她也惦记着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了,颇有些话要与你说,我说的话,你也要好好想想才是!”
琉璃叹了口气,低声道,“琉璃能有今日,全靠老夫人提携,您的话,琉璃定会仔细思量。多谢老夫人!”杨老夫人看了她一眼,脸色微微舒缓了些,“我也不过是不忍见你自己往火坑里跳罢了!”
琉璃又深深的行了一礼,杨老夫人摆了摆手,上车而去。琉璃眼见着她的车消失不见,回头走了几步,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长长的出了口气,愁苦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
小檀不由奇道,“娘子,杨老夫人与您说了什么?”
琉璃挑了挑眉头,笑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西州是个大火坑,一定不能往下跳,不然死无葬身之地!”心里却有些纳闷,杨老夫人既然知道裴行俭是被长孙无忌算计的,怎么会跟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恨不得自己立时便与他和离了好?这里面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小檀哈哈大笑起来,“这话也就是唐人会信,难不成西州那么些人都是火坑里长大的?依我说,娘子这一去,再不用受裴家这些人的闲气,也不用去应酬那些满脸假笑的官家娘子,只怕自在得多!”
琉璃笑着点头,从她这身子论,有一半的血脉根源便在西域,而前世里,她又不是没去过西北采过风,那时跟着老师同学吃馍馍睡通铺,苦是苦一些,但那风光之壮美,天地之广阔,却足以令人心胸都为之一宽,比憋在长安跟人勾心斗角总要强上百倍!
主仆俩说说笑笑到了上房,小檀才“咦”了一声,“阿郎怎么没在。”
琉璃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小檀拍了拍自己的头,“适才阿郎回来过,或是见你在招待老夫人,便走了。”
琉璃忙问,“阿郎何时回来的?”
小檀仔细回想了片刻,“便是娘子送杨老夫人出来前不到一刻钟。”
琉璃一怔:他可别是听见了杨老夫人后面那番话和自己的虚与委蛇吧?忙道,“你去寻寻看,他忙了一整日,也该回来歇息片刻。”
小檀点头离去,没多久,门帘挑起,阿燕青丝微乱、额角见汗的走了进来,看见琉璃便道,“娘子,婢子已经把库房里日前清点好的布帛和金银器皿都拿到金铺里换成了碎金和金锭,共得了二百三十余金。”
琉璃点头不语,她早就算过,能带走的全部身家便是这一千多贯,大概到西州买宅子奴婢还是够的——幸亏高宗和武则天都爱赏人,不然就靠裴行俭那点俸禄,大概路费都攒不齐。
阿燕又道,“婢子将库房其他物件也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实在一时无法处置,这是册子,请娘子过目。”
琉璃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心中有数。除了你们这几个愿意跟我去的,这宅院和奴仆们,我都会交给义母。咱们只剩一日多的时间,既然钱帛已经处置好,便该整理行装了,你们每人都要备上两件厚实的裘衣靴子,若是没有,便赶紧去买。还有常用的药材,只怕也要备些。”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是很早,“这些明日再说,你再叫几个婢子进来,也好收拾了。”
阿燕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是和三四个小婢女一人抱着一个大皮袋走了进来,见琉璃有些发愣,笑道,“娘子不曾出过远门,这被袋原是专为远行收拾行装而用,婢子今日去换金时就买了一些回来,还有几个轻便的箧笥,都是路上用着最是便利的。”
只见这唐代特产的大号真皮旅行袋,展开足有五尺多长,比平日出门装东西用到的照袋足足大了两倍,比睡袋只怕也小不了多少,看着倒也结实,琉璃不由多瞅了几眼,这才转身进屋指挥着几个人将要带走的四时衣物打包。
屋里正热闹间,阿霓也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眼神闪亮,满脸喜意,琉璃便笑道,“来得好!正缺人手你就回来了,快来帮忙。”阿霓一怔,也笑着上来收拾。
平日里琉璃只觉得自己不算讲究,这一番收拾下来才发现零碎之物居然也攒了不少,半个多时辰下来才收拾了不到一半,裴行俭的衣物倒是已经收拾妥当,暂时用不上的收了袋口做好标记放到了一边,路上大约用得上则收入了一个三尺来长的照袋之中。
只是小檀竟是一直未归,琉璃渐渐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好容易才听见外面似乎传来了她的声音,忙走了出去,却见裴行俭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小檀。琉璃还未开口,小檀便笑嘻嘻道,“娘子,适才奴婢找了一圈,才在车马院里找到阿郎,又帮着阿郎去收拾了一番外书房,这才回来晚了。”
这还是琉璃今日第一次看到裴行俭,他显然在外面忙了一天,一袭青色的袍子上略有灰尘,神色从容如常,眸子黑黝黝的看着自己,嘴角还带着熟悉的微笑,只是脸色比平日却明显白了几分。想到他这两天大概都不曾合眼,琉璃不由心头微疼,皱眉道,“你着急什么,明日再收拾也来得及,你先好好歇一歇,到晚膳时我再叫你起来。”
裴行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琉璃也不管他,扬声吩咐几个婢女下去,回头便拉着裴行俭进了里屋,“快躺下歇着,我听小婢女说了,你昨夜便没合眼吧?”说着把裴行俭按到床上坐下,又弯腰帮他脱了软靴。刚刚直起身子,腰上一紧,已被他揽入怀中,耳边是他低低的声音,“琉璃,陪我躺一会儿。”
他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东西与平日不大一样,琉璃叹了口气,温顺的在他身边躺了下来,裴行俭侧身将她紧紧的搂在胸口,闭着眼睛,久久不语。琉璃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听他低声道,“琉璃,你怎么一直没有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149章 梦断魂伤 无可阻挡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个茬?按理说,他半夜被召入宫,清晨便被接旨被贬,这时分才回来,自己怎么也应该问他一声才对。琉璃顿时心虚起来,脑子转了好几转才道,“杨老夫人来时便已跟我说过了,唉,真料不到太尉和褚相手段会如此卑劣!只是,你不早说过想去那边么?这样一来,倒也正好。我已经把家里的库房清点过,行装也打点了一半。”
裴行俭搂着她的手臂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琉璃忍不住道,“小檀说你早便回来了,怎么又去了车马院?”
裴行俭开口时声音微涩,语气却十分平静,“我听见杨老夫人在和你说体己话,不好多留,便先出去走走。”
琉璃支起身子,仔细的看了他一眼。裴行俭依然闭着眼睛,面容有一种雕塑般的宁静感,让她几乎想伸手沿着轮廓线轻轻抚摸一遍。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突然睁开了双眼,定定的看着她,眼神幽深,琉璃一呆,脱口道,“她的那些话我才没往心里去,只是如今有求于她,不好说什么。”
裴行俭依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良久之后才微笑起来,“我知道,我都听见了。你真是聪颖,这么快便能想出这样周全的好法子。”
琉璃耳朵根有点发烧,她想这个法子,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从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到一步一步筹划到今天,再做不周全才是怪事……她忙转了个话题,“我实在有些不大明白,长孙太尉为何会突然算计你?而且今日杨老夫人对你,怎么似乎有些恼怒?”
裴行俭笑容淡了一点,“长孙太尉选中我,也是如今的情势使然,又不欲见我入吏部而已。至于杨老夫人她……琉璃,今日圣上问了我,昭仪面相如何。”
琉璃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支起身子直视着他,看着他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不由长叹一声,伏在了他的胸口。
裴行俭的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一丝起伏,“我回禀圣上说,昭仪面相贵不可言,福寿双全,只是刚强太过,子女缘薄,因此,可以成为天下任何男子的贤内助,却不适合为帝王之妻。圣上当时龙颜大怒,想来杨老夫人也是知道此事了。”他声音低沉了下来,“琉璃,我不能欺君,亦不能欺心,如今令你这样为难,是我对不住你。你怎么怪我都是应当的。”
琉璃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又不要在朝为官,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真的很稀罕去当那劳什子的夫人么?可他自己怎么办?他明明不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可在这种要命的事情上,却比石头还顽固!唉,这个不能算他犯错,只能算犯傻!这下可好了,明明是主动请缨,也变成了罪有应得!
想了半日,她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怪你?说起来,杨老夫人今日并不曾真的恼我,再说她便是恼了我又如何?”她抬头向他笑了笑,“你难道忘了,过了这两日,咱们就要去西州……”
裴行俭搂着她的手臂突然收得很紧,仿佛直接想把她揉进胸口里,琉璃有些透不过气来,一句“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顿时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惊呼。裴行俭忙松开了手,琉璃叹道,“你想闷死……”话音未落,裴行俭翻身覆了上来,低头封住了她的双唇。
他的吻带着一种异样的急切和贪恋,琉璃微觉诧异,只是当那种熟悉的清冷香气以熟悉的温柔交缠在唇齿之间,依然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良久之后,才听见他停了停,低声在她耳边道,“傻琉璃,以后,你不许这样胡说。”
琉璃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也忌讳起这些了?”
裴行俭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闭着双眼,半晌才微笑起来,“你便是太爱胡说了,以后……还是要忌讳些才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我在旁人面前谨慎得很,从来也不胡说。”
回答她是又一个深吻,辗转深入,渐渐的有些烫人。他的手指从琉璃的衣襟里伸了进去,带着同样的烫人温度,慢慢加大了力道,琉璃头脑顿时有些迷糊起来:太阳还没有落山吧?这算昼寝么,他以前还从来不曾这样……
入秋后换上的缃色绸帐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帐上大朵大朵的银丝菊花轻轻的震动着,掩住了越来越浓郁的春色,却掩不住夹杂在细碎呻吟中一声声低低的呼唤,“琉璃,琉璃……”声音温柔得近乎悲哀。
当房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时,窗外的日光已渐渐变得暗淡,琉璃知道自己该出去吩咐阿霓准备晚膳,却一动也不想动。裴行俭的手依然在一下下的抚摸着她的背脊,只是已换成了哄孩子般的轻柔,“累了吧?你睡一会儿,待会儿晚膳好了我来唤你。”
咦?这怎么有点像自己刚才说的话?琉璃很想说不,但是或许他的怀抱太过温暖,声音又太过温柔,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依然是裴行俭的面孔,对上她的目光,那张脸上露出了笑容,“醒了?”
琉璃眨了眨眼睛,才想起睡前的事情,忙抬眼去看,却见屋里早已闪动着烛光,忙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裴行俭立刻用被子包住了她,“仔细冻着,你才睡了一个时辰,晚膳已经做好了,我现在就让她们送上来,你慢慢穿衣裳。”说着起身走了出去,身上早已穿得整整齐齐。
难道他适才一直穿着衣服躺在一边看着自己?琉璃一眼看见自己的衣裳便在放在枕边,叠得不大规整,却放得很仔细,伸手拿起最上面的心衣,不由呆了好一会儿:就算因为武昭仪的事内疚,他也不用体贴成这样吧?
待她收拾妥当出去时,阿霓正带着小婢女往外拿食盒,看见琉璃屈膝一笑,“娘子歇息好了,晚膳已经布放妥当。”而阿燕则默然行了一礼,低头走进里屋收拾铺盖。琉璃耳朵根都有热起来了,强自镇定着走到案几前坐下,案上瓷盘都布好,不过是最家常的烤羊肉、芝麻胡饼等几样,香气却依然诱人。她看了几眼,突然有些想叹气:于夫人送给自己的两个厨娘正经手艺不错,自己出的那些点子,她们总能做出来,而且做得比想像得还好,可惜不能把她们带到西州去,不知西州饭食那边是什么风味……
耳边传来裴行俭关切的声音,“想起了什么了?”
琉璃回过神来,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想到后日此时,咱们还不知会在何处用餐,真想把厨娘也一路带去才好。”
裴行俭微笑不语,半晌才道,“快些吃吧,胡饼凉了便不香脆。”
琉璃倒真是有几分饿了,吃了两个小胡饼,又喝了一碗汤,回头看裴行俭,却是手里拿着一个胡饼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行俭一怔,低头咬了一口胡饼,大概吞得急了,突然呛咳起来。琉璃又好气又好笑,忙一面给他拍背,一面便让阿霓端了杯热水过来。
好容易止了咳,裴行俭却也没了胃口,桌上的盘子一样略动了点便放下了竹箸,琉璃想了想,索性便让人把杯盘都撤了下去,又吩咐让厨下重新做一碗热汤饼上来,裴行俭摇了摇头,“还是做一份冷淘罢。”
这都中秋了还吃冷淘?琉璃不由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没过太久,一碗青瓷碗装着拌着碧绿香叶的雪白冷淘便送了上来,裴行俭这次倒是慢慢的全吃了下去,待阿霓收拾了东西下去,帘子还未落下,便伸手揽住了琉璃。
琉璃想起阿霓刚才的笑容以及阿燕眼皮都不抬的满脸镇定,忍不住皱眉推了他一把,“都是你不好,让阿燕她们都看我笑话了,以后再不许这样!”
裴行俭低头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不会这样。”
琉璃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脸,“想起什么了?怎么笑容都没一点了?”想去西疆是一回事,可真被这样贬出去了,自己都有些别扭,他心里大概也是不舒服的吧?
裴行俭淡淡的笑,“想起了你第一次陪我用饭。”说着握住琉璃的手,低头轻轻吻上了她的指尖。裴行俭的手很凉,嘴唇竟也有些凉,比琉璃的指尖几乎还要凉上几分。
只是想起当日的情形,琉璃只觉得脸上依然忍不住有些发热,指尖一阵酥麻,忙想抽手回来,他的手却握得很紧,半响才抬起头来,“你也累了一天,要不要沐浴?晚膳前我便让她们准备水,如今想来已是好了。”
沐浴?当然要,琉璃点了点头,却听他低声补充了一句,“我帮你。”
琉璃抬头瞪着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闪动着戏谑之色的熟悉笑脸,却发现他虽然在笑,眸子却黑沉沉的,令人完全看不透里面的情绪。她皱起眉头,几乎想搬着他的脸仔细看看,身子突然一轻,却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向净房走去。
开什么玩笑?琉璃忙用力推他,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认真的轻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不是在开玩笑?琉璃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守约,你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行俭怔了怔,微笑道,“还能有什么?想到要走了,有些舍不得。”
琉璃轻轻的出了口气,她其实早就开始舍不得了,舍不得自己的这第一个家,舍不得自己一点点亲手布置好的每一个地方。比起她来,裴行俭是猝不及防的要离开,而且是离开他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长安城,他的感慨应该更深一点吧。她伸手环住裴行俭的脖子,抬头在他的唇上轻轻的啄了一下,“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待咱们到了西州,我给你布置一个更好的!”
净房的热气扑面而来,裴行俭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琉璃眯了眯眼睛,想开口问他,他的吻已猛然落了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狂热和柔情,她心里刚刚冒出来的那个小小疑问转瞬间便被冲得无影无踪。
……
“娘子,娘子……”远远的似乎有一个顽固的声音在往耳朵里钻,琉璃努力睁开眼睛,绸帐外已是满屋的阳光,她不由捂着额头叹息了一声。
门外果然是阿燕的声音,“娘子。”
琉璃应了一声,“什么时辰了?”声音里的沙哑和慵懒,却把她自己唬了一跳。
“已快巳正了。”
老天,再躺下去便到中午了!琉璃忙坐了起来,身上是一阵异样的酸软,她忍不住咬牙看了看身边空荡荡的枕头,昨日他一定是疯了,便是新婚之时,他也不曾这样温柔又这样贪婪过,自己是什么时辰才睡去的?三更、四更?最后的印象是他轻轻吻着自己的额头,低声呢喃着“好好睡一觉,醒来便什么都好了”之类的话语。好?好才怪,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之后容易疲倦嗜睡,却还这样……他倒是起得早,自己还要不要见人了?想到昨夜的光景,她的脸上忍不住发烧,一面腹诽,一面便伸手拿起了一旁的衣服。
好容易收拾妥当,拉开帐子,琉璃正想扬声让阿燕打水进来,却突然看见窗下的案几上,分明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几张白麻纸,上面还压着裴行俭最喜欢的羊脂玉镇纸。
耳边仿佛有鼓声咚的响了一下,琉璃鞋都没穿便快步向窗边走去,脚下一个踉跄,伸手扶住了案沿才没有摔倒,却也顾不得什么,伸手便推开镇纸将第一张纸拿了起来。
上面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字迹,有些潦草,又涂抹过几笔,和他平日整洁的风格颇有出入。琉璃看着抬头那水墨淋漓的“琉璃卿卿爱鉴”六个字,只觉得耳边的鼓点越敲越急,一行行看下去,读到最后一行,不由闭上眼睛久久无法思索,一时也分辨不出胸口翻腾的到底是惊愕、愤怒还是痛楚。
他竟然就这样走了!他竟然说对不起自己,不能害了自己,所以要把自己留在长安,让自己静下心来好好考虑清楚、抉择一次?他让自己抉择什么?他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门外阿燕略带急促的声音把她惊醒了过来,“娘子,要不要打水进来?”
琉璃定了定神,声音干涩的答了一声,“等一等。”
信笺的下面,是两张一笔一划都整整齐齐的文书,琉璃紧紧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一遍,读到落款的日子,几乎立刻就想把这张纸撕成粉末,却只是狠狠的把纸展平、叠好、塞进了袖口,又对着第二张文书发了会儿呆,这才扬声道,“你们进来吧!”
阿燕和小檀端着热水、盐杯、葛巾等物走了进来,抬头便看见琉璃坐在窗边案几旁的月牙凳上,脸色苍白,眼睛却是亮得惊人。两人对视了一眼,却听她淡淡的道,“阿郎是什么时辰走的?”
阿燕心里一惊,忙道,“阿郎天未亮就起了,让奴婢们拿了他的两个行囊送到了外院,又吩咐说于夫人大概午初登门,让奴婢们巳正前再唤娘子起来。”
他从来都是思虑周密,从来都是算无遗策,所以,他昨夜才会……然后一早便给自己留下这样一张日期写在半年后的放妻书!他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就会欢欢喜喜的去当武皇后宠爱的长安新贵,再找个中意的小白脸嫁了么?原来在他眼里,这便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琉璃的脸腾的烧了起来,只是这一回,是因为愤怒。
小檀端着水盆走了出去,看看琉璃的脸色,阿燕忍不住轻声问,“要不要奴婢去外面把阿郎叫回来。”
琉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用去找,他已经离开长安了。”
阿燕不由脸上变色,失声道,“阿郎这是……”看着桌上的几张字纸,顿时明白了几分,忙问,“娘子,如今咱们怎么办?”
琉璃默然不语,阿燕还想再问,帘外传来了阿霓的声音,“娘子,车马院的阿古求见。”
阿古没有跟裴行俭走?还是,他还没走?琉璃腾的站了起来,“让他进来!”走到外间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昨夜收拾在一边的那几个行囊,有两个已经不见,留下的那一块空缺几乎刺得人眼睛生疼。
阿燕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声道,“娘子,阿郎似乎并没有带多少钱帛走。”至少那些金锭和碎金都是自己收着的,阿郎问都没有问过。
琉璃默然无语,他在放妻书上已经写得很明白,所有家产都留给自己……
院子里,阿古依然站得身形笔直,看见琉璃出来,沉默的行了一个揖礼,也不待琉璃发问便语气生硬的道,“阿古受郎君所托,留下替娘子效命,娘子若有吩咐,尽管分派,只是阿古绝不会随娘子去他人府上为奴,请娘子见谅。”
他竟让阿古也留了下来给自己效命?只是阿古显然并不乐意,话里的意思是自己以后改嫁他便会离开?胸口的怒火似乎熄灭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种窒息般的沉重,琉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看着阿古动作利索的转身离开,琉璃突然这院子空得有些异样,抬头看了看,秋日的树叶只略稀疏了一点,晴空却显得格外的高远清明。她突然想起,自己最初来到这个时空的日子里,也曾在窗子破漏的缝隙里无数次的看见这样的天空,那时她的梦想,不过是能在天空下自由自在的呼吸。这个梦想如今就在她的眼前,她只要走出一步,就能触摸到。
没有人能阻挡她走出这一步,曹氏不能,大长公主不能,武则天不能,他裴行俭也不能!
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安定了下来,琉璃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转身想吩咐阿燕,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响,一位婢女匆匆的跑了进来,看见琉璃便行礼道,“娘子,门外有一位陆娘子求见。”
陆娘子,陆瑾娘来了?琉璃低头想了想,微笑起来,“快请她进来!”
第150章 有仇报仇 请君入瓮
或是由于当年裴行俭母子均依附于河东公府,中眷裴的家庙就立在永嘉坊离河东公府不远的一处僻静小街上。因供奉的有被追封为都督的裴仁基,一切均按三品以上规制而建。从南门拾级而入,穿过门屋,庭院的正北方便是一栋矗立在高耸石台之上的宏伟堂舍,五间九架,带着两厦,四面凌虚的青石墙面并未粉砌,门窗梁瓦也是一色的朴实无华。自打新近重新修整过一回后,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从午时差一刻开始,中眷裴在长安的几户人家便纷纷坐着马车赶到家庙附近,低声议论着进了庭院。庭中早已设了席案等物,诸人在院中按照长幼顺序落座,各个脸上多少带了些气愤的颜色。
眼见已快到午初时分,裴守约夫妇却依然不见踪影,众人脸上的怒色不由更浓,有人已冷笑道,“好歹我们也是长辈,他裴守约架子倒是不小!真当他这宗子是万年不会变么?”
堂中几人相视一眼,心里都有数,今日裴守约把家产拿出来之后,这宗子只怕也该换换人了——若不是他怕了西眷裴的那位临海大长公主,放言要卖了产业,偏偏节骨眼上又犯了这种大事,何至于将近百万贯的产业生生变成了万来贯?那位大长公主算计了二十多年都未得逞,这一回竟让她这般轻易如了意!他们此次前来,不过是要见证这一万贯如何用在族人身上,否则谁会应邀来看这恼人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