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声越发含糊,“我怎么觉得转来绕去,已出来半日了?”脚步声中,一个黄衣婢女领着一个步履不稳的青衫男子已转过弯来,赫然正是裴炎!只是原本白净的面孔上满是红潮,一贯端凝的眉目间也只剩下一片恍惚。

琉璃看着这张明显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的脸,心头顿时一片雪亮。

那位婢子看见琉璃,眼睛也是一亮,回头对裴炎笑道,“郎君请看,我家娘子就在那里!”说着便要把他往前面拉,裴炎下意识甩开了她的手,眯了眯眼睛,似乎认出了琉璃,点了点头,脚下踉跄的走了过来,“是你要找我?你为何要找我?你有何事要问我?”

珊瑚眉目已全然舒展开来,侧头对琉璃笑道,“姊姊果真能干,来夫君的长辈家做客,居然还私下约了旧情人相见!”说着拉着琉璃胳膊的手指紧紧的扣在了一起,眼里光芒闪动。

琉璃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珊瑚,得罪了。”

珊瑚顿时一愣,突然间脚面上一阵剧痛传来,忍不住惨叫一声,踉跄着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琉璃低头看了看脚上这双雀头履,这鞋正是硬木为底,她好容易才穿上一回,没想到却是派上了这种用场!她转过头去,对早已目瞪口呆的翠竹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拦住裴二郎!这是有人要害他!”

翠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把手上的包袱往琉璃怀里一塞,冲上去便拦在了裴炎面前,“郎君!快些回去!”

珊瑚雪雪呼疼,一时起不来身,她的两个婢女脸色微变,一前一后便往琉璃身边奔了过来。琉璃并不迟疑,提起裙子,一步冲到路边,跳下了不过一尺多高的清流,几步便趟了过去,手脚并用爬上了另一边的石岸上。

一时这边的几个人全都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不往路边桃林里跑,却做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又是跳水,又是爬岸,粗鲁狼狈,不可名状。却见琉璃双手攀住那边岸上的一根树枝,不要命般往下用力一拽,掰断握在手里,回过头来冷笑道,“你们谁不怕被我抽花了脸,不妨过来试试!”

裴炎揉了揉眼睛,呵呵的笑了起来,点头道,“好,我过去!”

翠竹不由魂飞魄散,死死拽住了裴炎的胳膊,“郎君,不能去!”

裴炎有些不耐烦,用力去拉翠竹的手,好容易拉开了手,将她推到一边,刚往前走一步,翠竹扑上去又死死抱住了他的脚。纠缠之间,转眼间翠竹的衣服头发都已散乱,比起水道另一边裙子湿了半截的琉璃更是狼狈不堪。

珊瑚的两个婢女相视一眼,点了点头,各自都突然尖声惊叫不绝,扶起珊瑚便往品香园跑了过去。几乎只是转眼之间,就听一片脚步声乱响,有人高声叫道,“子隆,子隆!”却见七八个年轻男子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当头一个,正是那位裴如琢。

第125章 天衣无缝 自寻死路

裴如琢站在青石路上,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一贯衣冠整洁、举止端严的裴炎衣袍凌乱,满面红潮,和一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女子纠缠在一起,裴炎似乎是极力想挣脱那婢女,婢女却半跪在地上,死死的抱着裴炎的腰,衣服头发乱得不像样子,却依然在大声道,“郎君,你不能过去!”

不能过去?裴如琢顺着裴炎挣扎的方向一看,却见一个粉衫碧裙的年轻女子站在水道的另一边,看见自己一行人,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裴如琢无暇细看,忙走上两步,对婢女低头喝道,“还不放手!”那婢女看见有人过来,忙放了手,裴如琢又上前一把拉住了裴炎,忍不住笑道,“子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酒疯也撒得太远了些!还好我来得快,不然笑话便闹大了,你待会儿回去还不被嫂夫人家法伺候!”

裴炎怔怔的看着裴如琢,“如琢?”适才这顿纠缠,他额角已经见汗,心里燥热却也略退,目光茫然的想了一会儿,却有些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随口重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如琢摇头失笑,“我怎么会在这里?还不是你今日太过无用,最后一道酒下去便喝醉了!我让人把你送到客房歇息,你却跑得踪影不见,我只好让人到处找你,免得你走错地方沿着小道进了后院,没想到有人见你果真选了这条路,你喝多之后眼光如此奇准,我不赶过来找你还能如何?”他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适才还看见两个婢女扶着他新娶的那位小妾鬼喊鬼叫着向另一条路上跑了过去,他还当裴炎干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才狂奔了过来,好在不过是与婢女纠缠而已。

见裴炎瞪大了眼睛,却似乎完全没有听懂自己的话,裴如琢忙挥手让两个小厮上前扶住了他,回身便跟与自己一道过来的程务挺笑道,“你快把二郎弄走,他这样子让人见了只怕会被打贼打!”转头又看到适才跟裴炎纠缠的那婢女正在慌慌忙忙的挽头发拢衣服,看打扮似乎并不是自家婢女,想来应当是水道边那位娘子的下人,此时倒也懒得细问,只能喝道,“还不带上你家娘子快走!”

那婢女神色惶然,应了一声,刚刚站起来,裴如琢只听身后又是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吃了一惊,回身看时,只见十几个女子一股风般的从小径上冲了过来,有人高叫,“哪里有登徒子?”突然看见裴炎,一个婢女便叫道,“便是他,他适才正、正在行无耻之事!”

裴如琢一怔,认得似乎是自家小妾身边的婢女,这话却说得太过难听,不由怒道,“满嘴胡言的贱婢,还不给我滚!”

那个婢女一惊,脸色顿时白了,忙道,“世子明鉴,婢子并无胡说。”

带头过来的女子似乎认得裴如琢,忙道,“世子,此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内院?”

裴如琢看了一眼,依稀认得是自家某房的亲眷,最是好管闲事的一位妇人,看到她身后有两三位女子明显也不是下人,又有人闻声陆续走了过来,不由有些头疼起来,皱眉道,“这是我的一位兄长,今日不过是喝多了些,走错了路,撞上了一位奴婢,打骂了几句而已,我家这位婢女大约看错了,一场误会而已,大家散了吧!”

那位婢女却突然尖声道,“不是和奴婢,是……”裴如琢扭头想瞪她,却见她捂住了嘴,直勾勾的看着水道另一边,那妇人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脱口道,“库狄大娘,她怎么也在这里?”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连裴如琢都大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这才注意到那位女子雪白的肌肤和淡褐色的眼睛,可不正是那个牙尖嘴利的胡女?裴如琢心头不由一动:难道适才他是认出这胡女了,才要过去的?那胡女便吓得跑到了水道对岸?她的婢女又死死的拦着了他?

却听那婢女自言自语般道,“适才,便是他们两个……”裴如琢不由大惊——难道适才子隆是对这胡女做了什么?转头忙看了一眼,却见那库狄氏裙子下摆虽然湿了半截,显然是涉水所致,但衣裳头发都还十分齐整,神态也十分镇定,不由松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又有人高声叫道,“世子,世子!找到了!”

他只觉得头都大,厉声道,“什么事!”

只见自己府里的两个婢女分开人群,挤了过来,头前一个拿着一张纸,急冲冲的跑了过来,大声道,“我问清楚了,适才是有人给裴二郎送了这个过来,他见了之后才跟着那个婢子走了。那院里看见过送信人的婢子,奴婢也带来了……”似乎突然看见了裴炎,愣在了那里,“世子找到二郎了?”

她手里的纸举得高高的,不少人都看了个清楚,上面是一朵水墨荷花,近些的还能看清旁边有四个端正秀丽的小楷“请君一晤”——这却显然是有女子相邀私会了!后面那个婢子也突然惊叫了一声,指着站在一边的翠竹道,“世子,是她!便是她送来的这芙蓉图!”

适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便静了下来,人人都有些不敢置信,却都也有些激动莫名。这婢子自然是那库狄氏的下人,她好大的胆子,居然在公主别院和男子私会,却又被人当场撞破,连身边送信的婢子都被抓了个正着。寂静中又有人低声道,“你看她裙子上也有芙蓉图!”

裴如琢顿时变了脸色,看着裙裾上依然有一两朵水墨荷花清晰可辨的那位胡女,又看看身边这个衣衫不整、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的婢子,心里更是再无一丝怀疑:子隆平日虽然端严自持,但今日偏偏喝成了这样,他对这胡女又是动过心的,若真是酒醉之下把持不住做了什么……这胡女也太过下作了些,新婚才几日就做出这种丑事来?

他不由回头看了程务挺一眼,只见他紧紧的扶着裴炎,也是脸色发白,正恶狠狠的瞪向那位库狄氏,知道他与裴炎最是交好,心里所想自然与自己一般无二。只是再看那库狄氏,此时脸上却是一丝惶然羞愧也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众人,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顿时又是一愣。

却听身边的翠竹突然尖叫道,“你胡说,我没送,我也不是……”那位库狄氏却突然喝道,“翠竹,住嘴!你是想得罪他们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众人有些面面相觑。寂静中,在道路的另一头,也传来人声和脚步声,裴如琢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夫人崔氏,带着裴炎的夫人、妹子和另外两三个叫不出名字的女子快步走了过来,一眼看见自己也是一愣,转头看见了库狄氏又松了口气,笑道,“大娘怎么跑那边去了?叫我这一顿好找,还特意去问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说我一走你便告辞了,这都快半个时辰,我还怕你迷了路,带了人到处找你,谁想到你会跑到那边去?怎么把裙子湿成了这样!还不快过来跟我换了去!”

裴如琢越听越是心惊,简直想让妻子住嘴,却无法在众人前开口。崔氏这才看见裴炎,惊讶的叫了一声,“子隆?”又对裴如琢道,“你不是到处在找他么,怎么把他带到了这里?”

裴八娘早已看出兄长有些不对劲,不及多想快步走了过来,“阿兄,你怎么喝成了这样?阿嫂说且好归家了,只是找不到你,你……”突然想到,阿嫂要找的还有一个库狄大娘,心头不由一跳,回头看见那位库狄氏神情淡然的看着这边,再看四周之人,无不是表情古怪,一颗心不由砰砰乱跳起来,忙道,“阿兄,你为何不说话?又为何会在这里?”

裴炎满脸痛苦的揉了揉了额头,脑中越发混乱起来,低声道,“有人带我过来,说是有话问我,走了半日……然后便闹哄哄出来这些人。”

裴八娘脸色顿时大变,忙回头看自己的嫂子,却见崔岑娘的脸上一片淡漠,目光从在场之人脸上缓缓扫过,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崔氏斜睨了她一眼,笑道,“这下好了,你要找的人都找到了。”说着又从袖子里拿了一张纸卷出来,展开向琉璃招了招,“你看你把什么东西落在大长公主那里了?”

裴如琢看得清楚,正是另一张水墨荷花,和适才那张简直是一模一样,只听身后也是哗然一声,一颗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还未想好该如何开口,一位婢女从他身后一路跑了过来,看见崔氏便叫道,“世子,夫人,库狄二娘有些不好了!”

崔氏忙道,“怎么了?”

婢女道,“她如今哭得死去活来的,您让我去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不肯说,奴婢追问了两句,她……她,便说不想活了!”

裴如琢心头几乎已是一片麻木,心头明白,自然是那位珊瑚无意中撞见了姊姊和子隆的事情,吓得跑了,如今又是羞耻又是害怕,才会如此——毕竟那是她的亲姊姊,做出这样的丑事,于她而言也是一份羞辱!

崔氏不由皱起了眉头,突然恍然大悟般抬起头来,扬声笑道,“差点忘了,大长公主吩咐今日来的客人,都有香花一盆赠送,大家快些回去,园中的花草看中哪株便告诉园中的奴婢们一声,改日我会亲自送到府上。”

裴如琢微微松了口气,妻子这是要先支开众人,回头再逐一去说服她们不把今日之事往外传,虽然没有流言蜚语传出已是不大可能,但总比这样闹下去好……耳听这些人各自应了,正要离开,却听崔岑娘突然厉声道,“且慢!”

裴如琢不由一呆,只见这位印象中一直病弱的女子此刻脸若寒霜,目光更是锐利得几乎带有杀气,走到水道边上,一字字对那位库狄氏道,“大娘,适才这边到底出了何事?”

裴如琢心里暗暗叫苦,只见妻子也忙走过去拉岑娘的衣襟,却被她回头冷冷的扫了一眼,呆在了那里。

琉璃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我也一直在纳闷,适才我去大长公主那里回禀完如何画这水墨荷花,大长公主便让我那庶妹送我出来,庶妹带着我在园子里转了转,走到这里时,却看见二郎似乎是喝得多了,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还要往水里跳,翠竹便上去拦他,被二郎打骂了几下,我那庶妹居然吓得哭着跑了,我一时也有些害怕,慌不择路便涉水走到这边,之后便是世子和诸位先后过来,说的有些话我却是听不懂的。”

裴如琢暗暗摇头,这话单独听也就罢了,倒是把谁都摘得很干净,可是对照着适才前后的事情细想却也太错漏百出了些!子隆就算打骂了婢女,何至于把她们姐妹一个吓得哭着跑掉,一个吓得跳了水?这水墨荷花又怎么会自己到了子隆的客房里去?

却见崔岑娘点了点头,“多谢大娘实言相告。”回头又淡淡的道,“世子,烦扰您让人把那位库狄二娘叫过来,她若不肯来,便烦扰大家跟我一道过去做个见证,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要陷害我家二郎,我若不查出真相来决不罢休!”

裴如琢心头不由更是焦急,想跟这位阿嫂使个眼色,却见她目光犹如冰雪,一句“日后再说”,顿时被冻在了嗓子眼里。

待到哭得早已声嘶泪竭的珊瑚被两个婢子扶了过来时,裴如琢几乎已经无力再开口说一句话,就听崔岑娘冷冷道,“二娘,适才你可是在此处见到了我家夫君?”

珊瑚低着头点了一点,岑娘便接着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会吓得要寻死?”

珊瑚拼命摇头,却不肯说话,岑娘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过是嫉恨你家长姊,看到我家夫君醉酒迷路到此,便故意哭叫着往人多处跑,好把人引过来,往我夫君与你姊姊身上泼污水,你好歹毒的心!”

珊瑚吓了一跳,忙道,“谁泼脏水了?分明是他们,他们……衣衫不整的,我才唬到了……”

裴如琢忍不住立刻去看裴炎,见他的衣衫还很是有些散乱,顿时心中大悔。却听水道另一边的琉璃突然笑了出来,“妹子,你的意思是说,我和裴家二郎在这人来人往的路上就衣衫不整了?”

珊瑚一愣,才道,“自然不是,你们是在那边林子里,我和婢女们便是在林内躲藏玩耍,才无意中……”

琉璃立刻道,“你们一看清是我,便吓得赶紧跑了?而且三个人都一边跑,一边还那般大声哭叫?”

珊瑚“嗯”了一声,扭过头去。

裴如琢呆了呆,突然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琉璃已转向他笑着问道,“世子,从你看到她们哭叫着跑了,到赶到这边,花了多长时间?”

裴如琢猛然醒悟过来,脱口道,“也就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琉璃笑了笑,“世子,你来时,我已是这般站在这里,试想两三个呼吸内,可是足够我从那林子深处跑出来,涉水到这边,又把衣服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

裴如琢在她开口前便已明白过来,不由又羞又怒,转头看向珊瑚,“贱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如琢身后的众人顿时也议论开来——莫说裴如琢赶过来只用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后面那十几个女子从听到哭叫到跑来时不过比他略晚了一点,便是以她们过来的时间计算,也不可能让琉璃做完这些事情!想到库狄氏被庶母、庶妹虐待的传言,想到宴席上她们姊妹间古怪的情形,许多人心里已然有些明白过来。

珊瑚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身边的一个婢子忙道,“娘子你糊涂了么?咱们分明先是吓得跑了出来,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见他们已经从林子里追了出来,您的姊姊还吓唬你不许说出去,你才哭起来跑走的!”

珊瑚忙点头道,“正是,我原是被吓糊涂了才记错的。”

崔氏眉头紧皱,突然看见裴如琢身后的婢女手里还拿着那张写了几个字的水墨荷花图,忙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夺在手里,随即不动声色的站了裴如琢的身边。裴如琢回头看到这一幕,心头顿时又狐疑起来:这水墨荷花定然是出自库狄氏之手,她约子隆相见是无可怀疑了,难不成真是自己这位妾室记错了……

琉璃看着崔氏,脸色变得淡漠起来,转头看向珊瑚,“好,便算是你记错了,不知你可还记得,这婢子当时在何处?”说着便指向了翠竹。

珊瑚呆了呆,认得翠竹的确是适才跟着琉璃的婢女,却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想了想才道,“她自然是站在路边帮你们……把风。”

琉璃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翠竹,“翠竹,既然我家妹子非要认定如此,也只能烦你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向世子和各位娘子细细的说上一遍,我与裴家二郎的清白便全靠你了。”

翠竹此时已略微整理好了衣襟头发,上前一步向岑娘跪了下来,裴八娘这才看见她,不由惊呼一声,却被崔岑娘一把拉住了手,用力捏了一下。

自从那个婢子指着她说是她送了约见裴炎的信时,翠竹便已是气得发抖,被琉璃喝住时才想到真要说出实情的确会得罪公主一干人等,可偏偏琉璃要替他们遮掩看来都已遮掩不住……此刻,或者自己得罪公主,或者阿郎名声尽毁,自己背主,照样死无葬身之地。她心中已有决断,声音刚开始时不免依然有些颤抖,说到后来却越说却越是大声清晰顺畅,把从跟着琉璃到大长公主处到回来此处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众人越听越觉匪夷所思,她话音刚落,珊瑚已叫道,“这婢子是我姊姊的心腹,她的话如何信的?”

崔氏也皱起了眉头,“你这婢子好生糊涂,你要护着你家娘子也就罢了,何必编这谎话,大长公主分明说你们早出来了,你却说是直接过来的,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大长公主也污蔑你家娘子?”

崔岑娘抬起头,向崔氏淡淡的一笑,“大长公主是否说了这话我却不知,我只知道,这翠竹是我崔家的家生奴婢,跟了我已有十五年,我本家和都尉府上无人不识,适才不过大长公主有召唤时,恰好大娘的婢子不在,我才让翠竹跟了大娘去伺候笔墨的,到如今也不过一个时辰,却不知她为何要如此护着库狄大娘?夫人明理,不如替我找几个理由出来?”

此言一出,珊瑚双脚发软,一下便坐到了地上,便是崔氏,脸上也顿时变得惨白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生平所经历,再无比这更峰回路转得更惊心动魄的,但对事情的真相已再无怀疑——这库狄氏便是再下作,也绝不可能带着裴家刚刚借给她用的婢子去勾搭她家的郎君,不少人心里顿时想起了大长公主送给这库狄氏的绝色婢子,在芙蓉宴上若有若无的刁难,心头已是恍然。唯一觉得难以置信者,却是这手段也太过无耻毒辣了些,若不是这库狄氏恰好借了崔娘子的奴婢,下场必然凄惨无比,便是裴家二郎也是名声与前程全毁……

崔氏心头已是一片死灰,大长公主和她千算万算,这计划几乎已是天衣无缝,便是库狄氏没有让她们拿到裙子作为物证,便是她跑到了水道那一边去,没让珊瑚和婢女们弄乱弄破她的头发衣衫,到底也并无大碍,却偏偏没有算到这库狄氏会有这一招!

珊瑚突然尖叫了一声,“你胡说,你分明便是胡说!”

崔岑娘冷笑了一声,“我出来走动得少,贵府之人不认得我的婢子并不奇怪,可今日芙蓉宴上还有好几位我的至交好友却是认得她的,她们又不知这边发生之事,请诸位随我去问问这几位娘子,便知我崔岑洲是不是胡说!”

说着迈步就走,崔氏忙拦住她,陪笑道,“岑娘,此事是我失察,还是莫要闹大了,须知对裴氏家族名声到底不好。”

崔岑娘看着她嫣然一笑,“妹妹也知道裴氏家族的名声要紧?难道我家二郎就不是裴氏子弟,难道大娘就不是裴氏之妇,此事若不教人分辨明白,有半句闲话泄露出去,教那些无耻小人钻了空子,我裴氏家族的名声才真真是一丝儿都不剩下了!为了家族名声着想,请恕岑洲不能从命!”

琉璃忙道,“岑娘,等我一等。”说着“扑通”一声又跳到了水中,几步走了过来,一直跟在岑娘身边的阿燕忙走上前去,将她拉上岸来。主仆俩相视一眼,嘴角都露出了微笑。

琉璃的裙子上,清水混合着墨迹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形容当真算不上优雅,只是众人看她的眼光却已颇为不同,既有同情她被如此算计,也有感叹她的运道不错,想到适才她还一心想帮这府里的人掩饰,心中更是有几分佩服——可公主府的这些人偏偏要自寻死路,这又怨得了谁?

崔氏看见琉璃走了过来,再也顾不得什么,忙拉住了她,“大娘,你快劝劝岑娘。”一咬牙又附在琉璃耳边道,“日后那洛阳的庄园店铺,便全由你做主,那些掌柜的身契,回头我全部给你!”

琉璃眨眨眼睛看着她,诧异的大声道,“夫人你糊涂了么?今日之事,关系裴氏名声,跟我家在洛阳的田庄店铺那些黄白之物有何关系?”困惑的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跟在岑娘身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话落入众人耳中,大家不由相顾愕然,一面跟在岑娘一干人等身后,一面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崔氏,只见她面如死灰、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就如一尊泥像一般。

而在她的身边,世子裴如琢也呆呆的站着,看见程务挺转身扶着裴炎便走了,连眼角都没有再扫自己一下,心里的羞愤简直难以言喻。一眼看见瘫坐在地上的珊瑚,上前便是一脚狠狠的踹了过去。

第126章 替罪之羊 逃之夭夭

小小的堂屋里,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深深的低着头,唯恐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或是引来一丝注意。因此,屋里突然爆发出来的那一阵笑声,便显得分外响亮、分外渗人。

好容易止住了笑,临海大长公主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笑着看向面前的侍女,“后来又如何?”

侍女的双腿早已一阵阵的发软,却知道此刻含糊不得,只能咬着牙道,“后来世子大怒,踢了库狄娘子一脚,用力有些大,库狄娘子当场便昏过去了……”

大长公主眉毛腾的立了起来,厉声道,“谁问你这个,那种只会坏事的贱人便是踢死又有甚要紧,我是问你崔岑娘和另外那一个库—狄—氏!”说到最后三个字,声音已经全然是从牙根处挤了出来。

侍女见她发怒,心头倒是略松了口气,忙道,“库狄氏跟着崔娘子回了品芳园,崔娘子带人找了和她交好的几个娘子,只让她们认了翠竹,倒也……没说别的。婢子过来时,库狄氏才去换了裙子,却和原来那条一般无二。”

大长公主“哈”的一声又笑了起来,“真是伶俐人!这个什么都不说,让人去问去打听,那个居然还带了一样的裙子来赴宴,样样都防备得好生齐整!”

她慢慢站了起来,脸色渐渐由红转青,声音也越来越尖锐,“我果真是老了,老得消息听不到,老得人也看不清了,才被人当傻子戏弄!可你们却没有老,你们一个一个平日在我面前也年轻得紧,能干得紧,怎么也被人蒙了耍了?你们倒给我说说看!”

屋里的几个侍女再不迟疑,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婢子无能,请公主责罚!”说完便用力磕头,咚咚声中,几人的额头便已青肿起来,再过片刻,堂屋里那原本一尘不染的海兽葡萄纹地砖上,便有了鲜血飞溅的痕迹。

大长公主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侍女,突然断喝道,“够了!”

侍女们忙停了下来,有两个却是磕得昏头了,依旧在磕个不休,还未等人去拉,便先后昏倒了在地上,大长公主看着一愣,忍不住倒笑了起来,半响才慢悠悠的道,“谁让你们磕头的?看看你们把这好好的屋子弄成了什么样,你们这样出去,让人看见又会怎么想?我明白了,你们定然是嫌如今闲话还不够多,非得要再造一两桩出来是不是?好,我自会如了你们的意!”

侍女们脸色发灰,却不敢辩解,也不敢再磕头求饶。大长公主却再也懒得看她们一眼,只坐在月牙凳上出神,半晌喃喃道,“我怎就不知,这库狄氏是何时跟崔岑娘搅合到了一处?还是她运道着实太好,竟像是有神鬼保佑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慢慢变得有些灰败,加上因眉头紧皱扯出眼角的密密皱纹,一时竟像是老了十几岁。

屋外突然传来小婢女略微颤抖的声音,“世子夫人求见。”

大长公主一怔,低头想了想,神色突然放松了下来,“让她进来!”

只见崔氏低着头疾步走了进来,进门便扑通跪倒在地。大长公主打量了她几眼,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阿崔,你这是做什么?”

崔氏低声道,“儿无能,考虑不周,安排不妥,才坏了阿家的安排。如今女客这边已开始纷纷告辞,儿也无力挽留。”

大长公主看了眼窗外,日头尚高,离闭坊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自然是消息已经悄然传开了的缘故。她神色淡淡的看着崔氏,突然笑道,“也罢,横竖我已是与诸位宾客告辞过一回了,这半日不过是召了大娘来画过两幅画,却也让你拿走了。这之后的事情原是你做主,她们走也罢,留也罢,玩得尽兴也罢,扫兴也罢,跟我又有何关系?”

崔氏一呆,突然醒悟过来,抬头怔怔的看着大长公主。她对此也不是毫无准备,但听眼前这位公主把一切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顺理成章,却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裴家的奴婢客户,不是那些依附河东公府的官吏寒士,她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是尽心尽力伺候了姑舅八年的清河崔家嫡女,这位公主居然准备便这样打发了她?

大长公主也正在看着她,脸上还带着一贯的优雅的笑容,见崔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才懒懒的移开了视线,“你这般看着我,可是有话要问?”

崔氏身子一震,垂下了眸子,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是,儿想请教阿家,如今之计,阿家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大长公主神色和煦,“你不妨先说说你的主意。”

崔氏吸了口气,沉默片刻,开口时语气已平静了下来,“此事本是库狄二娘因嫉恨长姊一手操纵的,水墨荷花是她偷拿的,客房的婢女是她指使的,儿来询问公主大娘是否还在时,也是她让婢女哄骗了儿,如今世子已查明真相,把她狠狠教训了一顿,只怕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若是伤病中感染了风寒而不治,也是上苍的报应。儿自会去两边的裴府好生解释赔罪。”

大长公主顿时笑了起来,“一个进府才半个多月的妾便能上下勾通,做出这等大事来,你当裴守约和裴子隆是傻子么,你当全长安人都是傻子么?”

崔氏声音平板的回道,“那库狄二娘入府虽才半个多月,却巧言令色,得了您的欢心,您行动都带着她,下面那些猪油蒙了心的贱婢们自然就有打错了主意的。”

大长公主眉头一挑,讶然失笑“你的意思,这还是我的不是了。”

崔氏神色依然不动,“自然不是,您最喜欢提携晚辈,原是见她新来,有心多指点她,谁知道她会起那样的坏心?”

她看着大长公主,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再说了,如今便是跟两边府里说,此事是儿的主意,那他们便不会再有半分疑心?儿与裴子隆能有何冤仇,要如此害他?儿与库狄大娘又有何怨,要置她于死地?阿家只道旁人不会信一个妾能做出这些事情来,便不怕被人这般追问下去么?便是库狄大娘今日叫了一句洛阳产业出来,儿如今不过是河东公府的媳妇,这产业不产业的,难道还能是儿的不成?”

大长公主盯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这个儿媳妇,脸上笑容慢慢的消失不见,“那依你说,是我与裴子隆有仇,与库狄氏有怨,又独吞了洛阳的产业?你跟此事丝毫也没有干系?”

崔氏摇了摇头,“此事都是库狄二娘一人所为,儿都不知就里,与阿家又能有何干系?只是出了此等大事,儿自然有管教不严、待客不周之失,日后亦无颜主持河东公府的中馈,请阿家恩准,让儿在自己院中反思个一年半载,待物议平息之后,再听任您处置。”

大长公主缓缓的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好,好得很,你在我身边七八年,我竟是从不知你有这般的口才!只是……”她上下看了崔氏一眼,甚是憾然的叹了口气,“只是你身为世子夫人,管教下人疏忽致此,只在院中反省,却也太难服众了些,依我之见,你不如去静乐尼寺替我祈福几日罢!”

崔氏扶着地面的双手不由有些颤抖了起来,大长公主说得好听,却根本便没想过要放过她!这世上,哪有主母因为失察便被送入寺庙的道理?自己若真的去了,这位公主自然能编出事由来把今日之事全扣在她的身上,便是能出来,这名声也是全毁!她身为清河崔氏的嫡女,论地望论身份,愿意娶她的男子比愿意做驸马的不知要多出多少,以往所忍,不过是图个将来,若是将来都已无从谈起,她却凭什么要背这个黑锅?

大长公主看着崔氏的脸色,笑了起来,“你怕什么?比起你那小院子,静乐尼寺要宽敞清净得多,横竖婢女婆子你多带着过去,吃穿用度也不会减了你,不过是为了平息那两家的怨怼而已,待事情平息了,我自会去接你回来。”

崔氏紧紧咬着牙关,点了点头,“儿谨遵吩咐。”

大长公主的眉宇舒展了开来,笑道,“放心,你今日能顾全大局,日后我必然不会亏待你。”

她的声音柔和清越,听起来有十二分的诚意,只是崔氏这些年跟在她身边,这句话实在听过不少次,可惜大多数时候,那结果只能让她此刻寒彻心底。看着屋里那几个额头上鲜血淋漓却一动也不敢动的婢女,她心里一动,抬头道,“儿还有一事要回禀阿家。那崔岑娘和库狄氏只怕就要告辞,儿记得库狄氏有个婢女还在您这边,如今您是将人留下还是交还给那库狄氏?还有车马院那边……”

大长公主一怔,微笑道,“那原是她家的婢子,自然是要交还给她,要一根头发也不少的交还给她!至于车马院那边,你也吩咐下去,暂且不用动手,今日的变故已是太多,横竖已是做了手脚的,过两日再动手也不迟!”

崔氏忙点头应了,大长公主瞅了她一眼,回头看看自己身边这几个已是无法见人的婢女,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你现在便把人带过去吧!”

崔氏不动声色的应了个“是”,待雨奴战战兢兢的从耳房里出来,也不多说,带着她便出了院子。

大长公主坐了下来,怔怔的想着心思,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时又紧紧的咬牙发狠,侍女们一个个面如死灰的站着,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好容易半个多时辰过去,却听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是一个尖利的声音,“启禀大长公主,不好了!”

大长公主腾的站了起来,“出了何事?”

“那库狄氏的马车还没出坊,车轴就突然断了,车夫倒是跳得快,车子却撞到了墙上,里面的人受了重伤……”

大长公主不由一愣,她不是吩咐过暂时不用动手么?怎么崔氏竟没传下去?此时出事岂不更是添乱?忙道,“那库狄氏怎样了?”

帘外的小婢女默了默才道,“车上不是库狄氏,夫人带我等赶过去时才知,库狄氏坐了崔娘子的马车早就走了,她的车上只有一个奴婢,是大长公主您送的……”

大长公主脸色顿时大变——她今日见了雨奴,苦心交代安排的可不止一两桩小事,她要是受了重伤,这些事情……忍不住道,“那奴婢人呢?”

小婢女道,“恰好裴明府的府上又派了马车过来,便说是不必麻烦咱们,把人抬上车便走了。”

恰好?哪有那么多恰好?大长公主只觉得胸口一团烈焰腾的烧了起来,嗓子都有些发腥:既然连这后手都已准备好,那马车便绝不是自己人今日动手弄坏的……裴守约!

却听小婢女又道,“夫人说,此事有些蹊跷,她带着几个婢女坐车追下去了。”

她追上去做什么?难道公然去抢人么?大长公主忍不住怒道,“胡闹!”

小婢女的声音有些发抖,“夫人怕大长公主惦记,特意送了一张信笺回来,说是公主一看便知。”

一张白麻纸信笺从帘外被递了进来,叠得极是别致精巧,大长公主接在手里,好容易才把纸笺打开,还扯破了一两处,那上面只有写着寥寥的两三行字,她却瞪了半日才把一个个字连起来的含义读明白,一口气顿时有些接上不来,向后便倒了下去。

第127章 将计就计 西域变数

站在自家的乌头门前,目送着崔岑娘的碧油车消失在路口,琉璃回身进了门,走到院中见左右无人,这才转头看着阿燕笑了起来,“今日倒是亏你溜得快!”

阿燕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些贵人无非便是那几样手段,我见那侍女是看着娘子走过来的,觉得不对,便赶紧把包袱给了翠竹。”顿了顿又道,“仔细论起来,其实今日这局也算不得什么,试想,娘子从大长公主那边出来,怎会知道那位裴郎君已是醉酒被独自安置在客房了?难不成会让奴婢直接拿着信笺找到楼里去当众给他?奴婢再是糊涂,又怎会落下那私邀的信笺?再说当时那情形,何尝有半分像私会被撞破的模样?只要娘子自己不乱了阵脚,崔娘子又能信得过你,让你一样一样去驳问,便是没有翠竹作证,那些人也未必能得逞。”

琉璃点头不语,说到底,这局棋里的棋眼并不是她,而是崔岑娘,只要崔岑娘相信自己,不忙着去掩饰,自己便不会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难怪裴行俭百忙之中竟会想起去终南山!想来避暑不过是借口,他是想避开那些人的耳目,好带自己去拜访裴炎和崔岑娘!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他那副胸有成竹却什么都不说的样子,琉璃突然觉得牙根很痒。

待回了上房,琉璃只觉得浑身发腻,忙让人备水,用豆面与香粉合成的澡豆好好洗了一遍,出来时日已西坠,眼见就要到闭坊的时辰,只是不但裴行俭未归,自家的那辆马车居然也没回来。小檀去问了一遍才知,琉璃还未到家时,另一辆马车便已出门了,说是阿郎早有吩咐,此刻竟也未归。

琉璃不由大奇,看向阿燕,“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阿燕摇了摇头,沉吟片刻才道,“说起来,在马车上做手脚倒也不算出奇,但今日事已至此,按理临海大长公主不会再出这样的昏招。”

琉璃心中自然也是这般做想,只是当时在别院门口,那车夫阿古说起“厢板略有些松了,娘子不如先随崔夫人的车回坊,让雨奴坐这车回去”时,眼神竟是出奇的坚定锐利,她顿时想起裴行俭走之前的交代,只得点头。此时想来,事情或许另有蹊跷……

阿燕忙道,“奴婢再去外院看上一眼”。琉璃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阿燕已经急急忙忙的转了回来,“娘子,阿古求见。”

院子里,阿古身形笔直的站在台阶下,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过来问个安,衣服头发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半个多时辰前还整洁熨帖的本色褂子此刻已沾满了灰尘,衣角袖口上还有好几大块显眼的暗色。琉璃对颜色原本敏感,定睛一看不由变了脸色,忙回头吩咐,“小檀,快让外面的管事请位跌打医师过来!”

阿古一怔,低头看了一眼,抬起头时,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不必了,小的便是从医馆过来的,这些……是适才不当心沾上的而已。”

琉璃微微一愣,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莫非是雨奴受了伤?你们的车到底出了何事?”

阿古面色已恢复了惯常的木然,“启禀娘子,娘子走后,小的好容易才紧好了厢板,没料到还没出崇仁坊,马车的轮轴便断了,马也受了惊,小的跳得快,只是车厢到底还是撞到了坊墙上,雨奴她……受了些伤。”

琉璃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难道大长公主真是在车上做了手脚?阿古看了出来,才不让自己上车?那么他让雨奴上车也是故意为之了?“她伤得要紧不要紧?”

阿古语气平板,“那时恰好赶上府里的马车来接人,小的们便把她送到了相熟的医馆,医师说,她腿上手上被划破了两处,血虽然出得不少,倒绝无性命之忧,只是头部撞得有些厉害,到了医馆的后院里便开始胡言乱语,因给她包扎时从她身上掉出了几瓶粉末,她便嚷嚷那是有人逼她拿去害人之物,语涉贵人,实在不能教外人听了去,因此,小的大胆做主,将她安置在外院僻静之处,若是过两天还不好,便只能将她送到外面庄子里慢慢养着了。”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既然是相熟的医馆,自然是说她撞了头便是撞了头,说她胡说她便是胡说了,只是看裴炎今日那神智不清的模样,那药粉只怕还真是大长公主的“厚礼”……好在这样一来,倒也干净利索!只能道,“如此甚是妥当,你赶紧下去歇着吧。”

见阿古一语不发的肃然退下,琉璃怔了半晌,才想起今日别的也就罢了,那去接人的马车似乎有些太过凑巧了,难不成竟并不全然是大长公主那边的手脚?小檀说过,那马车是他吩咐出去的……她不由转头去看阿燕,只见阿燕也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对上琉璃的眼光方垂眸笑道,“阿郎好手段!”

果然是好手段!一劳永逸的打发掉了这个麻烦,还教外面的人都以为是大长公主害错了自己人得了报应,连自己都被瞒得死死的!琉璃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转头吩咐阿霓,“让灶上赶紧做晚膳罢,我这一日,半点水米没敢沾牙。”

阿霓忙道,“今日夏至,厨下备了应节的汤饼,难道不等阿郎了?还是教她们留一份出来?”

琉璃冷冷的道“不等!”又补充了句,“也不许留!”

待到碧绿的槐花冷淘和香浓的酉羹汤饼被送上来时,琉璃却已饿过了劲,每一样只是略动了点便放了箸,让人好好的留了两份在一边,“待我饿了再吃。”

阿燕三个听了,不由相视偷笑。

直到掌灯之后,院子里才响起小婢女的声音“阿郎回来了!”声音未落,裴行俭便一阵风般卷了进来,琉璃也下意识“腾”的站了起来,两人同时问了句,“你可还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裴行俭衣履整洁一如平日,脸色也放松了下来,上前拉了琉璃的手在堂上坐下,“今日怎样?大长公主可刁难了你?没有被唬着吧?”

琉璃白了他一眼,“你还问?自然不怎么样,宴会还没开始,大长公主和几个高门娘子便当众刁难我,宴会过后又借着把我叫去画荷花图,把我和那位喝得迷迷瞪瞪的裴子隆安排到了一处,又让我那亲妹子叫了许多人过来捉奸!回来的路上,咱们家的马车好好的竟也散了架!”

裴行俭微微皱起眉头,仔细看了她两眼,突然一指头弹在她的额头上,笑了起来,“小东西,竟想唬我!”

琉璃揉了揉额头,扭头不理他,裴行俭见她真的沉了脸,忙搂住她的肩头,诚恳的道,“今日都是我的不是,我原想着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想你为此费神,没想到皇上竟然会突然召我,结果让你一个人去了那种地方,担惊受怕了一整日。都是我太过自负,日后再有这般的事情,我绝不再瞒着你,咱们凡事都一起商量可好?”

琉璃心里微软,却不想这般轻易便放过他,依然一言不发,却听裴行俭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说来,我有什么可自负的?论到看人料事的眼光,我远不如你。”

琉璃不由有些纳闷,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神色有些落寞的看向自己,“琉璃,你还记得那日你跟我说恩师从高丽回来后或许会去西突厥么?我觉得你是异想天开,没想到今日圣上竟跟我说,待恩师回来,便让他协助程老将军发兵西突厥!”

琉璃先是一喜,突然又意识到有些不大对头,她依稀记得半个月前曾听他提起过此事,此次领兵的正是已改名为程知节的程咬金,不由困惑的皱起了眉头,“程将军不是十几日前便拜了什么行军大总管讨伐西突厥么?义父何时才能回来?难不成要等他回来再发兵?”

裴行俭又叹了口气,“正是!圣上的意思军费吃紧,不如等上几个月,待恩师回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再发兵,恩师或许便会担任此次大军的前军总管。”

就是先锋官?这可是苏定方最拿手的!琉璃越发纳闷起来,“这岂不是好事一桩?”

裴行俭神色有些郁然的点了点头,“于恩师而言,的确如此。”

琉璃奇道,“那你哀声叹气作甚?”

裴行俭看着琉璃不语,突然挑眉一笑,“若不如此,你焉能饶了我?”

琉璃顿时哑然,又想立刻沉下脸却又有些想笑,只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问我别院那边的事情如何了?你便一点也不担心我应付不过来?一点也不怕我坏了名声,丢了你的脸?”

裴行俭摇头一笑,“只要你人好好的,我担心那些做甚?”

琉璃哼了一声,“口是心非!你不过是算计好了不会有事而已!”

裴行俭略想了想,点头道,“我的确想过,今日多半不会有事。宴席上有那位荆王妃在,绝不会让你吃亏;至于裴子隆,我不在那里,他又没有丝毫防备,大概是躲不过的,好在他的夫人是少有的灵透之人,和你也算投缘,断然不会相信那些伎俩,何况你又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身边还有个宫里长大的阿燕,她们的胜算着实不大。至于马车就更无可能,便算你上了那辆车,阿古是何等人物,他让马车往左翻马车绝不会向右倒,怎么会让你受到半点损害?只是想是这般想,没看到你,到底有些放不心来。如今你这样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却还想来唬我,岂不是也太看扁了我?”

琉璃不由奇道,“阿古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荆王妃真是你请过来的?”

裴行俭微笑道,“荆王妃那边我自然是无法拜访,也不过是转了几层关系,告诉她今日长孙湘与她嫂子柳氏会成为芙蓉宴首席贵客。她传话给我说,当年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有生之年,能当众羞辱长孙家人一次,是她的夙愿,就算此次我不过是想借她的力,她也会记得这份人情。”

“至于阿古,他其实不算咱们府里的下人,跟着我只是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而已,他是我兄长亲手调的侍卫,身手好便不必说了,驭马驾车的功夫只怕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几个人能强过他。想来今日,他大概已是让那位雨奴伤得恰到好处了吧?”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真便这般笃定?若是我真的不留意中了她们的圈套,坏了名声,你难道也不半点都不担心?”

裴行俭摇了摇头,“只要你的人安然无事,那些不过是细枝末节,大不了她们怎样坏你的名声,我便让她们怎样圆回来!说到底,她们为的也不过是为了那些产业,无论情形坏到怎样的程度,我只要拿这些与大长公主去换,她大概是连自己儿媳也肯卖的!”说着皱起了眉头,“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你还是快让人做碗冷淘上来,在宫里说了一日的话,我还真有些饿了。”

琉璃忙出去让人先端冷淘过来,再热上汤饼,陪着裴行俭吃过这夏至的节食,这才慢慢把这一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裴行俭听得连连摇头,“已是这般错漏百出了,却还不肯停手,她们……”又看着琉璃笑,“今日便是我在,也做不得更好,此事这样揭开,你日后便再也不用去那边府上,便是去了她们也不敢再做什么,如今那边定然是一片鸡飞狗跳,大长公主且有些日子腾不出手来,李公说得不错,你真真是镇宅之宝!”

琉璃笑着伸手拧他的嘴,“叫你胡说!”却被裴行俭抓住手,将她整个人都按在了怀里。

琉璃自然看不见,裴行俭脸上的笑容已经慢慢的淡了下来,圣上对恩师的这番安排,于恩师或许是好事,但此役只怕不但平定不了西突厥,还会惹来更大的战端,程知节是长孙太尉在军中最大的助力,调他远征,却让恩师去做前军总管,更安排了王文度那种人物做程将军的副手,圣上这般防备程知节,只怕对长孙太尉已有了动手之心,而如此布局,战场又如何能胜?

感觉到裴行俭似乎有些太过沉默,琉璃忍不住抬起头,“你还没跟我说,你今日在宫中一天,难道都在跟圣上谈军事?”

裴行俭点头道,“的确如此。我平日对西疆事务还算留意,圣上便多问了些……今日,我出宫前,还见到了武昭仪。”

琉璃一愣,忙直起了身子,“你看她如何?”

裴行俭沉默片刻,淡淡的一笑,“我适才不是与你说了么,我今日才知,我看人料事的目光,远不如你。”

第128章 如此知己 无心插柳

揭开镶宝珠盖钮的六瓣莲花盖,一股异香顿时扑面而来,只见在这个五寸见方的鎏金折枝莲叶纹银盒里,盛着的是整整一盒……略带杏黄色的香粉。

琉璃伸指沾了些许,用指尖微微一搓,只觉得入手柔腻,香味更是馥郁无比,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含笑不语、眼神中却颇有些期待的杨十六娘,没有把握的问了一句,“这可是,澡豆?”

杨十六娘立即笑着点了点头,“大娘果然好眼力,便是我家姊妹里,也有好几个把它认作是妆面用的红香粉或是额黄粉。”

琉璃尴尬的笑了笑,她其实不是好眼力,只是从来不用啥红粉、额黄之类的东西,所用之物里,也就是澡豆是这般用大盒子装的粉末。不过,若是和面前这盒相比,自家那种不过用豆面合了三味香料的澡豆,大概只配用来洗脚。

杨十六娘笑道,“这澡豆的方子是家中的一位长辈好容易从孙真人那里得来的,我已经抄在了这里,大娘若是用着觉得还好,日后有暇也可以自己来配。”说着便把一张纸签递到了琉璃手中。

琉璃拿到手中一看,不有越看越是心惊——“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上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常用洗手面作妆,一百日其面如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研磨千遍?她大概只有闲疯了才会干这个吧!

再看看眼前这一盒子粉,她顿时有些肃然起敬,便是一盒子金粉,也不可能比它更贵了,忍不住叹了口气,看向杨十六娘,“十六娘,这澡豆也太金贵了些,琉璃实在有些受不起!”

杨十六娘忙道,“大娘哪里话,不过是盒澡豆而已,说来咱们难得投缘,这澡豆也不过是旁人送我的,我用不完搁久了不也是白白搁坏了?”她看着琉璃笑了起来,“只是大娘本来便肌肤如玉,难不成是觉得此物只是鸡肋?”

琉璃只得笑道,“十六娘莫打趣我,这样的好东西我还嫌弃,岂不是天理难容?只是得蒙姊姊厚爱,心里有愧罢了。”心里却越发纳闷,这位到底是想干啥?

芙蓉宴过去才三天,如今风波正闹得欢,听说崔氏的母亲病了崔氏当日便径直回了本家,大长公主却也卧床不起,崔氏的兄嫂又送她回来侍疾,不知怎的竟未留下,崔家便放出话来,自家女儿“生性愚钝,不堪驱使”,大长公主的病又重了几分……如今外面传言纷纷,自己连门都不敢出,原以为杨十六娘上门来会有要紧的事,到如今却依然是一句正话没有,难不成又是送份礼说篇闲话就告辞?

杨十六娘见琉璃收下了银盒,笑得顿时更是愉悦,“大娘哪里话,你这样的品格谁能不爱?那崔家的岑娘,最是性子清冷不爱交际的人,与大娘不也是一见如故?还有冷娘、离落,那般的才女,见了大娘也是心折呢!”

琉璃后脑上一滴冷汗滑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杨十六娘笑了笑,转了话题,“大娘平日似也不爱出门,不知在家却喜欢做些什么?”

琉璃松了口气,笑了起来,“也不过是写写画画而已。”

杨十六娘感兴趣的挑起了眉头,“早便听闻大娘画得一手好丹青,不知可否容我拜赏一二?”

琉璃忙站了起来,“这有何不可,都在书房里挂着,十六娘莫嫌拙作粗劣便好。”

杨十六娘回头便吩咐两个婢女,“你们粗手笨脚的,莫弄坏了大娘书房里的字画,便在这屋里等着吧。”

琉璃心里一动,看了阿燕几个一眼,“你们去让厨下做两份荷叶饮,做好了再拿过来。”自己领着杨十六娘穿过东次间,到了最里面的书房。

书房里,琉璃最满意的几幅画都已装裱好挂在了墙上,东墙上是一幅裴行俭像,并无背景,身形衣褶也都是简笔线条勾勒,唯有面孔却借鉴了明代“墨骨”画法,用浓淡墨色染出立体阴影,再赋色烘托。此外还有一副花鸟图,一副墨竹图,最显眼的却是西墙上的那幅工笔重彩牡丹图,琉璃用浓曙红色一层层渲染出的大红牡丹,浓丽得令人移不开眼,空白处还有裴行俭题的两句诗:“昨夜经风雨,今晨带露开”。

琉璃一眼瞟到这诗,顿时心虚起来,忙偷眼去看杨十六娘,却见她只呆呆的看着裴行俭像,满脸的诧异,不由松了口气:此时的人物肖像画,线条流利,神气生动,却实在谈不上和本人有多像,更别说画出面孔的立体感来,这幅人像画出来,裴行俭都称奇了半日,更别说外人……

杨十六娘呆了好半晌,这才回过神来,忙拉着琉璃问这人像如何能画得如此逼真,琉璃只得拣她能听懂的话,把绘制的技巧尽量简单的说了一遍,又笑着补充道,“其实这般画法在西州那边并不少见,只是在长安大约难得见到些。”

杨十六娘点头感叹不已,“我竟再没见过这样的画像,进门便像看见裴明府站在那边!”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书房的布置,叹道,“裴明府真是有心人,这书房的用具竟比堂舍的更讲究几分,可见是会心疼人的。”说着便把琉璃又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

琉璃听得浑身发冷,忙笑道,“十六娘快莫这样夸我,琉璃不过是个寻常人,若说有什么比常人略好些,最多便是运气二字。”

杨十六娘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得的运气,世上女子,哪个不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偏偏这世上的男子,又最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也只有最有能为的女子,才能牢牢将他们牵在手中!”

她看着琉璃,笑得有些凄然,“大娘只怕心里笑话我镇日无事便上门来打扰,却不知似我这般无夫君之缘的妇人,也不过是靠访亲拜友打发些日子而已。”

琉璃只觉得舌头有些打结,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才是,依稀想起来陆瑾娘似乎提过一句,这位十六娘的夫君姬妾甚多,可是,这种事情她怎么好评价?只得笑了笑,“我在家里也是百无聊赖,姊姊能来看我,真是求之不得。”

杨十六娘目光哀怨的看了琉璃一眼,幽幽的道,“大娘有所不知,如今我膝下一个孩儿也无,人人都道我性子不好,笼络不住我家郎君,却不知他是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的,在那边府里住着,不是看姬妾争风,便是听妯娌笑话,因此也只有出来烦扰烦扰你们,心里还略好过些。”

她突然目光热切的看向琉璃,抓住了琉璃的手,“大娘,我时常想,自己若能有你的一半便好了!裴明府待你自不必说,芙蓉宴那般局面下,岑娘竟不疑心你,世子也肯说出他过来不过两三个呼吸时间,替你做了回证!可见他们待你都是不同。你可有什么法子能教教我?便是让人肯多正眼看我一眼也是好的。”

她的手指下意思的越收越紧,还微微有些颤抖,琉璃看着这张蓦然间写满焦虑渴求的脸,只觉得滑稽无比,却又有些毛骨悚然,敢情别人说她是狐媚子,只是顺口骂骂而已,眼前这位才是真心真意觉得自己就是一狐大仙,真心真意就是来向自己讨教狐媚之术的——只怕从她第一次来这里做客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琉璃忍不住苦笑起来,“姊姊,你也知道当日的事情,世子想帮的不过是裴御史,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杨十六娘却坚决的摇了摇头,“大娘莫哄我,那日的情形我看得分明,莫说世子,便是裴御史看你的目光,也是不同。大娘,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你昔日刚刚认识顺娘,便肯帮她,她认识你之后没几日便得了……宠爱。后来你入了宫,又那般帮着昭仪,圣上竟是再没去过别处,为何今日你便不能帮帮我?顺娘和昭仪如何待你,我日后也绝不会比她们差上半分!”

琉璃这次是真正的目瞪口呆,这位的联想力也太丰富了吧?可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当年因为帮武则天做了衣服,她便吃了那番苦头,以杨十六娘武氏表姊妹的身份,这话要是传出去……琉璃忙反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姊姊轻声些,这些事真真是无从谈起,这些话琉璃也万万承受不起,教人听见了便是莫测的祸事!姊姊若有别的事情让琉璃帮忙,琉璃绝不会推辞,可……”

杨十六娘眼中顿时光芒四射,“你肯帮我便好!你放心,你今日若是帮了我,我又怎么会把这些话跟旁人去说?岂不是绝了自己的路?”

她的意思是,今日不帮她,她就会说?自己怎么会惹上这种偏执狂?她既然已经这样开口,看来若是不应付了她,只怕真会有后患。琉璃心思急转,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肯帮你!按理说,姊姊是我婚后第一个来看我的,又处处对我照顾有加,只是这事情当真有些为难之处,也不是人人都使得。”

杨十六娘的脸上立时便露出了笑容,“我自然也知道此事不会容易,你告诉了我,我便尽量去做,若是做不到,是我自己时运不济,难不成还能怪你?”

琉璃沉吟不语,心中却在抓狂怎么编个难以做到的求媚之法,无意中扫到裴行俭的画像,不由灵机一动,指向了那张画像:“姊姊也觉出那画像比别个不同罢?”

杨十六娘转头看了看,脸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大娘是说,那画像……”

琉璃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正是,每日在日中时分在画像前春日摆上桃花一枝,夏日摆上白莲一朵,秋日菊花,冬日腊梅,再默默祈愿,这画像越是栩栩如生,便越是灵验,若是不像,后效却是难说。”自己不可能去画她的夫君,而她要找一个能出这种人像的画师,大概也不容易吧?

却见杨十六娘满脸都是欣喜,抓住琉璃的手摇道,“好妹子,多谢你今日肯教我,大恩大德,我永生都不会忘!”

琉璃忙压低了声音,“回报不回报也罢了,此事你绝不能教旁人知道了去。”

杨十六娘忙赌咒发誓,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方心满意足的去了,琉璃送她到了屏门,目送她走远,不由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回头却看见阿霓、小檀两个满脸都是忍笑的表情,小檀笑道,“今日我才知道,娘子撒起谎来竟也是不眨眼睛的!”

琉璃一愣,故意拉下脸来,“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

阿燕忙笑道,“娘子莫怪她们,原是我觉得这杨十六娘太过古怪,便让她们去后窗处听听,省得闹出什么事教娘子吃了亏,却没想到那是个糊涂人!”

琉璃回到屋中,想着杨十六娘回去之后还不定怎么“做法”,越想越是可乐,待裴行俭回来,便想把这笑话说给他听,裴行俭却进门便道,“你快去挑几样礼物,明日咱们一早便要回你本家一趟。”

第129章 天理循环 所谓报应

还是一样的小院,还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但琉璃一进院子,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她仔细看了两眼才醒悟过来:在下人们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分明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畏惧。

她忍不住疑惑的看向身边的裴行俭,裴行俭笑着微微摇头,目光也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看到琉璃以前住的小房间,眉头却是一皱。

那间房怎么了?琉璃还没来得及细看,前方已传来库狄延忠的带笑的声音,“今日你们回来得倒早。”

只见库狄延忠穿着簇新的青色襕袍,挑帘从上房走了出来,满面都是笑容,只是脸色发白,眼下微青,气色却似乎有些不大好。待进到屋里,依然没看见曹氏,琉璃心里倒也明白了几分:珊瑚的事情只怕这边已是知道了。

没待她开口,裴行俭便含笑问道,“丈人,不知庶母如今何在?”

库狄延忠看了琉璃一眼,笑容有些尴尬,“她前日便病了,病得有些糊涂,请了医师来看过,说是痰迷之症……”又有些急切的道,“我已经做主,把她挪到了西厢偏房里养着!”

西厢的偏房……就是自己以前住的那间小房间!琉璃突然明白了进门时那些下人眼中的畏惧是从何而来:以前她病倒时便是被曹氏被挪进了那里,如今却轮到了曹氏自己!无论是报应,还是报复,看在他们眼里,只怕都是令人畏惧吧?这位父亲大人,是在用这种方式平息自己的愤怒,表明他的立场么?

裴行俭遗憾的叹了口气,“夏日炎炎,庶母想来是中了些热毒?小婿那里倒有一处阴凉的小院,又准备了些解暑的瓜果冰盘,此来便是想请丈人和庶母去消磨半日,如今看来却只能请丈人赏脸了,不知丈人今日可还有别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