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也唬了一跳,抬头看着这位主母,满脸的不敢置信。
眼见阿霓三个将二十多根五彩续命索一一戴上了这些庄头、掌柜的手臂,琉璃才笑道,“这些续命索不算精贵,不过是式样略新奇些,原是按昨日宫中赏下的新样子打的,望诸位莫嫌粗陋。”
这边府里如今竟然能得到宫里赏的节礼?众人看看臂上的续命,再抬头时神色多少便有些不同。有几个知道琉璃来历的,心下更是有些没底起来。当头那位庄头那位姓李,管着最大的那处庄园,跟着大长公主时间也最长,众人一直以来便以他为首,当下走上一步陪笑道,“娘子太过客气了,小的们都是裴府的下人,大长公主反复吩咐过,裴明府和娘子就是我们的主家,按规矩就该听娘子的吩咐,哪敢当娘子这等厚礼?”
琉璃含笑看了他一眼,“大长公主原是客气,我却不能不懂规矩。诸位都是跟随大长公主多年的,我何德何能,岂敢当诸位是这边府里的下人?”
李庄头心里一松,忙笑道,“娘子过谦了,先头陆娘子在的时候,对我等便是百般照顾体谅,小的们原想着,陆娘子便是这长安城里最和善大度不过的主母,到如今,大伙儿依然是感恩不尽的,没料到娘子竟比她还客气一些,这却叫我等如何承受得起?”
琉璃心里松了口气,果然如此!大长公主煞费苦心的设这个局,为的不仅是让裴行俭心乱,也不仅是让她对裴行俭产生猜疑,更是为了一点一点的在她心里扎下陆琪娘这个钉子,让她自卑、嫉妒、方寸大乱,如此一来,她便会处处不肯做得比陆琪娘略差一点,对待这些庄头、掌柜之时,自然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比陆琪娘更大方和善……这样一来,她才会成为第二个被大长公主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陆琪娘!
裴行俭那日的突然回来,今日的迟迟不归,自然都是被大长公主做了手脚,要的便是他们之间无暇沟通。待她已经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上了这些庄头、掌柜的圈套,裴行俭回来再怪她一番,她自然更会猜疑不满……一切都算计得很好,很巧,唯一的漏洞就是,大长公主显然实在是不大了解她。
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张微黑脸上露出的质朴笑容,琉璃也真挚的微笑了起来,“您过奖,陆娘子是名门淑女,我却不过出身寻常人家,母家还是胡商,跟陆娘子是天上地下,也从没想过要与她比,你们出门便说我是长安城最苛刻计较的主母也无妨。只一样,我原是市井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对田产生意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与诸位在这些事务上大概还能谈得来。”
李庄头愕然抬头,却见琉璃目光也看向了他,眼神清亮,神态悠然,一颗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按大长公主那边的吩咐,今日他们原该口口声声提原来的陆娘子如何仁慈温和,如何体谅下情,便是那几年年成不好,赔了许多钱,也从没计较过,反而拿钱来补贴大家,顺势再说今年大旱,只怕没有收成,还要拨些粮食来养活庄里的老弱妇孺……那边不是说,今日只要多提陆娘子三个字,这个库狄氏定然会入套么?怎么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却听琉璃含笑道,“这位庄头,听说今年雨水少了些,大概比去年要减产三成,却也不算灾年,去年原是历年少有的丰产,洛阳良田亩收两石有余,你们这九处庄园去年交了多少黍米,今年又能交多少上来?”
此言一出,李庄头只觉得呼吸顿时有些不畅:这位胡女竟然真的知道田产之事!他们九处庄园有一千二百多顷良田,往年间通常也有十八、九万石的收成,去年更是足足收了二十多万石粮食,给裴行俭交的不过是八百石,今年还想着要借着旱情拿几百石回去,好狠狠的难为这位胡女一次,但此刻却要如何说才好?大长公主的吩咐又不能不听,想了半日咬牙道,“启禀娘子,我等的田地原是比别处贫瘠一些,去年是交了八百石,只是今年雨水实在是太少,只怕不但交不了粮,且庄中农户说不定都要打些饥荒。”
琉璃惊讶的挑起了眉头,“竟是如此?不知九处庄园统共有多少农户?”
李庄头心里一喜,忙道,“有四百多户,近两千口。”
琉璃点头不语,突然又问,“那九处庄园又统共有多少田地?”
李庄头刚想回答,突然意识到不对,眼前这位不是当年的陆娘子,她知道亩产多少,又不忌讳谈收入钱粮,若是跟她说有一千多顷田地,怎么解释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的粮食?若是说只有十几顷田地,跟交的粮食倒是对上了,可哪有十几顷田要两千人来耕种的道理?自己光顾着想心事,怎么会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站在那里,只觉得脸上滚烫,背上却是一片冰凉,嗓子眼里就像堵了团棉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琉璃并不逼他,等了半日见他没说话,只是笑了起来,“原来庄头竟是连自己庄园里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真真是一桩奇闻!诸位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的庄园里有多少田地?”
几个庄头尴尬的相视一眼,只能都摇了摇头,饶是千锤百炼的脸皮,此时也觉得有些挂不住了。琉璃却恍若不觉,只是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拜托各位回去略查一查,总得有个大致数目才好。灾年拨粮倒也没什么,只是拨粮之前,田也好,人也好,总得造了册过来,不然难道以后都是一笔糊涂账?”
庄头们顿时松了口气:回去总能想个办法拖下去,只是今年找裴家要粮之事只怕要泡汤,也罢,说不得要想别的法子了!
琉璃淡淡的道,“不知给各位一个月的时间,在今年交粮之前可否查的清楚?若是还查不清楚……”她的目光在几个庄头脸上缓缓流过,突然微笑起来,“我也只好跟大长公主回禀一声,让她帮我换些至少能查清楚庄子里有多少地的庄头!”
第114章 有理有据 任君选择
琉璃的笑容和悦,说出话却冰冷讥诮。庄头们顿时有些慌了手脚,李庄头反应到底略快些,忙笑道,“这原是我等的不是,回去后自然要着紧帮娘子查个清楚,只是五月间原是农忙,若是查地影响了收成却是得不偿失了,只望娘子宽容些许时间,总得收了粮交了粮,才好测量。”这胡女既然如此厉害,无论如何先混过今年再说,明年之事,也只能重新听大长公主安排。
琉璃怔了一下,笑道,“那今年交粮按多少顷算?一百顷还是一千顷?”
李庄头愣了愣,只能厚着脸皮道,“这粮食还是按老规矩以实收之数交一半,至于田地有多少这却是要测量之后才能知晓了。”
琉璃叹了口气,“也罢,你们既然这般繁忙,又竟是一点都不知晓,我也不烦扰你们了,自会派人去查!按实收多少交粮太过麻烦,从今年起,你们交粮便按田亩数量,每亩半石的数量交,丰灾年份斟酌添减,横竖也是有洛阳官律可以比照的。我必会在收粮前告知你们按多少顷交粮。”
李庄头脸色不由大变,每亩半石,论理的确不多,但大长公主焉肯一年让他们交六万石粮食出去?再者,那以往的几百石一年,岂不是成了公然的笑话?想了想忙堆笑道,“娘子既然这般着急,我等回去就查,一个月后便报上来。只是今年收成实在不好,只怕是交不了粮了。”
琉璃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好,你们自己查,查完后造册按印签章,我也会派人略看一眼,相差只要不大便算了,若是太大,诸位的印章可就是铁证,丰欠与否也是一般,我自有法子查验,这粮食生在地里总是做不得假,真欠收了,发粮也使得,但若是收而不交,诸位庄头,莫怪我把这些都拿到大长公主跟前,奴婢侵盗良人财产是什么罪,大长公主一定比我更清楚!”
院子里一片静悄悄的,前面几位庄头的脸色全都变白了,按大唐律,盗人财帛五十匹便是流刑,奴婢冒犯良人加一等。而他们若真不交粮,算起来盗占六万石米,便相当于六万匹帛,更别说少报几百上千顷良田,便是斩刑也判得了!奴婢犯法,主人担责,但大长公主只怕到时是不会担这个责的。
李庄头心中念头微转,走上一步,大声道,“既然娘子不信我等,我等也不必烦扰娘子,这便交了差,回河东公府听差就是!”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他可不会拿身家性命来赌这一局,再说了,他们拿这胡女无法,难道大长公主还收拾不了她?
琉璃微笑着点点头,“好,你们去交差就是。我也很想请教下大长公主,为何她选的庄头居然各个都是做了十几年庄头,连庄子里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为何一听我要清点田地,便立刻要交差不做;若是公主也不知这是什么道理,长安城还有那么多官家娘子,想必我多请教几个,总能有明白人能教教我。”
李庄头心中大凛,忙道,“谁说我等是因为要清点田地便不肯做?原是娘子不信我等,这才无法做下去。娘子这般行事动辄以官府相压,以外人相压,我等也必然不敢隐瞒,定然要让大长公主来决断一番才是!”
琉璃挑眉笑道,“好,我也正是这般想的。诸位庄头,我问你们有多少田地,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去年丰产,洛阳一斗粟米只要两文半钱,天下皆知!你们说是按实收的一半交,交了八百石米上来,却告诉我养了两千人!难道洛阳一顷田要两百个人来种?我本该立地就把你们这些人送给官府,让你们把历年的侵吞的都吐出来!只是怕伤了大长公主的脸面,才给你们一个机会改过,既然你等不怕闹出来,我还怕什么?我现在就去请世子夫人,也请裴明府的几位族叔、族老过来,大家今日别的不必做,就来评这个理,如何?等我等把这个理评好了说清了,自然会来请大长公主决断!”
李庄头站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冷汗瞬间便打湿了背后的衣裳:他们这么些年之所以敢这般做,所倚仗的,其实不过是这边从来不曾评过理,之前甚至曾拿名声二字挤兑到让那位陆娘子问都不敢问一声钱字,更莫说一笔一笔的跟他们算账!却没想到眼前这位却是不怕撕破脸闹出事,一上来就摆明了说她就是胡商之女,不要什么贤惠名声的!
真要评理,便是一个村夫村妇也知道自己这边有问题,更别说那些早已盯着这田产收益、却碍于大长公主的威势不敢发作的那些中眷裴族人,若给了他们这个机会,自己这些人还想脱身只怕比登天还难!真到了那一步,大长公主必然不会说历年的黍米是河东公府拿了,那么,自己几个人便只有死路一条……想到大长公主的手段,他双腿发软,几乎站都站不住了,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正是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处,却突然听见琉璃轻声一笑,“其实,按我本来的意思,我也不想把诸位逼上这条绝路。”
李庄头身子一震,就宛如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稻草,抬眼看着琉璃,眼神里已经是一片企盼。
琉璃的语气平静无波,“我原也说过,对于田产生意之事,我都略有了解,洛阳那边的情形,我也打听过一番。你们这九处田庄,看地界便知大多是良田,再看看你们养的农户也不难算出,估量着总有一千多顷,我也不为己甚,多的不论,就算一千顷中田,所有田地,就算种的都是价钱最贱的粟米,按石米匹帛,今年你们只要交来五万匹帛,以往交粮多少,我便再不追究!”
她的目光慢慢的在几个庄头脸上转过,微笑得和煦无比,“毕竟以往之事,与我毫无干系,我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去算旧账,造杀孽?只是不知诸位,是想算呢,还是不想算?觉得我这主意,是可行呢,还是不可行?”
李庄头忍不住松了口气,从今年起一年五万匹帛,算来只是田庄收益的不到三成,总比被人逼着算旧账好,只是……却听背后已经一片如释重负的声音,“娘子此言当真?”“就依娘子!”他顿时不敢再犹豫,不由自主便也点了点头。
琉璃已是满面春风,“我虽然是女子,自然也是言出必诺,诸位若是不信,口说无凭,咱们这便立个字据,诸位总能放心了吧?”回头便吩咐阿燕和阿霓,“你们去拿出笔墨纸砚来,立一个契约,九处庄田,往年收成不究,今年按五万匹帛交,分七月、十月两个月交割清楚,这便算我与各位的一个约定。”
阿燕和阿霓本来听得已是怔怔的,此时才回过神来,忙飞奔到屋里抬了张案几到门口,铺纸磨墨,又问明白了九个人的名字,阿燕运笔如飞,不多时便写下了一张契约。
琉璃笑道,“诸位去看看是否有误,若是没错,按上手印即可。”
李庄头几个面面相觑,不由又有些踌躇起来。
琉璃也不催逼,只笑微微的看着几个庄头,“诸位若觉得这还苛刻,我便派人去清量田地,计算收成,再按实收的一半收粮也没什么。”
“再者,你们自然也可以立刻就走,只是如此一来,我岂不是便落了个苛待大长公主下人的名声?这罪名实在太大了些,我是决计不会背的,少不得要多请些人来分辨分辨这道理,若是家族里分辨不清,就到官府分辨,若是官府分辨不清,我就去宫里分辨,相信洛阳的田地在那里,历年你们交的账目在那里,这道理总是能分辨得清的。”
低头理了理手臂上的金缕续命索,琉璃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说起来,圣上和昭仪昨日还打发人来赏了这续命索,我也原该去宫里谢恩一番才是。”
李庄头听到此处,脸色不由有些发灰,的确,田地多少无论如何是做不得假的,账目也是铁证,闹得越大,他们就越没有一丝活路。何况眼前这位,背后站着的是一位当今皇帝的宠妃,她只要咬定被几个奴仆冤枉欺负了,把今日的事情说破,大长公主在宗室里的颜面何存?他们这几个人的身家性命都不够填这桩罪过!如今签下这约,大长公主虽然会暴怒,但他们也是被情势所逼,公主总不至于立刻要了他们的命。
想到此处,几个人相视一眼,李庄头默然走到案几之前,粗粗看了一眼,在契约上按下了墨手印。
待几个人都看完,琉璃拿着契约又重新看了一遍,叹了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诸位可记住了,今年十月之前,五万匹帛必要交到,否则,便莫怪我要跟诸位去找大长公主好好讲一番道理了!”
扫视了下面一眼,琉璃嫣然一笑,“不过,诸位也请放心,只要你们按这契约做到,大长公主那里,我定然替诸位瞒得严严的,绝不教她来追究各位往年的旧事!不然,我还要把这一笔乱账一点一点的跟公主细细的分解上那么一遍,我原是市井出身,便是跟全长安的娘子们多算几遍也是无妨,可大长公主何等尊贵?非要逼得我跟大长公主回禀明白这些事务,不过是白白气坏了她,又是何苦来哉!”
李庄头只觉得嘴里又苦又腥,心里知道,自己便是立即把大长公主搬过来只怕也无用了,眼前这位既然根本就不要高门淑女的名声,不怕把事情撕破了说,更不怕与外人说,大长公主真要找到她,只怕反而会被逼得不得不找他们的麻烦,那真是“何苦来哉”?
琉璃放下契约,转头看着院子里剩下的那十几个掌柜,笑得更灿烂了一些,“诸位有所不知,其实田产我不过是略有所知,倒是对店铺之事更是熟稔一些,我的几个舅父在长安洛阳西州三处都有生意,珠宝香料皮毛马口店也都颇有几家,诸位的店铺契约我都看过,也给各个店铺估算了一笔,你们是愿意跟我算账,还是签约?”
第115章 忧心忡忡 用心良苦
午时未到,阳光透过树梢照在裴府堂舍前的院子里,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来的炙热。眼见剩下的十几个掌柜也像霜打的茄子般一个个上来签了字画了押,琉璃向裴千点头一笑,“如今还要麻烦管家拿上守约的名刺,带着诸位庄头、掌柜去万年县将这些契约过官,以免日后再生争议。”
裴千站在那里,心情从震惊意外到痛快解气转了一圈,此时脸上的笑意早已是难以抑制,大声应了个是,转头便笑道,“真是麻烦诸位了,诸位这边请!”
庄头和掌柜脸色越发的灰败了几分:这契约一旦过官,他们如不能履约,河东公府作为他们的主子便得赔偿,看这位库狄氏的做派,只怕是真敢这么做的,届时事情会越闹越大,但今日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反悔。
没多久,一院子人已是走得干干净净,只是走的时候脑袋未免比来时要耷拉下来了许多。阿霓和小檀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阿燕却疑惑的看向了琉璃,“娘子为何手下留情?让他们交的这些,算来或许不到这些店铺田庄收益的三成。”
琉璃站在台阶上出神,脸上的笑容此刻早已消失,听阿燕发问,才淡淡的道,“第一次,原是不能逼得太急。”狗急了还要咬人,何况是大长公主?如今,还不是跟她真正撕破脸的时候。她只想让这位大长公主也疼上一疼,而钝刀子割肉,总是会疼得比较长久,比较难忘。
阿霓诧异的叹道,“这么些竟然还不到三成么?那以往才交了多少?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米,十来万钱,今年便翻了几十倍,阿郎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定然会高兴!”
他会高兴?琉璃忍不住苦笑起来,想了想吩咐道,“阿霓,你去厨下挑五串九子粽,阿燕去库房取四匹上好的单丝罗,小檀去吩咐车夫立刻准备好马车,咱们这就去苏将军府。”
阿霓几个顿时吃了一惊,小檀嘴最快,忙问,“这是为何?眼见就午时了,娘子不等阿郎过节了么?”
琉璃点了点头。几个婢子面面相觑,各自下去准备。因库房略远些,又要开箱挑选一番,待阿燕拿好了四匹单丝罗回到上房,却见琉璃竟是一副脖子都盼长了的模样,一见她就道,“咱们快些出门!”说着抬腿往外便走。阿燕愕然呆了呆,忙跟了上去。
琉璃步子比平日要快上许多,只是一走到院中,便突然站住不动了。阿燕抬头一看,却见裴行俭沉着脸大步从院外走了进来,身上竟是穿着一身本色麻衣,袍角还略有泥点,一眼看见主仆四人,脸色愈发冷肃,“你们这是准备去哪里?”
琉璃心里忍不住哀叹一声,抬起眼来向他甜美的一笑,“我是突然有些惦记义母了,便想带着她们送几样礼过去。”
裴行俭的目光却根本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只在阿燕和阿霓手上一转,点了点头,“马车想来也准备好了,你们两个坐车去把礼送了。”又对小檀,“你去厨下让厨娘做一碗酉羹汤饼,做好了再拿到上房来。”
小檀愣了愣,酉羹汤饼要现炖鸡汤,怎么也要半个多时辰,阿郎怎么突然想到要吃这个?只是此刻裴行俭神色里似有一种莫名的压力,几个婢子都不敢多问,曲膝应了一声便快步走出了院子。裴行俭也不看琉璃,径直便走进了上房,琉璃垂头站了片刻,只得也跟了进去。
裴行俭站在堂屋里,也不回身看琉璃,沉默片刻才问,“你今日让他们写的契约,定的是一年到底是交多少米,多少钱帛?”
琉璃闷闷的道,“你都知道了还问?”
裴行俭语气越发平淡,“我只是一进门就听说你大展身手,逼着那些人签了契约,又让裴千带着他们去万年县了而已,具体数目从何知晓?”
琉璃的声音不由更是低了下去,“五万石粟米,四百万钱。”
裴行俭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还好,你还算没有鲁莽到家,没写上十万石米,不然……”他转身看着琉璃,神色已经有些痛楚,“我早便说过这些事情都由我来处置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大长公主她必定不会放过你!”
琉璃此时心神倒是渐渐定了下来,抬头直视着他,“我自然知道!可我什么也不做,她难道就会放过我?到昨日为止,我何曾做过什么?可这后院的亭子,给我的手镯,还有前天那两个婢女,今日这些庄头,算是什么?”
裴行俭叹道,“这些事情原是冲我来的,并不是真的要对付你,便是算计你,说到底,也不过是为着那些财产,我也说过,那些财产我一丝也不想沾,你又何苦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把自己置于险地?”
琉璃胸口不由有些发堵,“无关紧要?你难道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
裴行俭的声音更是沉郁,“你自然不是为了钱帛,可你把我想得未免也太不济事了些,不过是猝不及防之下吃惊过一两次而已,过后自然便忘了,可如今,你叫我以后如何放心你?琉璃,我也知道将心比心的道理,只是我过问你家之事,不过是得罪了你庶母庶妹,我可以笃定她们拿我无可奈何,可你今日如此行事,便是直接对上了大长公主!你能笃定她拿你也无法?你怎就这般任性,不计后果?”
他前日的那副样子,也叫只是吃了一惊?只是大长公主那边……琉璃不由有些语塞,她自然知道他会生气,会担心,她也的确有些心虚——她总不能告诉他,她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笃定武则天会很快登上后位,手握大权,而她有办法让这位大长公主自己站到武则天的对面去,她今日所做的,不过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看着裴行俭那一脸忧虑痛心,她索性梗着脖子耍赖,“我不管!我心里憋闷,就算她要杀要剐,就算你再生我的气,我也会这样做!”
裴行俭看着眼前一脸倔强的琉璃,突然觉得头很疼很涨,心却很软很暖,走上两步将她揽入怀中,深深的叹息了一声,“琉璃,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无用……也罢,既然已是如此,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一切有我!只是你要答应我,以后做事不许这样莽莽撞撞,总是先与我说一声才好。”
琉璃顿时松了口气,乖巧的点了点头,“好。”想了片刻又问,“既然重新订了约,这几日你要不要请你这边的族叔族老们过府来商议一下如何处置?”既然要在河东公府与中眷裴族人之间走钢丝,为了暂保平安,她也不介意让他们再占最后一次便宜。
裴行俭默然半晌,摇了摇头,“此事不急。”突然换了话题,“琉璃,你喜欢什么样的手镯?”
……
龙诞香的气息从刚刚换上的纱帘中若有若无的透了出来,因为淡到了极处,愈发显得清幽入骨。只是崔氏闻着这味道,心里却一阵阵的发腻——浴兰节一过,午后的太阳便有些毒了,任谁在院子里烤了一刻钟,大概都再无心思品香。
好容易,房里终于传来了大长公主的声音,“阿崔来了么?”
有婢女回禀,“已经来了一阵子,因公主小憩,未敢打扰。”
“岂有此理,还不赶紧叫夫人进来!一点眼力也没有的贱婢,留你何用?”
听着这突然拔高的声音,崔氏心里顿时一闷:那胡女你不也见过么?我没有眼力,你就有了?眼见有婢女打起了帘子,忙收拢心绪,低头快步走了进去。
大长公主坐在梳妆台前的月牙凳上,散着一头青丝,两个婢女在她身后,一个小心翼翼捧起长发,另一个则拿了青玉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看见崔氏脸上的妆容已被汗水浸得半花,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这些婢子也太过糊涂,你又来得这般早,倒是白白等了这许久,没热着吧?”
崔氏哪敢分辨自己是一点不差按吩咐的时间来的,只能诚惶诚恐的道,“不打紧,听闻阿家这几日歇息得不大好,倒是媳妇心急,来得太早,打扰阿家歇息了。”
大长公主幽幽的叹了口气,“我还能活多少年?也不过是替你们操心罢了!”
崔氏嘴里有些发苦:裴相原本身家最是丰厚,虽然先皇将封地减了,裴相过世后又分过一次家,但剩下这些其实也足够府里开销。洛阳那边的收益,从来都是掌握在大长公主手里,跟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嘴里却只能道,“是阿崔太过无能,才让您如此操心。”
大长公主哼了一声,“我便说过,那位库狄氏不可能如此简单,如何?那日你回来竟还说她粗俗不文、毫无算计,真是毫无算计的人,怎么可能把李贵那些做老了事的逼成那样!”
崔氏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满脸都是羞愧神色,一个字也不敢分辨。
大长公主静了片刻,怒气略息,才开口问道,“这几日,那边如何?”
崔氏忙道,“裴行俭这几日并无什么特别,日日都在县衙忙碌公务,归家甚晚,也不曾去找过那边的族人,只是先后找了借口把咱们在长安县衙的那两位吏官一个支到了外地公干,另一个则发落了出去,之后便连着两日请了同僚和昔日左卫的几个故旧喝酒,似乎心绪颇好。”
大长公主不由挑起了眉头,思量了一番方追问道,“他的府里和库狄氏本家那边可打听出什么特别之事没有?”
崔氏忙回道,“库狄家有咱们两个婢子,说是近日倒无甚动静,那位库狄大郎娶继室之事还无下文。媳妇又派人到库狄氏三个舅家那边打听了一回,除了送婢女那一回,几家与那库狄氏倒是再无交往。至于裴守约的府里,库狄氏这几日并未出门,也只有东市最大的珠宝行掌柜上门拜访过两回,却是裴守约向他订了个十六万的羊脂玉镯子。”十六万钱的镯子,便是自己也未必舍得去买,裴守约对那胡女还真是大方!想到一直被她欺瞒在鼓里,她的声音里忍不住也多了几分怨毒,“看来这库狄氏竟是不知死活,咱们待她也不必客气!”
大长公主摇头道,“裴守约从不做无用之事,库狄大郎到底会娶哪家女儿,还是要早些打听出来才是……”她的脸色突然一变,怔了半晌,猛的抬起头来,“错了!这次的事情,我们全上了裴守约的当!”
崔氏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和裴守约又有什么关系?
大长公主冷笑道,“我还疑惑那库狄氏纵然手段高明,怎能老辣到这等地步,短短时间不动声色便把洛阳那边的底子摸得如此清楚,原来如此!”
崔氏愈发困惑起来,这些事情她自然也想过,无非是那胡女早有打算,装了这么些日子,就是为了端午节突然发难,难道还有别情?就听大长公主咬着牙恨恨道,“我等到底还是低估了裴守约!想那库狄氏,纵然生得好,但裴守约怎会是被美色所迷的人物?她身后武昭仪的靠山固然是其一,再有便是库狄氏的这种身份和性子。其实这种妇人,我等身边何其之多!对上怯媚,待下苛刻,牙尖嘴利,见利忘义。我等千算万算,只看到她怯弱卑下,却没想到这种市井人物有时却是胆大得紧。你想想,那一日裴守约不顾而去,她却还惦记着两个婢子的身契,这种妇人,又怎么会因为区区名声放过钱财?”
崔氏恍然点了点头,“那日我光顾着惊诧,竟是忘了这一点!不过,阿家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在裴守约算计之中?”
大长公主冷冷的道,“自然是!只怕该收多少钱帛,该如何对付咱们的掌柜,都是裴守约早就教好的,否则,她既然并没有舅家的助力,从何去得知洛阳的情势?如此步步紧逼的老辣手段,也绝不是一个市井女子能有。但那些话,却只有她这种身份性子,才说得出口!”
崔氏皱眉道,“她既是这种人,咱们又该如何对付她才好?”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只对付她有何用?裴行俭但凡对此事一丝意外,但凡对这库狄氏有半点担忧,此时早就宴请中眷裴族人,商议如何处置这笔钱帛,给那库狄氏在族中记上一功,好歹算是撕掳开了此事,也让那库狄氏有个靠山。如今却不过买了个玉镯子打发她,自然是料定我们不会声张,他便正好吞了这笔收入,我们便是对付了库狄氏,裴守约难道就能收手?这三成的契约便能作废?万一落下破绽,说不定更是中了那裴守约的连环之计!当务之急,还是要让裴守约再做不得怪!”
崔氏不由一呆,“阿家的意思是,咱们还是先对付裴守约,不必管那库狄氏了?”
大长公主沉吟片刻,冷笑了起来,“倒也不尽然。裴守约自然是第一个要对付的,只是他早已今非昔比,之前我们在长安县衙的人也曾试过几次,都是拿他无法,如今衙中可用之人都已被他打发,只怕一时半会儿更难找到下手之处,还要从长计议一番才是。那库狄氏贪财胆小,到底好对付得多,裴守约再不看重她,她也是裴守约的夫人!能一箭双雕自是最好,若不能,也至少须得给他一个教训!”
想到今年要少的那些收益,她一贯柔缓的声音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尖锐,“洛阳的产业,原本就是我父皇拿着裴仁基的名义赏给咱们府的,他裴守约还真当是他家财产不成?若不是皇兄登基后百般打压,御史盯死了这边,咱们当年何必拿出那许多来?我原本打算着让那陆娘子识趣些,慢慢把庄铺卖还给咱们,谁知她会被中眷裴的族人逼得拿嫁妆撑场面?结果裴守约把她的难产也算到了咱们头上!如今又挑唆着这库狄氏生生从每年的收益夺了三成去,咱们却过问都无法过问!若再不令他知道些厉害,他们日后岂不更会得寸进尺?”
想了半日,她的脸上的笑容愈发冷厉,“今年的芙蓉宴,咱们要格外多请些人才好!明日你第一个要去的是赵国公府,好好去请那位长孙湘和柳氏!”
崔氏念头微转,有些明白了过来,不由犹豫道,“长孙湘的身份固然最是合适,年纪是不是略小了些?再者,长孙太尉跟咱们这边毕竟有那么桩过节,平日做客也就罢了,真让长孙湘做了今年芙蓉宴的主宾,别的也就罢了,只是姑母那边只怕会是……”
大长公主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长孙湘已是十三,正是最合适的年纪。至于过节,两年多前因房遗爱一案,长孙无忌处死的也不止是一个荆王,云娘想得开也罢,想不开也罢,她如今只是裴家的女儿,早已不是什么荆王妃!咱们难道能因为她的缘故跟长孙家真的做仇?”
“算起来,自打去年起,长孙湘来这边做客便比往年多了好几回,这背后的意思,想必你也能看明白。如今也该我们有所表示了。莫说长孙湘原是我的侄外孙女,便没有这层关系,如今的情势也是无妨。若能此后得了长孙无忌的助力,我们岂会似如今般拿一个五品长安令都无可奈何?”
崔氏点头不语,她自然也知道如今的河东公府虽然在皇族宗室、高门大族乃至三省各衙门都是人脉深广,但毕竟并无朝堂高层的实权,怎能为一个已经死掉的女婿便远了权倾朝野的长孙太尉?难得对方有意交好,的确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裴云娘昔日再如何风光,如今早已被打落尘埃,便是能归本家而住,也是公爷花了诺大的力气,想来也不敢不顾大局。
大长公主又道,“从赵国公府出来,你便直接去裴守约那里,把帖子给那位库狄氏。”
崔氏不由一愣,“这当口,裴守约夫妇只怕会找个借口推了此事吧?”
大长公主冷笑了起来,“这却由不得他们!”
第116章 盛情相邀 剔透美人
看了看匣子里这两张盖了官府印章的身契,又看了看眼前这张亲切无比的笑脸,琉璃只觉得背后一阵凉风刮过,默了一默才笑道,“阿崔真是太客气了。”
崔氏摇头笑道,“与我何干?不过都是大长公主的一片心意而已。原是早该就送来的,只是这几日府中杂务太多,我一时走不开,这才耽误到今日,倒是让你挂记了。不知这两个婢子可还得用?”
琉璃微笑着长跪欠身,“琉璃多谢大长公主赏赐。公主挑的人,焉能是不好的?”那两位的确也没什么不好。这几天,琉璃依然把她们安排在不同的院子里,好言好饭伺候着,据阿霓回禀,那位雪奴丰满了一圈,雨奴却是越发弱不胜衣,各自倒是更具风姿。琉璃也曾想问裴行俭该如何处置这两位礼物,只是他这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总显得比往常疲惫,她几次话到嘴边,不知为何还是咽了下去。如今,大长公主居然把身契都送到了,此事大概也无法再拖下去了吧?
崔氏点了点头,“这就好。大长公主还有两句话想吩咐这两个婢子,不知大娘可方便让她们出来?”
琉璃笑道,“琉璃敢不奉命。”回头便对阿霓道,“你去竹院领她们过来。”
崔氏微微一笑,又从婢子手里拿过了另外一个檀香木匣,“这里还有一份礼,却是大长公主反复交代过今日便要送上贵府的,请大娘过目。”
琉璃心里微突,只能起身离席,走上几步双手接过木匣,打开一看,却是一张芳香袭人的帛片,左上角只写了人名日期,右下角则用金银丝线绣着一朵盛开的芙蓉,正是临海大长公主做东、每年一度的芙蓉宴请柬。琉璃一眼扫去,便看到了“五月二十七”的字样,是今年的夏至之期,离如今正好还有半个月。
崔氏笑道,“大娘有所不知,每年芙蓉宴最早收到请柬的,便是宴会的最要紧的客人,会安排在大长公主下首。公主记得大娘曾说过,识得的人不多,因此才让我头一个便将请柬送到府上。芙蓉宴别的寻常,长安名门才子、高门淑女却会来上不少,大娘正可乘机多认识些人,守约又是好几年不曾露面,世子与几个族中才俊都甚是憾然,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多得?”
琉璃怔怔的看着崔氏,脸上的震惊完全不用伪装:她在开什么玩笑?自打大长公主上回提到芙蓉宴,她就留心打听过一回,这芙蓉宴的确是长安城最富盛名的夏宴,一则大长公主的芙蓉池风景幽凉秀美,各种安排又奢华精雅,二则宴会历年都会云集长安各高门的才子佳人,乃是他们结交友伴、寻觅姻缘的大好良机,因此一张芙蓉宴的请柬可谓千金难换。而每年的安排在大长公主身边的几位女子,都是当年风头最盛的贵女,当年陆琪娘就曾得到过此等待遇。只是如今的她不但不是有着公主义女光环的名门淑女,只怕还是长安城最新出炉的狐媚子,让她坐在那种地方,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么?
琉璃忍不住苦笑起来,“夫人莫开这种玩笑!”
崔氏的神色里一丝玩笑的迹象也没有,“大娘此言差矣,在大长公主心中,守约原是自家子弟,与世子也没甚区别,大娘如今自然便是公主嫡亲的后辈,焉有后辈有难处,长辈不伸手提携一二的道理?大娘这样说,岂不是辜负了大长公主的一片苦心?”
琉璃忙郑重的欠身行了一礼,“大长公主的心意琉璃感恩不尽,然而琉璃原本不是高门出身,礼数欠缺,无论如何也不配坐这种尊位,届时一旦出了差错,琉璃的面子原是不关紧要,但若是损了大长公主与芙蓉宴的名声,岂不万死莫辞?请恕琉璃万万不敢领命。”
崔氏默然片刻,才叹了口气,“大长公主也说过,你若实在是不肯也罢,只是你便是不坐在首席上,届时也需多跟着大长公主一些,她才好多介绍些品行贤淑的娘子与你认识。此事你再推脱,大长公主当真是要恼的。”
琉璃心里一声低叹,只怕这才是大长公主真正的目的所在吧,先拿一个自己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情,来让自己无法拒绝这个看似合理得多的要求,她的身份、辈分都摆在那里,自己决计无法说一个“不”字,好在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总有别的回旋余地……当下也只得道,“琉璃遵命。”
崔氏点头一笑,又就芙蓉宴的一些准备事项说了一遍,什么要带上体面的婢子,要打扮得别出心裁,倒当真有几分处处为琉璃考虑的架势,末了才一笑,“那时你妹子也正好刚做了我的臂膀,我正要带她也见见世面,你们姊妹正好能说说话。”
在那种场合下与珊瑚上演相见欢?琉璃突然觉得此事充满了喜感,面上含笑感谢了几句,正想再表现一番长姊情深,却见阿霓挑帘进来,身后却只跟着雪奴一人,崔氏的脸色顿时微变,琉璃已抢先问道,“雨奴呢?她怎地未来?”
阿霓忙回道,“雨奴身子还是有些不爽,起不得身,因怕病气过人,这两日都是独住在西厢房,却不好领来见夫人了。”
琉璃皱眉道,“不是说只是热伤风么?怎么还不见好?你去吩咐管家,请个医师上门来看看才是。”
崔氏心中发沉,抬眼看向雪奴,却见她容色艳丽,神情安然,对上自己的目光,微微的点了点头,不由暗叫一声晦气,想了想还是对雪奴正色道,“你从今日起便是这边府里的人,必要谨记大长公主的吩咐,伺候好阿郎与娘子,若有半点错处,莫看你家娘子心善,大长公主却绝不会轻饶了你!”
见雪奴恭谨的应了个是,崔氏又转头对琉璃笑道,“雨奴那婢子却是个没福的,不知身子要紧不要紧?大娘适才说到热伤风,我们府里倒是有医师最长于治疗伤风发热之症,若是过几日她还不好,你只管跟我开口。她的身子事小,辜负了大长公主的一片心意却是罪过!”
琉璃忙诚恳的点头,“也好,若是过几日她还是不好,少不得来麻烦阿崔。”
崔氏又说了几句闲话,便笑着起身告辞,“还有几份请柬原是要我去送的,今日便不打扰大娘了,大长公主还盼着在芙蓉宴上见你,大娘莫忘了就是。”
琉璃起身将她送到屏门,回到堂舍时,却见雪奴依然站在当地,想到她适才的表现,心里倒是一动,索性坐下笑道,“雪奴,崔夫人也说了,从今日起,你便是这府里的人,不知你自己有何打算?”
雪奴微微一笑,红艳艳的菱角嘴弯了个诱人的弧度,“启禀娘子,雪奴既然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听任娘子安排。只是娘子若问婢子自己的主意,说来婢子对照料花木还算略有所知,这府里花木上若是尚缺人手,婢子愿分担一二。”
看着眼前这张娇花般的面孔,琉璃心里叹了口气,这位美人的要求还真是,有个性!若让她去照料这府里的花木,自己倒也没什么意见,就是不知道那些花木会不会都羞死?只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过后自然会有安排。”
雪奴顺从的行了一礼,低头退出了门口,竟是再无二话,琉璃心里有些纳闷,回头便问阿霓,“你对她可是说了些什么?”
阿霓摇了摇头,“娘子一说竹院,婢子便明白您只想让雪奴出来,去了之后,婢子只跟她说了句,崔夫人把她的身契送来了,要吩咐她几句话,她便立刻说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原来不但是美人,还是心思剔透的聪明人!难道真拿来做园丁?琉璃揉了揉额头,只觉得脑袋涨得更厉害了些。
裴行俭这一日却比往常回来得更晚一些,到上房时已近闭坊时分,琉璃见他鬓角略有汗迹,忙先端了杯用井水澎过的酪浆给他。
裴行俭接过去一饮而尽,看见琉璃站在一边,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就是崔氏又来了么,她是不是送了芙蓉宴的请柬,让你无法推脱?那一日你不是胆气壮得很,要杀要剐都不怕的,怎么如今要去赴一次宴,却愁成了这样?”
小心眼的男人!琉璃腹诽不已,瞟了他一眼,“依你说,难不成到时咱们就这么去赴宴?”
裴行俭伸手将她散下的一绺头发拨在了耳后,漫不经心的道,“以大长公主的性子,这请柬既然送到了,自然还有后手,咱们不去只怕是不成的,只是你也莫太过担忧,她不过是那些伎俩,我自会安排周全,到时你听我的便是。”
听着他轻松笃定的语气,琉璃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揽住她的腰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这几日我都没时间陪你,大概还要过些日子才会好些,下次休沐时,想不想去终南山看看?”
终南山?琉璃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忙道,“一言为定,我还不曾去过呢!”说起来,终南山算得上长安人最常去的消夏之处,只是她却从未去过,也就是上次那劳什子的斗花会时,远远的瞧过一眼。
裴行俭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低声道,“以后你想去哪里便跟我说,我定会带你去。”停了停又笑道,“上回我说过的那位同僚家里昨日已见过你的父亲,倒是颇为满意,过几日你父亲便会去提亲。”
“这么快?”琉璃惊诧的抬起了头。
裴行俭笑而不语,想到那个家中这几日不定如何鸡飞狗跳,琉璃不由也摇头而笑,只是想到另一桩事,又有些犹豫起来。
裴行俭似有所觉,低头看琉璃一眼,“怎么?还有什么事?”
琉璃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崔夫人今日不但送了请柬,还送了上次那两个婢女的身契过来,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她们。”想到雨奴那张清雅的面孔,想到当日裴行俭僵硬的背影,裴千震惊的表情,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紧张,忍不住抬头看向了他。
第117章 人尽其用 死心塌地
裴行俭的笑容慢慢的变淡了,眉头皱了起来,“原先竟是一直没送身契过来么?”又看了看琉璃,“你是不是已经为难好几天了?怎地今日才说?”
琉璃垂下了眼帘,“的确有些为难。”
裴行俭沉吟片刻,声音变得有些冷,“放心,交给我来处置,总要教她们人尽其用才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琉璃茫然抬头,裴行俭却已松手放开她,走出堂舍,对站在门外的小檀和阿霓吩咐道,“你们叫人去领崔夫人送的那两个婢女过来。”
没过多久,雪奴与雨奴便站在了台阶下面。雨奴看上去的确是瘦了一圈,微显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越发水雾蒙蒙,大概是因为紧张,身形微微发僵,雪奴却是神色平静的站在那里,只是她的身上颇有种特别的气韵,虽然不言不动,竟也自有一种风情。
琉璃不由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只见他的目光果然久久的落在雨奴身上,几乎是目不转睛,脸色虽然不似上次见到她时的僵硬,却也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心里不由一紧。
半晌,裴行俭的目光才转向雪奴,却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便淡淡的开了口,“从今日起,这两个婢女便安排到梅院住下,每个人拨两个小婢女服侍,多给她们做几身好的衣裳头面。吩咐梅院的人好生伺候,不能有一丝怠慢。”
梅园是后院里除了上房外最好的院子,这府里之前也没有任何婢女是有专人服侍的……琉璃脑子突然有些发僵,眼见几个婢子都抬起头来,小檀眉头紧皱的看了裴行俭一眼,阿霓略带关切同情的看向自己,阿燕则是神色一黯,低下了头去,她却觉得这一切似乎与自己没有一丝关系。
雨奴与雪奴对视了一眼,雪奴挑起了眉头,雨奴的脸上却露出松了一口气之后的惊喜,低头向前走了一步,深深的行了一礼,声音轻柔而充满感激,“婢子们多谢阿郎,日后定会全心全意伺候阿郎与娘子。”
裴行俭目光淡然的看着下面几个婢女,听到了这句话,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你们不必伺候我,今后只管好好跟随娘子出门。”他转头看向琉璃,“说来这些日子上门拜访的客人,你也该一一回访了才是。”
他的意思是……琉璃愕然看着裴行俭,看见他目光中的嘲讽,猛然间明白过来:原来人尽其用是这个意思——大长公主既然要在芙蓉宴上表现出对自己的百般照顾,总该让大家先看清她是如何“照顾”自己的才是!只是这雨奴长得既然如此像陆琪娘,他就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没有再多看那两位婢女一眼,裴行俭伸手紧紧握住琉璃的手,转身走进了上房。他的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危险的信息,琉璃心里一突,忙回头吩咐了一句:“让厨下赶紧把晚膳上了。”却见阿霓和小檀还有些发愣,阿燕脸上已露出了笑容。
帘子刚刚落下,裴行俭手上微一用力,便将琉璃带入了怀里,低头紧紧盯着她,“好一个贤惠的娘子,你如今不想着如何好好跟我认个错,竟还想着要用晚膳来声东击西!”
又要秋后算账了,琉璃心里一声哀叹,抬头看着他,无辜的睁大了眼睛,“我哪里错了?我分明一个字都没说。”
裴行俭屈指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弹,“还用说什么?你对我不放心已是最大的错。那几个婢子那样想也罢了,你竟也和她们一样看我?你倒说说看,我该怎么罚你?”
琉璃胸口微涩,忍不住低声道,“你不是已经罚过我了么?”刚才他分明是故意那么说的!
裴行俭好笑的看着她,“又胡说了!我不过是想看看那几个人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适才不已经跟你说了要让她们派上用场么,你转眼便一丝都不记得了?你日后得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总该比旁人多信我一分才是。”
琉璃默然无语:若只是雪奴,她再天姿国色,自己大概也不会如此乱了方寸,把他的话想歪了。但那位雨奴却不一样,他要真没什么心思,怎么会盯着她看那么久,眼神又是如此不同?想了片刻,她还是抬起头来直视着裴行俭,“我听说,那个雨奴长得跟琪娘姊姊很像,是真的么?”
裴行俭脸色微凝,点了点头,“是很像,可是再像,她也不是。”
他看着琉璃,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琉璃,没有跟你早些说清楚,是我的错。早在前几日在看到那个手镯时,我便该跟你说,但那时我却不知如何开口,又想着不如日后有机会再细说,却没料到,她们竟是早有布置,步步紧逼。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所谓日后,所谓没料到,不过是我自己太过怯懦。”
“我这一生之中,最对不住的人,便是琪娘。起初是懵懂粗疏,不知珍惜,自以为是,后来则是大错已成,永生永世都无可挽回、无从弥补。因此早些年,我甚至有些不敢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也一直不愿与任何人提及当年之事,大约是落在了那些人的眼里,这才让她们有机可乘。只是那两天在外面时,我已经想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看清楚比不敢看,或许要有益得多。我原想着回来就处置此事,结果那日进门被你一吓,这几日又一忙,竟是忘到了脑后。”
“琉璃,你放心,今日我已然看得很清楚,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一味回避,我不会让你再担心!”
琉璃怔怔的看着他:原来自己全然想错了,他并不是还在逃避,而是真的已经放下了……她努力抑制着嘴角的笑意,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眼里已经闪动着璀璨的光芒。
裴行俭微笑着低头吻上了她的眼睛,“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嗯?”
琉璃轻轻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帘外却响起了阿霓的声音,“娘子,晚膳已是得了,现在便端进来么?”
琉璃笑着退开了一步,扬声道,“进来吧。”
阿霓几个满面笑容的端了食盒进来,一样样在案几上布置好,裴行俭一眼扫了过去,眼睛不由一亮:当中一个八寸的银碗里,是一片碧圆的新鲜荷叶,荷叶里盛着微绿的凉羹。待盛到小碗中尝了一口,果然米糯汁清,带着一股荷叶的芳香。不由笑道,“你怎么想起用荷叶入羹?果然别有清香,真该让恩师来尝尝!”
琉璃原是因为裴行俭近日似有些苦夏,食欲不振,才特意吩咐厨娘做的这份荷叶羹,见他喜欢,心情更是大好,听他提及苏定方,也笑了起来,“倒是不知义父这般讲究的人,在军中会如何用饭。”
裴行俭摇头一笑,“恩师在军中倒是从不讲究饮食。”
两人安安静静的用过了饭,裴行俭漱过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坐在那里有些出神。他这几日常是如此,琉璃想到自己前几日的多虑,忍不住自嘲的一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起什么了?”
裴行俭回过神来,“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朝廷接到了急报,吐蕃叛乱,声势很是不小,当时便想起了恩师,他是曾随卫公征战过东突厥的,对那边还算熟悉,也不知恩师如今在高丽那边如何了,按说两军交接,也就是这些日子的事。”
永徽末年的吐蕃叛乱?琉璃隐隐有些印象,随口便道,“义父自然是旗开得胜,说不定回师之后还要出征吐蕃呢!”
裴行俭不由哑然失笑——大唐如今虽说名将凋零,却也不至于朝中无人到让恩师刚出征了高丽,回头还等着他平定吐蕃,只能点头笑道,“但愿如此。”转头看见阿燕几个已经收拾了东西退下,才对琉璃道,“崔氏送的那两个婢子里,貌美些的那个是风尘中人,这等人最识时务,大约不用太操心,你吩咐人多注意另一个便是,若是有什么异动让你拿不准主意,记得告知我一声。至于你身边这三个,小檀也就罢了,阿霓只怕心里依旧未曾真的拿你当主人,至于那位阿燕,这两日你若是得闲,不妨问问她日后有何打算,若能成全便成全了也罢。”
雪奴出身风尘?想起她那一身的风韵诱惑,琉璃不由恍然点了点头,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他看得更明白。阿霓自然不曾拿自己当主人,至于阿燕,她应当是有些来历的,自己一直也有些好奇,到底没好意思去追问一番,裴行俭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正想得出神,突然腰上一紧,便听裴行俭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些事明日再想也不迟,我先去外院处置些事务,待我回来时,你最好已经想清楚,怎么跟我赔这个不是。”
琉璃一怔,脱口道,“明明你也有错!”
裴行俭点了点头,笑得更是愉悦,“好,那咱们就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
第二日醒来时,琉璃才发现日头已高,裴行俭不知何时走了,自己竟熟睡到一点感觉也没有,想到昨夜他的那番“算账”,脸上不由又有些发热。好容易收拾了心情,起床梳洗了一番,在镜子里看见小檀笑得与平日不同,心头更是一阵发虚,忙填了几张帖子,让她出去打发人送到各个府上。待到阿燕照例来回报采买账务事宜,只觉得她的笑容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明朗,略一犹豫还是道,“你办完事后,到书房来一趟。”
半个时辰后,琉璃把昨日勾了一多半的婴戏团花图案画完,转头才看见阿燕已敛眉屏息的站在门口,忙放下了笔,“你来了多久了?”
阿燕低头答道,“不过是刚到,见娘子在忙,没敢打扰。”
琉璃将图样收到了箱中,看见里面那薄薄的一叠,简直想叹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些图样才能派上用场了。定了定神,转身对阿燕笑道,“我叫你来,倒也没什么要紧之事,只是这些日子多亏了你,我才能这般日日偷闲,原想赏你些东西,却不知你到底喜欢些什么,或是有什么心愿,说来你也在我身边一个月了,我从不曾问你这些,索性今日便问上一问。”
阿燕走上几步,微微曲膝行了一礼,“为娘子分忧,原是婢子的职责所在,阿燕不敢领赏。说到心愿,婢子不敢欺瞒娘子,婢子原是有份执念,只是如今便是不提也无妨了。”
琉璃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不由笑道,“这话我却是不大明白。”
阿燕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竟是出奇的明澈,“婢子一直不曾禀告娘子,婢子原是掖庭出身,打小便是伺候高阳公主的,帮公主掌管了几年库房。”
琉璃忍不住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阿燕竟是那位深受唐太宗宠爱的高阳公主身边的宫女?而且还是从小就跟在身边掌管账目的心腹!难怪她不但能写善算、心思缜密,见微知著的能力比阿霓、小檀更是不止高出一筹,只是,两年前那场谋反案后,她应该被重新没入掖庭才是,怎么会流落市井?
阿燕不待琉璃发问,便淡淡的笑道,“婢子是三年前被公主发落的。当时公主让婢子去伺候驸马,婢子却逆了公主与驸马的意思。公主盛怒之下将我赶了出去,房府的管事便将我发卖到了西市的口马行,因此才到了安家。”
琉璃顿时想起了那一对夫妻的古怪行径:公主偷情时驸马房遗爱甘愿放风,而公主也大方的把身边的侍女赏给了这位识趣的房驸马,两人也算互相体谅、相安无事,没想到阿燕竟也得到了这般“待遇”。说起来,此时的婢女原是根本无权拒绝男主人的要求,更别说是违抗男女主人两个人的意思,也难怪她会被公主一怒之下发卖出去……
阿燕的声音依然平静,“好教娘子得知,当年之事并非奴婢不识好歹,只是婢子原是大户人家的婢生女,又因家中获罪而成为奴婢,此生并无他求,所愿不过是不必伺候男子,亦不在这世上留下血脉,令他再受婢生子女或奴婢的痛楚。”
琉璃怔然看着阿燕,心里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半晌只能叹了口气,“你放心,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凡你跟我一日,此事便全由你自己作主,我绝不会为难你。”
阿燕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温暖,“婢子知道!”她这些天察言观色,倒是可以断定自己如今跟的这位娘子绝不是高阳公主那样的人,对待下人那种奇异的平和感似乎是与生俱来,但那位阿郎她却实在看不透,直到昨日他面对那样两个婢女都是那般轻描淡写的打发了,她才相信,这位阿郎也绝不会是她以往遇见的那些郎君,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
她往前走了一步,“娘子若是信得过婢子,阿燕愿伺候娘子去参加芙蓉宴。”
第118章 再见裴炎 小道消息
半个月不曾下过一滴雨,五月的长安城顿时有了几分盛夏的感觉,从长安正南门明德门通往终南山的大路上,车马便一日日的多了起来,待到十九日午后,装饰华丽的马车与鞍笼考究的骏马更是愈发络绎不绝。
琉璃坐的马车已离开长安城十几里地,路边槐树渐稀,车厢被阳光烤得久了,变得犹如蒸笼一般,小檀和阿霓不时微微挑起车帘,让风能吹进来些许,饶是如此,两人依然很快便满脸是汗,连平素最不怕热的琉璃,也觉得背上有些发黏了。
小檀忍不住叹气,“早知今日这般热,倒该像于夫人她们一般留在府中了。”
阿霓笑道,“再忍一忍,过了这段便好得多,再说苏府里如今不定热闹成了何等模样,于夫人多半正在羡慕咱们清闲呢。”
想到昨日苏府的那通门庭若市,琉璃也笑了起来,点头道,“正是,义母昨日还悄悄跟我说,她怎么不知自家竟有这许多的亲朋故旧。”
十八日晨间,高丽那边便传来了捷报,唐军一举破敌,斩敌数千。苏定方的府邸顿时成了长安城第一等的热闹处,琉璃去的时候,堂舍里几乎已无处落坐,于夫人和罗氏跑前跑后、脚不沾地,琉璃忙也上前帮着招待认识的亲眷,笑得脸都酸了,到日落闭坊前才清净下来。她还问了于夫人要不要她今日也过去帮忙,于夫人笑着推了她出去,“我们是走不开了,你和守约还是好好去散散吧!”
车里三人说笑了一阵子,外面突然传来了裴行俭的声音,“是不是热得厉害?你们把几处帘子都打起来吧。”
小檀巴不得一声,把车帘和窗帘都挽了半边起来,车行中清风拂面而来,果然凉爽了许多。只见道路两旁停驻的车马随处可见,又有华衣男女在远处树荫下铺上了随车携带的茵席或是马鞍下的障泥,闲坐乘凉,不时有箫笛琵琶之声随风传来。
琉璃见外面日头依然毒辣,便转头对车窗外的裴行俭道,“不如咱们也寻处树荫歇息片刻?”
裴行俭抬头看了一眼,笑道,“还好,前面便是裴都尉家的别院,如今路上车少,过了别院,不过一刻钟便到,咱们还是到庄子上再歇息。”
这就到上次来过的别院了?琉璃不由抬眼仔细看了几眼,前面隐隐可见一带白墙灰瓦的矮墙,似乎就是印象里的那处园子。想到裴行俭已递了帖子,明日多半还要故地重游一番,拜访那位刚刚被擢拔为监察御史的裴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却也知道,莫说裴炎,便是裴如琢,自己迟早也需要打交道……
马车转眼便到了别院门口,却见前面一队人马正拐弯向别院门内而去,一匹高头大马却突然回头向路上跑了过来,琉璃看得明白,马上那身穿青袍之人竟然正是裴炎,两年不见,他的模样几乎没变,眉目间依然是一片清冷端严。裴行俭也催马迎了上去,两人到相距四五步时同时勒马,裴炎抱拳道,“守约兄,好久不见。”
裴行俭的声音微带笑意,“真是巧了,子隆一向可好?”
裴炎淡淡的一笑,“托福。”目光扫过裴行俭身后那两辆车帘半挂的马车,“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守约兄,路上如此炎热,不如来寒舍休整片刻?”
裴行俭想了想,点头笑道,“也好,择日不如撞日。”
琉璃坐的马车拐了个弯,跟着前面的马车进了别院,这一次却没有在那石屏前停车,而是沿着一条碎石路往里又走了一盏茶工夫,才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
前面马车上的人早已静静的等在门口,琉璃忙下车快步走了过去,只见当中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着月白色罗衫,淡眉细目,容颜娟秀,神情娴静,只是脸颊微陷,带着几分病容。看见琉璃走过来,微笑着迎了一步,微微屈膝,“今日真是巧了,原想着明日才能见到阿嫂的。”
琉璃便知眼前这位正是裴炎的夫人崔氏,虽然与河东公世子夫人同姓,却是出自博陵崔氏的旁支,地望身份都不及那位清河崔氏的正支嫡女,忙笑着还了一礼,“今日冒昧前来,打扰夫人了。”
崔氏目光在琉璃身边的两个婢子身上略微一转,突然看见从后一辆车下来的雨奴和雪奴,不由呆了一下,足足过了一息的时间才回过神来,一面向里让琉璃,一面便道,“哪里的话,相约不如偶遇,只是寒舍简陋,又多日不曾收拾,未免让阿嫂见笑。”
崔氏惊诧的神情这几日琉璃早已见得多了,十四日去赵国公府拜访杨十六娘时,恰好她的几个妯娌也在,有一位甚至指着雨奴尖叫了一声……琉璃随口客套了几句,突然觉得崔氏身边有道目光略有些异样,定睛一看,却是来自紧跟崔氏的一位穿玉色衫子的美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十二娘,看上去比两年前似乎丰腴了不少,减了几分灵秀,却多了些妩媚,便向她含笑点了点头。
崔氏注意到了这一幕,轻轻一笑,也不做声,倒是卫十二娘笑着行了一礼,“库狄夫人,好久不见了。”
琉璃点头笑道,“正是,一晃两年多都过去了,十二娘一向安好?”
卫十二娘微笑着欠了欠身,“不敢与夫人相比。”
崔氏回头看了卫十二娘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琉璃却只当不觉,“十二娘太过客气,哪里敢当夫人二字。”随即便对崔氏笑道,“这夫人和阿嫂,琉璃都听着有些生疏……”
崔氏点头一笑,“听说阿嫂是家中长女?”见琉璃点头,才道,“我排行第三,小名岑洲,因族中三娘有四五个,略熟些的人便叫我岑娘。”
说话间已经到了别院的上房,崔岑娘打发婢女领着琉璃去梳洗,自己带着卫十二娘等进了里间,十二娘便笑道,“真是富贵养人,这库狄大娘倒是比当年更出落了,怪道如今都在传她是狐仙般的美人。”
崔岑娘淡淡的道,“我却没看出她有何特别之处。倒是跟在她身后那两个婢子,有一个当真是一身狐媚,另外那个更是唬了我一跳,原便听人说生得与裴明府原先的夫人有八九分相似,今日一看,竟是丝毫没有夸张。”
卫十二娘笑道,“听说那两个婢子都是临海大长公主送的,前两日玉娘来时不是说过,此次芙蓉宴,库狄氏竟因为原先那陆氏的缘故,也求着大长公主要坐首席,大长公主因抚养过裴守约好几年,不好扫他面子,到底给库狄氏安排了次席,她竟还不满意。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大长公主才要敲打她?”
崔岑娘并不接话,只闭目任婢子们伺候着净了手面,才淡然道,“玉娘不过认识那位世子夫人的妹子,又知道些什么?芙蓉宴帖子送出才几天?这样的婢女是说有便有的么?看那两人的打扮气度,只怕如今在那府里,库狄氏也做不得她们的主。”
卫十二娘忙道,“大长公主不是裴明府先头夫人的义母么?库狄氏入不得她眼也是常事,库狄氏如今这般带着她们四处走动,竟也不忌讳?只是娘子说得也是,这奴适才也注意看了,那两个婢子身上穿的竟是单丝罗,一个脂光粉艳,一个又是娇怯怯的,倒真是全无半分婢子的模样!”说着,忍不住看了自己身上的绢衫一眼,眼神微暗。
崔岑对着铜镜轻声吩咐,“给我重新梳个简单些的发式。”过了片刻才悠然道,“说来这人的命数原是注定的,前日我还听程家姊姊说起,她家那位名声在外的堂姊竟是说给了这库狄氏的父亲做继室,这才知道,库狄家有位妾甚是阴毒,库狄氏原是家中唯一的嫡女,几年前母亲去世,她倒是孝顺的,一时伤心得有些糊涂了,那位妾竟乘机说她得了痴症,将她在柴房里关了整整一年!库狄氏两年前逃到了舅父家中,不知怎么的又得了应国公夫人的眼缘,一步步的才有了今日,外人看着是风光了,究竟如何却也难说得很。”
卫十二娘惊讶的掩住了嘴,“此事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论起来,咱家那位库狄庶母不正是这库狄大娘的姑母,她竟会半分不知?我倒曾听她提起过这位库狄大娘,却是没什么好话的。”
崔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正是因为这位库狄庶母,她对这位库狄大娘倒是略多了几分好感,无论如何,一个女子不愿听姑母摆布与人为妾,还算是有些骨气,嘴里淡淡的道,“这等事情,只怕编是编不出来的。”程家如今把此事到处宣扬了出去,自是为了自家那位有悍妒之名的女儿着想,但那样的毒妾,却是怎么对付都不为过。说起来,这世上的娇妾美婢,有几个不是想着得寸进尺的?例如家中那位庶母,例如身边这位十二娘……
卫十二娘忍不住又低声嘀咕了一句,“若是库狄家的家风如此,我怎么听说,河东公府还大张旗鼓的纳了那库狄大娘的庶妹为媵妾?”
崔岑娘恍如未闻,低头挑选起首饰来,好容易才选中一根水晶鹦鹉的钗子,对镜子看了一眼,“这水晶钗头原是透亮的才好,别的却未必了。”说完站起来便往外走,突然又回头道,“你回去好生梳洗歇息,不必到前头伺候。”
卫十二娘恭顺的低头,“多谢娘子体贴。”待崔岑娘带人走出了屋子,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崔岑娘到了正厅,过了片刻,婢女便领了琉璃过来,只见她已换上一身素雅的浅青色衣裙,越发衬得面孔莹白如玉,便笑道,“见了大娘才知晓,原来世上真有傅粉太白之事。”
琉璃摇头轻笑,“岑娘过奖,琉璃既无青丝,肌肤若是再黑些,岂不教人难以分辨哪里是脸?”
崔岑娘一怔,好容易才忍住了笑,两人坐下说了几句闲话,渐渐说到饮食上,琉璃便说起近日自己琢磨着做出的几道新鲜菜色:荷叶羹、炸荷花、莲糕……崔岑娘听得渐渐来了兴致,一一讨教了做法,又叹道,“这园子里倒也种了两年的白莲,我竟从未想过要用来入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