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高僧风采 婚前采购

站在琉璃身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中等个头,微圆的一张脸孔,长眉细目,五官端正平凡,衣履简单洁净,皮肤却略显粗黑,看着十分寻常,和那奇异的声音似乎完全对不上号。

琉璃忙还了一礼,正不知如何称呼,窥基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本来略显张扬的神色已经全然收敛,肃容行了一礼,“师父。”

师父?唐僧?琉璃看着这个面目寻常的僧人,下意识的说了句,“玄奘法师……”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玄奘此时早已名满天下,倒也见惯了这般神情,微笑道,“不知檀越对此画有何见教?”他的面貌虽然平凡,但声音却浑厚柔润到了极处,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也带着某种特殊的韵律,令人不由自主的只想听他说下去。

琉璃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问自己对这壁画有什么意见,忙道,“此画结构精严,笔触流利,想来是阎师的手笔?”

玄奘点了点头,“檀越好眼光。”心下倒是恍然。适才他译经有些疲惫,出来随意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位女子正对着这壁画发呆,脸上的表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他见过众人对着佛像、对着佛塔,乃至对着佛经露出这样的表情,却从没见过有人会对着一幅绘制着世俗人物的经变壁画如此满脸崇敬,却原来她痴迷的并不是图像上的故事,而是这画像本身。他忍不住摇头一笑,又看了琉璃一眼,注意到她的一双眼睛,眉头不由微微一动。

裴行俭此时也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向玄奘行礼问好,玄奘却是在窥基的房中见过他两次,点头一笑,“裴檀越今日倒是得闲。”突然又道,“这位女檀越可是尊夫人?”

裴行俭一怔,还是含笑点了点头,玄奘回头看了琉璃一眼,淡淡的一笑,“尊夫人颇具慧眼,日后与佛门只怕有些缘分。”

此言一出,裴行俭和琉璃都愣住了,玄奘却只是向两人微微颌首道了句告辞,便转身不紧不慢的走向了院外。窥基上下仔细看了琉璃两眼,半响才叹道,“家师从无虚言。”

裴行俭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玄奘法师言下无虚,眼前他这个本来叫尉迟洪道的表弟便是最好的证明——洪道的母亲裴氏是裴行俭的远房姑母,两人虽差了几岁,性格却十分相投,洪道还没未入弘文馆之前关系便极好。洪道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玄奘法师,便被预言会入佛门弘法,当时他还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学给了裴行俭听,没想过不到一个月,先皇竟然下旨令他出家!头几年,他胸中愤慨,出家而不受戒,出门必带一车佛经、一车酒肉、一车美女招摇过市,人人都知道大慈恩寺里有这么个三车法师,后来却越来越入道,去年又受了足戒,成了地地道道的窥基大僧!

看着琉璃颇有些茫然的表情,裴行俭只觉得心里发紧,几乎想拉着她就走,窥基也看出裴行俭脸色不对,笑道,“守约你也莫担忧,都说了是日后,谁知是几十年后?至于有缘,谁知又是何种缘分?”

琉璃已经回过神来,忍不住暗自摇头,她能跟佛门有缘才怪,玄奘又不是李淳风,他的话也能作数?转头对裴行俭笑道,“这大慈恩寺还有什么好壁画没有?”

裴行俭看着她若无其事的笑颜,脸色微缓,“我倒是没留神过这个,只知道这西院里有一处不大的牡丹花圃,花种极好,倒是在寻常香客不会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眼睛一亮,“我们这就去!”

这一日,待得夕阳欲坠之时,琉璃已经在窥基的向导下,将大慈恩寺那些游客难至的好景致看了五六处,心满意足的坐上了回家的车子。她今日到的地方有些连裴行俭之前都没去过,那些牡丹倒也罢了,细细看来毕竟远不如后世的名品,倒这寺里有一些林泉设计颇为雅致,让她恨不得在家里也学着做一两处出来。

裴行俭却是比平日都要沉默一些,琉璃隐隐猜到了一些原因,当着窥基却不好说什么。两人到了长兴坊苏府门口,裴行俭拍马到了马车的车窗边,低声道,“琉璃,今日太热,我有些想喝你做的百岁羹了。”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今日我便让厨下准备百岁羹配如意卷如何?”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笑容,“好!”

看着他催马而去的背影,回味着他话里的意思,琉璃不由摇头一笑,心里却忍不住也有些甜丝丝的。

回到苏家的上房,于夫人正与罗氏在西屋翻看着刚从库里找出的几匹轻纱,商量着应该用哪种糊窗。于夫人一见她便点头,“你今日着实是出去得好!”

琉璃想了想笑道,“可是有不速之客上门?”

于夫人不由拊掌大笑,“你倒真是越来越像守约了。”

罗氏也笑嘻嘻的抬起头,“可不是,是上次来过的那位郑夫人的大儿媳,说是想着你们好事将近,又是得了一座宅子,只怕下人不够,要给你们送几个下人,说是收拾车马、端茶倒水都极为妥帖的。”

琉璃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母怎么说?”收拾车马,就是可以知道他们外面的行踪,端茶倒水,就是能够听到内宅的消息,这位族嫂,还真是够贴心的!

于夫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能怎么说?自然是说这些事情自有我这当义母的为你操心,让他们不必破费了!”

琉璃哑然失笑,她的这位义母对着郑夫人都能当场翻脸,别说是个小辈。郑夫人大概是打谅着自己既然要嫁入裴家,就不敢对堂嫂太过失礼,才派了儿媳来这一趟的吧,没想到却是撞到了于夫人的枪口上。

不知是于夫人的震慑力无穷,还是郑夫人那边有了新打算,接下来几日却是安然无事,琉璃倒是打发阿霓回武府问了两次消息,阿霓回来便道,老夫人这些日子还是在宫里的时间居多,每次回来都十分匆忙,只让琉璃安心待嫁就好。又带回了两对宝相花金玉钗,说是武昭仪也听说了琉璃出嫁的日子,特意让老夫人带来赏给她的。琉璃忙满面感激的收下了,问得昭仪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精神差些,叹息了半日才罢。

转眼便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果然便有西市贱口行的一位掌柜领了八九十号人上门。于夫人便让那些奴仆分门别类三五个一拨的进来,一律先是站立行礼,开口问好,然后走上几步,自行禀告年纪籍贯专长……琉璃对上那些或讨好,或打量,或茫然的目光,心里忍不住有些异样,于夫人与罗氏却目光锐利的上下打量着这些奴仆,偶然问上几句,看中的等在一边,没看中的直接打发出去。

足足挑了一个多时辰,选出来四十多号人,有下人回报裴明府已经到了,于氏顿时舒了口气,让掌柜把人带到外面让裴行俭再看一眼,回头对琉璃笑道,“守约看人目光最准,省得咱们再费那精神。”

果然不到三刻钟,那位掌柜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身后只跟了二十来人,于夫人与罗氏都笑了起来。将这些人问明了身价和名字,按原本的单子对了一遍,却是外院茶水和内院针线上还缺了几人,再者上房伺候的婢女还差了两个。于夫人便叹了口气,“这上房伺候的人最是要紧,不如你看这些婢子哪几个还顺眼,阿母便送给你。”

琉璃忙笑道,“阿母已经送了女儿两个厨子四个帮佣,可是帮了大忙,这上房的婢子明日慢慢挑就是了,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琉璃再厚颜讨两个也不迟。”心里打定主意,明日怎样也要挑到人。苏定方如今一走,也带走了不少健仆,苏家内院厨房的人的确是太多了,但别处人手也不过刚刚够用而已,她怎么能给于夫人她们再添麻烦?

那掌柜也笑道,“夫人放心,明日某必然多带些人过来,务必让夫人满意。”说完停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家郎君好生厉害,明日可还要他来挑一遍?”

于夫人和罗氏异口同声道,“那是当然!”

掌柜顿时苦了脸——那位郎君看着也笑吟吟的,怎么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人里最得用的都挑了出来?便是他自己动手,也未必能挑得更好了。不过这一笔生意原是东家吩咐过要好生伺候的,买主再挑剔他也没地方抱怨。想到此处,只得行了礼,带着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眼见这掌柜带着所有的人转眼便走得干干净净,琉璃不由纳闷起来,忍不住问于夫人,“阿母,价钱既然已经谈好,怎么掌柜又把人都带回去了?”

于夫人怔了怔才笑了起来,“这奴婢买卖原是不比其他,决计不能私下购售。掌柜今日回去要先找到五个保人,明日开市后与保人们一道把我们看中的人都带到市丞那边,交上私契,待官吏验明了正身,立了市劵,再来与我们交割,若买卖奴婢无这市劵,我们这两边可都要挨官家板子的。再者,有了市劵,三日之内,发现这些奴婢不好,咱们还可以退掉;若有逼良为贱之事,更是可以告到官府,让他们和保人入罪。”

琉璃心中不由一声感叹,忙点头记下。第二日下午,这掌柜果然便带了奴婢、市劵和另外三十来个奴仆过来,好歹又挑了八九个,那边一箱箱的绢帛也运上了马车。此时一名寻常奴婢的身价从几十匹到一百匹绢不等,三十个奴仆便是一千多匹绢,估计足足要拉好几车,琉璃一面庆幸裴行俭原来还存了些家底,又忍不住琢磨,她的那些舅舅表哥们在丝绸之路上做长途生意,难道要自备十几辆马车拉钱帛?

这三十多个奴仆一买,便算是完成了婚前最大手笔的一次采购,到了四月,裴行俭那边正式搬进了新居,琉璃这边的嫁衣、嫁妆也渐渐的准备齐整,四月十六这日一早,天门街的晨鼓刚刚响起,一辆马车从苏府大门出来,直奔崇化坊库狄家而去。

第98章 铺房之日 陪嫁风波

库狄家上房东间和东厢的两间屋子,如今已被箱笼装得满满当当,除了几个月前裴行俭送来聘礼中的那些钱帛等物,还有琉璃从宫中带回的那些绫罗锦绣,以及武府、苏府托人送的绢帛,都用大红的绸缎装点着,还打了花结,看着便是一片喜气洋洋。

库狄延忠在几个屋转着看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曹氏却不由回头横了阿叶一眼,只觉得她最近实在笨得厉害——平日偷懒的那点刁劲到哪里去了?给那贱人收拾嫁妆箱笼,用得着这么下力么?

回头看了那一片红色,她只觉得刺眼,忍不住皱眉道,“这却是多少抬了?”

库狄延忠正在吩咐清泉把明日要用的马鞍和行障再收拾一遍,又在看天色,这个时辰了,琉璃若是比请来铺房的女眷还来得晚……听到曹氏这话,叹了口气,“也不过三十多抬。”

曹氏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大娘带回来的丝缎实在难得,我思量着不如匀两箱蜀绣给珊瑚做嫁妆,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东西,日后珊瑚拿出来做衣裳或是打发下人都会多些体面。”

库狄延忠沉吟片刻,摇头道,“这本是圣上和昭仪赏给琉璃的东西,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你若有这心思,不如跟她好好商量。”

曹氏一噎,跟她商量,她能同意才是怪事!忍了忍还是笑道,“那待会儿大娘回来了,不如大郎跟她说一声可好?这家里,她原也只听你的吩咐。”

库狄延忠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这种妇人事务我怎么好插嘴?”

曹氏不由拉下脸道,“奴家阿兄不还送了两个婢女过来,也是要匀一个给大娘的,难道一个婢女还值不得两箱蜀绣?”

库狄延忠愣了愣,想起那两个端庄清秀的婢女,到底还是摇头道,“你家阿兄送的,琉璃她肯不肯要还是两说。”

曹氏冷笑一声,“哪有出嫁不从娘家带婢女的道理?她不要那个婢女,难道让阿叶跟了去?”

库狄延忠一时倒是有些接不上话来,也是,哪有女子出嫁不从娘家带一两个奴婢帮衬的道理?但家里年纪合适的女仆就阿叶一个,无论相貌礼数,她都上不得台面,跟琉璃关系也不佳,无论如何也不合适……正在踌躇,便听门口普伯叫了一声,“大娘回来了!”

库狄延忠心里一松,没多久,门帘一挑,琉璃面含微笑走进房来,库狄延忠一眼却注意到了她身后的婢女,认得前几回也是这位婢女跟着琉璃一起回来过,心下明白,这多半是应国公府那边送给琉璃的陪嫁了,倒是松了口气。曹氏也拿眼睛上下看了阿霓一遍,见她生得匀净大方,不由微微一皱眉。

琉璃见这两人都在看阿霓,心下顿时警醒起来,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上去见了礼,库狄延忠连连说了几个好,又让阿叶赶紧去拿酪浆。

说了几句闲话,曹氏便笑道,“如今家里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就等大娘回来。只有一桩,你明日出嫁,按理还要从本家带个婢子才好看。”

琉璃目光一转,看见阿叶正挑帘进来,展颜笑道,“庶母可是想让阿叶跟琉璃过去?”

阿叶眼睛顿时亮了,目光便往琉璃身后的阿霓身上扫,看她身上穿的簇新绿绫裙子,又看她头上的鎏金钗……

曹氏忙摇头,“阿叶生得粗蠢,性子又笨,也不识礼数,哪里配当陪嫁!原是我上回到你大舅父家里,大舅父听说了你们姊妹的婚事,特意从家里挑了两个最出挑的婢子,说是送给你们姊妹做陪嫁,日后也好助你们一臂之力。”说着便对阿叶道,“你去把绮儿绫儿叫过来。”

我舅父?琉璃心里冷笑了一声。只见阿叶的一张脸早挎了下来,把酪浆往案几上一放,闷声不响的走了出去。片刻后从外面进来两个婢女,都是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秀,身形微丰,进来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后,便温顺的垂眸站在那里,虽然也说不上哪里出色,全身上下却无不妥帖到了极处。

琉璃不由淡淡的笑了起来,心头雪亮:这种婢女,绝对不是曹氏阿兄那种乐官家里能调教出来的,河东公府塞人的本领果然比中眷裴的那位郑夫人高出了一筹!

曹氏见了琉璃的笑容,心里顿时定了两分,笑道,“这两个婢子看着容貌是普通了些,但都是能写会算的,难得看体态也都好生养,做陪嫁最合适不过……”

琉璃一阵微恼,反而赞叹的点了点头,“的确是好,一看就是极妥当的,”见曹氏已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才叹了口气,“只是既然是珊瑚舅父的美意,琉璃怎么能沾妹子这种光?自然还是都给了珊瑚才是正理。”

曹氏心里一突,忙道,“舅父送这两个婢子时便说了是你们姊妹一人一个的,你们如今都是要嫁入高门,身边怎么能没两个帮手?”

琉璃微笑道,“庶母此言差矣,珊瑚要进的河东公府才是正经高门大户,自然要多带两个帮手,琉璃那边人口简单,倒是不必浪费此等人才!”

曹氏赶紧摇头,“珊瑚过去又不用做什么,你去却是要当主母的,哪有当家主母带着一个婢女出嫁的道理……”

琉璃正想说自己已经买了婢女,只是库狄家院子小,不方便带回来,就听门口站的阿叶大声道,“史娘子和七娘子来了。”

库狄延忠正听着她们一来一去的有些不耐烦,忙站起来道,“琉璃,阿爷请了安家大舅母和你表姑来帮你铺房。”

琉璃自然知道,按理,成亲的前一日,女方家要出人去布置新房,库狄延忠请的大舅母史氏和表姑库狄七娘,关系与自家虽不算密切,却是亲戚女眷里最有体面的两个,人选还算妥当,当下也就笑着点了点头,“阿爷费心了。”

库狄延忠和曹氏当下迎了出去,就听库狄延忠笑了一句,“怎么烦劳你们带了这许多人?”一个不熟悉的女子声音笑道,“我只带了两个,这些都是史娘子带的。”门帘一挑,两个打扮得极富丽体面的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琉璃认得那个高个儿褐色头发的正是见过一面的大舅母史氏,另外那个想必就是嫁了一个流外小官的表姑七娘,忙恭恭敬敬的上去见了礼,将两人让到东边坐下。这两人自然好生夸奖打趣了琉璃一番,七娘便注意到了屋里站着那两个女子,认得并不是库狄家的下人,笑道,“这可是阿兄给大娘装备的陪嫁?看着倒是妥当的。”

曹氏忙道,“正是大娘的大舅父特意挑选了,准备给她们姊妹俩的。”

看着史氏一怔之后蓦然变掉的脸色,琉璃差点没绷住笑了出来,忙正色道,“庶母,是珊瑚的大舅父才是!”

曹氏一见史氏的脸色便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想着如何圆过去,被琉璃这样挑破一说,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库狄延忠忍不住也瞪了她一眼。史氏原本便有打算,当下更是脸沉如水,淡淡的道,“此事琉璃的大舅父正好也想到了,今日我带的这些婢子原也不只是为了铺房,大娘若是还缺陪嫁婢子,外面那八个婢子你随便挑。若是觉得都不好,你还有七八个表兄,家里总能挑出两个妥当人来!”

曹氏想分解几句,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那边的反复交代,一张脸已由红转白,琉璃心里微动,笑道,“舅母家的,自然都是好的。”

库狄延忠心里恼火曹氏说话无礼,此时也只能笑道,“这不是让大舅太过破费么?”

史氏微笑着看了曹氏一眼,“都是当舅父的一点心意,大郎莫不是还要厚此薄彼?”

库狄延忠一愣,只得苦笑了一声,琉璃忙站起来道,“琉璃多谢舅母赏赐。”

史氏脸上这才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跟舅母还有什么客气的!”回头便吩咐身后的婢女,“让她们都进来!”

眼见一溜八个年轻的婢女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琉璃一眼便看到了倒数第三个那熟悉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念头微转,索性问道,“大舅母,小檀怎么到了你这里?”

史氏笑道,“你大舅父既然有这个心,自然也问过另外两个舅父,这八个婢女里这小檀是伺候过你几个月的,还有这头一个叫阿燕的,虽然年纪大了点,筹算却是极精,帮我管了两年的采买,比账房也不差什么。另外几个也是在咱们安家做了多年,又都是单买进来的,正能一心一意伺候你。”说着便瞟了一眼曹氏,“大娘,你也是有舅父的人,少说也要选两三个才是!”

琉璃看了看那个“年纪大了点”的阿燕,只见她也不过十八九岁,神色安静,看模样却不大像昭武人,心头明白,这个才是大舅父家精心挑选给自己的婢女——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还有什么人能比这样会筹算、管过账的婢女更得用?既然如此,此事倒也不必推脱,索性向史氏深深的一福,“琉璃多谢舅父舅母,就如舅母吩咐,让阿燕和小檀跟着琉璃吧。”

史氏笑了起来,“你们还不过去?”

小檀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快的微笑,几步就走到了琉璃身后的老位置,那个叫阿燕的婢女却是规规矩矩跟史氏行了礼,又走到琉璃跟前行了一礼,才静静的站在一边。

琉璃眼角瞥见曹氏有些苍白的脸色,向她绽开了一个明亮的笑容,“庶母的心意,琉璃心领了,只是河东公府门楣高贵,珊瑚过去时更是不能失了体面,这两位婢女都是极妥当的,到了河东公府定然能帮珊瑚一臂之力,也不枉庶母与珊瑚舅父的这一片苦心。”

曹氏听她一口一句河东公府,一口血差点没闷将出来,想说多一个帮衬总是好,可看见眼前还站着的那六个年轻伶俐的女子,实在无法说出口,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嗓子却干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容易石氏与库狄七娘都去了新房,曹氏咬咬牙,还是挤出一张笑脸对琉璃道,“大娘也是读书识礼的人,岂不闻长者赐不敢辞?珊瑚的舅父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这样不领他的心意,说出去岂不让人觉得无礼?”

第99章 漫漫前夜 青青嫁衣

都这样了,她竟然还不死心?她还真当自己是继室了?琉璃神色淡漠看着曹氏,还未开口,库狄延忠脸色已经沉了下来,“长者赐不敢辞,也得是正经的长者!你没听见琉璃舅母的话么?琉璃自有舅父,不用外人来操心!”

曹氏的脸色顿时白了,外人?只有妾的亲戚对嫡子女而言才是外人!库狄延忠最近虽然脾气有些见长,却还没有这样当众落过她的面子,当着琉璃和这些下人的面,她的脸往哪里搁?她咬牙快步走了出去,出门时脚下一拌,险些摔倒。

库狄延忠哼了一声,转头对琉璃道,“你庶母说话原是有些不知轻重的,你莫往心里去。”

难为他终于看出来了。琉璃垂下眼睛,淡淡的一笑,“女儿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这一次,库狄延忠倒是给琉璃重新收拾了一间东厢房出来,用的都是新的褥席,阿霓却不动声色的全撤了下来,从车上抱下了琉璃的铺盖,重新布置了一遍,手脚比平日更利落几分,小檀和阿燕都有些插不上手。小檀倒也没往心里去,笑嘻嘻的只问琉璃这两年过得好不好?几次想开口说什么,又一吐舌头咽了回去。阿燕却是默然在一边看着,琉璃刚刚觉得有些口渴,她已出去涮干净了一个瓷杯,倒了杯热水进来。阿霓看在眼里,便自告奋勇去厨房看看午餐准备得如何。

琉璃只是笑着答了小檀几句话,心里却对这阿燕着实有几分好奇,看她举止谈吐妥帖细致,气度实在不像是普通奴婢,安家大舅父虽然豪阔,却不大可能养出这种下人来。

没多久,阿霓便端了一份午餐过来,见琉璃先让小檀和阿燕去吃,留下自己伺候,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库狄家的午餐历来简单,今日也不过是一碗冷淘,琉璃吃在嘴里只觉得没滋没味,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被养刁了,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筷子笑道,“我吃够了,你也去吃吧。”

阿霓抬头看着琉璃,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微笑着应了声是,端着食案退了下去。琉璃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过了午后,史氏和库狄七娘都笑嘻嘻的回来了,库狄七娘见了琉璃便笑道,“好齐整的宅子,下人也都是知道礼数的,就等你这个主母去坐镇了!”史氏也道,“大娘是好福气,那府里的东西看着寻常,都是极好的,也不知道那位裴郎君是从哪里找来的,明日定要拿住他好好问个明白!”

小檀最是好奇,忙问,“怎么个好法?”

史氏瞟了她一眼,“大娘还没急,你这妮子急什么?还不赶紧招来!”

小檀哪里是个脸皮薄的?嘻嘻一笑,扮了个鬼脸。库狄七娘笑道,“她也罢了,明日那裴郎君却是绝不能放过的,过了明日,上哪里去戏弄长安令去?真真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我得让我家几个女儿都过来,绝不能那般轻松就让他过去!”

史氏点头道,“正是!前年我家六娘出嫁那日,门口用了好几道绊马索,我那女婿险些没摔破头,明日也要照样布置上几道才好……”

琉璃听着她们有商有量的开始合计怎么算计裴行俭,转眼便听到了如今流行的五六种弄女婿的法子,什么捉起来关在柜子里,什么倒挂在马背上,一直听到她们说到扫帚、面杖打人不大疼,只怕要寻些荆条才好,心里终于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

史氏瞟见她的脸色,绷不住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莫担忧,这弄女婿原是图个吉利,弄是自然要弄个痛快的,只是用荆条扯破了衣服可还怎么迎亲?”

看着库狄七娘也是一脸笑意,琉璃这才醒悟过来,她们哪里是弄女婿,分明是弄新妇!见这二人笑得开怀,脸倒是忍不住红了。

这一日,时间过得竟是极快,送走了两位长辈,琉璃又检查了一遍明日要用的东西,拿起一样往往便要发一阵子呆,不知不觉天色就快黑了。晚餐却是全家都到上房一起用,连青林都被特意从曹家舅父那边叫了回来,库狄延忠满面都是笑容,菜色也比平日丰盛许多,还上一道焦黄的炙羊肉。只是曹氏和珊瑚脸上都是一副颇为影响观者食欲的表情,库狄延忠悄悄瞪了好几眼也未奏效。

珊瑚心中尤为憋闷难受,撇着头一副懒得看琉璃一眼的表情,到底还是忍不住斜了她一眼,却对上了一双淡漠中微带怜悯的眼睛,胸中更是愤恨起来——她原本对自己的亲事也十分满意,河东公世子,自然比那个什么裴明府出身更高、前途更好!至于妾,自家母亲在库狄家又比那位姓安的嫡母差了什么?但这些日子以来,看着家中的诸般准备,自己却永远也不会这样的一番待遇,那不平之意便一日日的堆积了起来,此时又对上琉璃这样的眼神,只道是琉璃看不起自己,刚刚吃下去的晚饭顿时堵在了胃里,再也吃不下去。但此时走了,似乎又是认了输,只得咬牙坐着。

好容易一顿饭吃完,回到房中,看见曹氏也跟了进来,珊瑚突然只觉得再也忍不住,捂着脸便哭了起来,却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委屈气愤什么。

东厢房里,琉璃进门便长出了一口气,这顿团圆饭吃的实在是让人倒胃口。阿霓原是在上房伺候着琉璃用饭的,此时便去厨下吃饭,阿燕拎了带绳的提壶出去烧水,小檀这才笑嘻嘻的走上来帮琉璃散了头发,低声笑道,“大娘,小檀答应过帮一个人传句话给你。”

琉璃不由一怔,却听她压低了嗓音道,“请转告大娘,她的吩咐,裴某定当从命!”竟把裴行俭的声音学了个三四成。

琉璃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忙道,“这是何时的事情?”

小檀哈哈一笑,“不算太远,一年半之前。”说着便把那一次她在酒肆门口遇到裴行俭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琉璃想到那时他大概总在酒肆大堂里等了几次,才等到小檀,请她来传这样一句其实没有多大希望能到她耳中的话,想到他那时的心情,一时心中百味交集,连小檀说了些什么都完全没有听进去。

小檀正打叠了百般精神,要旁敲侧击的问出来大娘和那位裴九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连问了几遍,却半点回答也无,低头在铜镜中看到琉璃恍惚的神色,顿时泄了气。

这一夜,琉璃竟是辗转难眠,想到明天,她倒并没有什么疑虑不安,却有一种不真实到了极处的感觉——她真的就要嫁给裴行俭了?她真的能站在他身边,成为那个和他一起面对风风雨雨的女人?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大梦,她会不会立刻就会醒来,然后发现自己还趴在桌子上,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还是那篇写了一半的论文?妈妈会不会在下一秒钟就推门进来,感叹说这个孩子怎么做起事来总是这样拼?可是那一个自己,真的已经很模糊了,而且她已经不那么想回去,就算这只是一场梦,也让她再做得久一点吧。

翻了一个身,胸口穿来一阵凉沁沁的感觉,琉璃伸手摸了摸已经挂了半年的这块玉佩,突然觉得安心了一些,她躺的这张床是真的,她的手里的这块玉佩也是真的,那么,她大概也是真的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仿佛只是刚刚闭上眼睛,耳边已传来阿霓的唤声,“大娘,该起了!”

琉璃揉了揉眼睛,惊讶的发现天色居然已经亮了,忙翻身起来,扬声道,“进来吧!”

这一天的时间却似乎变得分外的漫长,身边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的,院里不时传进库狄延忠吩咐下人收拾各处的声音,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无事可做,只能看着窗上的日影一点一点的挪动,偏偏那日影便如粘在窗纱上,半日也不肯挪动一下。

午后时分,终于开始了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件件从里到外换上了新制的嫁衣,待收拾停当,琉璃却很想叹口气:这一身深青色大袖裳朴素无华,配着同色的腰带、蔽膝、鞋袜,往好里说是大方古雅,可要实话实说,猛一眼看上去,其实还真的有点像小时候扫地大妈们穿的青色大褂子。

只是与这身素净的婚衣相比,她此刻头上的花样似乎又太多了一点,青丝博鬓,向上梳起一个高高的发髻,上戴帽惑,两边对称的插着金珠连缀八瓣宝相花的花钗,正面是一支赤金镶玉流苏的步摇,后面居然还衬着一朵颤巍巍的绯色堆纱宫花。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只觉得今日不端庄些大概是不成了,略一动作,满头珠玉乱响、花枝乱颤,也实在是热闹得有些过。

不过,更热闹的还是这一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天色未黑,琉璃刚刚祭完祖,库狄家和安家的女眷几乎已经到齐,此时更是嘻嘻哈哈、摩拳擦掌的挤了一屋子,好些人琉璃都叫不上名字来。许久不见的七娘笑嘻嘻的凑到琉璃跟前,她比两年前长高了约半个头,原本单薄的身形也变得窈窕有致,一双碧色的眼睛羡慕的在琉璃身上打量了好几圈,康氏就笑道,“七娘子莫眼馋,不过半年,便轮到你了!”

琉璃知道七娘定下是那户人家也姓康,正是亲上做亲,便端着头对七娘笑道,“还没恭喜七娘。”

七娘依然是害羞的性子,顿时红了脸。旁边凑热闹的几位女眷立刻掉转枪头取笑起七娘,惹得七娘一扭身跑了才哈哈作罢。回头又来打趣琉璃,好在小檀原是个牙尖嘴利的,或打或消一一接招。正热闹间,门口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嗓子,“新婿来啦!”

众女眷相视一眼,立时操起早已准备好的笤帚棍棒竹竿绳子等十八般兵器,一窝蜂般冲了出去。

第100章 计赚伴郎 诗催红妆

不远处的笑闹声一阵比一阵来得响亮,东厢房里却安静了下来。小檀向琉璃眨了眨眼睛,悄然溜了出去。阿霓则拿了轻粉,细细的给琉璃脸上又补了一遍妆,这才扶着她站了起来。一行人到了上房,转过行障,琉璃面南背北,坐在了早已准备好的马鞍之上。康氏、七娘几个陪她呆在里面,还有两个亲眷家的童子也笑嘻嘻围着她转来转去,打量不休。

院门口的嬉笑声似乎越发的大了起来,不知又闹了多久,突然变成了一阵喧天的哄笑吵嚷,琉璃心中一紧,想到刚才娘子军们冲出去时那气势如虹的一幕,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库狄家的女眷或许还好些,安家那些却着实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她们家的女婿真有人被打得骑不上马,还有被捉住倒悬在门口的,裴行俭这样的人,只怕根本就没见识过这种泼辣作风,偏偏新婿这时无论遇到怎样的捉弄,都逃不得恼不得……一时间,她的脑海里,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纷纷钻了出来,而外面的动静似乎也是越闹越大,连康氏都忍不住道,“今日怎么这般热闹,难不成又闹大发了?”

琉璃几乎有些坐不住了,正想开口让阿霓出去看一眼,却见小檀捂着嘴跑了进来,一进行障便笑得前仰后合。康氏忙问,“你笑什么,外面下女婿下得如何了?”

小檀笑道,“了不得了!真真是出了稀罕事!”

琉璃再也绷不住,忙问,“到底怎么了?”

小檀忙道,“大娘放心,裴郎君一点儿事也没有。”

琉璃顿时松了口气,康氏和七娘几个不由纳罕起来,“他没事,那外面在闹些什么?”

小檀又哈哈的笑了起来,“正是因为没弄到才闹的!”

行障里几个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小檀好容易忍住笑,才道,“这一次娘子们可是上了大当,哪里弄到女婿?大家伙儿竟全弄错人了!”

“适才隔着门的问答,这边就没大占着便宜,因此大伙儿都心中憋着劲,等到一开门,见了穿红衣的便一阵乱扑,那人又嚷嚷打错了,竟是东躲西藏,也不顾规矩把竹杖笤帚不知怎么的都夺了下来,混乱中也没人去分辨,只是追着他扑,等到大家也累了,手里的竹竿笤帚夺的被夺了,丢的丢下了,裴郎君才笑吟吟的走过来向大家陪不是,原来今日他的伴郎穿了绛色袍,他自己穿的却是一身正经古礼的青袍,一时竟没人注意到他,姑嫂们嫌他挡路,一开门便把他给推到了一边!大家一看,笑也笑得软了,哪个还有力气弄婿?正拦着他让他作诗喝酒呢!”

琉璃先是呆呆的听着,听到后来却几乎想捂着额头哀叹一声,这样也行?他的那伴郎是傻的么?

果然外面的哄笑声终于消歇,人声渐渐向上屋过来,几声笑闹之后,一个琉璃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声音朗声道,“青阶承明堂,金锁镂文章,好言开玉匙,启户放檀郎。”

上房的大门吱呀一声的开了,门外火把的耀眼光线中,一道修长的人影映在了行障之上。行障内的五六个人顿时都站了起来。却见那个人影手一扬,一团黑影越过行障扔了进来,小檀手疾眼快的一把接下,康氏抖开一幅红罗便把它紧紧裹住,正是一只活的大雁,旁边几个人七手八脚上去用五彩丝线绑住了大雁的咀,七娘便回头向琉璃低声笑道,“倒是好精神一只大雁呢。”

这边大雁刚刚送了下去,外面又响起了裴行俭声音,“茜纱映流光,寒漏催夜凉,借问重锦帐,暂却又何妨?”

康氏几个呵呵一笑,两个孩子便上去推开了外面的行障,琉璃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果然是穿着一身宽大飘逸的青袍,越发显得身形挺拔,系着黑色腰带,足下一双绛色短靴,头发衣服竟是一丝未乱,怀里还抱着另一只绑着嘴的大雁。

裴行俭走近一步,在马鞍前低下身子,将这只大雁放在了琉璃脚下,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琉璃微笑,一张脸上神采奕奕。

琉璃胸口一阵激荡,还未露出笑容,七娘几个立刻一拥而上,用团扇遮住了琉璃的面孔,阿霓便拿出一枚黛石,像模像样的给琉璃补起妆来。

屋外顿时传来了一阵哄闹,“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是不温不火,“织女菱花镜,青娥鸾凤台,且将螺黛色,留待郎画开。”

阿霓不理他,收起黛石,又掏出了一盒胭脂,给琉璃补唇。

裴行俭应声道,“东风遥相知,莫为梳妆迟,自有桃花面,何须借燕脂?”

众人这才笑着把琉璃扶了起来,库狄延忠走了过来,受了裴行俭和琉璃的参拜,又嘱咐了琉璃几句。康氏将琉璃的青色蔽膝拿起遮住了她的脸,搀着她出门上车,七娘举着蜡烛,待琉璃坐定,两人将她的衣裳略整理了一番,见跟着裴行俭过来的伴郎已举着蜡烛出门,这才一口吹灭蜡烛,退了出来。裴行俭已经翻身上马,绕着马车转了三圈,几位库狄家的堂兄和安家表兄也各自上马,大家一声哄笑,马车一震,车轮滚动起来。只是没走多久,便被人闹哄哄的挡住,却是亲朋邻里障车的来了,讨要了好些铜钱酒水绢帛才四散而开。

琉璃坐在车里,听见有人哼唧了几声才道,“守约,今日我身上这顿好打,这笔账却要如何算?”车窗外,裴行俭叹了口气,语气诚恳无比,“这却是冤枉裴某了,今日我可是半点没躲,就站在最前面,那些娘子眼力这般不好,又能怨得了谁?再说谁不晓得你的身手,难道还真能被妇人们打坏了不成,只是诸位,愿赌服输,你们今日一首诗都没帮我做也罢了,输的赌注可莫混忘了!”

有人哀叹,“还作诗?都怨你们,我便说了不能和裴九打赌!你们偏不信他说的只要燕七穿了红袍,他便不会被打,结果如何?不但燕七吃了顿打,大伙儿还不能弄新妇了,何苦来哉?”又有人道,“你我娶亲之时,不都是穿的青袍?哪有伴郎穿了红袍,正牌女婿就没人认得出来的道理?谁知晓今日这些妇人是怎么了,竟只认穿绛红袍的!”

琉璃忍不住捂着脸笑得发抖:这些大概都是裴行俭原先在左卫的同僚,长安各卫武官原本多是高官子弟门荫出身,他们娶亲大概是喜欢从古礼穿青袍的,女方也都是相熟的人家,自然无论怎样都不会认错。可是库狄家和安家都是小户,这一两代里只怕都不曾有女婿穿着青袍来迎亲,那些女人恰恰又没有一个人见过裴行俭,难怪会把这倒霉催的伴郎一顿好打。嗯,她得记牢了,这辈子绝不能跟裴行俭打赌!

深夜之中,车行甚快,没过多久便到了永宁坊,宅子内外自然也是灯火通明。阿霓小檀几个上了车,整了整她头上的蔽膝,又用团扇从旁边遮住她的脸,扶着琉璃下车踩在一张簇新的席子上,两张席子不断倒换,一路脚不沾地的沿着西阶跨过马鞍进了大门。

刚刚走到院子里,身后突然传来一片笑闹之声,还有孩子们的尖叫,阿霓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是于夫人带了罗娘子和两个小郎君在躏新迹呢。”琉璃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心里一暖,接下来一路拜了牲栏、灶台,这才到了院子西南角搭的青庐里。刚刚走上青毡,便听到一阵轰笑的声音,却是到了夫妻对拜之时。

这院子本来就不算小,琉璃头上遮着蔽膝,眼前几乎不能视物,被几个侍女围着这么一路折腾下来,不由头昏眼花,此刻周围那些笑声几乎是在耳膜边轰然作响,只是想到裴行俭就站在青毡的另一头,一股安宁的喜悦慢慢涌上心头,轻轻的走上一步,在赞唱声中,对着前方拜了下来。

一片欢笑声响起,琉璃站直身子,被扶到了青庐内的床上坐下,刚刚坐稳,无数彩果铜钱便冰雹般落将下来,花生红枣也就罢了,那些栗子铜钱打在身上,着实有些疼痛,琉璃顿时庆幸自己头上蒙了这条蔽膝,此刻至少有布制头盔之用,前面遮面的那两把团扇,便算是双层面罩,可他却是没遮没拦的……念头还没有转过来,一枚高高抛起的栗子准确的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疼得她忍不住轻嘶了一声,随即左手一紧,一只温暖修长的手已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里。

在蔽膝的缝隙里,琉璃看见了他的侧脸,不断有金钱彩果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嘴角却越来越明显的扬了起来,琉璃看着那道熟悉的弧线,突然觉得果雨打在身上的感觉,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好容易落下的喜钱彩果变得稀疏起来,还没来得让人及松口气,却有人高声道,“何处嫦娥临人家,重重罗扇掩流霞,催得云破月弄影,试看碧玉妆梨花!”

众人顿时鼓掌大笑,随即,却扇诗一首接一首的比赛般念了下来,文雅些的便吟,“姮娥莫掩春山色,天月照人捻粉妆,缘起华胥一梦定,流年笑碎相思肠。”

促狭的便语带双关:“花红今夜好,罗扇莫相遮,月开芙蓉面,留待郎攀折!”

哄笑的声音顿时更大了一些,阿霓和小檀这才取下琉璃头上的蔽膝,又放下了扇子,外面火炬明晃晃的光线直接照在了琉璃的脸上,她忍不住侧过头去,眯起了眼睛,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和热辣辣的目光,有人在拍手大笑,说裴九艳福,新妇真乃国色,但那笑声似乎也有些刺耳。她只觉得背上已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好在宽大的袍袖下,那只手依然温暖稳定,微微的握紧了一些,传递着让她安心的信息。琉璃心神定了定,在一声接一声的调笑声中,安静的垂下了眼睑。

不知哪家的妇人上来摸了摸琉璃的脸,回头笑道,“新妇看着就像玉人儿,摸起来竟比玉人儿还滑!”说着又摸另外一边,那指尖又热又腻,琉璃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裴行俭突然转过头来淡淡的看了那妇人一眼,那妇人的手一抖,顿时缩了回去,讪讪的笑了笑,回头大声道,“新婿恼了!”众人顿时又轰笑了起来,笑话说得越来越露骨,好在到底再没有人上来动手动脚。

不知过了多久,净手的银盆和铜镜终于被端了上来,调笑声慢慢止歇,琉璃忍不住松了口气。三口同牢饭,一口合卺酒,有人用一根五彩丝棉系在两人的脚趾上,烛影火光中,并肩坐在百子帐中的裴行俭神色从容、嘴角含笑,琉璃则脸带飞霞,垂眸不语,看上去与其他新人并无半点不同,没有人发现,在他们交叠在一起的青色袖袍下,两只手早已握在了一起,先是手掌相握,渐渐的变成了十指交缠。

第101章 碧庐情天 花好月圆

洒落在床上的彩果喜钱被细细的收拾了起来。蓬松的帽惑、大红的簪花、华美的金钗,一样一样的放进了举在琉璃面前的那个螺钿婴戏图漆盘里……

青庐最外面的纱帐已经落下,身边的女人们一面忙忙碌碌,一面在念着相应的吉利诗句,但琉璃已经根本听不清她们念的是什么了,只觉得身周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闷热,又觉得己很想喝点什么,却开不了口。穿了一夜的青色大袖裳被轻轻的脱下,仔细的叠好,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白色连身纱衫,但那闷热的感觉不但没有减退,反而变本加厉的燥热起来。

裴行俭的外袍早已脱了下来,里面也是白色的纱衣,下裳却是绛色,取掉缨冠后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衬着白净的面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琉璃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是低头盯着自己膝盖发呆。

烛光晃动中,女人们嬉笑着端着烛台退了出去,帘帷从里到外一层一层的落了下来,把人声与火光都隔绝在了外面。

在最后一道帘子落下前,一只手准确覆盖在了琉璃的手背上,明明还是卸衣前一刻还紧紧相握的那只手,但此刻却仿佛带上了一种异样的热流,琉璃手指一颤,下意识的就想往回收,却被紧紧的握住,抬起,然后便触上了他的温润的双唇。

细细密密的亲吻顺着琉璃的指尖滑向手背、小臂……琉璃不可抑制的战栗起来,整个人忍不住往后一缩,小脚趾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细锐的疼痛。

黑暗中传来一声带笑的叹息,“傻琉璃。”琉璃这才想起脚趾上的那根五彩系心线,想伸手去够,他的手却更迅速的握住了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则摸索到了脚趾上的线绳,轻轻的解了下来,又在她的脚趾上揉了揉,“疼不疼?”

不疼,可是,他的手指碰过的地方很酥,很麻,琉璃甚至能感觉到肌肤上已经起了一层细细的寒栗,她迅速的缩回了脚,摇了摇头,然后才意识到这样的黑暗中他不可能看见,只是她的嗓子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还好,你脚上的……”

“差点忘了。”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想来是他俯身在解自己脚趾上的丝线。琉璃乘机又往后缩了缩,整个人都缩到了另一边的床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离他远一点,还是想离心底那种异样的感觉远一点。在纯粹的黑暗与安静中,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疯狂的跳动,她不由自主伸手按在胸口,却听见裴行俭轻轻的“咦”了一声,“怎会不见了?”

琉璃一怔,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有些微的焦急,“适才明明还在手中……”

难道是五彩线掉了?琉璃听说过,这根五彩系心绳,绝不能丢了……琉璃忙凑了过去,沿着他膝盖伸手探到地上的青毡上摩挲了一回,可这样的黑暗中怎么找到那根细绳?她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或是掉床脚了,明日再找应当也不打紧吧?”

裴行俭的声音里变得满是笑意,“谁说我找的是五彩线?”

琉璃猛然醒悟过来,没等她躲开,一双有力的臂膀已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带入了一个暖暖的怀中,黑暗中,他炙热的双唇密密的落在她的脸颊上,夹杂着低低的笑声,“我是在找我害羞的新妇子,她居然躲得那般远。”

羞恼腾的涌了上了,琉璃想说,“我没躲”,但刚张嘴说出一个字,他的双唇便温柔的封了上来,熟悉的清冷气息带着陌生的热切索取,瞬间就从唇齿间直接侵入了琉璃的脑海,顿时让她失去了所有反驳的能力,只能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他,缠绵的回应着他的每一个亲吻。

原来前一刻在她心底疯狂跳动的,不是恐惧,不是羞涩,而是渴求,她是如此渴求他的亲吻和拥抱,以至于吓到了她自己……

幔帐内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她听到裴行俭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握住她腰肢的手力道在不断加大,似乎是想把她直接揉进他的身子里去,在她几乎忍不住要痛哼出声时,那只手却突然松开了钳制,转到前面,略带急切却依然稳定的一根一根解开了她身上纱衫的衣带,随即是那件贴身素绫缠弦的在颈部和腰后的两处系结……

只是轻轻一扯,便再也没有一片薄纱能阻止他温柔细致的探索,那十根修长的手指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在经过的每处地方,都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火种,没多久便是野火燎原。这火焰迅速的从琉璃的肌肤表面蔓延到了身体的最深处,化成一股股酸酸麻麻的热浪,不断的往外涌动。

在肌肤上燃烧的火焰与身体深处涌动的热流之中,琉璃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烈日照耀下的雪人,在不断的融化,变成水,变成风,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模样。她发现自己的双手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勉强勾住他的背脊,却没有意识到她的整个身子都在不停的颤抖,没有意识到在唇齿交缠中她断断续续逸出的呻吟。她只是感觉到他突然放开了自己的双唇,贴在自己耳边声音沙哑的叫了一声“琉璃”,那炙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垂上,让她不由自主的剧烈战栗起来,她听见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身子慢慢沉了下来,温柔而坚决的分开了她的双腿……从最敏感脆弱的地方传来的炙热触感,让她突然有了一丝清醒,下意识的想躲开,想退缩,却终于只是闭上了双眼。

他的动作轻柔耐心得不可思议,但当他的身子彻底没入的时候,无法避免的异样痛楚还是让琉璃忍不住紧紧咬住了下唇,以免发出任何痛苦的声音。仿佛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她每一点细微的表情,他立刻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轻轻的吻了下来,用舌尖撬开了她的牙齿,轻柔的含住了她已经被咬出牙印的唇瓣,久久的辗转,随即便移到她因为忍痛而沁出了一层细密汗水的额头上,怜惜的亲吻着她的眉头、眼睛、鬓角。

只是他的额头渐渐也变得汗津津的,呼吸里有极力压抑的喘息,琉璃突然意识到那是因为忍耐,就像她在忍耐痛楚,他也在忍耐欲望……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柔情让她再也顾不得身体里残留的不适,伸手的抱住了他,也缠住了他,“守约!”他的身子明显的震了一下,随即低低的“嘶”了一声,再也无法控制的律动起来。

无法言喻的感觉随着他的节奏一波一波的冲向全身,琉璃清晰的感觉到,其实痛楚比欢愉更多,而且在随着他渐渐失控的狂野在加剧,然而那是他带来的痛楚,痛楚里也带着甜蜜与满足,比纯粹的欢愉似乎更让人刻骨铭心,因此她只是纵容的攀紧了他,迎合着他,直到他终于战栗着爆发出来……

静默的紧紧相拥之后,琉璃的耳边传来了他带着叹息的轻唤,“琉璃,琉璃。”她疲惫得几乎不想睁眼,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裴行俭侧身将琉璃拥在怀里,用手指轻轻的梳理着琉璃的头发,滑到她脖子下面时顿了一下,“这是什么?”

琉璃闭着眼睛微笑,“你不认得了么?”

裴行俭摩挲了一回,也笑了起来,“你把我送你的玉佩当项坠了?”

琉璃微笑不语,去年寒衣节他送自己的这枚小小的玉佩是自己身边唯一属于他的东西,她想时时刻刻带着,却又不想被人看见,只能找了根红绳做成项坠,这样,他的这份心意就会日夜陪着她……

裴行俭手指似乎还在抚摸着那块玉佩,半响才低声道,“其实这块玉质地虽好,雕工却不算上佳,最早原不过是块扇坠,不过当年我母亲从洛阳逃出来时太过匆忙,除了些钱财,父亲送她的东西里,竟是只带出了这一样,因此从小就给我贴身带着。我也就这一样东西,还配送给你。”

竟然是这样的来历么?他送给自己的时候,竟是一句也没提!琉璃的胸口一片暖洋洋的,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是低声叫了句“守约”。

裴行俭的手指从玉佩滑到了琉璃的背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叹了口气,“琉璃,你当真比玉还滑。”

琉璃顿时想起了那根热腻腻的手指,往裴行俭的怀里缩了缩,“不许学那人的话!”

裴行俭安抚的轻轻拍了拍她,“嗯,那是我们族里的一位愚妇,你不用放在心上,过了今日,她们自然不能再如此戏弄你。”

想起裴行俭当时那漠然的一眼,琉璃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过他不止是君子,他骨子里还藏着一把可以横扫千军的利剑……突然又想起了今日那位倒霉的伴郎,忍不住问,“今日那位伴郎可是惹你了?”

裴行俭的胸口传来低笑的震动,“谁叫他一提到弄新妇就出了那么些损主意?”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心中却是暖暖的,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安心的蹭了蹭。

裴行俭的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却在渐渐变得急促响亮,抚摸着琉璃长发和背脊的手也越来越热,琉璃忍不住往后一躲,却被他揽得更紧,带着欲望的亲吻密密的落了下来,由双唇转向耳垂,转向脖颈,一路向下。

熟悉的炙热感再次在肌肤上流动起来,琉璃迷迷糊糊的想,唉,再纵容这个男人一回好了。然而这一次,他原本就带着奇异魔力般的手指由原来的轻柔细致变成了肆无忌惮的挑逗蛊惑,在越来越肆虐的火焰中,琉璃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妖冶的盛放、热情的邀请,渴求的索取,仿佛那已经不再是她的身体——她不可能发出那样的呻吟,她不可能那样的纠缠上去……

当他终于深深的沉入她的身体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琉璃头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眼前有大片的缤纷颜色像烟花般炸开,身下似乎有大红的罂粟在盛开在蔓延,渐渐将这座青庐变成一个迷狂的花海,而他们就在花海的最深处温柔交融,抵死缠绵,直至天长地久,或,天崩地裂。

第102章 无微不至 矫枉过正

仿佛只是刚刚闭上眼睛,清晨的光线就从帘帷外隐隐透了进来,有小鸟落在青庐上欢快的鸣叫,远远的还有人声、脚步声……

裴行俭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一张宁静的睡颜,脸颊上还透着异样的嫣红,小扇子般的长睫却嫣红上落下了一道黑色的弧形阴影,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他静静的看了半晌才低头在那个白瓷般的额头轻轻印下了一吻。她连睫毛没有颤一下,只是当他小心翼翼的起身时,却突然往他的怀里又缩了缩。裴行俭只觉得自己的胸口瞬间就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带来的热流涨得满满的,几乎想重新躺下来,好让她在自己怀里多睡一会儿。怔了片刻,终于只是仔细的掖好了被子,然后穿上昨夜就准备好的常服,收起放在床前的五彩线,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经如往日般练完功,洗漱沐浴了一遍,又用过早饭,回到青庐前时,里面居然还是一片安静。裴行俭摇头笑了笑,挽起外面的那道帘帷,走了进去。帐里的光线亮了许多,只是琉璃依然睡得沉沉的,裴行俭坐在床边看了很久,才轻轻的叫了一声,“琉璃。”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琉璃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眸子里刚开始是一片没有焦距的迷茫,然后才看见坐在床边的裴行俭,眨了眨眼睛,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裴行俭心里一热,低头去吻她,琉璃却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大早上的,还没有刷……还没有漱齿呢。”又看了看外面,“什么时辰了?你起来多久了?”

裴行俭忍不住笑了起来,“快午时了。”

琉璃噌的一下就爬了起来,低头一看,又嗖的钻了回去,涨红了脸,“你,你先出去。”

裴行俭的眸色一暗,伸手把她连被子带人一起抱在怀里,低头就亲了下去,直到感觉到手里的身子都变软了才放开手,微笑道,“我来帮你穿。”

琉璃的今日要穿的衣服就放在床头,绿绫织花的裹弦,牙色朱锦滚边高腰短襦,六幅石榴裙,杏黄晕色披帛,还有一件绢帕大小的白色小衣,不过裴行俭刚拿到手中就被琉璃劈手夺了过去,脸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裴行俭神色困惑的看向琉璃,琉璃几乎是哀求的看着他,“守约,你先出去好不好?”

看着他无奈又好笑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琉璃长长的出了口气,这是她给自己做的小内,昨日因穿大礼服按规矩没穿,平日还是穿上才安心些。此时女子有无带的胸衣诃子,有短款肚兜心衣,也有长款的裹弦,却没有底裤,她也是到了安家后才自己动手做了几件,平日洗晾之时都像做贼似的,更别说让他帮自己穿上……

手脚依然有些酸软,琉璃好容易才把一件件衣服都穿戴妥当,随手挽起了头发,又穿上了一双平头丝履,下地往外走时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了出去,抓住帘子站了一会儿才略好了些,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青庐的外面。

青庐外,太阳已经高高的升了起来,强烈的光线让琉璃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好在立刻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缓缓向上房走去。只是行走之时,依然有一阵阵的不适感传来,琉璃努力走得稳稳的,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但握得太紧的手多少还是泄露了一些不同。

裴行俭看了一眼琉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疼么?”

“尚好。”

“饿么?”

“有些。”

“可想沐浴?”

琉璃终于抬起头来诧异的看着他,裴行俭满脸的风轻云淡,“我已经让她们烧好了热水,你过去就能沐浴,厨下的早点也已做好,用完饭你是想在家休息还是想坐车出去转转?”说着转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今日还是在家歇着吧,明日若是天气好,我再吩咐车马那边准备,咱们去曲江散散好不好?”

琉璃看着他,大脑有点短路,难道不是应该由她来安排这些事情,由她来好好照顾他么?

前面已经有仆人在清扫院子了。从搭着青庐的前院往后走,穿过分隔内外院的一道屏门和两重厅房,才是上房的所在。一路上不时能遇见穿着崭新本色袍子的男仆和青衫白裙的婢女仆妇,每个人见了他们都恭恭敬敬行礼,“见过阿郎、娘子。”

琉璃走在这完全陌生的院子里,看着这些并不熟悉的脸孔,听着这十分新鲜的称谓,心里只觉得一阵阵的恍惚,几乎难以置信这就是她的家。好在刚走进上房的院子里,阿霓、小檀三个带着另外两个做粗活的婢女迎了上来,笑盈盈的向两人行了礼,琉璃看着这几张熟面孔,才终于有了几分踏实的感觉。

净房里的浴桶已经装满了温度恰好的水,待她神清气爽的走进上房西屋,小檀正在布置餐桌,桌上摆着热腾腾的一盘两个玉面尖、一碗菜粥、一碗馄饨、两张烤饼还有两盘酱菜、一盘羊肉……将那张铁梨木的曲足大食案摆了个半满。琉璃不由吓了一跳,“我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小檀嘻嘻的笑了起来,“阿郎说,他不清楚你爱吃什么,便让厨下多备了几样,若是都不爱吃,便让厨房重新做也使得。”

琉璃忙摆摆手,跪坐在了那一尺多宽的条凳上。她从昨日起就没有怎么正经吃过东西,此时还真有些饿了,内厨的厨娘又是苏家送的,手艺好生了得,虽然是家常的花样,却做得极为可口,她一样吃了一点,也就有八分饱了。刚刚放下碗筷,就见裴行俭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琉璃便问道,“可是吃好了?”走过来又看了一遍,笑道,“你倒是不挑的,就是吃得太少了些。”

琉璃笑眯眯的点头,“夫君放心,我不挑嘴,不挑衣,吃得又少,好养得紧。”

裴行俭抚着胸口长长的出了口气,“为夫当真是好运道!”

琉璃便笑着问,“你适才去哪里了?”

裴行俭神色淡然,“也没什么,只是有些采买往来之事,都处置好了。”

琉璃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若是连这些事情他都做好了,自己还能做什么?难道真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而且还是吃他准备好的?

裴行俭看着琉璃怔怔的样子,笑了起来,“我都搬入这宅子十几日了,难不成不用过日子?这些小事不过顺手处置惯了,待过得几日,你休息好了,再辛苦也不迟,如今府里的账房和管事都是妥当的,大的开支来往一概不用你操心,内院的事情你愿意管就管一点,不愿意咱们再买几个妥当人就是。”

看着裴行俭,以往他的说过的话仿佛又一次在琉璃的耳边响起,“我绝不会让你那么辛苦”“我绝不会让你承担这些”……她突然明白过来,裴行俭绝对是认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看见自己为家务操心费神,可他难道不明白,身为他的妻子,有些事情本来就是她理所应当的责任?也许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以前的事情给他留下的伤痕太深,以至于如今显然是有些矫枉过正了!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好。”

裴行俭笑得明显更愉悦了些,“我在书房里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想不想看?”

上房最东边的屋子便是书房,挑起帘子便能看见,屋里靠着南窗的是一张直足带托泥的高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靠北是一张六曲屏风,屏风后是一张插屏坐榻靠墙而放,榻上放着条案,随意堆了几本书,又有凭几、隐囊等物,大概是裴行俭平日看书的所在。对着门的一面墙并排立着几个书橱,门边则是一个半米高的四足檀木柜,琉璃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有什么东西是给自己准备的,倒是那六曲檀木屏风实在眼熟——上面正是她最早给裴行俭做的那狩猎图夹缬!

琉璃忍不住上去细细看了几眼,回头笑道,“我送你那一套你竟是又做了一架屏风么?素净的黑檀倒正是配这夹缬。”

裴行俭微笑不语,琉璃怔了怔,突然意识到她是苏家住了那么久,也去过库房外书房等处,却从来就没有见到过狩猎图屏风,难道他压根就不是买来做寿礼的?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人?这就是他准备给自己看的惊喜?

琉璃正想瞪裴行俭一眼,裴行俭却上来牵住她的手走到墙边,打开了一个书橱的门。琉璃往里面一看,不由一呆。

只见这书橱分了三层,第一层上放着足足二十多个三寸高的白瓷双耳罐,第二层是卷得整整齐齐的熟绢和案纸、麻纸,最下面一层则是大大小小的毛笔。琉璃顾不得别的,先拿起白瓷瓶一个个打开来看:果然是已经制好的各种颜料!既有常见的绿花粉、赭石膏,也有难得的金泥、云母粉,一看便知做得极为精细。

琉璃看着这些熟悉的颜色,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作画的颜料种类并不算多,而且从市面上买到的成品多为粗制滥造,琉璃自打到了安家做画师,就经常不得不自己动手买了颜料来淘、澄、飞、跌、研一番,才能正经用到画上。后来入了宫,因宫里准备的颜料还算细致周全,倒是省了这番力气。出宫之后这半年她几乎没有动过笔,忙固然是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手边的东西实在不好用,没想到他却不声不响的准备了这样齐全的一整套……

琉璃将几个罐子捧在手里看了半晌,又用指头沾了沾颜料,对着光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回头问裴行俭,“这些你是怎么得的?”

裴行俭只是淡淡的笑,“没什么,不过是多烦了几个好友。”

琉璃忍不住叹道,“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看着简单,真正做起来麻烦得了不得,不过这些做得真是好,外面再买不到这样的。这么多,且够我用几年了!”

裴行俭的嘴角扬得更高了一些,他怎么会不知道做起来会有多麻烦?这里面的几罐朱砂就是他自己动手做的,买了上好的朱砂研细、加胶、飞水,来来回回要好几次,才能得到头朱、二朱、朱膘这几样颜色。第一次动手把颜料全做坏了时,他还头疼过为何她偏偏喜欢的是画画而不是写字,但此刻看见她眼睛闪亮、笑颜如花的样子,又突然觉得,她喜欢画画着实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只见琉璃捧着那罐装了朱膘的罐子,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笑道,“守约,我给你画幅像可好?”

第103章 洗手做羹 再见高人

被擀得薄薄的面皮上,抹了厚厚的一层加了豉椒的生腌羊肉酱,面皮一层层卷起,用刀切成三寸来长的六段,拍圆,放入烤炉之中,不一会儿就有浓香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