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眼睛这么痛?

这只是水而已,为什么溅入眼睛里,会如毒药一样的疼痛!

“不……不!”怀里的老妇人惊骇地看着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挣扎,仿佛想要手脚并用地逃开,“神啊……美杜莎……美杜莎的眼睛!美杜莎的眼睛睁开了!魔鬼就要——”

就在那一瞬间,嬷嬷的低呼停止了。她死死睁大眼睛看着阿黛尔,脸上凝结着最后一刻的恐惧,指尖停在了她的眼睑上,垂落不动。

“莉卡嬷嬷!”阿黛尔惊呼。

那一刹,有一滴泪从她眼睛里难以控制的滑落,滴在老妇扭曲的脸上。

她忽然惊呆了——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那滴泪、赫然竟然是红色的!

阿黛尔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自己的脸。有炽热而湿润的液体从眼眶里长划而下,流过了脸颊——那不是圣水,那是什么?

她低下头,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手心竟然是一片殷红!

那个瞬间,某种冷意贯穿了她的脊髓。一声裂响,项上佩戴的女神像在她的手心化为齑粉,阿黛尔发出了一声恐惧的低呼,双膝一软,踉跄地跪倒在地,怔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剧烈地发起抖来。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这……这种血一样的泪,分明是……

夕阳已经彻底落下去了。

圣·雪佛墓地被暮色笼罩,显得森冷而黑暗。阿黛尔匍匐在地,仿佛死去一般,许久不曾动一动。仿佛终于无法按捺,树荫深处簌簌一动,一个青衣人影翩然而落,悄无声息的朝着瘫软在地的人走过来。准备上前查看她的情况。

“怎么了?公主?”那人用华语低声问。

“不!”在他进入她视线地刹那,她爆发出了一声惊怖的低喊,“止水,不要过来!”

“不要看我!”她绝望地喊,迅速闭上了眼睛。

青衣少年在三步之外站住了身,愕然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修女。然而,已经晚了——只是一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张了张口,似乎有一声惊呼被阻断在咽喉里,然后仿佛用尽了全力,他转过了身体,朝着东方踉跄狂奔而去。

他是奔得如此疯狂,仿佛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正在身后紧紧逼来。然而没有奔出多远就颓然倒地。死神的力量终于追上了这个东陆无双的剑士,带走了他。

“不要看我!”阿黛尔捂住了眼睛,大喊,“不要看!”

血从她指缝里无止境的流出,令她状若疯狂。

“阿黛尔修女,你怎么了?”被她的惊呼惊动。修女院里奔出了一群嬷嬷。

“不要过来!”她绝望地伸出手,紧紧闭上了眼睛大喊,“不要过来!”

所有人都因为震惊而停下了脚步——浓重的暮色里。林立的十字架中,一袭素衣的阿黛尔修女跪在那里,双眼里流着殷红的血,疯狂一样的喊着,拼命摆着手。

而在她的脚下,躺着两具尸体。

修女们震惊在当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怕地沉默只持续了片刻,有人首先回过神来,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掉头朝着圣特古斯大教堂狂奔而去——很快一群修女就跑了一个干净,昼夜之门重新的关闭。

“魔鬼!魔鬼的孩子!”

那些人恐惧的呼喊还在耳边回荡,阿黛尔仿佛失去魂魄一样地跪在地上,不敢睁开眼睛,捂住脸,难以控制地爆发出了一声啜泣。

这两年里,她在孤寂里独自行走了那么久,摒弃了一切凡人的欢乐和拥有,沐浴着神的光辉,尽心竭力地去行力所能及的善,本以为已经将那些阴暗影子甩在身后很远很远了——然而乍然一回头,却发现黑暗依旧如影随形。

那是她永远难以摆脱的诅咒。

“不……不要丢下我……”她喃喃,摸索着站起来,朝着圣特古斯大教堂的昼夜之门走去,“神……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她踉跄地往上走,不敢睁开眼睛。

然而平日几分钟就可以走完的九十九级地台阶却仿佛长的没有尽头,无论她怎样地奔跑,就是没有走完的时候——台阶尽端的那一扇门,似乎永远在不可触及的地方。

终于,她虚脱地跪倒在地,因为绝望而全身发抖。

“可怜啊……魔鬼的孩子,是无法通过那道昼夜之门的。”

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虚空里响起,带着恶毒的笑意对她道。

“是谁?是谁!”阿黛尔惊呼,抬头四顾,却依旧不敢睁开眼睛。

然而,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看到了那个和她说话的人——不,和她说话的恶灵。

灰白色的巨蛇横亘在墓园上空,冷冷的俯视着她,碧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恶毒狂喜的光芒。鳞甲上的每一个恶灵都在呼号,而在蛇的双目之间美女的脸在微笑,吐出低语:“魔鬼的孩子——你终于苏醒了?”

“凰羽夫人!”阿黛尔惊呼,“是你?!”

“是的,是我操纵了那个疯了的嬷嬷,用秘药洗去了你的眼睛里的封印。”美艳无双的女子微笑,“因为只有我知道解除咒语的秘密,也只有我能让你复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阿黛尔失声,狂乱地擦着眼里不停渗出的血,近乎疯狂地嘶声,“为什么你还不回东陆去!还不滚回去!”

“我当然不能回去。因为复仇的希望在翡冷翠,”凰羽夫人在虚空里微笑。巨大蛇头上的那个笑诡异无比,“我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力量——如今,是到了带你去找你母亲的时候了。”

阿黛尔忽然怔住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刀一样刺穿了她的心脏。

“我……母亲?”她不可思议的喃喃。

“是的,你的母亲,教皇的情妇:美茜·琳赛夫人。据我所知,她还有一个东陆的名字叫做‘梦姬’,”凰羽夫人诡异的笑。“阿黛尔,你不是一直想找到她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之谜么?——那么,我可以帮你。”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那条蛇,“我的母亲……没有死?”

“是的。”魇蛇微笑起来,“我曾对你说过,巫女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那她在哪里?”她愕然,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睛。

“就在你的脚下。”魇蛇大笑起来,将身子盘绕起来,“她的坟墓就在这西域最大的坟场里。但,我无法看到。因为那个墓穴被施加了法力而隐藏了。那个入口,只有用美杜莎之眼才能看到——”

阿黛尔茫然地四顾,虚幻的视线里看到无数鬼魂隐隐憧憧。

那些鬼魂仿佛也知道今夜的不同寻常,在魇蛇的狂笑里颤栗,一丝一缕的被吸入,形成了灰白色的漩涡,迅速的消弭——就在所有鬼魂被魇蛇吸收得干干净净之后,在空荡荡一片的墓地上,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放着血光的咬尾蛇符号!

“那里!”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踉跄地冲了过去。

那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墓碑,洁白的大理石已经发黄。十字架歪歪斜斜。没有任何复杂的装饰,只有一个六翼的圣天使像守护着坟墓。面容悲哀而宁静。那座墓在黑夜里发出淡淡圣洁的光芒,令所有邪灵都为之畏惧。

圣·雪佛之墓。

“居然是藏在圣徒的墓下么?”魇蛇冷笑,“难怪一丝一毫的邪气都没有透出地面。”

“在这里……”阿黛尔踉跄走过去,喃喃伸出手。在她触及墓碑的刹那,那个圣天使像眼里忽然流下了两行血一样的泪,在她手下蓦然化为齑粉——就在这一刹,墓碑忽然移开了,露出了一个只容一个人进入的通道,漆黑不见底。

魇蛇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呼啸,宛如一阵狂风一样卷入,随即消失。

身外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这个墓地上连一个鬼魂都没有,空荡得令人心寒。在没有星月的夜幕里,阿黛尔长久跪在那座坟墓前,全身微微颤抖——她在接近自己的起源之谜,在接近那个谜一样的母亲。

最后的答案就在眼前,然而她却失去了力气。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忽然透出了地面,响起在她的耳边,温柔而妖异——

“我……亲……爱……的……孩……子……

“你,来了么?”

仿佛闪电流过全身,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失声回应——

“我来了!”

“哦,阿黛尔,”那个甜美的声音在地底低唤,“我等了你很多年。”

“我的孩子,快来我这里……快……来……吧……”

那个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就如母胎里的召唤,冥冥中有奇特的力量在心底里沸腾起来,呼唤出好奇和渴求,开始支配她的行动。阿黛尔无法控制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黑暗的地底,对着那个声音的来处喃喃:“是的,我来了……母亲,我就来了!”

她无声无息地从墓地里站起,朝着那个不见底的黑暗通道走去。

在起身的那一瞬,意识有短暂的清明,她想到了西泽尔——那个正在翡冷翠漩涡中心的人,为了权力正在和父兄孤注一掷的争夺。在这一刹,他是否曾想到过她?是否知道妹妹孤身一人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即将要面对最终的结局?

二十二、地狱火

“西泽尔?”在坎特博雷堡里,女主人低唤了一声。

这个瞬间电光无声的横过天空,照亮了漆黑的夜。她的丈夫正靠在窗前,出神的凝望着教堂上卷云翻滚的天空,心神恍惚的想着什么。听到她的声音时他猛然震了一下,仿佛从某种奇特的失神状态里惊醒过来。西泽尔脸色苍白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苍白中藏着致命的嫣红,眼里隐约有某种火焰,握着文件的手在微微颤抖。

“今天,教皇赐给你一杯酒。”纯公主低声道,“是苏萨尔带来的。”

“怎么?”他眼神凝聚起来,心里那种不安更加剧烈了。

“我已经替你喝了它。”她微微的笑。

酒杯从他手里跌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砸的粉碎。

有种巨大的力量迫使男人从座椅上站起来,沉默的注视着女人,他在一瞬间明白了女人话里的含意。他的妻子面颊嫣红,美丽如他们在坎特博雷堡结婚的那一日,而他知道那是含砷的剧毒导致的,那些毒药藏在酒里,现在正在他妻子的血管里飞速流淌,让她的心跳加速,而神经渐渐麻痹,血液在最后的欢腾中把血色带到她的面颊上。

原纯微微的笑着,眸子微微发亮,似乎是在挑衅。而后她扶着一旁的立柜,虚弱地缓缓跪下,像是失去了半边翅膀的蝴蝶似的。

西泽尔上去抱住她,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干燥发烫。他凝视着那对微笑的发亮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是麻木了还是怎么了,他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女人就要死了。这样一个女人,不该总是那个危险的盟友、可恶的妻子和冷言冷语的伙伴么?西泽尔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熟悉了认可了接受了这么一个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就像是先天生在嘴角的痣那样,令人烦恼,却无法舍弃。

他试图撕开女人紧绷的胸衣来帮她透气。

原纯按住了他的手:“没必要这么做,我把后面的带子割断了。”

西泽尔往她腰后面摸去,确实,她用剑割断了裙子后面束腰的丝带,否则她可能在走到这里的路上已经因为呼吸衰竭而倒下。

“我去叫医生……”西泽尔说。

原纯摇了摇头:“你很懂药物,苏萨尔也懂药物,我没有机会了。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妻子喝了教王送来的酒后中毒而死,对么?”

“可是你就要死了……”西泽尔把她的头抱在自己胸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虚弱,他获得了军队获得了同伴获得了整个翡冷翠下等阶层的支持。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摆脱那个名叫“虚弱”的魔鬼,他什么都不能做,而他怀里的女人就要死了。

“这是大举进攻的开始,”原纯看着天花板,她讨厌在这个时候看丈夫那对漆黑的眼睛,像是临别时神情的对视。“苏萨尔不会满足于这个结局,吃草的狼,会被吃肉的羊吞噬……”

她拉动嘴角邪恶的笑着,她想像着丈夫此时的神情,可是她的眼睛已经花了,无法聚焦,她什么也看不清,呼吸就要接不上来了,像是巨人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口,把她的肋骨也要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