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舞曲响起的时候,花园里坐在帐幕底下享用红酒和美食的贵族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喊声,纷纷站起。那些玩牌的、谈话的、调情的客人们都放下了手边的事情,涌向了垂下素馨花和九重葛的大厅门口,迎接今晚的最高潮。

烛火照耀着镜宫的一楼,金壁辉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氛。所有贵族都三五结队的簇拥在大厅四周,轻轻鼓掌,等待着女主人领头跳第一支舞,揭开今晚舞会序幕。

“我最亲爱妹妹,能荣幸成为你今夜的舞伴么?”苏萨尔皇子微笑着,低头去亲吻臂弯里那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小手。

“当然。”阿黛尔的手指不易觉察的颤抖了一下,却甜美欢快地回答。

当拉菲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兄妹挽手走向舞池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喧闹,仿佛是一辆马车没有经过允许便急驰而入,又在门外嘎然而止。四匹骏马猛烈地张大鼻翼喘息,筋疲力尽。

马车的门迅速被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年轻人从车上一跃而下。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长衣。纯银排扣一直扣到下颔,领口露出白色蕾丝领巾,袖口有金色的玫瑰十字花纹——那是翡冷翠南十字军团的军装。

“西泽尔殿下!”花园的侍从蓦然认出了来人,惊呼退开。

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没有理会,径自走向了舞厅,推开了门,毫不客气的闯了进去。当这个被众人议论了许久的不速之客出现在水晶灯下时,镜宫里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所有贵族被这样的意外情况震惊,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西泽尔径直走到了那一对正准备挽手走下舞池的兄妹面前,冷冷凝视着,却没有说话。

翡冷翠的贵族们都说二皇子小时候是个病弱不起眼的孩子,长大后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阴沉到令人心生冷意。

此刻,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正带着可怕的光芒,仿佛一柄军刀沉默地压迫过来,抵在人的咽喉上。令苏萨尔下意识的松开了挽着阿黛尔的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双纤细的小手却反过来挽住了他,阿黛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异样,只是挽着苏萨尔的手臂对来客微笑,声音轻快:“哟,哥哥,你也来了么?”

西泽尔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眼睛投注在妹妹脸上,带着某种责问的表情。

“西泽尔哥哥,我听说你今天要去瓦伦要塞。所以就没发请贴给你。”阿黛尔微笑着,语气亲切而甜美,“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亲爱的哥哥是多么的繁忙——好像上次舞会的时候,你也正巧不在梵蒂冈呢。”

西泽尔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探究和询问的表情看着她,却很难从那双蓝色的美丽眼睛里看出什么。她似乎变得令人陌生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讽刺他么?

“跳一支舞的时间总是有的。”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而克制,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完全无视于她身侧的苏萨尔。

“那可不行,”阿黛尔略带吃惊地笑起来。“我已经答应了苏萨尔哥哥呢。”

在三兄妹交谈的短短时间里。大厅里所有贵族都保持了沉默,各种视线投注过来。带着不同的隐秘表情。普林尼几次想要上前,却又出于某种奇怪的心态而停了下来,唇角反而浮起一丝笑,看着两个哥哥之间剑拔弩张。

“呦,这样美丽的夜晚,可一分一秒都不能虚耗呢。”僵持不过出现了片刻,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优雅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不容分说挽住了阿黛尔,“既然这朵美丽的玫瑰至今归属未定,那是否可以让在下为舞会的皇后效劳呢?”

众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倜傥的贵族男子手握一支玫瑰,苍白的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居然在此刻插身而入,站到了教皇的几个孩子之间。

“费迪南伯爵!”舞会中的贵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出低语。

又是这位最近在翡冷翠社交界大出风头的风流人物?

阿黛尔显然并不反感,也并未将手从他手里抽出。身边的苏萨尔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已经松开了妹妹的手臂,显然也是很乐意有人来解了这个围——然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西泽尔的态度。那个阴沉苍白的青年居然也没有表示怒意和反对,反而退了一步,沉默的看着对方将阿黛尔领向了舞池。

女主人开始领舞,所有贵族纷纷松了口气,便纷纷加入了舞会。一时间衣香鬓影,华丽的衣裾纷飞旋舞,映照着四壁的明镜,整个宫殿仿佛沉浸在华丽的海洋里。

西泽尔并未立刻离去,却也没有加入欢乐的人群——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女伴敢于与他共舞。他只是挑了一个靠近壁炉的位置静静坐了下去,从身侧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杯波尔多葡萄酒,举杯慢慢啜了一小口。炉火的光从他背后投来,巧妙的将他的脸藏在了阴影里,令人无法看清楚这一刻他的表情。

“呦,公主殿下,您的哥哥正在看着我们。”虽然没有回头。舞池里那位吸血鬼伯爵却带着一点点笑意开口,“那目光真令人觉得脊背发寒呢。”

“呵……你的胆子真大,伯爵。”阿黛尔将手搭在他肩头,甜美的微笑,“要知道西泽尔和苏萨尔都是可怕的人——说不定今晚回去的路上,你的马车就会掉入台伯河里呢。”

“是么?”倜傥贵公子笑了起来,眨眼,“没关系,我游泳很好。”

阿黛尔抬眼凝视了他一刹,仿佛也在暗自揣测着什么,嗤的笑了:“难怪伯爵会是翡冷翠社交界里最受欢迎的人——H伯爵夫人为您倾心,看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敢。”费迪南伯爵在旋舞中轻吻了一下那只搭在他肩头的小手,微笑,“我只是不愿看到美丽的公主如此为难——我对女神发誓,只要您一皱眉,对我来说就抵得上死刑了。”

此刻舞曲换了一曲,他们仿佛心有默契,却并未回到座位,而是继续跳了下去。

“伯爵是来自卡斯提亚公国么?”她抬起美丽的眼睛问。

“是的,那个蔚蓝海岸彼端的美丽国家。”费迪南伯爵微笑,“如果公主有机会可以去看看,那里的玫瑰定会因为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如同翡冷翠一样的芬芳。”

“那似乎是个很远的国度,”阿黛尔在旋舞中问,声音矜持优雅,“伯爵又是为什么来到翡冷翠呢?难道也是对梵蒂冈有所请求?”

“是的,公主。您真聪明——”费迪南伯爵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爽朗的笑了出来。“十几年前,当我父亲在一场战争里猝然去世时,年少的我被叔父卑鄙的剥夺了继承权,驱逐出了属于我的城堡。我被迫流亡,再不能返回祖国。”

舞曲在进行。他将她回旋着推出去,然后在双方手臂伸直的瞬间再度将她拉回怀里,趁机耳语:“如今我一无所有,只能不远千里来到翡冷翠,请求您父亲的仁慈恩赐——因为教皇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只有他可以恢复我应得的王位和封地。”

阿黛尔轻盈的旋舞,雪白裙摆完全展开了,宛如一朵白玫瑰在他的臂弯之间开放。

“是么?”听到对方那样坦率的承认,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在他怀里微微一笑,“那么,伯爵——接近我,对您来说有多大的帮助呢?”

“这取决于公主殿下。”他微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我相信公主是个天使。”

“天使?”阿黛尔轻声微笑,若有深意,“不,我只是一件礼物。父亲只会把我嫁给王侯。即使对方不是王侯,也有力量令他成为王侯——你也想获得这件礼物吧,伯爵?”

费迪南伯爵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吻了吻她的手。

“可是,难道你不害怕么?”阿黛尔轻声在他耳边笑,甜美的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寒意,“那些当了我丈夫的国王,都不会活太久。”

费迪南伯爵也是微笑,“如果我在今夜之后就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请放一束翡冷翠的玫瑰在我的墓碑上吧,我的天使。”

阿黛尔抬起蓝色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又微笑起来。

“伯爵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她说,侧头示意他去注视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人,“你得罪了我的两位哥哥,只怕天使也救不了你啦。”

此刻乐曲停歇,舞过两轮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双双走向舞池旁边的座椅。

“已经是九月了,为什么还是如此的热呢?”阿黛尔从侍从手里取过一杯加满了冰块的番石榴汁,靠在窗台上吹着微风,喃喃抱怨,“难道我离开翡冷翠不过两年,这里的天气就变了?”

费迪南伯爵笑着取过一杯白葡萄酒:“公主,原谅我并不如此觉得——托您哥哥的福,至今为止我背后还是冷飕飕的呢。”

阿黛尔握杯的手不易觉察的微微一动,视线和那个火炉旁的人相接。

“西泽尔殿下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您说。”费迪南伯爵侧脸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低声提议,“或许您该过去向他问声好。”

“不必了。哥哥他向来喜欢一个人呆着。”阿黛尔淡淡道。

然而,仿佛为了反驳她这句话似的,那个一直坐着的人忽然站了起来。

沉默的西泽尔皇子在第三支舞曲响起的时候径自走到了正在交谈的这一对面前,也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阿黛尔,静静的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阿黛尔一怔,仿佛是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下意识把手顺从地伸了过去。然而那一瞬之后她迅速回过神来,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将手猛力地往回抽,不过西泽尔显然不准备给妹妹这个机会,他紧紧握住阿黛尔的手,在曲声里将她一把拖下了舞池。

费迪南伯爵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真是奇怪的兄妹。”他低声自语,喝了一杯葡萄酒。

波尔卡舞曲响起。舞池中的贵族男女们大都已经更换了新的舞伴。然而这一次许多人却跳地心不在焉,视线不断的穿过人群。看似漫不经心却好奇探究地投注在那一对兄妹身上,带着某种深藏的暧昧和恶意。

拉菲尔坐在一群艺术家里,却对关于教堂穹顶壁画流派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不时偷空看着舞池,忽然间侧过头,低声对旁边的英格拉姆勋爵开口:“好像不对头——阿黛尔公主和二皇子吵架了么?”

英格拉姆勋爵正在研究镜宫里的那台顶级钢琴地音色。被他那么一说也不由自主抬起头,却正看到那一对兄妹从大厅正中的水晶灯下旋舞而过。

“真是诸神的杰作——”他忍不住的赞叹,用一种咏叹调似的口吻道,“能在翡冷翠玫瑰身边还能不被掩盖住光芒的,也就只有西泽尔殿下了。”

“也有人说那是魔鬼的杰作。”拉菲尔不耐烦低声,“我觉得他们像是在吵架。”

“是么?”英格拉姆勋爵推了推夹鼻眼镜,“嗯……不像。”

这一对兄妹只是沉默地跳着舞,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让所有窥测的视线都落了个空。但是细细看去,他们彼此的脸色都有点苍白。在一整支舞曲里,虽然相互配合得娴熟优雅,但眼神却根本不曾接触。他们默默地随着乐曲旋舞,手紧紧地扣在一起,神色里有一种紧绷着的张力,仿佛一根快要拉断的弦。

“你没看到——刚才阿黛尔公主说了一句什么,二皇子的脸就忽然死了一样白。”拉菲尔低声,“啊!她只要一蹙眉头,我的心就像被绞紧了一样!女神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拉菲尔,你要干吗?”英格拉姆勋爵吃惊地看着忽然站起的同伴。

“下一支舞,一定要走上去邀请公主。”拉菲尔喃喃。“哪怕被拒绝也好。”

“你疯了么?”英格拉姆勋爵想要阻拦他。然而那个热情的画家已经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了舞池。顺手从旁边的花瓶里拔下了一朵玫瑰。

舞曲已经接近尾声,那一对皇室兄妹正好跳到了这边。拉菲尔还没有来得及鼓起勇气上前,却看到阿黛尔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乐曲还没有结束就从西泽尔的手里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来,然而她的哥哥只是揽住她的腰,微微用力,就阻止了她逃脱的企图。

西泽尔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什么,拉菲尔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却看到阿黛尔转瞬露出了愤怒和苦痛的表情,仿佛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忽然低声回答了一句:“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哥哥,和楚一模一样!”

拉菲尔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西泽尔一直阴沉的脸在听到那个东方的名字时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一道乌云中的闪电。

波尔卡舞曲在此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句,钢琴师用饱满的情绪敲击着琴键,小提琴的和弦高亢亮丽,将舞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无数对舞者在华彩的乐章中回旋,裙裾徐徐展开,如同一朵朵缤纷怒放的玫瑰。

阿黛尔公主随着众人来了一个漂亮的回身,跳完了最后一步。就在这盛大的华彩乐章结束时,她推开了哥哥的手,不着痕迹地提起裙裾微微一礼:“再见,我亲爱的哥哥。”

拉菲尔等候了许久。终于在她转身的瞬间恰到好处地迎了上去。他的出现阻断了西泽尔继续和妹妹交谈的可能,后者只是默默看了他们一眼,便再度退回到了壁炉旁坐下。

“今夜我是多么的荣幸,能见到翡冷翠的玫瑰。”拉菲尔风度优雅地递给她一支红玫瑰,屈膝吻她的手,诚恳地赞美她方才的舞姿。阿黛尔微笑地站在那里,带着某种腼腆却愉快的表情接受了那支玫瑰。

“我听说过你,博多·拉菲尔先生,”她用一种音乐般美妙的声音说,“天才的画家、虔诚的教徒,为教廷服务了十二年,是圣特古斯大教堂昼夜之门的创作者——我的父亲一直很赞赏阁下的才华。”

“是么?荣幸之至!”拉菲尔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彬彬有礼的回答。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夸耀般的补充:“的确,在下有幸为教皇一家画过像。不仅十年前曾觐见过教皇和夫人,在三年前还曾来到太阳宫为诸位皇子画过肖像——可惜公主当时远嫁,未能一见。”

“是么?”阿黛尔眼神微微变了一下。她微笑着打开了胸口的一个挂坠:“真是巧合——这张画。原来就是阁下的大作?”

纯金的暗盒打开了,一张苍白的脸在凝视着他——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双眼里却仿佛有某种阴沉的魔力,让拉菲尔骤然打了个寒颤,清醒下来。

“啊,西泽尔殿下……”拉菲尔失神地喃喃,“是的,是他。”

阿黛尔微笑着扣上了暗盒:“看来我真的应该感谢你呢——正是阁下的妙笔,让我那些在异乡的日子不至于因为孤独而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舞曲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奔放浪漫的佛朗明戈舞。

“那么,阁下,为了感谢你的功劳,今晚请陪我跳整夜的舞吧。”阿黛尔公主居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微笑着将他领向了舞池。那一瞬他目眩神迷,仿佛一头栽进了五彩斑斓的海洋,在漩涡中不由自主旋舞。

“哦,天哪,”旁边一直和人谈论着艺术的英格拉姆勋爵忽然停住了,看着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一对年轻人,“拉菲尔真的在和公主共舞!”

所有艺术家们侧头看去,都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夹杂着艳羡和鄙夷。

“真美啊……不愧是翡冷翠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