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剑风还是在林梢呼啸来去,凌厉纵横,毫不间歇。一树接着一树的桫椤花被催落,风卷起花瓣洒在空中,绵密而浩荡,就象密雨一样落在雪谷里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纯金的长发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脸上。

花雨中有血珠纷纷扬扬洒落,是他们哪个人的血?

“求求你们……”阿黛尔跪在花瓣雨之中,仰头看着灰冷的雪空,视线一片空白,点点落花如血,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绝望和恐惧,令她濒临崩溃。

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的枝叶忽然分开了,她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林上空飘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她这边走过来。

“羿!”那一瞬,她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来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么、那么说来……

她从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却下来,绝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跪在雪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刺客向着她走来,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楚的血。

羿踩着满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眼神沉默而隐忍,静静地注视着她,宛如以前在无数个黑夜里守护她的时候。自从释放他自由后,她还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阿黛尔看着他走过来,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栗。

这……这还是羿么?

不,他的剑,在片刻前还插在她背上。这次回来他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杀人!——在认出她之后,他还是毫无犹豫地继续向目标发起了刺杀——哪怕她正挡在对方的身前。

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她。

阿黛尔看着他,步步后退。脸色苍白。

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跄的脚步,再不靠前,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缓缓松开捂住咽喉的手,打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手势:

“不要怕,阿黛尔。”

就在那一瞬,她爆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从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跄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刚触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压在雪地上。阿黛尔被带得重重跌坐在他身侧,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经被锋利的剑割断了,捂着的手一放开,血如箭一样地射出,染红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对她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再出声。他将自己的剑缓缓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染满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摩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便没有了力气。贴着她的下颔颓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一线血红,便再无声息。

风雪里,血的温暖还留在颊上,他却已经在她怀里阖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尔紧紧抱着他的头,在耳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劳地呼唤着他,如幼年无数次一样抱紧他的头盔,亲吻他刀痕遍布的额头,把手放入他尚自温暖的手中,扣紧他的十指——然而,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如童年时那样对她微笑,把她抱上肩头了。那双在黑夜里凝视她无数次的眼睛已经阖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父亲和保护者——是她生命里从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这个曾经发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开了她。

阿黛尔怔怔地跪在雪里,将羿的头抱在怀里。花还在不断飘落,她能看到他的灵魂如轻烟般从躯壳里升起,在风雪里升上灰冷的苍穹。死亡结束了这一生所有地苦痛,他的魂魄恢复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英俊的脸,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虚空里抬起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原谅我。”

“我原谅你……羿,回来!不要丢下我!”她失声,不顾一切地对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拥抱他——然而他却随着一阵风,仿佛轻烟一样在她的手里消散,只留下最后的微笑。

“阿黛尔,我把我的剑留给你。从此,你要自己守护自己了。”

又一阵风从雪谷里卷来,无数花朵纷纷飞舞,宛如盛大的烟火的海洋,将纯白无罪的灵魂卷上了苍茫的天宇——那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尸体在雪地上恸哭,无边落花飘落,仿佛心里滴出的血。

那个胜利者在林间深处默默凝望着一切,没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里,握着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从肺里带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静如死,在风起花落的时候,他将剑插入面前的雪中,单膝下跪,对着那个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礼。

舒骏,直到今日,你我之间,终于是做了个了断。

生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王室,无论怎样惺惺相惜,我们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为国为民竭尽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无憾无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妨让那束缚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锁从身上脱去,作为简单纯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怀里安眠吧!

然后,让我把你埋葬在龙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为亡者祝诵,然后从腰际摘下玉箫,缓缓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当日是为自己送行,而今日,却是为他。

清冷凄烈的曲声从空洞的腔子里吐出,响彻了这个灰冷的雪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熙宁帝十三年的冬季分外酷寒。

在大胤和卫国大军的联合包围下,房陵关内的越国遗民长久得不到外来的援助,濒临弹尽量绝的局面,已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而城外大胤从西域借来威力无比的火炮,数百门密集发射,昼夜轰击不休,固若金汤的房陵关出现了多处缺口,破城便在旦夕之间。

为求脱困,越军统领公子昭竟孤注一掷,在危急的时离开房陵关,亲自带领三十位死士单刀直入奔赴九秋崖,试图在宴席之上刺杀大胤摄政王公子楚。事出突然,刺杀几乎成功,幸亏公子身侧有能人异士相助,才堪堪逃过了一劫,并将刺客一行全数击毙在桫椤林中。

然而,阿黛尔皇后受到了惊吓,却因此病倒。

在冬季过去、季候风吹向翡冷翠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没有起色。然而不等病体康复,病榻上皇后却又听到了一个噩耗:她的丈夫、大胤的熙宁帝,因为中毒太深,缠绵病榻数月后,在三月十五日驾崩于养心殿,享年仅二十岁——

她第二次成了一个孀妇。

在大丧之日,年轻美丽的皇后披着嫁纱在灵堂前,无声地为第二任丈夫守灵,同时接受群臣的跪拜。那些穿着各色官服的东陆贵族一拨一拨地进来,严格按照东陆的礼仪跪拜哭号,又按照官位高低列队离开。

皇后静静地跪在火盆前,火光一明一灭映着她苍白的脸,便如最美丽的冰雕,毫无生气。甚至在摄政王上前跪拜上香的时候,她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盛大的吊唁结束后,新丧的皇后依然不肯离去,斥退了左右侍女。独自默默地跪在黑暗深处,仿佛魂魄都出了壳,又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深夜灵堂一片寂静,沙漏在簌簌作响——就在此刻,身侧那把羿留下的天霆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在鞘中发出了低低地呼啸。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箫声。

那个箫声响起在颐音园,幽幽随风飘来,散布了整个灵堂,不染丝毫烟火气。阿黛尔默不作声的吐出一口气。知道是那个人来了。午夜,在清冷的箫声里。仿佛有一个极轻的脚步在飘近,环佩叮当,幽香袭人而来,最后停在她的身边。

“阿黛尔。”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道,一只冰冷的小手按在她肩上。

“弄玉公主。”她并无惊奇,抬头看着那一张虚幻的脸——弄玉公主站在灵堂里。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用一块罗帕围着咽喉,脸色悲伤而宁静,隐约有一种解脱的释然。

阿黛尔低声问:“你……终于也要走了么?”

“是的,我等了三年,终于是等到了一个结局。”弄玉公主眼神哀伤地望着灵枢,叹息,“我一生受的苦,终于是结束了。”幽灵转过头看着她,眼里露出奇特的表情:“可是。可怜的阿黛尔,魔鬼的孩子,你的苦难却尚未结束。”

阿黛尔还要再问,然而时间似乎已经用完,弄玉公主的语声微弱下去。身形在夜色中渐渐淡薄,最终随着一阵清风,在天地间如烟雾一样的消失。

她跪在火盆旁,木然看着在火中渐渐焚化地纸张,仿佛自己的魂魄也出了壳。

四周寂无人声,只有惨白的月光映照着一堂惨白的纸人纸马,诡异森冷。她跪着,听着遥遥的更漏声,冰蓝色的眼眸映照着跳跃的火焰。死寂的眼神仿佛活了一样不停的变幻,不知道心里掠过了多少的念头。

在子夜交替的时分,她终于看到了那一缕魂魄。

天霆厉啸起来,剧烈地震动,几乎要自动跃出剑鞘。那新生的魂魄离开了躯壳,从蟠龙金丝楠木巨棺下无声无息升起,穿着帝王的冠冕,在无数的白衣素马之中飘荡,发出一声声的呜咽,手指用力抠着咽喉。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第二任丈夫的脸——原来他是这样清秀文弱的少年,苍白而抑郁。

那张苍白的脸表面毫无异常,然而舌头却微微吐出,口唇里有着诡异的赤色,仿佛咽喉里燃烧着不息的火。新的魂魄在华丽的灵堂里凝聚,呜咽着四处逡巡,眼里露出不甘和憎恨的光。

直到看到那个跪在灵前守夜的素衣女子,才微微一怔。

“是的,我是你的皇后。”她凝视着灵堂上的虚空,轻声开口,“不用诧异,我能看到你——你有什么要说,是不是?我在等着你。”

“你……为什么没有死?啊啊……你竟然没有死!”皇帝的鬼魂已经飘近她的身侧,抓住了她的手腕,呜咽地模糊道:“毒……”似是极痛苦,它不停的用手捂着咽喉,仿佛那种毒在死后还侵蚀着他,令他不能说话:“哥哥!哥哥!好狠毒!”

那几个字仿佛是最锋利的刺刀,一下子插入了她的心脏,令她全身颤栗。

“你说什么?”阿黛尔全身一震,“难道不是越国遗民下的毒?”

“哈,哈哈……”鬼魂忽然大笑起来,那种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在空旷华丽的大殿里回荡,“阿黛尔·博尔吉亚!为什么你没有死?我们是同喝了一杯酒的,为什么你没事?——因为,真正的毒,并不是下在那杯酒里啊!”

鬼魂徘徊在虚空里,抚摩着自己的咽喉:“那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毒药……哥哥早就对我和阿嘉下了手——他用来杀我的毒药,正出自于你那个被称为‘毒药公爵’的哥哥之手!哈哈……他们是同谋!是同谋!”

阿黛尔蓦然张大了眼睛,仿佛有匕首洞穿了她的心脏。

博尔吉亚家族的毒药!

那是西域最神秘的毒,一直是他们家族的不传之秘。传说这是一种慢性的药物,喝了这种毒药的人在外表看起来不会有丝毫异常,也不会当场死去,只是会出现一些类似风寒低热、或者心力衰竭的症状,缓慢地侵蚀人的生命。有时候中毒者能活长达一年,而死去的时候毫无异样——有人说。他们的父亲、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其实就是靠着这种毒药肃清了政敌,从而当上了教皇。而她的哥哥,被称为“毒药公爵”的西泽尔精通诸多剧毒的配置,当然包括这种家传的毒药。

“玫瑰送过来了,接着过来的就是毒药和刀——不愧是魔鬼的孩子。”鬼魂大笑起来,“我还没有看到我的新娘子,他就把她夺去了——就在婚典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狠毒!狠毒!”

“好难受……好难受!”鬼魂抓着自己的咽喉,模糊地嘶喊。烦躁而绝望,“毒!毒!毒!它腐浊了朕的喉咙!有火……有火在烧!”

它狰狞地挣扎。忽然用手撕裂了咽喉!虚幻地血汹涌而出,仿佛雾气一样弥漫。

然而鬼魂用破碎的喉咙喘息着,终于说出话来。

“好狠毒……哥哥!我赐给你鸩酒,你却用这种毒来回敬我!”鬼魂在灵堂里呼啸,带着虽死不散的怨气,“还非要我像尸体一样躺上几个月,生不如死,直到越国遗民被你镇压完毕,才让我死去!狠毒!狠毒啊!哥哥!”

“不……”阿黛尔失神地看着虚空中的厉鬼,喃喃——怎么会是这样……这件事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计划好的局?从头到尾,这只是一场博弈,而她不过是一颗棋子!

“好难受……好难受!博尔吉亚家族的毒药!”鬼魂碎裂的喉咙里发出呼啸,“你们这一对毒药兄妹!乱伦的家族!好狠毒……好狠毒!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新死的丈夫在虚空里大笑,咽喉破碎,触目惊心。

灵堂灯火摇曳。魅影重重。无数白马素车、童男童女在无风自动,仿佛有邪灵附身,就要活过来一般。鬼魂在厉呼,撕裂的咽喉里流着血,狰狞地逼过来——仿佛感觉到了邪魅的逼近。她身侧的那把天霆厉啸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摧动,铮然弹出剑鞘一寸!

“啊……天霆剑?!”鬼魂被凛冽的剑气所逼,一时间畏缩了一下。然后,似乎看到了什么,它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利地嘶喊,撇开了阿黛尔,直冲灵堂窗口而去!

“是你!是你!”鬼魂厉声道,冲向那个在窗口悄然出现的男子。“可恨啊!”

阿黛尔模模糊糊的看到了那个白衣的影子,脱口低呼,“楚!”

已经迟了,那个恶灵已经冲了上去,缠上了进来的人,伸出尖利的十指去扼住对方的咽喉,眼里放出恶毒和狂喜的光芒。

然而,就在鬼魂即将下手的一瞬,灵堂内忽然盛放了极大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