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回答:“刚才……那个病又发作了一次。”

“可怜的孩子,我还以为你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了呢。”教皇明白过来,忽地在黑夜里笑了,声音变得低沉而诱惑:“那么,我的好孩子,上一次你说服了阿黛尔嫁去高黎国,我让你如愿以偿地成了南十字军团的契约长,这次你又帮我说服了她去东陆和亲,需要我给你什么样的奖赏呢?”

西泽尔没有回答,冰蓝色的眼睛里有光一闪而逝。

神庙里的空气有一刹的凝滞,风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这片刻的沉默,让方才谈笑殷殷的这一对父子之间,转瞬出现了薄冰般的冷场。教皇凝视着他的孩子,而后者一直低着头,发抖的身体渐渐静止下来。

终于,儿子抬起头来了,淡色的唇角带了一丝笑:“父王,我希望您能把对付晋国的事交给我处理。”

“这样,我就能在三年之内,为您打通征服东陆之路!”

※※※

黑夜的最深处,高大的苏美女神像静静伫立,月光如雾。神像背后,有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对在暗夜里拿女儿和妹妹做着某种交易的父子——随着这一席对话的进行,转换过各种不同的表情。

手在漆黑的剑柄上握紧,羿在黑夜里抬起头来,头盔下的眼睛亮如雪刃。

然而那种杀气在心里翻腾了许久,最终还是勉强被克制住了。他再也不去想公主的那个命令,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跃下了神像,隐没在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当苏娅嬷嬷端来金盆时,才发现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夜没有休息好,她美丽的蓝色眼眸里布满了血丝。陷在柔软重叠的被褥内,热度急速上升,双颊绯红,呼吸细微急促,额头上吊着冰袋,却依然烫的可怕。

“公主,要叫医生过来么?”年长一些的宫廷女官实在忧心,用冰袋敷着她的额头。

“不用了,”阿黛尔的声音微弱,“把哥哥留下来的药给我。”

旁边的侍女连忙捧来水晶的杯子,里面还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苏娅嬷嬷扶起公主,让她斜斜靠在绣金靠枕上,用银勺搅拌着,一匙一匙的喂入公主的口中——那玫瑰般鲜艳润泽的双唇,如今就像枯萎花瓣。

只是喝了几口,阿黛尔的身子便撑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往下滑去。

“去叫西泽尔殿下来吧。”苏娅嬷嬷实在担忧,轻声吩咐旁边的侍女。

“一早就派人去找过了。但二殿下陪着大胤来的使者去了城外的猎场。”侍女低声回答,有点无所适从,“嬷嬷……要不要去知会一下大皇子或三皇子殿下?”

“别、别去!”阿黛尔忽然一下子撑起身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苏萨尔……咳咳,和普林尼!”

侍女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如历任教皇一样,身为最高神职人员的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没有名义上的妻子,但却不妨碍他拥有不计其数的情妇。那些情妇除了挥霍他的金钱之外也给他生下了四个私生子女,对外称之为教皇养子女。

这些孩子因为有着不同的母亲,所以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其中西泽尔兄妹的母亲:美茜·琳赛是一名来自东方的女人,出身卑微,性格古怪。因为没有任何背景和势力,一直在宫廷里受到排斥。而自从生母十年前被异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在火刑架上后,这对孩子更加孤立,几乎和其他兄弟断绝了来往。

阿黛尔在一阵剧烈咳嗽后再度平静下来,靠着软枕,忽地用眼睛示意,看了看窗口。

“公主,要打开窗子么?”苏娅嬷嬷跟随了公主多年,很快反应过来。

她微微点头,露出渴望的表情。

“可是医生说公主还在发热,不能吹风。”苏娅嬷嬷轻声劝阻。

然而阿黛尔还是定定地看着窗口,抬起一只手指着那里,不停轻声咳嗽——那个温柔安静的少女再度表现出了某种惊人的执着,迫使嬷嬷不得已做出了让步。

“吱呀”一声,两个侍女合力抽出了窗栓。巨大的玫瑰窗被打开了,清晨的日光穿透了重重纱帐洒入,满室的烛火登时为之黯淡。

随着日光一起进入的,还有清新的风。

翡冷翠三月的风在舞动,吹入了宫廷最深处,带来春天的气息。无数的白纱被风吹动,宛如一千羽白色的鹤一起扑扇着翅膀,围绕着床榻上的公主翩翩起舞。

阿黛尔在阳光和微风里闭上了眼睛,仰头靠在枕上,唇角露出了微笑。

“玫瑰。”忽然,她轻声吐出了一个词。

是的,风里有玫瑰的芬芳。那种香味随风而入,四处弥漫开来,充斥了华丽阴冷的宫殿的每一个角落,让室内登时有了勃勃生机。

“是的,公主。”苏娅嬷嬷点头,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已经是三月,东方的季候风来了,七成的玫瑰已经含苞待放——奴隶们已经开始在种植园里采摘。”

“是么?”阿黛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欢喜神情。

玫瑰是翡冷翠的国花,也是教皇国享誉西域的特产。翡冷翠位于西域心脏,以神权震慑诸国。虽然只有一千顷的土地,但其中十分之三却种满了玫瑰。

这种红白两色的玫瑰在每年三月季候风到的时候准时开放,整个国家便沉醉在一种特别的芬芳香气里。在季候风过后、五月的第一次露水降下来之前,那些开得最好的玫瑰便被从枝头采摘下来,经过一系列精密复杂的加工,制成各种密制的胭脂或者香料,送往西域各国,甚至沿着遥远漫长的商道输入东陆诸国,风靡各地。

上百年来,其他国家也曾试图引种这种奇特的玫瑰,而不知为何原因,上百年来却无一成功。于是“翡冷翠玫瑰”成了翡冷翠独有的花卉,每一年都能给教皇下属的领地带来一千万盎司黄金的收入,超过了农耕渔牧,成了这个宗教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

为了准确的预测玫瑰开放的时间,翡冷翠的天文学家细心地记录每年东陆季风到来的时间、强弱和频率,绘下了一张张图纸——季候风在极坐标上行走的轨迹,形如一朵绽放的玫瑰,所以也被称为“风玫瑰”。

风玫瑰图是翡冷翠最著名的标志,被运用在无数的建筑、绘画和装饰上。

“上次玫瑰开的时候,我还在高黎王宫,”阿黛尔喃喃自语,神色恍惚,“那个老朽的国王为讨我喜欢挖空了心思,甚至把整个王宫的花草都拔掉,种满了翡冷翠移植来的玫瑰——可惜那个家伙不知道,那些玫瑰一离开故土,就再也不会开花了……它的命运只有凋零和枯萎。”

侍女们沉默,不敢开口。

——谁都知道,被迫远嫁高黎的那两年是公主永远不愿提及的噩梦,没有人敢问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陪着公主嫁过去的苏娅嬷嬷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很多次,我都担心公主会自杀。”苏娅嬷嬷只说过这么一句话,“可她到底熬过来了。”

而如今,又是风玫瑰盛开的季节了。

这一次她虽然身在故国,却很快就要再度出嫁,被送往更加遥远的异国和亲——被誉为“翡冷翠玫瑰”的阿黛尔公主,因为显赫的出身和惊人的美丽,命运也变得更加的动荡飘零,就如风中的玫瑰,永远没有落地的时候。

侍女们不敢打扰公主这一刻的沉默。有一片花瓣随风吹入,停驻在公主的颊上。阿黛尔睁开眼睛,抬手拈起了那片娇艳的花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羿,”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忽然坐起来,拉动了床头的金铃,“羿。”

不等侍女们反应过来,厚重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黑色剑士几步走到床前,单膝下跪,做了一个手势,询问公主的意图。那种淡漠锋利的眼神和逼人而来的气势,让这些养尊处优的侍女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退开了几步。

“羿,我想去花园,”阿黛尔却是对他笑,伸出手臂来。

“不,公主,你还在生病!”苏娅嬷嬷吃惊地开口,试图阻止这种大胆的想法。然而羿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将阻拦在前方的嬷嬷甩开,俯下身抬起了双臂,准备将病榻上的公主从重重叠叠的柔软被褥里抱起来。

“至少要换上正式一些的衣服吧?”苏娅嬷嬷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羿,叹了一口气,紧紧拉住纱帐不让羿进入,“公主,你还穿着睡袍赤着脚呢!”

“啊……”阿黛尔脸红了一下,“羿,你去门外等等我。”

羿将手在胸甲上轻轻一按,一点头,便回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厚重的门。

苏娅嬷嬷连声吩咐侍女拿来暖和的衣服替公主换上。然而阿黛尔看着那些金丝绒的长裙和卡什米尔羊毛披肩,却皱起了眉头:“我不穿这些笨重的东西……嬷嬷,给我把那件钉有瑟瑟珠的塔夫绸裙子拿来。”

“公主,你需要穿的暖和一些。”苏娅嬷嬷耐心地劝告,“要是您的病再不好,耽误了大婚,教皇一定会处罚我们的。”

阿黛尔微微一颤,脸色陡然又苍白了下来,最终沉默不语。

八位侍女簇拥着她,将一整套手工缝制的绣着金色玫瑰花的丝绒长裙给她换上:四个人站着,四个人跪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扣上足足有八十颗大珍珠组成的双排扣子,将背后十字形交叉着的玫瑰色丝带系上,然后将裙裾整理好,梳理公主金色的长发,用镶嵌着细碎钻石发环固定——这一切虽然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却还是足足花了两刻钟的时间。

阿黛尔尤自虚弱,只站了片刻便摇摇欲坠,苏娅嬷嬷连忙扶住她,不停地催促:“快些,快些。”

当晨装打理完毕后,黑甲的剑士及时地出现在了门口。阿黛尔最后照了一下镜子,在自己苍白的唇上点了一点玫瑰胭脂,一手提着裙摆转过身来,微笑:“羿,这套笨重的行头好看么?”

那个沉默的剑士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扶住她单薄的身体。

她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走吧,我沉默的骑士。”然而毕竟久病无力,刚转身走了几步脚下便是一软,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朝前跌倒。

“公主!”苏娅嬷嬷惊呼起来。

然而羿却比她更快。阿黛尔的手指还没离开他的手臂,他已经闪电般地俯下身去,在她的膝盖接触到地毯之前将她拦腰抱起。她在他的臂弯里轻如无物,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公主,你还是别出去了,”苏娅嬷嬷惊得脸无血色,“你还不能走路呀!”

“没事,”她却笑起来了,“让羿带我去花园好了。”

还不等嬷嬷提出反对,羿只是足尖一点,穿窗而出。仿佛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两个人便从室内瞬地消失不见,只余下窗口攀爬的九重葛叶子微微摇动。

一室的侍女扑到了窗台上,惊呼着朝下看去。只见羿穿着沉重的黑色盔甲,在葱茏的花木中轻巧的来去,从高达十几丈的寝宫一层层跃下,转瞬已经平安地抵达了地面。

侍女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惊叹:“天啊,他简直像神一样!”

“别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苏娅嬷嬷蹙眉,“不过是一个东陆来的奴隶。”

“东陆来的?对啊,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侍女们好奇地低声叫起来,忍不住的议论纷纷,“可是一个东陆人,怎么会到了这里呢?他几岁了?——嬷嬷,你在宫里呆了那么久,你肯定知道。”

苏娅淡淡:“是公主在大竞技场上把他捡回来的。”

“原来他是个角斗士啊!”侍女们睁大了眼睛——公主已经去了花园,她们得了空闲,便如平日那样聚在一起,一边整理房间一边闲磕牙,对神秘莫测的教皇一家充满了好奇,“怎么,是公主赦免了他么?”

“那一次角斗里,他杀了十四个对手,最后却差点死在一个东陆老兵的枪下,”苏娅叹了口气,追溯许多年前的往事,“如果不是公主求教皇赦免了他,他一定已经死在那里了。”

“教皇居然肯听从公主的请求?”侍女们诧异,明白平日教皇对子女的冷酷严厉。

苏娅嬷嬷笑了笑:“那次正好是阿黛尔公主九岁的生日,教皇刚登基一年,许诺要给公主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若换了在平日,哪有那么容易?”

侍女们纷纷点头,叹息:“羿真是好运气呢。”

“我觉得运气好的是公主也说不定,”苏娅嬷嬷叹息,“从翡冷翠到高黎国,如果不是羿,我觉得公主未必能平安活下来。好了,大家快去给公主准备午餐吧!”

“噢……”侍女们发出了然的声音,余兴未尽地议论纷纷。

“看来,以后还真的要对羿客气一点呢,”刚入宫没多久的年轻侍女拍着胸口,吐舌,“以前我总觉得他和别的睡毯子的奴隶没区别。”

“怎么会没区别?你眼睛瞎了么?你看公主对他多好,”另一个侍女嗤笑,“我猜他一定是个出身高贵的东陆人,或许以前也是个皇子呢!”

众位侍女嘻笑,其中一个忽地翻了翻白眼,嘀咕:“算了吧……对那家伙客气也没有用。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瞎子呢!”

“咦,露西娅,你该不是已对他献过殷勤了吧?”周围哄笑起来,侍女们纷纷拿象牙折扇敲打那个年轻同伴,“你这个小荡妇,连羿也不放过?怎么,你吻过他么?——他头盔下的那张脸英俊么?”

“胡说什么啊!”那个活泼轻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转过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来他真是个瞎子,竟然拒绝了我们的露西娅!”大家欢快地揶揄起来,“看来羿除了对公主殿下外,是对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

——皇宫里的年轻女孩聚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讨论这些话题,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宫里的男子。而露西娅是其中最美貌的一个,性格活泼,举止轻佻,和宫中多位侍卫关系暧昧,甚至还夸耀自己和大皇子有过一夕露水之欢。她一向自以为与众不同,却在这件事上吃了一个闭门羹,此刻无意说漏嘴成为了姐妹们的笑柄,心里立刻如泼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来。

“呵,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西泽尔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刻毒地嘀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