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地方,看起来虽然好像很平和安静,可是连四周那些拔剑张弩安弦上箭的人,都觉得这个地方有一股暗潮汹涌,杀气远比四周黑暗中的杀气更浓得多,重得多。

  因为这时候韦好客已经在问花景因梦:“丁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忽然怔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发冷,全身都已冒出了冷汗。

  直到此时,直到这一瞬间,直到这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很有把握的,因为她一直是个无情的人。

  从小她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父亲粗犷严峻而冷酷,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

  从她有知觉时开始,她所接触的都是“冷”的,冷的山、冷的水、冷的云树岩石。

  不但冷,而且寂寞。一种冷入血脉,冷入骨髓的寂寞。

  不但寂寞,而且贫穷。

  ——家的温暖,过年过节时的新鞋新袜压岁钱和花衣裳,母亲温柔的笑靥,兄弟姐妹间的嬉笑吵打,做错事时的责罚,做对事时的棉花糖,肚子饿时的红烧肉,肚子饱吃不下饭时的一耳光。

  每个人童年时都能享受到的事,她没有享受到,每个小女孩都有的,她没有。

  所以她发誓,等到她长大了,她一定要拥有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一切。

  她发誓不惜牺牲一切,不择任何手段,都要得到她想要的。

  她真的这样做了。

  她甚至把自己训练成为一种无情的机械,一种可以让男人为她贡献一切的机械。

  她做到了。

  从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忽然间,她就变成了因梦夫人。

  一直等到她遇见花错。

  花错错了,可是她一直都不认为她错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她遇见一个有血气有肉有感情的人。

  这种感觉是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比拟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代替。

  想不到花错忽然死了。

  她所有的情感梦想憧憬,也随着花错的死而死。

  花错的死对她来说是种多么大的打击?杀死花错的人对她来说有多么深的仇恨?

  所以她一心要丁宁死,死得越慢越好,死得越惨越好。

  她从未想到她会庇护丁宁。

  所以她一直认为韦好客这一次又输了,又错了。错就要输,输就要错。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觉错的不是韦好客,而是她自己。

  丁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一直认为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不说。

  可是现在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当然知道丁宁在哪里,她随时都可以带这些人到丁宁那里去。

  丁宁的性命,当然没有她自己的性命重要——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其他一个人的性命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别人的一条命,除非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感情,而且在海枯石烂之后,此情仍不渝。

  她和丁宁之间,应该只有仇恨的,怎么会有这种情感?

  为了她自己要活下去,她随时随地都应该可以把丁宁打下十八层地狱。

  奇怪的是,现在她就是没法子这么样做。

  既有开始,便有结束!莫非决斗是对生命的唯一一种告别?

  第二十四回 恩怨似茧理不清

  “你说不说?”

  “我不能说。”花景因梦的态度并不十分坚决,口气却很坚决:“我不能告诉你们丁宁在哪里。”

  韦好客的神态和脸色都没有变,他早已学会用什么方法控制自己的神态和脸色。

  可是无论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刚才那种紧张和恐惧已在这一瞬间松懈下来。慕容秋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而且是一种无论任何人都看得出是很真心愉快的微笑。

  韦好客无疑也看到了他的微笑,所以立刻就问花景因梦。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不说了?”

  “是的。”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说,就表示你已输了?”韦好客追问因梦。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输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韦好客说:“你记不记得你的赌注是什么?”

  “我知道。”花景因梦说:“我也记得。”

  “我至少也知道这一点,”韦好客说:“我至少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两条腿,那种日子是很不好过的。”

  他脸上的血色又消失了一点:“所以我也可以想像得到,一个人如果把两条腿两只手都失去了,那种日子一定更不好过。”

  “这一点我也可以想像得到。”

  韦好客看着她,冷漠尖刻的眼神中甚至好像已经有了一点笑意。

  “有这种情况下,你还是坚决不肯说出丁宁的下落?”韦好客问花景因梦:“是不是这样子的?”

  花景因梦毫不考虑就回答:“是。”

  韦好客眼中的笑容更明显。

  “如果你真是这样子的,我就想不通了。”

  “我也知道你一定想不通的。”花景因梦说:“你一定想不通我为什么会为丁宁这么做,因为他本来是我的仇人。”

  慕容秋水忽然插口:“他想不通,我想得通。”

  “哦!”

  “你恨丁宁,恨得要命。”慕容秋水说:“每个人都知道你恨丁宁恨得要命。”

  他笑了笑:“可是只有我知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微妙。”

  “哦!”

  “在某种情况下,有时候爱恨之间根本就分不清楚。”慕容秋水说:“有时候恨就是爱,有时爱就是恨,永远互相纠缠不清。”

  花景因梦承认这一点。

  她不能不承认,因为她是个非常“了解”女人,已经可以了解人类的感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没有爱,哪里有恨?

  更奇妙的一点是,“恨”往往也可以转变为“爱”,这两种非常极端的情感,其间的距离往往只相隔一线。

  慕容秋水气色看起来已经比刚才好得多了。

  “要了解这种情感,一定要举例说明,”慕容说:“眼前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和伴伴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是的。”

  慕容秋水说:“譬如说,我应该很恨柳伴伴的,因为她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

  “我知道。”

  “可是我一点都不恨她。”慕容说:“如果说我想对她报复,也只不过想像以前一样,把她紧紧的拥抱在怀里。”

  “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丁宁的感情也是一样的?”花景因梦问慕容。

  “看起来的确一样,”慕容秋水笑了:“可是当你发现事情真相之后,情形恐怕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