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她却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她给了他时间。

  ——如果慕容秋水能够活下去,花景因梦怎么能活得下去?

  慕容秋水当然应该觉得很愉快。因为他自己知道,这个机会并不是花景因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非常成功的演出了一出戏。

  ——从失望、绝望、悔恨,演到一个忽然的转变,变为得意而骄傲,在矜持保守间有意无意显露出的得意与骄傲。

  他的演出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暇的,所以才能让花景因梦先相信他已绝望求死,忽然又认为他已经用一种神秘而神奇的方法解去了自己的毒。

  所以她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将时间拖延。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点时间,都是一个活命的机会,就好像沙漠中的一滴水。

  现在,他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他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慕容秋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败。

  花景因梦看着面前这个气质高雅笑容温和风度也无瑕可击的人,就好像一个倔强的少女在看着一个把她遗弃了的情人一样。也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该爱他?也不知道该轻视他?还是该尊敬他、佩服他。

  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永远不能了解这个人。

  就算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被踩在脚下,但是她却好像永远都要被这个男人踩在脚下。

  因为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她。

  然后她又发现了一点更重要的事——她也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

  没有爱,也就没有恨。

  如果男女之间既无爱也无恨,那么还有什么呢?

  ——如果两个绝顶高手之间,既无友情,也无仇恨,那么他们之间有的是什么呢?

  这种情感是很难解释的,如果你没有到达那种境界,你就永远无法了解。

  所以现在花景因梦只问慕容。

  “你是不是已经中了我的毒?”

  慕容说:“是。”

  “如果你没有解毒术,你怎么能解我的毒?”

  “我虽然没有解毒的术,可是我有解毒的药,”慕容秋水说。“只不过解毒的药是要时间等的。”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等到了?”

  “是。”

  慕容秋水说:“我很少单身出来,可是我每次单身出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韦好客都有法子在最短的时候里把我找到。”

  他在一种非常愉快的情况下故意叹了口气。

  “韦好客虽然不是个很好的赌徒,在找人这方面,他却是专家。”

  “我知道。”花景因梦说:“我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已找来了。”

  “好像已经来了。”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很快就会飞走。”因梦问:“大概是的。”

  一间厨房怎么会忽然飞走?

  厨房没有脚,也没有翅膀。

  厨房既不会走,也不会飞,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一个会飞会走的厨房。

  可是这个厨房却飞走了。片片飞走了。

  ——一片木板,一个钢钩,一条绳子,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个行动敏捷的人。

  如果说,这间厨房是用一百九十六块六尺长两尺宽的木板搭成的。

  如果说,外面忽然来了一百九十六个行动敏捷的人,每个人都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每只手上都有一只钢钩,每个钢钩都钉入一块木块。

  如果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在适当的时机中,作一个手势。

  命令一下,钢钩拉起,木板当然也跟着钢钩飞了出去。一百九十六个钢钩,一百九十六块木板。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就好像忽然飞了出去一样,忽然间就消失无影。

  这并不是件荒唐离奇的事。

  这一类的事不但早就发生过,有经验的人也可以事先就预料得到。

  只不过在这种事忽然间发生了的时候,仍然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可以令人震惊窒息。

  花景因梦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在听到那一连串爆竹般的“夺夺”声时,她就已想像到这是怎么样一回事了。

  可是在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她还是觉得一阵空前未有的震惊。

  ——一间屋子忽然不见了,一个本来站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就好像在做一个噩梦一样。

  因为他已经不在一个屋子里,忽然间就已经到了一个荒恶凶险、恶兽环伺的空旷中。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名门淑女,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完全赤裸的,而且有几百双恶兽般的男人眼睛在盯着她。

  花景因梦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手用力,绳索拉紧,钢钩扯动,木板飞出,厨房忽然不见了。

  满天满地的黑暗,忽然像是一面网一样,网住了她。

  钢钩已带着木板飞入黑暗,黑暗中已出现了无数寒星般闪亮的箭镢。

  每一个箭镢,都像是一只独眼食人兽的眼睛,在盯着花景因梦。

  奇怪的是,这时倒下的却不是她,而是慕容秋水。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张由四个人抬来的软椅。

  如果你认得抬着这张软椅的四个人,你一定又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纵然不能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轻功高手,至少也已很接近。

  斜倚在这张软椅上的人,当然就是已经输掉了一条腿的韦好客。

  慕容秋水开始要倒下去的时候,这张像四川“滑竿”一样被抬来的软椅从黑暗中出现,距离他还有三五十丈。

  可是慕容秋水还没有倒在地上的时候,这张软椅已经到了他面前。

  软椅上的韦好客,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挽住了慕容及时刚伸出来的手。

  ——这种情况就好像一个刚从高楼失足的人,忽然被一只及时伸出的朋友的手挽住了一样。

  韦好客虽然少了一条腿,却还有手。

  他的另一只手上,已经握住了一把丹药。

  慕容张口,韦好客伸手,就在这一瞬间,他手里的丹药已经到了慕容嘴里。

  这时候慕容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呼吸已急促,咽喉和胸口的肌肉也己开始抽紧麻痹,甚至已经逐渐僵硬,就好像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连一口气都无法再咽下去,怎么还能吞得下药。

  ——有很多中了毒的人就是这样死的,解药虽然已及时送来,他却已没法子吞下去,已经因窒息而死。

  ——死于火窟中的人也有很多并不是被火烧死的,也是因烟熏窒息而死。

  可是这种药一到人的嘴里,就好像春雪到了暖水中一样,立刻就溶化了,立刻就渗入了这个人唾液中,渗入了这个人的毛孔。

  这种解药,无疑就是针对这一点而研究出来的,而且已经解破了这个死结。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解药现在已经及时送来的了,而且已经及时送入了慕容秋水的嘴。

  所以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现在花景因梦也还没有死,可是她还能活多久呢?

  就算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又是种什么滋味?

  她没有想。

  她的脸是苍白的,既无血色,亦无表情,慕容的脸居然也跟她一样。

  因为他曾经输过,现在也输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