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打算?”

  “只要一到了你老人家替我安排好的进法场的秘道,我就把这个长腿的小母狗交给你。”

  老詹的眼睛又开始像要眯起来了。

  油布车篷里传出女人的抗议声,和这个女人接连挨了七八个耳光的声音。

  老詹听到了这些声响之后,神色当然更愉快,却偏偏又在拼命的摇头。

  “那不行。”他很坚决的表示拒绝:“像我这么样一个老头子,老得连撒尿都快要撒不出来了,你把这个小姑娘交给我干什么?”

  “虽然不能干什么,用处总有一点的。”牧羊儿笑眯眯的说:“三更半夜,天寒地冻,有个人扶你去撒尿,总不是坏事。”

  “这话倒也不错。”老詹已经在点头了:“我詹天福虽然老眼昏花,总算还没有看错你这个人。”

  他的心里的确是在这么想的,他自己的确觉得没有看错牧羊儿。

  ——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皮猴儿,老子不把他连皮带骨都榨得干干的,那就真对不起自己了。

  ——一个人在吃定了一个人的时候,就要把他吃的死死的,绝不能让他喘气,更不能让他翻身。

  有很多人待人处世的原则就是这样子的,而且居然常常能行得通。

  譬如说这位詹天福詹大总管詹老先生。

  现在他黄金在怀,美人也即将在抱,你说他心里高不高兴。

  所以他看起来都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牧羊儿低声下气的赔着笑,从残破的油布车里看进去,随时都可以看到一双很长的腿,虽然看不太清楚,可是“看不清楚”岂非总是比“看得清楚”更好玩。

  老詹挥鞭打马,好像认为替他拉车的瘦马也跟他一样年轻了二十岁。

  老马既不喜欢黄金,也不喜欢女人,可是鞭子抽在它身上,它还是和以前一样觉得会痛的。

  所以他还是只有往前跑,还是把车子拉到了法场秘道的入口。

  这个世界上岂非也有很多人像老马一样,总是不懂得那些聪明人的原则,总是不会吃人,只会吃草。

  风眼的意思,就是风的起源处。当风向外吹的时候,到处都有风,只有风眼里反而没有风。

  第十七回 秘道的秘密

  秘道的入口,在坟场旁一大片煤渣子山堆的边缘下,用一个还没有开始溶化的大雪人做掩护,雪人有一个圆圆的头,还有两个小煤球做成的黑眼睛,在黑暗中看来,还可爱得很,甚至还有点像是个无锡的泥娃娃。

  老詹很得意的说:“这是我叫我五个孙子和我煤场里那些小工的家眷连夜堆出来的,因为堆的瓷实,所以雪才没有溶。”

  把雪人的屁股铲掉一大半,秘道的入口就露出来了。

  老詹又解释。

  “反正天气已经开始要暖起来了,不管多大的雪人忽然在一夜间不见,也不会有人注意。”

  雪人的屁股下面坐着的是一块青石板,移开青石板,才能看见真正的入口。

  看起来那虽然只不过是个黑洞而已,可是这个黑洞,牧羊儿已经觉得很满意了。

  这个老詹实在是个老奸,就凭他设计这个秘道的入口,就已经够资格问人要一千两金叶子和一个长腿的年轻女孩。

  连牧羊儿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老詹当然更不可不夸耀一下自己。

  “这堆煤渣子后面,就是这次韦大人临时设定的法场,所以我挖的这条地道并不长,经过了这件事之后,这条地道也没有用了,所以我挖的也不深。”

  他一定要先把自己的功劳用一种很谦虚的方法说出来,才能让人更加深对他的印象。

  “这条地道虽然又浅又短,可是我的马车还没有转过头,你就已经到了你要到的地方了。”老詹说:“而且一定能看到你想看的事。”

  他还要强调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一刀砍下,人头落地,韦大人退,监斩官退,刽子手退,护卫退,大家都退走了,这里又变成了一个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煤球场,只剩下我这个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小总管还待在这里,到了那时候,你说你要三更走,我还能留你到四更吗?”

  这些话听起来真过瘾。

  老詹愈说愈过瘾,牧羊儿愈听愈高兴,忽然又从身上掏出了一叠金叶子,用两只像鸡爪一样的小手,恭恭敬敬的捧到老詹面前。

  老詹反而有点狐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只不过佩服你,我这一辈子也没有想到我会碰到你这么一位精明老练的人,这一点金子,只不过表示我一点点敬意而已。”

  别人的敬意可以不接受,金子却是很难拒绝的,只不过老奸巨猾如詹管事,还是难免有点过虑。

  “那个小长腿呢?”

  “她还在车上。”牧羊儿说:“我下地道,你老人家就上车。”

  老詹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想不笑都不行,牧羊儿只不过又问了他一句。

  “地道下面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有。”老詹指天起誓:“如果有一点问题,你操我祖宗。”

  所以牧羊儿就下了地道,老詹就上了车,他在想,想到了那个长腿细腰的小女孩,一上车,就等于上了天。

  他听说过,有很多女人都可以将男人带入天堂般的极乐之境,尤其是有这么样一双长腿的女人。

  现在他只想看看她的脸。

  他没有看到她的脸,永远都看不见了,因为他一上车,这双他一心渴望着的长腿已绞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绞入了地狱。

  午时已过。

  所有的卫士都已验明正身,绝没有一个冒名顶替的人。

  法场上一片肃静,除了羊皮靴踩到煤渣子时发出的脚步声外,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

  监斩官绕着法场查了三遍,只有第一次经过那个已经被封闭的砖窑时曾经停顿了一下,其余的时候都走得很快。

  但是韦好客确信这附近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都绝对逃不过他那双其中也不知累积了多少智慧和经验的锐眼。

  现在他已经坐了下来,坐在那张特地为他准备的交椅上。

  卫士们虽然都认不出这位监斩官是谁,但是每个人都被他那种慑人的气势所夺,这些也曾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过的健汉,竟没有一个敢大声呼吸的。

  只有韦好客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监斩官眼中凶猛四射,一张瘦骨冰冰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只冷冷的说了句:“现在你已经可以将人犯解来了。”

  丁宁挺胸、抬头,在前后八名卫士的护守下,大步走入了法场。

  他已下定决心,绝不让心里的情感流露到脸上,绝不让任何人在他临死前看到他的愤怒和悲伤。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就这么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实在死得太冤。

  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死定了。

  自从他发现韦好客用来绑住他的绳子是用金丝缠绞之后,就知道自己死定了。而且是死在他一直以为会救他的朋友手上。

  ——这是种多么大的讽刺。

  可是既然要死了,就得死得光荣,死得骄傲,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所以他走入法场时,他的神情和态度就像是走入他自己的客厅一样。

  可是一直冷如刀锋青如磐石的监斩官看到他时,眼睛里却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甚至连姜断弦都注意到了。

  姜断弦恰巧就在这一刹那间走进了法场。

  姜断弦穿一件紧身密扣的灰布衣服,颜色的深重几乎已接近黑色。

  这是他们这一行在执刑时传统的衣着,无论什么样的人穿上这种衣服,都会给人一种阴沉肃杀的感觉,干这一行的人也很明了别人对他的感觉,所以一向都很少跟别人亲近。

  姜断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一种被孤立被遗弃的感觉,只有在法场上,在钢刀砍落的那一瞬间,他才能得到解脱。

  他走上法场时,监斩官正在验明丁宁的正身。

  姜断弦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因为他看到这位监斩官时,眼中也露出种极奇怪的表情,几乎和监斩官看到丁宁时的表情完全一样。

  他脑中忽然展现出一卷曾经看过的资料,有关这位监斩官的资料,资料上记载的并不详细,像这么样一个人,身世当然是极秘密的,所做的事,当然也需要绝对保密。

  在这种情况下,有关他的资料当然不会详尽,姜断弦可以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