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彩衣飘飘。雪凤凰的身形疾如流星弹丸,脚下步法繁复,抢先踩在众人欲踏之地,手上兰花指暗含了无数后着,将众人的攻势全盘收下,硬碰硬地接了这一仗。

乜邪不由色变,心知她能接他一招已是吃力,更何况得陇望蜀,连五族首领的拳脚也想一并化解,委实是妄想。他急切间不理雪凤凰,兀自飞出悬崖外半丈之遥,甩袖袭向玉玺。谁知雪凤凰扬手打来一串八角,去势如电,撞在玉玺之上。乜邪情知再无办法,身形在崖外滞了一滞,节先本已伸出狼牙槊去捞玉玺,此时不得不转向师父,乜邪借力踩在他的兵器上,从崖外翻回陆地。

与此同时,罗怒的腰带,蒙秀的披风,杨楝、覃莨、滕辽三人的刀枪拳脚,他们冲了玉玺而去,挡在前面的雪凤凰是心头的刺,必要除之而后快。雪凤凰纤指勾缠,将席卷出崖的腰带与披风绕在一处,罗怒低喝一声,不再忍让,腰带如蛟龙游动,仰头反噬一口,给雪凤凰一记重击。雪凤凰正和乜邪过了一招,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来不及出招阻拦。她嘴角含了笑,任由众人的劲力倾泻在身上。她不惜以身相拼,缓得一缓,玉玺早落得踪影全无。

哀叹声惋惜声怨怼声,众人惊异地叫嚷。雪凤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神形涣散。刚才这一瞬她过了七招,中了四击,虽不致命,却在刹那间逼尽内力,一时心力交瘁,无以为继,勉强站直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

人影一闪,龙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扶住她单薄的身子。他站的位置甚是巧妙,恰巧把雪凤凰和众人隔断开来。他递上一方锦帕,雪凤凰微微一笑,擦去嘴角的血迹,坚毅的目光射向众人。五族首领面面相觑,半晌不能言语,他们无法相信,雪凤凰竟把如此珍贵的玉玺给丢了,一个个遗憾地望向悬崖深处,试图找出玉玺的踪迹。

乜邪怒气冲天,若不是让雪凤凰偷走玉玺,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如今无尽的宝藏深埋地底,除非花费数年掘地三尺,否则当年苦苦汇聚的金银珠宝,又将无用武之地。他好恨!弥勒不肯复国,他的徒弟丢了玉玺,这一对师徒简直是他命途上的克星。乜邪双手指节嘎嘎作响,雪凤凰大胆地直视他,没有丝毫退缩。

千钧一发之际,龙鬼张开手臂拦在雪凤凰身前,一字一句地道:“爹,是我帮雪姐姐盗走玉玺,所有罪责由我来担,要打要骂要杀要剐,请由我始。”雪凤凰大为感动,正想站起来替他承担,乜邪吸了口气,冷冷地道:“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他怒极反笑,桀骜的目光扫过雪凤凰,看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乜邪一声不吭,忽地回转身径直下山,再没看龙鬼一眼。玉玺既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留下后悔也是无益。他宽大的白袍穿过树木,恰似一个不死的幽灵在寻找归宿。龙鬼看他离去,两眼忍不住涌上热泪,是他无用,让爹的梦想又一次遭受打击。

龙鬼握紧双拳,那一刻,他完全地长大了。呼应着他的心境,凌空在头顶鸣叫掠过,气势惊人。

节先一动不动地盯着雪凤凰,她坦然的目光如溪水清澈,令他想起当年的雪湛。如雪湛在世,或者会和雪凤凰有同样的选择。他刻板清瘦的面容终在那袭红衫里笑出一朵花,向雪凤凰和龙鬼欠了欠身,追着乜邪下山去了。

罗怒又是惋惜又是解脱,在崖头伫立了一阵,雪凤凰此举不仅让乜邪复国少了一个向上的台阶,也让他们五族没了牵制朝廷的法宝。但怀璧其罪,玉玺如真在五族之手,是否会因此招祸也未可知。

这样的结局,让一切恢复从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蒙秀望了雪凤凰出神,她的果敢远胜自己,这不是少女的任性,而是洞悉天下情势后的决断。蒙秀不想与她为敌,如此胆识,希望将来她都是五族的朋友。想到这里,蒙秀与罗怒四目相交,忽然觉得此刻的太平是那样珍贵。

杨楝、覃莨甚是恼怒,想拿雪凤凰出气,碍于乜邪在场没有动手。等那两人去后,他们连龙鬼也想一并教训,正欲出手,瞥见罗怒和蒙秀毫无敌意的目光,不由愣住。杨楝道:“怎么处置这两个小鬼?”语气中对雪凤凰再无客气之意。罗怒瞧出他的杀气,衡量轻重,递了个眼色给蒙秀,两人踏出一步,等隔开杨楝和覃莨,罗怒方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杨楝一怔:“便宜了他们?竟视玉玺为儿戏,不把我五族放在眼里。”覃莨亦附和。罗怒一指滕辽:“还是蕃主想得开,事已至此,不必苦苦纠缠了。”滕辽已闪在一边,抱臂冷眼旁观。杨楝见蒙秀也有维护雪凤凰之意,再见凌空俯冲而下立在龙鬼肩头,心中长叹。

罗怒朝雪凤凰施礼告辞,她没有还礼,一颗心犹自猛烈跳个不停,没有发觉他率众下山。等她回过神,罗怒等人的身影早没在绿林深处。这些人皆可能在盛怒下向她出手,她本准备全力出击,拼死再战。如今他们放弃了,雪凤凰精疲力竭,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一般,大汗淋漓跌坐在地,脑子里空空一片。

龙鬼陪她坐了,他抚着凌空的鸟羽,微笑道:“这样好,乐得清净。我爹野心太大,请姐姐远离这是非之地,否则日后还会为此所害。”雪凤凰回过神,苦笑道:“他们想的全是玉玺,只你会为我着想。”龙鬼青涩的眼中有一丝难言的忧伤,很快故作镇定,开心笑道:“你跟你师父真是一对儿,他懒得登基做皇帝,你也不在乎这传国玉玺。”

雪凤凰垂下头,什么复国大业,江山社稷,弥勒既不在意,她就更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群山在她脚下,浮云在身边游曳,她心中渐渐把烦恼化作烟云散。师父别去是想相忘于江湖,她便如他所愿。纵然心不甘,情不愿。

暂时放下心事,她看着眼前那个明朗的少年,道:“你呢?你爹那么失望,你不去陪他?”

龙鬼摇头,站直身躯,迎着风张开双臂。他立在雪凤凰身边,挺拔矫健,神采奕奕,不再只是个小小少年。“我在这里再呆多久,一样会让爹失望。”他漆黑的眸子透彻而自信,“我打算像弥勒那样游历千里,或者有朝一日回来,即便不能像爹所期望的那样,也能做个敢于承担的男子汉。”雪凤凰看着他,道:“你已是一个敢于承担的男子汉。”

龙鬼爽朗一笑,深深凝视雪凤凰一眼,摇摇手扬长而去。

人走光了,雪凤凰在山顶独自坐着。白云苍狗,世事这般起伏莫测,但天地一任万物流逝,不会为任何事留恋。她在丢下玉玺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天地的无情和有情,也想通了师父为什么不想复国,不想见她。

直到明月当空,群山俱静,虫儿的清鸣相互唱和,她心中一片空灵,再无半点阴霾。山风吹得衣袂飘飞,雪凤凰哼着江陵民谣,振衣踏步走下思邛山。

那一年,雪凤凰一盗成名。五族间或有人再进缪宗陵墓,历经艰险穿过迷宫后,见到那一枚凤凰金钗悄然竖立,不得不知难而退。雪凤凰遂与当时“神偷”金无虑齐名,人称“名盗”。

自此之后,思邛山有一座山峰被世人称为“凤凰山”,便是雪凤凰丢下玉玺之处。到了后代,思邛山香火大盛,因佛寺众多改名为“梵净山”,凤凰山之名亦一直流传至今。

尾声

四年后的一个冬日,辽东某地,一只海东青正搏击长空,自在地在天空展翅遨游。

几间灰色瓦房外站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仰头望了那只鹰鹘,忽地口中吹响一个呼哨。那只海东青旋即如长龙入海,倏地飞驰而下,立在那少女肩头。少女伸手抚爱它的羽毛,喂了鹰食,它一双利眼却突地盯向少女身后,振翅欲飞。

少女微笑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无碍,那鹰鹘方又扑翅迎空,飞霜掣电地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说起来,鬼儿的凌空很久未见了。雪姑娘这头鹰鹘倒已成材,不知叫什么名字?”

雪凤凰微笑中略带了一丝怅然,道:“它叫小鬼。这饲养鹰鹘的法子是龙鬼所教,我想,他定是带了凌空浪迹天涯,不晓得有多快活。”她回过头,娇俏的容颜一如四年前的秀丽明慧,“节先大人,别来无恙?”节先慨然笑道:“越活越老,越活越精。”雪凤凰抚掌大笑,瞥见乌云自西方渐渐涌近,遂道:“大人旅途劳顿,先进屋喝杯茶。”吹了声口哨叫唤小鬼回家。

节先跟雪凤凰进屋,堂内打扫得一尘不染,陈设极为简单,桌上仅有普通的文房四宝。他心中疑惑,道:“这些年你做了好些大案,成了赫赫有名的人物,说起‘名盗’雪凤凰来,江湖上谁人不晓?连寨王也替你欢喜。”雪凤凰狡黠笑道:“你想说我既做了那些大案,为何身家看起来如此寒酸?”节先瞒她不过,哈哈大笑。

雪凤凰耸肩道:“我是偷儿,须防着那些本家到我这顺手牵羊,当然都埋在目所不能及处。”她朝节先眨了眨眼,“埋在地底的东西,只有我最拿手。”节先点头,这鬼灵精要是把宝物藏起来,天下恐怕没几人能找到。

雪凤凰等了一阵,将烹好的水倒入杯中,递上一杯苗人常饮的云雾茶。节先接过,心想,难得她挂念旧情,看来此行必将顺利。两人谈谈笑笑说起往事,节先赞叹偷门大会上雪凤凰过目不忘的数数本领,她却不以为然,单拣了盗墓一行中的惊险事儿夸口。说到最后,雪凤凰呵呵笑道:“最妙的是我上回把玉玺给扔了,当今皇上和太后认定我精忠为国,不肯与奸党合污,是以我犯的大小案子,地方都不敢上报朝廷。笑死我了!”

节先莞尔。雪凤凰此举让五族断了生事之念,不得不与朝廷虚与委蛇,保持均衡之势。而乜邪的复国大计因此延后,失却这条财路后为求自保,愈发自力更生求取更多外力相助。其实,谁能说她不是他们的恩人呢。

乜邪是不嫉恨她的,这才让他节先亲来相请。想到此处,他不由笑道:“你知道我的来意。”雪凤凰点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自问行踪隐秘,节先却能自千里之外的苗疆轻松寻至,乜邪的耳目可见一斑。念及当日乜邪对霍四海了如指掌的话,始终担了一份心事。乜邪肯向她低头,派了节先前来,无疑是有事相求。听节先口气,龙鬼未回苗疆,不知他一切可安好。她心神一动,已知会是什么事。

“寨王想让我帮什么忙?”

节先道:“寨王想让你去接近一个人,但不知你是否只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自那次盗玉玺之后,雪凤凰转战北方各地,仅在有雪的日子出手,完全遵照和弥勒当年的约定。“雪凤凰”这个名头越来越响,她爱雪的癖好也越传越广。

雪凤凰干脆地道:“无论有雪没雪,除非能找到师父,否则我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