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野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好像看着一盏精美之极的油灯熄灭下去,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这边一跳那边一跳地执着着不肯寂静。

“要我帮你?”小林皱眉道,他生平只答应过三个人,做他们的介错。

京冥摇了摇头,一只手向远处指了指,虽软弱,但也不容拒绝。

小林野站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等你!”

他自己也很了解这种感情,他们这样的人,本不愿别人看见自己垂死时的窘态的。

他转过身子,硬着心肠不去看京冥,他认识这个年轻人才不过几天,却好生敬重他。那个在海浪间扬臂起锚的少年何等潇洒,七天来把酒论剑的剑客何等犀利,即使是昨晚,强敌环伺的时候,那个六道使者又何尝有半丝惧意和迟疑?

他的生命力本来比大多数人都强韧的多,但是现在,却似乎已经完全放弃。

难道真是因为一个女人?小林野莫名愤怒起来,这几天他修为大减,定力下降到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刚才他或许可以强行把解药灌下去,但是他太了解,一个执着于求生的人,一旦执着于求死,也是谁都拦不住的。或许,他真的太累了……小林野眼眶中忽然一酸,一滴比血冷,却比剑热的液体砸在胸口。

他也会落泪?他六岁那年起就忘记眼泪是什么东西了。

身后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是重重摔倒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悉索,再然后,似乎就是永远的安静……

小林野慢慢等待,等待,只是……再没有了第三声响动。

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他知道那个生平仅遇的年轻人,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京冥,他此生唯一的对手,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小林野缓缓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似乎不可思议地凝结:京冥双臂张开,反手扳着岩石,正努力地支起半个身子,喘了两口粗气,定定道:“解药——”

小林野心头一阵狂喜,连忙将“素魂”的解药灌入京冥口中。只见他本来已经僵死的眸子忽然活了起来,闭着眼睛,重重喘息了两口,精力陡然一涨,一只右手深深插入眼前的小小坟坑里,咬牙将宋世常的头颅扯出半截,却已力不从心。

小林默默替他将人头捧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京冥,不知他哪里生出的一股气,满脸的疯狂和狰狞。

京冥看了人头一眼,忽然立掌如刀,斜斜一劈,只是他一劈毫无力道,掌缘顺着人头的后脑勺软软划了过去,京冥心内似乎已经颇为焦虑,又狠狠吸了几口空气,挺一挺胸,伸手道:“刀。”

小林野反手将腰间的肋差递了过去,丝毫不嫌弃污秽,京冥骤一看见手里的刀,也是一怔,只是再也无心废话,一刀划过,手起处将整张头皮剥落下来。

“没有么?怎么会没有?”京冥的手在颅骨和耳穴细细搜寻,一叹中有难以掩饰的失望:“我不信……他怎么敢这样动我的人?”

“那人既然敢把人头交到你手里,自然搜查过了。”小林野虽然不知刚才京冥忽然想到了什么,但也猜到他定然是猜到一个极大的疑点,才忽然陡生斗志,又有了存活之心。

京冥似乎充耳未闻,手指继续细细搜寻,小林野忍不住怀疑,若是当真一无所获,恐怕他会倒地吐血身亡也说不准。京冥眼光一转,忽然又提起地上的头皮,细细摸去。

“在这里了!”他忽然大吼一声,一激动之下,竟挺身站了起来。他左手提着略有些干枯的人皮,右手指尖却是极细的一点银芒。那宋世常竟将这一丝银芒斜挑入头皮之下,这银芒和发丝差不多粗细,隔着头发无论如何也摸不出来,非得这般剥下头皮细细搜索不可。

京冥指尖一挫一碾,那“银芒”已展开成为一张小指长短的纸条,也不知什么质地,当真是薄如蝉翼,几乎透明。

京冥目光直直定在那张纸条上,脸色又变得铁青,身子一点点站得笔直,将胸中一口闷气一口吐出,喃喃道:“天可怜见!”

小林野淡淡道:“看来,这解药是没错的了。”

京冥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有些尴尬的笑笑:“大恩不言谢。”

“两清而已,你就这么死了,才是我小林家的耻辱呵。”小林野眼睁睁看着一个死人活转过来,忍不住想要叹气。

“那好,后会有期。”京冥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一等!”小林野喝道:“我知道你一肚子怨气,既然不肯找那个姓霍的女人,自然会去找纸条上这个人算帐,我只不过提醒你,你虽然服了解药,但是恐怕现在连那个叫杜镕钧的傻子也打不过。”

京冥只有苦笑。

“你这个人很奇怪。”小林野继续道:“好像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非得把自己打扮成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是你相信我,这一回无论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先休息三天——至少,你要陪我把十日之饮喝完了再说。

“还喝?”京冥哆嗦了一下。

小林野哈哈笑了起来:“这一回,用你们中国人的方法喝。”

京冥陪着他笑了笑,似乎也很开心:“好,用我们,中国人的方法……”

海神庙还是一样的海神庙,只是人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狼藉,京冥留心看了一眼,临走时扔了一地的物什不知被谁带走,他心里多少还有些个安慰。

手里握着的,依旧是带出海神庙的轮回散药瓶,想了又想,京冥还是把它从地里掘了出来。

“来,喝酒。”小林野扬了扬手里的酒壶,他显然不习惯这种粗鲁的方式,手有些拘谨:“我来之前曾听人说过,中国的男人都特别喜欢喝烧刀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京冥笑了,能在泉州地界找到这样烈火一样的烧刀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扬了扬脖子,手里变戏法一样只剩下一个空酒瓶。

“我说……京冥,和我回国吧,何必在这里受气呢?我们一起去武藏野,喝酒,练剑,看樱花。”显然是思忖再三,小林野郑重地说。

京冥摇摇头:“迟了。”

“迟了?”小林野皱眉。

京冥捞起又一个粗磁瓶儿,一掌拍去封口,享受着喉咙里火焰燃烧的快感,咂咂嘴:“小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还有笔帐,马上就得去收。”

“马上?”小林野一惊。

京冥嘿嘿笑道:“陪你喝完三天的酒,反正不管是你是我,这辈子再喝烈酒的机会都已经不多。”

小林野有些黯然——象他们这样的人,醉了,就等于死,这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毕竟不是武田,没有侍卫,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是手中的刀而已……而京冥,手里连把刀也没有。一想到这里,小林野将腰间的肋差扔了过去:“京冥,送你……”

京冥接过,随手插在腰带上,笑笑:“谢了……小林,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划你的船喝你的酒,何必在中原找事?”

“我等武田君回来,和他一起去台州办点事情,随后就回去。”小林漫不经心地说道。

“台州?”京冥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厌恶了,但是台州实在是太刺耳的地名,戚继光台州九战九捷大败倭寇,这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他们几个去台州做什么?京冥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半涌的酒意褪了个干干净净,静静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台州?”

“七天吧。”小林随口答道,他显然已经有些醉态了,毕竟有生以来第一次痛饮烈酒,不醉也是万难,口中咕咕哝哝:“从南京城回来,用最好的快马,怎么也要七天。”

“南京?”京冥这下才真的有些糊涂了:“你们去应天府?”

“我们本来就是为曻家复仇的呵。”小林野的喉头有些哽咽了:“我们本来是兄弟四个,可是……曻家两个月前死在一个中国妓女的船上,太郎他们是去察明真相的吧?”

京冥不动声色地听完这句话,冷冷站了起来,将腰间的肋差放在小林面前,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一字字道:“小林野,看来,我们命里注定做不成朋友。”

小林一愣,放下酒道:“京冥,你怎么了?”

京冥的表情很奇怪,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只是久违的寒意从眼镜深处一点点渗了出来,他随手掷开酒瓶,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打听害死碧岫的凶手。小林野,你我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告诉武田义信,十日之后,我在台州恭候三位大驾。”

他似乎不愿再看小林野震惊之极的目光,一顿足,转身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地上的酒瓶,还哐哐啷啷转个不停。

霍澜沧的人马其实并未离开泉州地界,只是海神庙目标太大,偷偷转移到了海边一个小小渔村之中,正在为海路陆路争夺不休。

此去台州,陆路颇为艰辛,诸堂主全都赞同海路,争论半晌不休,齐齐把目光投在霍澜沧脸上。

“当真乘了海船去台州,哼!”霍澜沧声音不是很大,却带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只怕我们只能收尸了。”

她目光如电,缓缓在诸人面前掠过,缓缓道:“我带人先飞马赶去,另外选一稳妥之人押着后队,一路之上,召集铁肩帮帮众,共同行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想的几乎都是一件事——你说的我们何尝不知?只是京冥既然被逐,霍澜沧又能找到什么稳妥之人?

霍澜沧微微一笑:“三义堂一向互为犄角,断然不可拆分,只有请六道堂六位堂主联手押阵。”

右手下一名四旬男子眉头一皱,便要开口,他叫做何炯,是修罗道的堂主,一身武功在六道堂也是佼佼之选,京冥不在,无形之中便顶替了六道堂主的位子。

未等堂下诸人提出异议,霍澜沧已开口:“我知道六道堂从不出头露面,这番行事,也请六位堂主暗中护卫,至于出头露面的事情么——镕钧,你就担当一次吧。”

杜镕钧正在盯着地图发呆,他对地图颇没概念,也不知泉州到台州有多少路程,乘车还是乘马,没想到霍澜沧一语已将大任递到他身上。杜镕钧大惊叫道:“这!这如何使得?”

霍澜沧也没想到他反应会是如此强烈,本以为杜镕钧跟随多日,阅历武功多有长进,可以让他略略放手做些事情,只是看眼前此景,恐怕还是要拨出三义堂一位堂主才行。

身后一个声音接过杜镕钧的话道:“这有什么使不得?老夫留下,协助杜镕钧便是。”

说话之人,正是谢文。

杜镕钧不禁暗自叫苦,刚才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大声了些。但是有六道堂辅佐,押队北上本来也差可应付,但是若是多上这么两个家伙,恐怕想要安静,就不太容易了。

果然,不少人脸上露出不耐鄙夷的神色,铁肩帮多的是直肠子的汉子,谢程二人逼走京冥,大家都颇为不忿。对霍澜沧虽然无人敢加一辞,对这两个外人敢擅自干涉帮中内务,大家已是忍无可忍。

没想到霍澜沧反而点头道:“谢叔叔所说甚是,二位叔叔多年领兵,想必必有借力之处。镕钧,你要多多请教才是。”

杜镕钧灵台一闪,已经明白霍澜沧的用意——此二人最喜指手画脚,多管闲事,霍澜沧想必也是不想让他们跟在身边,误了大事。

“啊……”杜镕钧张大嘴,倒吸了口冷气,苦笑着点头道:“是。”

霍澜沧干脆利落,说走便走,杜镕钧却是大伤脑筋,仅仅泉州一地,分舵便有八百余人,带多少人走,粮草如何筹集,路线如何选定……其中种种,他一概不知,偏偏谢程二人一门心思怀念当年的义军,恨不得气势越大越好,与六道堂吵得不可开交,你说我好大喜功,不明情况,我说你偷偷摸摸,不像大好男儿。

杜镕钧把自己关在一间柴房里,用力揉着脑袋,想要理顺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初到泉州,每每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便心生宁静,但是现在听见海水翻涌,却恨不得一掌挥去,让海潮退走,图个耳根清净。

“镕钧,出来。”一个极低的声音唤道。

杜镕钧一愣,依言打开房门,刚刚一开门,手腕一紧,耳边只听一声:“禁声。”就被一股大力拉得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便出了小渔村。

那人一路身法极快,直到转过一块极大岩石,才放开了杜镕钧。杜镕钧这才惊喜道:“京冥!”

他抬头看去,见京冥面色苍白,青紫的淤血在月光下看的明明白白,眼神却极是安定,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如同嘲讽。杜镕钧忽然心头一酸,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大声道:“京大哥,你……还好么?”

“没事,正好找个机会睡了一觉。”京冥哈哈一笑,将心内感动之情压了下去:“镕钧,你果然是至纯少年,唉!”

“没事就好,京……京大哥你当真心胸宽广,只怕换做是我,求死的心也有。”杜镕钧由衷敬佩。

“你听着”,京冥苦笑了一下,正色道:“这次押运,陆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大明官兵不是瞎子,岂能容你们带着粮草大张旗鼓地过路?恐怕出不了福建地界,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杜镕钧点头。

京冥又道:“澜沧的性子,冲动有余,沉稳不足,也是这六年来从来没管过这些琐事,心里恐怕掂不出你这个位子的分量。镕钧,你且记得,真正决定这一战胜败的,不是她,是你。”

杜镕钧心头狂跳,讷讷道:“那……就是说,你知道了?”

“铁肩帮的事情,我想不知道,似乎也很难。” 京冥嘿嘿道:“你带着修罗道何堂主,恶鬼道张堂主,地狱道苏堂主三人押运粮草……明日一早,你去鲤城陆记粮行寻他们的老板,叫他给你一枚陆记的粮签,如今泉州大灾,粮行存货全无,但你拿着他的粮签,出了福建地面,便可千石立就。”

“他……他若是不给我呢?”杜镕钧听见有这等好事,心花怒放。

“陆千寻是我们的人。”京冥简单说道:“这些年若不留下些粮仓商号,只怕三义堂早就饿死了。这些粮仓内设六道粮签,天下运转,可以保证三义堂所到之处,衣食粮草无忧。”

杜镕钧似乎只有点头可做。

京冥又沉思道:“只不过,押送的事情,你决不能麻烦他。陆千寻已经取妻生子,家大业大,粮草之外的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你去找一个叫做杨喜的千户,只说自己是泉州粮商,要到江浙贩米,借他的官船一用——我若没有算错,他正好今日返航,你们扮作商户,搭乘官船,自然一路只上绝不会有麻烦。”

杜镕钧惊道:“这,铁肩帮不是从来不和官府打交道么?”

京冥摇头:“无妨。你只要对他说,杨大人还记得黑衣押粮客么?他自然会答应,此人欠我一个极大的人情,你只管要回来。”

杜镕钧也不知他如何四处都有人情,只是这极难解决之事有了眉目,是高兴。

京冥继续交代:“有三位堂主在,这一路上也没多少人动得了你们,你若是看见一个喜欢掸右肩衣服的白衣男子,就对他说,十日之后,莫忘了赴台州之约,他自然不会与你们动手。到了浙江,立即拿陆记粮仓的粮签到周记粮仓支粮……这么来海路就不会有差错了。至于陆路,你叫天人道,人间道,畜生道三道堂主拿我——呃,拿六道堂主的印信发下飞令,叫各地分舵在本地辖区招募人手,编为百人一队,不可集中闹事,逢县统计人手,逢州上报澜沧,潜行到台州。他们一路上经过七个分舵,不许倾巢而动,每日发出千人,到下一个分舵便留下休息,再命下一分舵的千人行动,如此一来,既不会打草惊蛇,也免得到了台州全是疲兵,打不了硬仗。澜沧不肯告诉我她究竟要多少人,做什么,你只管发下令去,真到有事,这条运兵之路不会断绝便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沙地上将分舵勾画出来,手指所到,是一条区区折折的长路,京冥叹道:“这么一来,铁肩帮六年的经营便拿出了半数给澜沧打这场仗,我们本是江湖帮会,不过对付的敌人颇为特殊,天人道一刻不敢休息,总算成就了半个义军队伍。”他边说边看杜镕钧,恨不得他当即便能将一切谋略牢记在心:“镕钧,六道堂堂主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你且记住,无事不可让他们六人碰面,他们单独行事,恐怕力量会大得多……而若要他们合聚,非澜沧不可,你,只怕还不够分量。”

杜镕钧只想说:“恐怕要他们合力,帮主也未必能够吧……”但是看着京冥脸色,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京冥用力摇了摇头,他说出来虽然容易,但是其中条条,杜镕钧如何能明白?他探手取出一张手绘图卷,递给杜镕钧道:“六道堂埋下的暗线,这里我都标明了。这几年一直要六位堂主各行其道,六道运转倒是自如,但是……但是……总之,你尽快看熟,先莫要妄想指挥调度六道,能回复他们的运转,平衡力道,也就算居功至伟了。”

“是。”杜镕钧也正色道:“我别的虽然不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京冥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打转,足足有半刻钟之久,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杜镕钧被他看的心中发冷,努力笑了笑。

京冥忽然一声长叹,似乎有着极大的无奈与悲怆,右手又探入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递给杜镕钧,上面四个字正是京冥的手迹——《乾坤心经》。

京冥的手竟然有些颤抖,看着杜镕钧,慎重之极:“这本心经,就是明教密宗的心法所在,镕钧,我和火鹰一身功力,都是出自这本心经,你要收好!”

杜镕钧的手,也莫名其妙开始发抖,他听说过火鹰京冥二人这几年一直钩心斗角,一半为了铁肩帮,一半却是为了一本秘笈上的心法参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京冥会把这本书交到他手上。

京冥看出他的惊异,也懒得解释太多,只摇头道:“你武功太差,若无极高明的内家功力做底子,我教你那些招式,也没什么大用。镕钧,我本想慢慢调教你,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这本册子和那幅图,都是我昨夜赶出来的,只盼你明白我的苦心。”

杜镕钧只觉得手上几张白纸,重愈千钧,挺胸道:“京大哥放心,杜某虽然愚钝,也一定全力以赴,无论如何保全铁肩帮的基业就是了。”

京冥苦笑:“我也没想过,保全铁肩帮基业的大任,竟然要交到你肩上……罢了,领悟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册子上我已将将心法的破解和修炼之道尽数标明,京冥毕生功力也就在这里了。镕钧,你给我记住一件事,看熟了之后,立即烧去,无论如何,不能落到火鹰手里,明白了么?”

杜镕钧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明白!”

京冥负着手,向海里走了几步,虽然泉州气候炎热,但毕竟腊月的天气,海水还是冰冷刺骨。京冥看着远处黑黝黝无边无际的一片,似乎精魂已经飞去了什么地方,长发飘飞,飘逸不似凡人。

杜镕钧不敢打扰他,只默默看着,京冥的事情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从海上飘来的孤儿,谁也不清楚他的根在哪里。

难道……那黑茫茫的远方,是他的故乡?

“你去吧……”京冥的声音被海风一吹,变得分外缥缈:“她与火鹰必有一战,镕钧,我怕那个时候,我已经帮不了她。”

杜镕钧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他自问对诺颜一往情深,但是见到京冥,才明白“情深似海”这四个字。

京冥又向前走了几步,海水没到了胸膛,杜镕钧忍不住惊叫一声:“京大哥!”

京冥哈哈大笑,转过身来:“怎么?怕我自尽么?你放心,我想死在海里,十六年前就死了,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怒吼咆哮,月光之下,海浪似乎也受了鼓舞,渐渐翻涌起来。

在被海水淹没的最后一瞬,京冥身形一动,拔地而起,在空中滴溜溜一个旋转,无数水珠四处飞溅开来,长发忽然四处飘飞,在深蓝的天空留下一个漆黑的魅影。

一转之下,京冥已落在沙滩之上,拍了拍杜镕钧的肩膀:“告辞!”

说完,转身翩然离去。杜镕钧恍惚间忽然忆起,自己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他离去的背影,都如此落寞孤单,从来不肯回头。

只是这一回,京冥的脚步忽然停住,他慢慢回过头,一字字道:“我怕是真的快要回去了,镕钧,若是你有朝一日武功大成……替我、替我照顾澜沧。”

京冥竟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他急急回过头,身形消逝在无边的月光中。

回去?回哪里?杜镕钧看看漫漫无边的大海,心内纳闷起来,难道京冥对中国已生倦意?真的要回家乡不成?

只是临别一语,当真有如托孤,杜镕钧也被感染得有些悲伤……

他向着渔村走去,尽力记住京冥今夜交代的诸项事宜,生怕自己一时没听清,忘了一件。

“啊哟!”他忽然想起一事,惊叫:“如果帮主和火鹰翻脸,诺颜她……她如何是好?”

只是此事急也无用,只盼下次见到京冥,求他带出诺颜来。

“镕钧!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黑影忽然撞了过来,正是恶鬼道堂主张啸人,他一把扯主杜镕钧,手劲大得惊人:“快点去看看,出事了。”

杜镕钧头皮一麻,拔腿飞奔——

租来的一户民房,安置的本是谢文程钧二人,只是现在挤满了铁肩帮帮众。杜镕钧奔去看时,只见谢程二人已经横尸于地,胸口两个淡红的掌印,轻柔的几乎分辨不出来。

“这是……”杜镕钧看看周围。

张啸人掩上他们二人的衣襟:“不必看了,能使出这种掌法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何炯道:“京堂主不是挟私报复的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

顿时,大家点头点成一片,这二人极不得人心,似乎大家都有为京冥开脱的意思。

“好快的身手……”杜镕钧喃喃叹了一声,忽然朗声道:“诸位大哥,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围在这里看,也没什么大用,不如趁着晚上,速速把人埋了,还有大事要商量……那个,那个,小弟我冥思苦想,想出,那个,几条计策来。”

众人轰然答应一声,这是动静太大,不少村民已经被惊动起来,挤在人群之外。

何炯的修罗道负责暗杀,处理死人正是轻车熟路,挥手叫两名弟子拖走尸身。杜镕钧立即将适才听见一一道出,边说边打探般看着周围众人的目光,唯恐自己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大家不肯听从。

只是大家非但没有非难之色,反而一个个面露微笑,若有所悟,一直纠缠眉梢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是!”六个堂主一对眼色,齐齐站起,对着杜镕钧躬身道:“属下尊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