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他的目光,右手不禁哑然失笑,千军队里,结结实实绑着一个沈小楠,这极大的对比,多少有点可笑。

“放开她。”右手命令道。

沈小楠刚刚松绑,忽然手一闪,要把什么递入口中,右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从她的指尖抢过一粒药丸。

“他们事到临头都不管你,难道你不恨么?”右手微笑,目光直视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无所畏惧的女孩子。

沈小楠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恶狠狠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右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只想把这丫头带回府中,好好照料。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沈小楠已经猛地在他手腕咬了一口。

“恶贼……你,你究竟要把我怎么样?你这条严家的狗!”沈小楠骂道,索性豁出去了。

右手知道,但凡被捕之际骂得极凶的,多半心中也极为害怕。他放开沈小楠的手,用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声音极温柔地道:“你走吧……我欠了你们帮主一条命,总是要还清的。”

“你?”沈小楠大惊,本以为帮主逃脱了,自己又曾经设下借刀杀人的阴谋,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决不会放过自己。

“撤军!”右手的声音疲惫之极。

“大人!”那把总看了沈小楠一眼,急道。

“你要我抓她回去干什么?霍澜沧京冥都跑了,我抓个丫头片子,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右手冷冷扫视一眼,扭头就走。

军令如山,官兵们一起整队回营,沈小楠这才信了他是真心放过自己,竟然捡回了一条命。

“等一等!”她也不知什么怎么脑门一热,居然喊住了右手。

“哦?”右手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柔和。

“你……”沈小楠无端地一阵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道:“你不是坏人……你,你在船上……你……你为什么要为虎做那个什么?”

右手忽然又笑了一下,这一回,他笑得很奇怪,似乎连眼睛也开始微笑,开始融化:“沈姑娘,你是孤儿……我也是,只不过,你是被铁肩帮养大的,我是被严家养大的,你明白么?”

他不再解释,只大步离开,身边一名士兵已牵过马来,右手翻身骑上,忽然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大军来的快,去的更快,转眼就剩下江畔的烟尘。

这是沈小楠第一次这么孤立无援地面对着战场,厮杀,初晨的阳光竟然是失血一般的苍白,照在滚滚长江上,若有所失。右手临去时的笑容不知怎么刺痛了她,那是千年的地火从缝隙里的喷薄,那是久违的阳光从乌云中显露的震惊……那样的人,那样的笑容,只怕一生都不会再有了……

我们、我们……都是活着那么累的人啊……沈小楠忽然扑到在江边,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她一生里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的大哭,压抑如同黑色的气旋,围着她的心脏一直打转。有没有没有背景和身世的人?有没有快乐和逍遥的地方?她一向明媚的微笑,只是,谁又明白,夜深人静时,她总是被恐惧和孤单包围,独自忍受着无可消除的悲哀?

“啊——”

“啊——”

她不知哭诉什么,尖利地嘶叫着,用一个十六岁女孩子最刺耳的声音。寂寞的江水,浓烈的血腥,冰冷的阳光……一切依旧安静,似乎这个天地已经习惯了看着那些被伤害、被刺痛的人们,看着他们掩饰和坚强,看着他们无助的发狂甚至寻死,又看着他们一次次站起来,在心上包起更厚的茧,戴上更厚的面具。

那个江畔痛哭的女孩子,总有泪流尽的时刻。若是还能站起来,就站起;若是再也撑不下去,这苍茫大地,滚滚长江,是自由的故乡……

天地无情,这便是江湖吧。

中卷 第十二章 辗转会

杜镕钧在落下水的瞬间,就沉了下去。

那是不假思索的考虑,但是落入水中的一刹那,他才发现忘记抱着船橹。江水很急,漩涡如同拍打着地狱之门的恶鬼,只要择人而噬。

慌张地呛了几口水,身后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襟,是霍澜沧……有救了!杜镕钧下意识地乱抓起来,只是不知碰到了霍澜沧的什么部位,她竟然猛地一下又松开手,杜镕钧一个翻滚,被江面下的暗流向漩涡里吸去。

平日里以霍澜沧的水性,横渡长江也是等闲,但今日一来身上有伤,二来水流又颇急,再想救人,实在已经不易。刚才那个混小子,哪里不好乱抓,霍澜沧恨恨地骂了一声,又顺着水流摸下,双手托住杜镕钧后腰,将他托上水面来。杜镕钧喝水已经喝的半饱,此时迷迷糊糊,倒还好摆弄——但是,二人此时竟是处在江心,南北两岸一律禁严,烟波浩淼的长江,又在渡口之地,竟然半条船只也无。

带着这么个大活人游过半条江,谈何容易?只是霍澜沧天性仁厚侠义,这扔下兄弟,独自逃生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只好打斜向下游飘去,借得几分水力,还能撑上一时。

游程过半,霍澜沧双臂酸软如棉,苦不堪言,那杜镕钧昏昏沉沉,半分水性也不懂,略一放松便向下沉,只能死死拖着。眼见这么下去两人都要葬身鱼腹,霍澜沧轻轻叹了口气,左臂一环,将杜镕钧搂在怀里,登时省力许多。

她的身子这一贴上,杜镕钧却是浑身猛地一颤——他素来守礼,何曾与女孩儿如此贴近,只觉得冰冷的腰背之间忽然贴了半个温润柔软的身子,一阵阵触电般的感觉登时向四肢百脉传去。

不知不觉的,他已然开始起了反应。

霍澜沧又羞又恼,她毕竟打小在男人窝里长大,脏话粗口和各种龌龊事儿,听也听到耳朵起茧,平日刀尖上打滚地过日子,莫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摸爬滚打也不知多少回……只是这次,在冰冷无人的江水里紧紧拥着一个年轻男子,滋味竟也极其古怪,内心也隐隐起了一丝惊悸。

她低头去看杜镕钧时,只见他双目紧闭,满脸通红,不禁怒道:“既然醒了,还闭着眼睛做什么?”

杜镕钧只得睁开眼,吃吃道:“你的衣衫……非礼勿视……”

霍澜沧听得心中恼怒,左手一送,杜镕钧立即手舞足蹈地沉了下去,霍澜沧又是一把提起:“女人在水里,还能有什么好样子?杜少爷,杜公子,你要是清醒了,就动一动手脚,划拉几下——不然,也不用说什么非礼勿视了,我保证你这辈子什么也视不到。”

杜镕钧这才恍然大悟,依样画葫芦地向前扑腾,霍澜沧顿时轻松不少,只是那江岸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在目,却是怎么游都不近一点。她也不知来来去去过江多少次,今日才有感悟,竟然宽阔至此。

又是一浪袭来,霍澜沧也连连呛了好几口水,浑身筋拆骨软,几次要沉下水去,她一次次拼命昂起头,右臂机械地划着,左手还牢牢拉着杜镕钧……

终于指尖碰到实体的一瞬,霍澜沧晕了过去。

杜镕钧连忙把她拖上岸,只觉得她浑身绵软,只有左手死抓着自己不放,指节早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杜镕钧怕她血脉不畅,几次想掰开她的手指,竟然都不能成功。

“好倔犟的女子。”杜镕钧无计可施,只得轻轻把霍澜沧抱在腿上,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霍姑娘,我们死里逃生了。”

他一遍遍柔声抚慰着,霍澜沧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也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

杜镕钧盯着霍澜沧的面孔,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位帮主不过是个女子,直到此刻,才觉得女儿家实在是先天的单薄,平日的嚣张之气半分不见,只有苍白的面颊,冻得发青的嘴唇,楚楚可怜的神态。

一股极其柔和的情绪在心里滋长,是感激,也是同情,道不白也说不清。杜镕钧霍然一凛——诺颜,对那个火鹰,怕也是这样的情绪吧?

一想到诺颜,他的心,立刻乱成一团。

再也不能胡思乱想下去,此处虽然安静,难保不会转出一队官兵来,杜镕钧连忙抱了霍澜沧,只向那偏僻的地方乱跑,直到天黑,才找了一户破陋人家借宿了下来。

那破屋里独宿着个老婆子,一见有生人来,便骨朵着嘴,自顾自吃了晚饭,把一间早已废弃的柴房指给了杜镕钧,口中咕哝着:“睡一觉,明天早早走罢。”

杜镕钧心里恼怒,也无法可施,他和霍澜沧身上早就空空如也,莫说吃饭借住,连口热水也没的喝。

“人年纪大了,怎么反而这么古怪。”杜镕钧随口说着,看了霍澜沧一眼,却是惊呆——她满脸通红,竟是病倒了。

杜镕钧慌慌张张伸手去摸她额头,早已烧得滚烫一片。要知道霍澜沧在江水里冻了半天,拉上来之后寒气已经攻心,偏偏杜镕钧又守着礼防,不便为她更衣,这湿衣入夜,更是冰冷,那还有不病倒的道理?

杜镕钧急得走来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那老太婆看来也是不会帮他的了,即使帮他,看起来家里也不像有药的样子。

这一路过来,凡事都有京冥霍澜沧二人做主,他极少有自己面对问题的机会,这一遇事,不禁有些懵了。

“罢了!”杜镕钧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就走了出去。他钻来之时留心了一下,十里开外就有一小小市集,老婆子住的屋子在一村落旁边,要去那市集,非穿过村子不可。

杜镕钧刚进村口,便有一只狗大叫起来——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有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行走的,这一只狗一叫,合村的无数狗此起彼伏地叫个不休。杜镕钧心里着慌,眼看已经有几家探头出来看,连忙拔腿就跑,那村里人倒不离他,图个安稳觉睡,数十只狗却得了新鲜,跟在他后面就猛追。

杜镕钧怒火中烧,总算知道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一边捡大石头砸去,一边飞跑,好不容易出了村子老远,群狗才停了追击,回家去了。

本想趁夜往返,速去速回,这下却闹得天下大乱,杜镕钧只是郁郁,觉得诸事不顺,不顺之极矣!

只是不管怎么样,霍澜沧沉疴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延。

当看见小镇的第一座大院时,杜镕钧毫不犹豫地翻了过去。

厅堂里觥筹交错,叮叮当当响声不绝,想是主人好兴致,深夜还在大宴宾客。杜镕钧虽然第一次作贼,但仗着一身功夫,倒也丝毫不慌,略一思忖,便向偏房掠去。他心下盘算,如此深夜,便有妻妾也自然睡了,只要翻检个数十两银子,就能解了燃眉之急。

一念及此,他手脚极轻,随手推开了一扇门。

屋里的人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推开门的一瞬就扑了上来,紧紧勾着他的脖子,颤声道:“你终于来了……我,我以为你再也不出现了……”

只是杜镕钧也在瞬间做出了反应,随手一掌挥出,将那女子远远甩了出去,哐呛一声,不知什么被撞落在地,撕裂了黑夜的宁静。

“三夫人……”门外一个小丫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响起。

黑暗中那女子和杜镕钧对视了一眼,竟然是同样的慌乱,那女子急急回道:“不妨事……你睡罢。”外面的小丫头乐得不管,转眼就没了声响。

杜镕钧这才细细打量那个女子,青帕包头,手中提着个大大的包裹,再加上适才那甜的发腻的拥抱,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杜镕钧不知如何应对,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碰得痛么?”

那女人缓缓摇头,虽然看不清眼神,依然显得极其失望痛苦,缓缓道:“是不是他让你告诉我,今日之约,他……不能到了?”

杜镕钧苦笑摇头:“不敢有瞒夫人,在下深夜造访……是,那个是……是要偷点银子。”

那女人忍不住嘿的笑了一声,只怕也没见过杜镕钧这等实诚君子,拍了拍包裹:“好!我不问你了,你……你带我出去,我分你一半银子。”

杜镕钧本想拒绝,但是刚才的感觉竟然象烙进骨头一样,那女人的手臂柔若无骨,但是拥抱起来却好像一个沙漠上长途跋涉的旅客,一头栽进清泉一样,那样的饥渴和信赖,让人无从拒绝。

“好吧……要走快走。”杜镕钧咬牙答应,推开了房门——

门外,一个青衫儒士负手而立,满脸的惊诧、鄙夷和不屑。

“世懋……世懋兄?”杜镕钧惊道,“难道……这里是你的府邸?”他又想解释,又解释不清,不过既然王世懋一直站在门口,想必也听见了适才的对话,他连忙又问道:“你……你都听见了?”

“你以为王某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么?”话中带刺,王世懋也不看他,只是冷冷盯着那个女子:“刘夫人,你就是要和这个小子私奔?既然你已经要走了,大哥说一纸休书,名正言顺地了无牵挂,你又为什么不答应?”

那个“刘夫人”喊的那女人心里一冷,自从嫁入王家,这位叔叔一向对自己恭敬有加,礼数不下于正室,何曾如此疾言利语过?

一边地杜镕钧却是大急,王世懋冒着生死之险带他进牢探视父母,对他有大恩, 杜镕钧二十年来从未被人鄙视过,何况是这位大恩人,敬佩有加的翰林奇士?更有甚者,听他的口风,这女子竟然是当今文坛泰斗王世贞的如夫人,这、这勾引拐带的名声,他如何担当的起,口不择言急道:“世懋兄……不是我,我是路过!”

“呵呵!”王世懋一声冷笑,目光中似乎有两把钢刀,直刺杜镕钧内心:“没想到你不仅行为不检,有辱门庭,还敢做不敢当……路过?眼下已经三更,你路过到我嫂子房里?”

那女子见杜镕钧有开脱自家之意,也是大急,一把拉住他胳膊,恳求道:“你答应过我的……”

这句话一出口,杜镕钧额头顿时冒汗,王世懋眼里的不屑却是更深……

“我没有答应她那个……我只是答应带她出去……”杜镕钧已经绝望,索性长叹一口气:“罢了,我解释不清,世懋兄,杜某今日却有急事,你放我出去。”

“你若是被奸臣所害,我自然拼了性命也要放你。”王世懋一字字道:“你要是想行此淫奔之事,恕王某不能装聋作哑!”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二公子,你做什么呢?怎地还不回来?”

“我——”王世懋刚刚高叫一声,杜镕钧已经无可选择,左掌切上了他的后脑,他不敢下手太重,是以王世懋还没有当即晕倒,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喃喃:“可惜……可惜……杜镕钧,我本想在大哥面前成全你们的……我还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人了……”

适才呼唤的声音又近了几步:“二公子?怎么了?”

杜镕钧不敢再看王世懋极是痛楚嘲讽的目光,一拉那个女人,跃过了高墙。

身后,那人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二公子?世懋,世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不敢多话,跑出好远,杜镕钧才冷冷放开她,心里只觉得窝囊憋闷,适才若是不那么焦急,应该可以解释清楚,可偏偏一急之下,越说越乱,以至于真心仰慕之人,从此视自己为猪狗不如的畜生,个中滋味,真是苦不堪言。

“多谢你了。”那女人见她面目不善,怯怯道。杜镕钧斜眼看她,忽然觉得她已经不再年轻,厚厚的脂粉,已经盖不住皱纹。

“你那个正派的奸夫呢?”杜镕钧冷冷道:“怎么不敢来了?要我顶缸?”

“奸夫?”那女子忽然后退了一步,声音也转的尖利:“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原来和他们一样的。凭什么他就可以三妻四妾,我、我就不能要我自己的男人?”

“哦?那王先生要休你的时候,你怎么又不愿意……是他不敢?”

“是。”女人昂起头,嘴唇颤抖着:“他今天不来……就说明他怕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什么红袖添香的风流韵事,哈哈!哈哈!”那两声哈哈,竟然已经是哭腔。

杜镕钧心肠顿时又软了,只觉得这女子也有可怜之处,但是自己又有什么法子安置她不成?

“刘姑娘……”杜镕钧踌躇一下,还是喊了姑娘。

“你喊我红萼姑娘就好了。”红萼笑笑:“刘姑娘……嘿嘿,我长了三十岁,还第一次有人喊我刘姑娘呢。”

红萼,浓浓的风尘气,只是这风尘过后,美人迟暮,竟然是说不出的凄凉。

杜镕钧不能再多说,已经折腾了一夜,霍澜沧生死不知,哪里还能再耽误下去,他厚着脸皮,指了指红萼的包裹:“姑娘……这……”

红萼凄然一笑,揭开包袱,捧出两捧珠宝首饰,随即将包裹牢牢系紧,杜镕钧看在眼里,知道也没有“一半银子”,但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要那红萼三一三十一分个清楚,一把揣在怀里,转身就走。

“杜公子!”红萼忽然大喊一声,杜镕钧回过头去,见她满眼求恳之色,显然是要自己携她同行。

“红萼姑娘,不是我狠心,只是杜某人在江湖,自身难保……你我,自求多福罢!”杜镕钧摇头。

“公子……你是好人……”红萼急道:“只是,我一个孤身女子,无处可去……你,你就带我几步,容我找到去处可好?”说道最后,已是哀求。

杜镕钧心想她一个女人家,王家已经回不去,那负心的男子又不再管他,背着些金银,更是招人抢掠,当真是举步维坚。但是自己现在又有什么办法?昔日好友早就不敢联络,江湖上又无人熟识,霍澜沧若无恙,还能求她打算打算,如今霍澜沧重病在身,还有什么人可以托付?

“罢了……”杜镕钧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红萼姑娘,你去秦淮河流云画舫,找一位叫做碧岫的女子,就说是杜镕钧的朋友——”说到这里,他忽然一个踌躇,只怕碧岫现在也未必记得他杜镕钧是何许人也,贸然托付,也太唐突了,杜镕钧索性豁出去,接着道:“这样吧,你说你是京冥的朋友,她必会照料你,我日后自然回向京冥解释。”

“秦淮河?流云画舫?”红萼的脸,顿时如同雷击一样惨变。

杜镕钧并没有意识到,笑道:“是,那位姑娘我见过,极有侠肝义胆,你只要报上京冥的名号,她一定会照顾你的——红萼姑娘,我实在不能耽搁了,你路上当心。”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那位姑娘是秦淮河的花魁,名气极大,很好找的……好运。”

说罢,他再不耽搁,匆匆离去了。

红萼呆呆站在那里,惨笑道:“秦淮河?你居然要我去秦淮河?你知道么,六年前……我刚刚从流云画舫上下来呵……”

六年前,她不过二十五岁,名头之响,远在今日的碧岫之上。

那段日子,一掷千金,欢笑达旦,红萼姑娘蝉联花魁宝座八年之久,红遍秦淮两岸,多少风流少年,不惜捧着明珠白璧守在流云画舫外,只为得她一笑?

只是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那一夜,一个新来的女子,“裁月画舫”的佩瑶姑娘,抢去了她花魁的位置。

她惊骇,她不信,她不知道那女子用了什么妖法,她苦苦哀求昔日相好们解囊助她重登花魁宝座……但是,当她和妈妈一起登上裁月画舫,终于看见了新花魁的面容之后,她安静了——

没有妖法,佩瑶唯一胜过她的,就是年轻;如同她胜过当初的花魁一样。

八年了,男人们早就想换一付面孔,换一段身姿欣赏了,秦淮河上的女人,生命只有那短短盛开的几年。

她……老了。

第二天,妈妈就带了了一个还梳着两条长辫的女孩儿,满脸的不安和恐惧,一点点学着那些曾经教给她的东西——红萼知道那个女孩儿将来一定会红,她漂亮,倔犟,轻灵,具备了红姑娘的所有潜质,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年轻!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如同二月枝头的蓓蕾,满蕴着生命力,只等待着第一场春雨,第一次怒放。

那个女孩儿,叫碧岫。

第三天,红萼忽然发现自己老了,皮肤开始出现细纹,嘴唇也不再红润,当然,那些窗外守候的翩翩少年们,已经转移到了裁月画舫的灯红酒绿中。

第四天,红萼拎起包袱,跟着一个还肯要她,品行文采都是极佳的年轻人走了,成了他的三夫人,只是不敢带回正宅,买下一处别院,就这么安置了她。

她离开画舫的时候,曾经冷笑着想:姑娘们,你们唱吧,笑吧,你们总也逃不过我这一天的,这是风尘女子的宿命——

但是……今天,难道她只有回到秦淮河畔,等着新花魁施舍的下场了么?

红萼忽然想狂吼,想大笑……这一切,真是个笑话啊。

杜镕钧停在药铺的门口,却是微微犹豫了一下。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背后:“不用想了,那些首饰都有铭记,掌柜不会给你换药的。”

“是你?”杜镕钧忽然回过头,正是那个在王家别院里喊“世懋”的声音,现在他才看见真人,三旬上下的年纪,笑容平和,却带着说不出的凌厉。

“开门开门!”他一步迈上,用力拍起大门:“家里有人急病,要来买药哇!”

“说了没有了,远近百里的大烟都被人买光了!”屋里的人似乎是忍无可忍,吼道:“冰片天麻粉番石榴百年人参辛夷一概没有!还有那些狗屁药我听也没听过!”

敲门的男人也愣了,回头看了看杜容钧,杜容钧忙上前道:“家姐着凉发热,要什么人参冰片?”

“着凉?”大门终于打开,一个满脸倦意的掌柜挤出一个笑脸,同行的男子已经等不及,连忙拍出几锭银子,火急火燎地催着掌柜开药。

“只是……我这里又没有坐堂大夫,不能开药。”那掌柜有些为难。

“无妨。”那男子取出一张羊皮纸:“你就照我的方子开药,若是没有芒间那保,换成紫苏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