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上头还等着复命呢。”另一个男音响起,随之是梦幻一般的脚步声。

档案里唯一有记载的,是拇指的武学和弱点,这些人呢?这些被训练了十余年的杀手呢?京冥开始微微的恐惧,随之恐惧便转为了兴奋,那是一种奇异的颤抖,来自于对不可知的强大力量的渴望。

他沉默,双手稳定,站在树枝上,身形岳停渊滞。好像清瘦的躯体里,还藏着不可估量的力量。

前方,左边,右边……闪出了三个人。后面绝对没有……还有一根手指呢?京冥四下搜寻着,还有一根手指,到哪里去了?

——“京冥,你以为五指里谁最强,谁最弱?”

“拇指自然是最弱的一个,至于最强,我看是食指,食指是最灵活的一个。”

“错了。”

“如果不是食指,那么一定是无名指。”

“京冥,你记住,但凡隐藏的,总比显露的有力。”

“是……那么,火鹰,是不是左手也一定比右手有力?”

那个人的脸上,终于展现出难得的笑意,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是的。”

还有一根不见的手指……京冥的手缓缓举了起来——一定是,无名!

来不及了,不知道无名在哪里。但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手举起来的一瞬,杨树上似乎爆发出万丈光芒,京冥的声音忽然穿透了整个树林,一字字的,如同钉子砸碎冰凌:

“广寒绝域!”

这死寂的树林,忽然动了起来,而且一动就不再停息。

所谓的阵法,就是利用每一点的力量,并使之融会贯通,成为一个整体。说穿了,什么两仪、四向、五行、八卦……都并不复杂,也并不神秘,只是要求列阵者考虑到每一点的因素,把力量的爆发点算到极致——这个力量,包括每一个深陷阵中人的心理力量,包括天气和金木水火土的不同质地。

扳下一根树枝,做成一道埋伏是最简单的“阵”,愈是复杂,愈考究布阵者的思维缜密和心机。

而京冥布下的广寒绝域阵,无疑是阵法中的极品。

他所用的道具极其简单,只是二十八棵杨树,布成二十八星宿,八棵柳树,围绕核心列成八卦。而三十六棵树又按照四向分为双正双反的四个九宫,每个九宫里的四棵树都暗含天地阴阳的变数。

这三十六棵树是活树,按照京冥坐镇的指挥而动作,树林里其他的是死树,一共三百六十棵,唯一的一点生路依然在京冥脚下踏着。

阵法已经启动,骤然出现的三个人都在死门里——确切的说,这个阵法并没有为主持以外的人留下生路。

“真是可惜……”京冥叹了口气:“左手……他,没有来。”

“废话”,正前方的一人再也忍不住,判官笔上闪着金芒:“会用一个九宫,了不起么?”

他的身形已经径直向中宫冲去——京冥在默默看着他,身后的两人也在看他,他忽然间开始恐慌——这唯一动的一个,多半是成为这新奇阵法的牺牲。

一步,只冲出了一步,就看见身边的树丛缓缓转动了起来。点金立即被黑影包围了,京冥,纤纤指,食指……瞬间在眼前消失了。

不就是树么?点金似乎狂躁起来,判官笔急点,一课矮树瞬间被洞穿,但是洞穿的一瞬,矮树似乎消失了,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慢慢阔大的黑洞,无声蔓延着。

点金一步步后退,后背猛然撞上一课柳树,碧绿的火苗在后背上猛地燃烧,他连忙一个翻身,在地上连连打滚,刚刚熄灭了鬼火,就看见头顶上树枝居然交织成网,向着他压了下来。

黑洞似乎离他只有一丈,头顶上那树丛的密网渐渐露出了一对眼睛,冷笑着,阴寒地扫视着他,一寸一寸的下压。

黑洞转眼间离他只有半丈的光景,那幽黑的洞口似乎直通地狱。

不能看!点金对着自己说,冷汗已经顺着额角流下。

无尽的黑暗,忽然间和人世隔离,上下左右似乎都不再有路,点金的手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忍不住——向黑洞看了一眼,普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跪下去之后,他再也没有起来。

三四丈外,纤纤和食指正目睹着这一切——

“他怎么了?几棵带着硫磺的柳树居然就吓成这样?”纤纤皱了下眉头。

“这是幻术。”食指望着脸上的虚汗越流越多的点金,竟然也有一丝害怕:“他看到的,只是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纤纤正想问“他看见了什么”,忽然,点金的脸转向了她——那是一张死青的脸,眼珠几乎被什么诡异的力量扼出眼眶,判官笔扔在一边,双手互相抓挠,两只手居然都抓成了磷磷白骨。

“放……过我……”他的喉咙似乎被收紧,慢慢发出鬼一样哀叹的声音。

那一刻,纤纤忽然一个哆嗦,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杀人的情景——她缢死了她的未婚夫,夺得了一本剑谱。

那一刻,他的脸似乎也是这样的惨青,眼中的怨毒也是这样的炽烈。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

“不许发疯!”食指忽然看见了纤纤的神情,一把抓住她的肩头,拼命摇晃起来——这个鬼树林,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产生幻觉,触及心里最恐惧,被尘封最久的一个角落。

他们这样的杀手,手上有多少条索命的冤魂?

食指一边抓着纤纤,一边抬头——正中心的杨树上,那个黑发的青年木然看着这一切,高高凌空在月光下,好似红尘外的神灵。

“京冥!”食指压制着胸口的翻涌,大声喊:“过来啊,和我动手啊!”

“哦?”京冥看着他们:“这样就忍不住了么?”他双手齐挥,八段树枝打在八棵柳树上,柳树顿时逆转起来,外层的星宿和内层的倒八卦产生了一个极大的羁押层,强大的力道聚积在了两个人身上。

“砰!”一声巨响,不知哪里一块大石向着两人飞到,两人不假思索地斜飞开来——京冥忍不住微笑起来。

——“你看不出他们的缺点?”

“是的,我只能看见他们的长处。”

“那……你就再仔细去看看他们的长处。对于没有缺陷的人来说,他最擅长的,就是缺陷。”

那个人的身躯永远和他保持一丈的距离,火红的斗笠燃着妖异的光芒。

他们的长处如果是不可动摇的冷静,那么,他们的短处就是永远不愿意并肩作战,因为杀人者决不会互相信任。

毕竟只是金石土木的力量,如果这两个人合力,应该足以挡下任何袭击。京冥心里忽然一动,若是和澜沧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会互相信任的吧。

如果……是和他呢?他会不会在生死关头,相信火鹰?

京冥慢慢的、满满的,摇了摇头。

不能再拖下去!京冥忽然焦躁起来,再等一等,或许这两个人会被彻底拖跨,可是……澜沧呢?她面对右手,根本就一点胜算也没有的!

京冥似乎忘了,其实霍澜沧的武功和他只在伯仲,他去对付右手,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

挥手,砍下了粗如儿臂的八段树枝,又一次向着八棵枢纽的柳树飞去。

柳树又一次逆转了转动的方向,阵法运转的强大力道立即打开了一切埋伏的机关,弓弩和毒烟一起射出。京冥死死盯着战场中被分割开来的两人,左边的女子似乎略为迟钝了一下,人已经倒在桃红色的烟雾中……

广寒绝域,只要倒下,就决不会有生机。即使是左右手到了,也是一样没有生机。

只剩下一个食指还在苦苦支撑,已经一步一个踉跄,广寒绝域的全部力量,几乎都针对他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奇异的直觉在瞬间逼近。

京冥从脚下的树干里忽然拔出一把寒光闪耀的长剑,一飞冲天!没错,绝对没错,一股杀气,从脚下袭来!

无名!

无名在内八卦之外竟然打通了一条地道,只抵中宫。他几乎是跟着京冥的身法直飞而上,手里的刀正对着京冥。

京冥的剑斜着挥过,当的一响,和无名的长刀交锋。那股锐利的锋芒无可阻挡,在那极短的瞬间,京冥只来得及做出一个决定,身子微微调整,直扑在无名的刀上,用自己的肋骨锁住了无名的刀锋——他的剑也在同一瞬贯穿了无名的胸膛。

那是一副诡异的图景,两个人在半空互相刺穿了对方的身体,又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一起拔剑——若是带着锋刃摔在地上,身子必定会被割成两半,“砰”“砰”地双响,摔在杨树地上,砸落无数枝叶,又滚落在地上。

无名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剑法比自己不知差了多少的年轻人,居然可以同时重创自己。

血水混和着冷风灌进肺部,京冥几乎全力遏制着会把自己弄死的咳嗽。粉红的血沫大口的涌出……不要紧,阵列里的那个人,必定无法逃出,而五指中最可怕的无名,比起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京冥,不知断了几根肋骨了,整个胸腔几乎痛倒失去知觉。

可是……就在这一瞬,他惊呆了,杨树的顶端,站着一个年轻人,月白的长衫,背负着双手,看着他,好像猫看着垂死挣扎的老鼠。

“你杀了我三个手下”,他定定地说:“京冥,我没有想到,我实在是低估了你。”

右手!京冥的脑子轰的一下——他来了!

不能再躺在地上,京冥忽然抓出一把淡绿色的药丸吞了下去,胸口的剧痛慢慢停息,一股暂时的力量撑着他站了起来。

“你……你有什么可骄傲?”京冥微笑了一下,嘴角和鼻孔一起流着血:“你又奈何不了澜沧。”

“哦?你怎么知道我没杀她?”右手倒是真的愣了一下。

“因为……你这个瞧不起女人的家伙,和澜沧对手,一定不肯用你的‘龙牙’!”京冥深吸了三四口气,忽然一跃,落在杨树之上,腿一软,又差点摔了下去。他的左手死死抓着一根树枝,让自己保持着站在右手对面,竭力控制脸上肌肉的颤抖:“你……你只要不用龙牙,一个时辰以内,一定破不了她的太极流星锤。”

右手皱了皱眉头,不知这个家伙拼死跳上来干什么——以他的伤,只要第二次落下树,几乎就没有命在。

京冥的眼睛开始发光,他忽然笑了笑:“我一个人,除掉了右手和那无根手指头,就算是死了……也英雄的很吧?”

右手忽然明白了——那根他死命抓住的树枝,必定是最后一道玉石俱焚的机关。只是他也不敢上前一步,京冥的全部生命几乎都握在那根树枝上,无论如何,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铁肩帮……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

右手一向干燥稳定的双手,忽然冒出了冷汗。

“呵呵,上路吧。”京冥手上开始用力,这棵树下,埋着足以炸毁整个树林的火药,虽然……他是一个极其厌恶同归于尽的人。

“住手!”右手忽然看着他,很轻松地喊了一声。适才的紧张似乎一扫而空。

京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数十丈外的地方,居然是霍澜沧!

“对不起”,右手慢慢走了过来:“阵法我也会一点,我只是用了一点小小的引导,让她找回来了而已。你要是真的那么想同归于尽,就动手吧……反正你不动手,我也一样要杀了她。”

一个迟疑,右手已经闪电般抓住了京冥的右肩,猛一用力,右臂已经脱臼。

右手抓着京冥的身体,猛然一挥,向着霍澜沧扔了过去!“成全你们……”他冷冷地说。

霍澜沧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就在这时,京冥的身躯已经扔到,她毫不犹豫飞身冲上去就接——如此远的距离,如此大的力道,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地下,霍澜沧只觉得背心猛然和地面一撞,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阵法已经停止,食指也慢慢走了过来——他的体力也消耗到了七成以上,但是,地上的两个人却几乎不用再废什么力气。

“我的……腰带上……快……”京冥轻声说,霍澜沧一伸手,摸到了一个小瓶子。京冥还能动的左手接过瓶子,啪地一下再地上敲开,将剩下的药丸一股脑倒入口中。

“你还好么?”黑色的血块一口口的涌出,京冥皱着眉头问。

“还好,挨了他一剑。”霍澜沧低声回答:“不过他也挨了我一记……”

“还能动?”京冥一口又一口鲜血喷出,但是眼光又莫名兴奋了起来。

“能。”霍澜沧适才几乎是将两边的冲撞一起捱下,才算保全了京冥无恙。而她自己,却不下于硬生生受了一掌内伤。

京冥撑着地,慢慢站起,声音颤抖着,却极是威严地命令:“铁肩帮弟子听令!”

“在!”身后的百人一起答应。

这些年轻人几乎都是附近的农民,刚刚加入铁肩帮,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京冥叹了口气,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命令:“跟我誓死保护帮主!”

“是!”这一夜的混战,几乎他们都没怎么动手,只有一个兄弟惨死,对每个人而言,都是考验、震撼和煎熬……

京冥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左手一探,接过一把钢刀,向着右手微微扬了起来。

“京冥!”霍澜沧猛地站起:“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是帮主……”京冥不再看她,咬牙盯着右手:“来啊!”他狂吼。

右手没有动作,食指却忍无可忍地掠了过来,今夜,对他、对他们来说,都是绝对的耻辱。

“当……”双刀相交,京冥早就酸软无力的手臂根本挡不住,钢刀被打向半空,食指不再犹豫,又是一招跟进——

京冥的左臂,忽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扭入他的刀阵,一掌,迎上他的胸膛。

那是极其轻柔的一掌,似乎是血一般的绽放……食指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掌法,就好像是绚烂的毒蛇盛开了一朵鲜花。

他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他的那一刀,从京冥的左肩划向右腹,只差一点就是开膛破肚——即使是这样,京冥的胸肌也被重重划开,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你!”右手冷冷地说道:“你果然是明教密宗的传人。”

京冥看了霍澜沧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想要微笑,体内的药力已经用完,他知道……今天,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京冥!”霍澜沧想都不想,一掌抵在他背心,将内力度了过去。

“蠢货……你找死!”京冥用力挣扎着,试图阻止霍澜沧这种自寻死路的行为。

“少废话。”霍澜沧随意扣住他的肩头,不顾体内也已经气竭力尽,血气翻涌,把内力送了过去。

“死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霍澜沧笑了笑,身后,铁肩帮子弟竟然有几个已热泪盈眶。

刷拉拉,他们各执兵刃,挡在霍澜沧和京冥的身前,直挺着胸膛,面对右手。

“真是不知死活”,右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死活的,恐怕不是他们吧。”他的身后,居然又传出一个声音,每一个字都是平平吐出,根本就不是人声。

右手忽然回头——身后,一个穿着火红大氅的人迎风而立,怀里还揽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

即使是有伤在身,即使是分神……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人到了身后还不知道。右手忽然一怔,那人脸上带着一副狰狞的面具,似乎,是祭坛上的巫师。右手脸色一变,忽然一踏枝头,极力掠出,身形顿时隐没在树影里。

“火鹰!”霍澜沧惊喜地大叫起来。

身后,另一个人似乎是用全部的生命狂吼,那惊喜而诧异的吼声完全盖过了霍澜沧:

“诺颜!”

上卷 第六章 素衣一叹风尘笑

火红的大氅,如同地狱里燃烧的火焰,在树林的一角展开,完全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忘记了东方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几乎在火鹰出现的那一瞬,霍澜沧手下的京冥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多少内力送过去,他的身躯都是慢慢冰冷,慢慢僵硬,只是面容终于安详而宁静——这么重的伤,这么惨烈的战斗,霍澜沧本也知道……没有人可以活下去的。

她的手忽然开始发抖,这个青年……这个和她并肩作战十余年的青年,就这么活生生地在眼前变成一具陌生的躯体,早已经习惯的微笑和骄傲,似乎再也寻不到踪迹。霍澜沧忽然有点想哭,想叫——但是,身后的帮中弟子还在看着自己。

“京堂主他已经——”霍澜沧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却发现喉咙被极度地挤压着,声音也变得僵硬,抑止过深的哽咽变成刀子一样的疼痛,撕扯着咽喉。她猛地一阵眩晕,一个踉跄向下栽去,连想也没想,就一把拉住了身边的杜镕钧。

不能倒下去啊……霍澜沧对自己说,京冥如果已经不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倒下。

半跪在地上,霍澜沧用难以想象的镇定控制着自己的声带:“京堂主已经殉帮,大家清点人数,收拾机关,一起离开金陵。”

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痛着,浑身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但是……但是自己拉住的这个家伙,为什么居然不肯把自己扶起来?

霍澜沧第二次咬牙站起,看了看杜镕钧,不禁怔住了——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痴醉,如此沉迷地望着某一个方向,某一个点——杜镕钧任由她扯着,一双眼睛和眼睛后的灵魂都在痴痴地盯着和火鹰一起的那个少女,似乎目光从此以后,就烙在她身上一般,至于自己的躯体,是死、是活、是刀砍火烧,他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诺颜……”杜镕钧似乎从胸腔里挤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等着那个少女的回音:“诺颜……”

“霍帮主”,终于,那个披着火红大氅的奇异男子叹了口气:“你何必如此?难道不知道哀极伤身?”

他依旧紧紧拥着那个少女,不见足尖用力,轻飘飘地就掠到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