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石道:“正是,嘉靖当时便令陆九霄总督此事,更要广罗人才,以为己用。只是这皇帝转念又顾及起天朝的面子来,又道,咱们不能堂而皇之的以一国之名回应番邦胡虏的挑衅,陆九霄此次出京,不能以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号。”叶灵山却哈哈大笑:“只许胜,不许败,又要偷偷摸摸,这下子可是给了陆九霄一个苦差事!”

“有趣的还在后面,”沈炼石也笑起来,“嘉靖忽然又问了一句,适才大闹西苑的人身手好得紧呀,那人叫做什么名字?陆九霄微微一愣,随即老实奏道,那人是原来的锦衣卫统领沈炼石,为曾淳一案的逆党首脑,此人素来枭悍,轻功刀法也为当世一绝。嘿嘿,这厮养气功夫也当真高人一筹,那时候居然毫不慌张,不失一代宗师的气度。嘉靖却忽然将我留在他书房的信笺抛在地上,道,曾铣之事,天下当真都以为是冤案么?”

曾淳等人听了这话全不由注目倾听,只听沈炼石道:“严嵩捡起信来略略一瞧,便即双手发抖,倒是陆九霄面不改色地道,此信出自曾铣旧人之手,不足为凭,圣上万勿为念!严嵩也缓过劲来道,曾铣结交的尽多沈炼石这等无法无天之辈,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看来圣上那时当机立断的斩了此人,实在是英明无比。这老贼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立时让昏君转怒为喜。”众人闻言均觉体内刚刚热起来的血又是一冷,性急的便忍不住骂出声来。

“昏君却道,朕倒觉这沈炼石与他信中所说的什么聚合堂主何竞我虽目无王法,却还有些忠君之心,何不收为已用一并扬威塞外?严嵩老贼立时道,何竞我终日妖言惑众,目无礼法,近日更要在鸣凤山上为曾铣招魂,公然为反贼鸣冤叫屈,老臣等早已安排妥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昏君却沉吟起来,说道沈炼石、何竞我这等武人重义轻生,其实还可一用,可若是任由他们在鸣凤山胡作非为,岂不使朝廷颜面有失?

“陆九霄这时却踏上一步道,眼下微臣属下金秋影正率人在鸣凤山下围剿曾淳、何竞我等曾案逆匪。微臣愿上一趟大同,以大义相劝,收降沈炼石、何竞我等堪用之才。事若不成,立时除之,以绝后患!嘉靖听了,立时面现喜色,当时准奏。严嵩老贼立时便媚笑道,万岁圣明,陆大人文武双全,这一去必然马到功成,老臣在此静候佳音!”众人听到这陆九霄要亲赴鸣凤山兴师问罪,不由一阵议论纷纷。

陈莽荡急将手一挥,道:“诸君少安毋躁,沈先生,那君臣三人又说了什么?”沈炼石道:“后来严嵩又即进言,说到咱们煌煌大国岂能为一偏旷番邦轻易左右?他们说是一月后见阵,咱们偏偏要再推到半月之后,他们说在十八道梁,咱们也偏偏不要让他们如愿,该当另换他方,占尽地利。嘿嘿,这老贼也无甚大才,只会在此细枝末节上逞些小聪明,最后这决战之地便选在了山西镇虏卫之北的大青山!我伏在上面又听他们只草草说了几句比武之事,然后嘉靖便絮叨起长生修玄之道来,严嵩与陆九霄两个跟在一旁毫不知耻的一味奉承。老夫听得索然无趣,便即乘黑溜出了宫来。”

返回页首目录

--------------------------------------------------------------------------------

第二十二章、紫塞飞檄动九重(3)

他滔滔不绝的将话一说完,众人倒是一静,都觉心头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静了一静,还是何竞我道:“这么说,陆九霄不日便要来此了?”沈炼石嘿嘿一笑,点了点头:“此人行事素来雷厉风行,若是不出意外,陆九霄这一两日间便会亲临大同!”众人的心全是一紧,剑帝郑凌风、剑楼主人阎东来和六不铁卫金秋影分率青蚨帮、东厂人马、缇骑三路人马在山下虎视眈眈,这时又多了个十万缇骑的首领、号称大明武学第一人的陆九霄,鸣凤山必然又是一番惊风苦雨了。

夜是墨蓝的一片,一钩残月将逝,却仍将皎洁清丽的月光披在鸣凤山的百户千牖上。

一个娇俏的人影人踏着如霜如雪的月光轻轻立在门外,屋内的沈炼石就打了个哈欠,笑道:“外面的人可是晴儿?”

“自聚义厅回来后却再也睡不着,”唤晴说着推门而入,轻轻的话语中透出掩不住的焦虑,“这时已是寅初,我猜爹爹的丹道十二周天卧功业已行完,便来……瞧瞧您!”沈炼石笑着翻身而起:“这么晚了还不睡,定是心里面又有了什么解不开的结了!是任笑云还是曾淳,谁又惹着你生气了?”

唤晴点亮了灯,任由那光照亮了自己苍白的面庞。“义父,”她想了一想,终于道:“前几日唤晴下山,却失手给青蚨帮擒去,见到了……郑凌风!”

“郑凌风?”一股笑意登时便在沈炼石的脸上凝住了,“他对你怎样了?”唤晴低下头来,道:“他对我倒是好得很,只是他却对孩儿说出了许多做梦也想不到的话!”当下便将郑凌风对她所说的话详述了一遍,她性子耿直,虽知郑凌风的许多话不妥,却仍是照实说了。

“义父,”她最后语带凄楚地说,“唤晴自幼便是给您一手带大的,这世间我只信您一人的话。郑凌风将您说得如此不堪,我自是不信。我急急火火地赶来见您,便想听您亲口说出这事情的原委。”

“我早知道瞒不住,却仍是想瞒得一时算一时,”沈炼石才沉沉一叹,“不错,你确是郑凌风的亲生女儿,险些给他亲手杀死的亲生女儿!”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连番的争战奔波都不曾使他稍现戚容的脸上这时忽然涌出一股痛楚之色,他沉了一沉,才鼓气说下去,“那时候义父还是一个年方而立便即名动江湖的豪侠,携刀圣之名游侠天下。偏偏就在埋剑山庄遇到了郑凌风和……和他的妻子阿娟!”唤晴听他说起“阿娟”之时神色微现扭捏,不由心中一动:“义父莫非当真对母亲有意,我还从未见他提起哪个女子之时是这般模样!”

只听沈炼石又道:“我与埋剑山庄的主人郑凌风一见如故,互相引为知己,我便在他庄上住了下来,终日谈武论剑。他的焚天剑法那时刚刚草成,还不是我的对手,我对这天分绝顶的兄弟自然知无不言,助他将这绝世剑法处处完善。那时阿娟也甚好武,闲时也向我讨教刀法,嘿嘿,实不相瞒,义父活了三十多岁却从来没有见过阿娟那样的人物,那样的笑容,那样的风姿……”

“唤晴,你瞧你就是一个美得不得了的美人了,但是比起阿娟来,却还差得远,”他说到这里,又苦笑着搔了搔头,“但到底她比你强在哪里,我又说不出来。总之一来二去,我便对她神魂颠倒起来。那时常常是郑凌风终日埋首钻研他的剑法,我给他指出一两处破绽,他便会三五日废寝忘食的打磨推敲。这时节我便会和阿娟纵论天下刀法,她求我传她心月刀法,我则请她将那首古琴‘折柳’传我,嘿嘿,那一段时光实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似乎心底最醇美的欢和最陈旧的痛一起涌上脸来,跳动的灯焰映得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忽明忽暗。唤晴的心中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暗道:“直到此时,义父说得和爹说的全是一样,难道后来义父当真……”

沉了片刻,沈炼石才道:“只是那日子虽然欢娱,我却自觉对不起郑凌风。待那‘折柳’习得大致差不多了之后,我终究狠了狠心,不辞而别。那一次真是狠了心的,对阿娟也是未打一声招呼。这一走就是十来个月,只是这几百日的时光我无时无刻的不在想她,终于在霜天红叶之秋,我起了一个念头,何不去埋剑山庄看看她,只要远远的瞧上她一眼便走!

“我收拾行囊便一路赶到了山庄,却见庄内张灯结彩,一打听才知道庄主郑凌风已经喜得千金,今日正是满月大喜之日,呵呵,却原来阿娟生下了你已有一个月啦。我那时茫然若失,心内也不知是忧是悲,当下便绝了见阿娟的念头,只是堂而皇之地去见郑凌风,向他贺喜。郑凌风一见了我自是大喜过望,当夜我二人便在堂中连夜畅饮。

“郑凌风这人甚解人意,席间对我不辞而别之事决口不提,只与我纵论天下武林,说到他此时剑法已成,当要一展雄风。我那时却是心灰意懒,只顾借酒消愁,饮到夜深之时,我已经酩酊大醉了。这时郑凌风却对我说出一番话来,他说雄踞江南的青蚨帮主陈苍正给自己的闺女招婿,他有意一试,若是做了这青蚨帮主的成龙快婿,他日称霸天下便有了八分把握!

“我听了勃然大怒,问他若是如此,欲置阿娟于何处?郑凌风却笑了,嘿嘿,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他的笑容,那样的冷酷那样的阴森。他说阿娟已经是你的人了,我还恋她何用?我闻言立时酒意上涌,大叫道,你胡说什么,我连她的手都未曾摸上一下?郑凌风却冷笑道,这些鬼话又有谁信,她连跟我欢好之时闭上眼都会叫你的名字!若非你二人珠胎暗结,害怕奸情败露,你焉能这么偷偷摸摸的不辞而别?我自是又怒又痛,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只道:我和阿娟堂堂正正,郑凌风你不要胡乱猜想,更莫要血口喷人,污了阿娟的清名。

“郑凌风怒道,这时还惦记她的清名,好在她马上就是你的人了,今夜埋剑山庄就要变成一片火海,你、阿娟、连同你们的孽种都要一同下那阴曹地府。嘿嘿,原来他只当我已与阿娟有染,这才生下你来。此人心机好不深沉,明明恨我欲死,却一直不露声色,直到将我灌得酩酊大醉,才来跟我图穷匕现,说完之后便即挥剑扑上。拼斗之中我身软刀慢,数招之下便见不敌。眼见他就要得手,忽听得堂外有人惨呼一声‘凌风’,却原来是阿娟正一脸苦涩地立在堂外。我大吃一惊,急叫道‘阿娟你快走’,一语未毕,身上已经中了一剑。恍惚之中,我听到了阿娟的最后一句话,风郎,这一辈子我没有负你……猛一回头,却见她将一把剑插入了自己腹中。”

唤晴忍不住啊的一叫,只觉双腿一软,坐在了椅子上。

沈炼石的眼中也有泪涌出,惨然道:“那时我当真是悲痛欲绝,但郑凌风却毫不管阿娟死活,长剑翻飞,将我团团围住,一边冷笑道:今夜之后埋剑山庄便要在江湖之中除名,但过不了几日郑凌风便会持掌青蚨帮,嘿嘿,沈兄你文采武功不在我之下,又无妻室,若不除了你,只怕还是我入主青蚨帮的大敌呢。我惊怒之下自知难敌,只得施展‘平步青云’的轻功逃走。我艺成之后素来心高气傲,从未用过这门轻功,便连郑凌风也不知晓我还会这样一门绝技,就是这绝技救了我的性命。我堪堪逃到庄外,身上剑伤发作,便痛得昏了过去。”他说着霍然拉开胸前衣襟,露出了一道尺长的疤痕,苦笑道:“就是这道你自小便见过的伤痕了,这一剑虽然没有刺死我的人,却刺死了我的心。”唤晴含泪点头,暗道:“义父所言,确比郑凌风可信得多。若非如此,天下又有谁能在义父胸前留下这么一道剑痕?”

“再醒来时,却见埋剑山庄的上空已经一片大火了。我那时的悲痛简直难以言语形容,”他的声音忽然沙哑起来,似乎又见到了那惨烈的大火,“但我咬一咬牙,还是向山庄扑去,只盼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阿娟的尸骨。但是在后院冒火找了多时,忽然在水井之中听到了一个婴孩的哭声,却原来阿娟听到我们二人的谈话之后万念俱灰,已经起了自决之念,却怕郑凌风不会放过你,便将你穿戴齐整之后藏在了水桶之中,再将水桶垂到水面上方半尺之处。许是郑凌风做贼心虚,又许是他自度大火一起瓦砾无存,便没有细寻你的所在,这样天可见怜,便让我救下了阿娟的一点骨血。但我在火中苦寻多时,也未找到阿娟的尸身,你大哭不止,我怕郑凌风未曾走远,只得忍痛逃开了。这一逃就逃离了江湖,逃离了天下纷争。我心灰意冷,心中只念着阿娟,只想再苦再难也要将你拉扯大。”唤晴这时已经泣不成声,低唤一声:“义父!”便扑到了他的怀中。

沈炼石以手轻拍着她的香肩,脸上也是老泪纵横,沉了片刻,才道:“过不多日,果然听得郑凌风剑扫群雄,如愿以偿的做了青蚨帮陈老帮主的成龙快婿。青蚨帮自得郑凌风后便即如虎添翼,几年之间声势日盛,而郑凌风的焚天剑法业已大成,在江湖上后来居上,得了剑帝之名。后来陈苍弥留之际更将帮主之位传给了他。我眼见这死对头志得意满了,心中倒升起了往昔的豪气,便投入锦衣卫,只盼为国出力,为民除害,哪知奸佞当权,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比之弱肉强食的江湖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江湖!”

唤晴心内如刀割,黯然道:“您一下子瞒了我十几年,这时才知您的用心良苦。可恨他……郑凌风为什么要认我呢?我真的希望这一辈子永远不要见到他,永远不要知道他是谁!”沈炼石也是一叹:“你如今长得大了,眉宇之间真的与他酷似,郑凌风见了自然喜不自胜,哪有不认之理?听说陈苍老帮主的女儿几年前郁郁而终了,也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嘿嘿,郑凌风一生强悍奋发,处处争先,其实也是可怜得紧,他错诬了阿娟,此错一铸,必是一生内疚!”

这时却听屋外有人叹息一声:“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沈炼石苦笑一声:“外面又来了个苦命的人,何老弟也给勾起心思了么?”何竞我的笑声在门外响起:“夜深难寐,本欲一叙,闻得你们父女长话,也就不便打扰,却听了几句,老哥勿怪!”沈炼石笑道:“我这风流史你多半知道,多听一遍,也无甚要紧!”

“老哥用情之深,诚堪浩叹!这等至情至性,真为西崖不及,请受西崖一拜!”门外衣襟簌簌作响,似乎是何竞我向他隔门长揖。沈炼石嘿嘿一声:“又发起痴狂来了,还不进来?”何竞我却笑道:“北斗横天夜欲阑,愁人倚月思无端,适才在院外还看到两个愁人,各自独行难寐,不妨一起喊进来吧。”忽然传声道:“曾公子、陈将军,快到沈老哥这里坐坐!”

唤晴闻得曾淳要来,急忙立身而起,整容束衣。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一轻一沉的两人的脚步之声,却是曾淳和陈莽荡已经走入院中。何竞我微微一笑,这才推门而入。

三人寒暄坐下,唤晴忙给几人奉上香茶。何竞我笑道:“不可一日无此君!唤晴的茶艺又有进境!”接过来细细闻赏。陈莽荡道一声好,接过后大口饮了,只有曾淳默不作声地接下来,按在了桌上。唤晴瞧他神色不定,不由轻轻一叹。

曾淳终于沉沉一叹:“晚辈想了许久,终于觉得,家父百日祭礼还是不要行了。陈将军、何堂主的心意在下代家父心领了,生逢于乱世,人命如草芥,何必为一个已死之人冒此大险?明日一早,便请各路人马领了军饷及早下山去吧!”

众人都是一愣,唤晴更觉奇怪,她亲见曾淳那日痛哭流涕,就是要在父帅的衣冠冢前一尽孝道,这才有不辞而别之后失陷青蚨帮的诸多辛苦,如今忌日就在眼前,他却临阵退缩了。

“哪个也不能下山!”陈莽荡这时怒目圆睁地嚷起来,“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大帅祭礼说什么也要做,还要做得惊天动地,好教昏君坐立不宁寝食难安。”他眼中似乎从未有深夜白昼的局限,这一喊仍是声若雷鸣,震得屋内回响阵阵。唤晴早闻陈莽荡的火爆脾气,却直到今日才见他“霹雳”大作,心惊之下不由哑然一笑。

众人都静了下来,只将眼睛望向何竞我。

何竞我长眉紧锁,沉了一沉,才道:“陆九霄此来对咱们是善是恶,必不会因大帅祭礼而变。大帅之祭,还是要做,祭礼之后便请各部携了军饷速速离山。”

沈炼石也道:“正是,路上我将大帅手书的《定边七策》读了数遍,每读到‘中国不患无兵,而患不练兵。敌之所以侵扰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这一句时,便觉心血沸腾。这样的三边总督却被昏君斩了,当今君昏臣奸,咱们再畏首畏尾,岂不当真是‘中原无人’了?”

“敌之所以侵扰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何竞我喃喃说出此语,念及曾铣是在狱中惨遭严刑拷打之后作的此语,登觉心潮澎湃,猛然一拍桌案,叫道:“明日午时,咱们在鸣凤山衣冠冢下行祭礼,陆九霄来了也好,咱们正要会他一会!”

第二十三章. 衣冠如雪气如虹(1)

耀目的日光穿窗而入,打在笑云的脸上,他睁着眼,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窗外忽然伸进一根树枝,轻轻扫在他的鼻端,跟着玉盈秀银铃一般的笑声在窗外响起:“任大侠,日上三竿了,怎地还不起来?”笑云打个喷嚏,忽地身子一弹,竟自狭窄的窗缝中急跃而出,出其不意的一把抱住了她。

玉盈秀啊的一叫,随即晕生红颊,将他轻轻推开,嗔道:“一大早起来便没个正经,也不怕给人瞧见。”笑云眼见玉盈秀此时换做了一身雪色长裙,晨风轻扬着她乌黑的长发,益发衬得身姿婀娜,清艳可人。他嘻嘻一笑:“我卯时一过就早起过了,那时你屋中还是毫无动静呢。嘿嘿,论起得早,你是远远不如我了,当年在京城之中,我常常大清早的给鸡鸣吵起来!”玉盈秀又笑起来:“这个我倒忘了,鸡是司晨的,你也是神鸡童出身,自然黎明便起!”

“什么是神鸡童,莫不又是夸奖我的话吧?”二人说着,便顺着山路向峰顶走去。“这神鸡童么,是你们斗鸡一行的神童,”玉盈秀一路走一路道,“据说唐明皇最好斗鸡,当时有一个斗鸡的贾昌号作‘神鸡童’,年才十三,却因斗鸡功夫高,便深得皇帝爱幸,岑参的《神鸡童谣》云: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说得便是他了。你若是生在唐朝,说不定便会大展拳脚,加官进爵。”

笑云听了悠然神往,喃喃道:“原来我这门绝技也是大有可为,我老人家中途金盆洗手,可是大为可惜了。”“那也未必,唐高宗时,沛王李贤与英王李哲斗鸡。那时沛王府中的诗人王勃一时兴起,就开玩笑地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来为沛王鸡助兴,”玉盈秀见他当真,也来了兴致,“哪知这篇游戏之作被唐高宗看到之后大为不满,认定这是挑拨几位皇子的关系,立时下诏废王勃官职,当天斥出沛王府。一代奇才,却因斗鸡的一篇玩笑文章,将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了。可见这要看当权者的好恶了,如今的嘉靖皇帝只好修些歪门邪道的道法,你不是道士,便难得垂青。”

“这狗皇帝不务正业,”笑云想起昨晚沈炼石说的话来,就愤愤不平,“他比不得我,我斗鸡时是一把好手,他做皇帝只会胡乱杀人。”“正是,”玉盈秀幽幽一叹:“他滥杀忠良,弄得身旁奸小群集,遇上事无一明人进上一句忠言。昨夜爹爹和我闲谈,说到陆九霄、郑凌风之流其实并不足惧,当虑者却是黑云城和俺答。”

笑云问道:“那是为何?黑云城和陆九霄他们干上了,这叫狗咬狗,我瞧好得很!” 玉盈秀道:“爹说,俺答一世枭雄,不是一个好事之徒,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弄什么七星风云会。他这么做必是有什么大的奸谋。”

二人谈笑之间,已经上了峰顶,笑云自峰顶极目远眺,眼见晓霞萦绕,岚回云飘,心下若有所思,点头道:“令尊何堂主的学问和眼光大得很,我瞧当个宰相都绰绰有余,只可惜昏君不用!”玉盈秀道:“其实爹爹更重的是世道人心,他这一辈子以真儒自命,只想如古之大儒所说的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至于升官发财,倒非其所望。”

“我也不想升官发财,”笑云忽然勾起了心思,“只盼着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有时候我倒是真想过去的那帮朋友,郑鼻子、枣李三、韩铁板,也不知他们现下怎样了?还有我那只叫大将军的鸡。秀儿,别瞧你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却不懂这斗鸡的诸般窍门。嘿嘿,真盼着有一日无所事事,酒足饭饱之后跟你痛痛快快的再看上他一两场斗鸡。”

玉盈秀也不觉悠然神往,道“是呀,这样的快活日子其实正是娘当初一心盼着的,只是爹的胸襟广大,娘那样的绝世佳丽也难及他心中顾念的天下苍生之万一。好在云哥你的性子和我倒甚是相和,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封侯称雄,我都瞧不在眼中,倒是好想有朝一日亲眼瞧一瞧你的那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笑云来了精神:“咱那大将军的鸡冠子直立起来向后分出两叉,就象是鹿角一般,那可是正宗的河田鹿角鸡……哎,单说不过瘾,过些日子之后天下太平无事,我求你老爹答允和你早日完婚,咱们过那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去。”玉盈秀听他言语中谈婚论嫁,凝脂般的脸上不由浮起一丝动人的红,一时激动难言。

这时却听身后响起一声冷哼:“嘿嘿,贼小子想得倒美,天下乱得一团糟,你去哪里过那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去?”二人愕然回头,却见满面豪气的沈炼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身后。笑云大窘,干笑一声:“沈老头,你总是这么神出鬼没,丁点大宗师的派头都没有。”玉盈秀急忙恭恭敬敬地向沈炼石裣衽施礼。

沈炼石却哈哈一笑,霍地出掌向笑云拍来:“听说这几日你小子的武功又有进境,竟然砍了郑凌风一刀?”笑云见他掌风凌厉,急忙错步滑开。但沈炼石的掌势变幻,仍是矫夭不测地向他肩头袭来。笑云知他要试自己武功,急忙化掌为刀,一招“云起势”急挥出去。啪的一声,二人双掌一交,沈炼石的身子轻飘飘推开,口中笑道:“贼小子果然不错,嗯,老夫的眼光更是不错!喂,你想好了没有,何时拜我为师?”

笑云脸上一红,终于咬了咬牙,道:“刀法也学了,我任大侠岂能赖帐,这时便拜师如何?”沈炼石哼了一声:“你这时还不是心甘情愿,你要拜师,老夫可还不收呢!”玉盈秀从未见过这般师父逼着要收徒弟的,不由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老夫大清早的寻你,是来传你刀法的,”沈炼石却叹了一口气,总是满不在乎的脸上这时却掠过一层忧色,“陆九霄要来大同替皇帝佬兴师问罪,老夫与他的一战终不可免,这一回可不能似在西苑那把蜻蜓点水,说不得便要见个生死。老夫实在没有胜他的把握,若不将观澜九势后三招的精要传你,只怕今后再无机会啦。”

笑云见他神色凝重,心下也是一沉,知道沈炼石为迎战陆九霄已动了玉碎之心,蓦然间他心头一热,便向下跪去,道:“那还是让徒儿先拜了师再说。”沈炼石大袖一挥,阻住了他要待跪下的身子,道:“咱这门中拜师的规矩很多,可不能这般马马虎虎。你且莫要欣喜,这最后三招虽然威力奇大,却是艰难无比,以你资质,只怕难以领会其中万一。只盼历代祖师保佑,你多记得一点是一点吧。”

玉盈秀见他要传刀,便待转身走开。沈炼石却笑道:“秀儿莫走,你内力不足,我也不怕你偷学这门刀法。嘿嘿,你在此站着他劲头更大一些。”说话之间霍地扬腕拔出了断水刀,向笑云喝了一声:“还不拔刀?”

笑云嘻嘻一笑,龙吟声中,披云刀已经振腕而出。刀一出鞘,笑云便觉精神一振,叫道:“沈先生,待我先将观澜九势练上一趟给您瞧瞧。”脚踏奇门步法,一招“云起势”已经沉稳如山的劈出。自从灵照禅师处习得洗心禅观之后,那日笑云见无定河之水而悟“客我两忘”的禅理,又于画舫之上力抗郑凌风的焚天剑法,心中对观澜九势的领悟已经一日千里。此时刀若龙行,忽刚忽柔,“听风势”、“望海势”一招招的使来大有得心应手之感。最后三招“无涯势”、“问心势”和“尘飞势”,他虽当初学得马马虎虎,但仍是依照自心领悟施展了开来。玉盈秀久闻观澜九势大名,但这时看来只觉这刀法沉闷平实,远不及那晚双龙口前任笑云以此刀力战郑凌风时使得那般风云变色,不由秀眉微蹙。

一路刀法使完,笑云只觉劲气流转,神采奕奕。玉盈秀眼见他霍然收势,虽不明了他这刀练得是好是坏,仍是拍手叫好。一旁的沈炼石却眉飞色舞,连道:“哈哈,女娃儿好字不绝,只怕未必真知好在哪里。不过贼小子练得当真不错,这等进境大出老夫所料,当真是本派数百年来未有之奇!”一眼间瞥见笑云闻言后得意洋洋,不由将脸一扳,喝道:“臭美什么?观澜九势刀法刚强猛烈,只有到了这最后三招上由刚而柔,才到了精妙圆融之境。你这三招却迷迷糊糊,只得了七分形似。”当下便将这三招的精义细细讲解。他本来是个急躁火爆的脾气,但知此时生死之战便在眼前,若是遗落一言半语这一门绝世刀法便会从此残缺不全,所以就沉下了心来,居然说得不厌其烦。

这后三招是全真派那位异人在大海之滨参悟天地至理后的得意之作,其中已经融会他于禅理道法的无上感悟。若非笑云遇上灵照禅师习过洗心禅观,这等道理他便是苦练二十年也未必领悟,但此时经沈炼石略一指点,他心中登现波飞浪涌之相,不由自主的便跟洗心禅观相互印证,暗道:“无涯势寓意大海无涯,岂不就是洗心禅观之中观水的第一境?问心势要观澜之人反问自心,那便是‘我即是水’的深意了。至于最后那取‘沧海尘飞、无色无相’之意的尘飞势,可不就是与那一句‘青山不碍白云飞’暗中相应?”正所谓至道相通,此时他一经沈炼石悉心指点,登时福至心灵,一个时辰之后,依势施展,居然神形酷似。

沈炼石大吃一惊,连问:“这可奇了,笑云你这几日可曾又遇了什么明师了么?”笑云吐了一下舌头:“明师是没遇上,名医倒是遇上一个!”便将从灵照修习洗心禅观之事和适才自己暗中以洗心禅观和观澜九势印证之感说了。沈炼石愣了一愣,随即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居然热泪盈眶,连道:“好,好,这当真是误打误撞,捡了这大便宜!”

“义父!”山道上传来一声娇呼,却见唤晴疾步跑了过来。她那张雪白的脸上满是忧虑之色,见了任笑云和玉盈秀也不及问候,便向沈炼石道:“陆九霄已经到了大同。此时已差人上山送上他和郑凌风的名帖,说到午时一过,他便要率金秋影、郑凌风等人以江湖之理拜山。陈将军这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何堂主和公子正在聚义厅商议对策!”

沈炼石长眉一抖,却随即凝定下来,挥手道:“你去让何堂主、曾淳他们全力措置吧,老夫只管出力就是了。”唤晴微微一愣,她倒比沈炼石着急得多,向任、玉二人微一点首,喃喃道:“怎么也要先找到陈将军才是!”便即转身飞奔下山。沈炼石却向笑云道:“好小子学得不错,咱们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