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盈秀只得依言站起,但犹有些恋恋不舍。灵照笑道:“放心走吧,不必冒险前来看他。不出七日,老衲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情郎!”玉盈秀给他说中心事,登时脸上一阵发烧,虽然脸上抹了易容所用的膏粉,但秀目中眼波流动,仍是流出无限娇羞来。
她深深地瞧了一眼笑云,忽然退了一步,一下子跪在地上,一字字地道:“好,便请大师受我一拜,”不待灵照言语,便砰的磕了一个响头,“大师费心了……”灵照垂下眼帘,轻声道:“出门左转,便不会遇上人了。玉姑娘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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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侠友龙朋方聚会(2)
玉盈秀应了一声,再含情脉脉地瞧了一眼笑云,才反身出门。
灵照瞧了一眼那昏沉不醒的青蚨帮弟子,笑道:“他睡得倒正是时候,”沉了片刻,又道:“玉姑娘去得远了,这一路平安无事,你该放心了吧。”任笑云轻轻点头,只觉这老僧虽未给自己举手疗伤,但说得每一句话都让自己心地安稳。
“天下医家常将老衲与武当梅道人并称,唤作‘灵僧癫道’,”灵照和尚的话语中有一股淳和端正的韵味,让笑云的心跟着静了下来,“其实梅道兄天纵英才,博采众家,实在老衲之上。不过术业有专攻,老衲精研子午流注,虽不敢说并世无双,但治你这伤,却正好对路!” 灵照说着将一只手缓缓按在他臂间“列缺”穴上,立时就有一道真气蓬蓬勃勃地缘着任脉而入,他心内的烦恶之感立时大减。
片刻之后,他体内气机虽是依然不顺,但开口说话,已是无妨了,便将自己当初助沈炼石打通内力,又在真人府无意中得了陶真君的一身内力之事说了。灵照和尚也觉甚奇,又听得他日前遭了林惜幽暗算,亏得玉盈秀以金针妙术医好,才微微点头:“林惜幽的毒龙劲散入你体内,虽经金针拔除干净,却也是你这次内力反噬的一个助缘。但此厄提前发作,就好医了许多,所谓因祸得福,便是此理!”
“老衲性子粗疏,行走江湖,常常懒得带上银针,便将少林一指禅为根基,化内气为金针,自号‘一指针’。这‘一指针’么,”他的手掌离开了列缺穴,跟着伸出一指取在他“照海”穴上,“遵奇经八法,井、荣、俞、经、合五俞,以生成数术为补泻,一气贯通,法简效宏。施主八脉之中伤了任脉、阳维、冲脉等五脉,老衲每日为你灸通一脉,五日之后当可小愈。七日之后,当尽除你身上之伤。”
任笑云见他说话之间,额角已经渗出了点点汗珠,心下不由涌起一股热流,道:“多谢大师了!”灵照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只是不管你这伤如何见好,都要装作病痛难愈、终日昏迷之状。那郑凌风对你忌惮得紧呀!”
笑云见他虽然故作轻松,言语却甚是郑重,忙点了点头。
玉盈秀一路履险如夷地出得庄来,才长出了一口气,展开轻功,趁着夜色直向鸣凤山而去。黎明时分,耳听得前面水声潺潺,却是已经到了一条小溪之前。这时候她又饥又渴,便那小溪边饮水歇息,将那身青蚨帮的行头脱去,换回了自己的一身女儿装束。
朝阳终于拱起了身子,从乌云深处挣扎出一丝亮丽的日色来,映在那溪水上,便照出了她的脸。这时脸上的膏粉已随波而去,水中便跃出一张绝艳的容颜来。她盯着那水中的如花娇靥,心中竟生出一种隔世般的恍惚来,任笑云那张毫无机心的灿烂笑脸又慢慢浮现出来,让她心内又是甜蜜又是忧愁,心下暗暗打定主意:“七日之后,说什么也要再回振北分舵,救出云哥来。”
正对着自己的艳影发呆,忽听得身后蹄声响亮,驰来一队人马。玉盈秀回身一看,却见来的这十几人器宇彪悍,衣衫行囊内都暗藏刀剑,显是江湖中人。人马中当先领路的是一个骑黄骠马的白脸汉子,剑眉朗目,唐巾飘飘,一身白色直裰外罩着一袭时人罕见的对襟紫花罩甲,倒显得风神不俗。这汉子身旁是一个骑枣红马的美貌女子,头箍上高挑盘龙髻,容貌生得甚有韵致,只是红衣外再披着一件金色比甲,瞧上去就多了几分生硬。
瞧见来人不是青蚨帮众,玉盈秀心下微松,又见那白脸汉子的黄骠马神骏高大,心下一喜:“正愁回山路远,这里却来了个送马的。”对面的十几个男人瞧见她风姿嫣然地俏立在朝阳下,都不禁心神震荡,十几双眼睛不错眼珠地直盯了过来。
那白脸汉子眼见这白衣少女一双妙目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只当自己风度超俗,惹得佳丽垂青,更是心热神动,催马上前两步,轻嗽一声,正待言语,一眼间瞥到身旁那红衣女郎一张阴沉似水的俏脸,急忙干咳两下,硬生生地将那句话咽了下去。
玉盈秀冰雪聪明,妙目一转,已知端详,轻飘飘地跨上一步,樱唇微嫣,笑道:“这位大哥,你们要去哪里?”那汉子白净的脸上跃出一层激动的红,言语之前仍是咳嗽一声:“在下陆……这个路、过此地,前往……这个大同探亲!不知姑娘芳名,仙乡何方?此时要去何处?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小生可否帮得上忙?”玉盈秀见他刚说话时,紧张得言语结巴,随即又客套得过分,一连串的问话显得憨态十足,不觉好笑。
那红衣女子却哼了一声:“管得倒宽,只差问人家生辰八字了!”那汉子一愣,一脸潮红登时四散飞尽,情急之下又猛咳了几声。玉盈秀瞧他二人好笑,童心忽起,伸手挽住黄骠马的缰绳,秀眉微蹙,道:“小妹也是大同人氏,行至此处迷了路,又将脚踝扭伤了。这位大哥能否行个好,借我马匹一用。”
“小事一桩,有何不可,”那汉子哈哈一笑,便即翻身下马,“请姑娘上马!” 玉盈秀眼见人家如此客气,倒不好意思出手夺人家坐骑了。那红衣女子却叫了起来:“不成!荒山野径的,哪里有什么良家女子在此行走?我瞧这女子来路不明,这马借不得。”这一喝,那汉子登时愣住。随行的十几个汉子似是早知道这二人的脾气,见这汉子一脸的尴尬,全呵呵地轻笑起来。
这一笑,那汉子的脸便挂不住了,猛咳一声:“柳姊,你也在此行走,难道也不是良家女子么?”那女子一张脸气得通红,怒道:“老娘自然不是良家女子,又怎样啦?”玉盈秀忍俊不禁,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那女子性情本来暴躁,这一笑无异火上浇油,忽然反手一鞭,便向玉盈秀脸上劈下,喝道:“你是哪里人氏,从实招来!”
玉盈秀见她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心下微恼:“这汉子客客气气的,我不便夺他马匹,这婆娘好生嚣张,说什么也要煞一煞你的威风。”眼见鞭到,猛然将娇躯风摆荷叶般的一转,让过鞭梢,抬手便抓住鞭杆,借势一拉,喝道:“下来!”红衣女子收手不及,身子已经被她扯得歪了过来。好歹她一身武功着实不差,危急之中,自马上一个“巧翻云”,潇洒利落地跃下马来。
玉盈秀出招如电,一众汉子没瞧清她的出手,只道“柳姊”卖弄身法,急忙大声喝彩:“好功夫!”“柳姊好利落的身法!”玉盈秀冷笑一声:“多谢柳姊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已经翻身跨上了枣红马。
正待催马前行,猛觉身后劲风呼啸,急忙一个蹬里藏身,两支袖镖擦肩而过,玉盈秀玉手一扬,已经将第三支袖镖抓住。枣红马受了惊吓,一声轻嘶,扬蹄欲驰。那白衣汉子却在此时飞掠过来,双臂一扬,一杆长枪已经横在玉盈秀胸前,喝道:“姑娘,下来!” 玉盈秀嘻嘻一笑:“下来就下来!”蓦地一招“惊蛇出草”,手中袖镖顺枪滑下,奇快无比地抵在了他的颈前。这袖镖长约三寸,四边锋利异常,那汉子立时僵在那里。
玉盈秀躲鞭、夺马,那红衣女子连环袖镖,这汉子横枪拦路,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众汉子瞧得目眩神驰,这时才想起来纵马上前,将玉盈秀团团围住,但这时那首领已然受制。
那女子反笑了起来:“哈哈,沾花惹草,这才叫自作自受!”那汉子的脸上又红起来,叫道:“柳姊,你话要说清楚。我陆亮堂堂正正,何曾沾花惹草?”那红衣女子呸的一声:“你见异思迁,便是沾花惹草!”陆亮大怒,虽然喉抵利刃,不敢稍动,却叫得一声比一声大:“见异思迁便见异思迁,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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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侠友龙朋方聚会(3)
玉盈秀眼见二人到了这时还在吵闹不休,急忙收了袖镖,笑道:“陆大哥,大水冲了龙王庙,小妹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说着翩然下马,拱手道:“小妹有眼无珠,一见这柄长枪,便该知道大哥是兵书峡的大首领‘百家枪’陆亮陆公子。这位姊姊袖镖功夫厉害非凡,想必是桃花寨的柳淑娴柳姊姊吧?”
那红衣女子哼了一声:“姑娘是何人?”玉盈秀盈盈万福:“小妹聚合堂弟子,奉命在此等候二位上山!”原来她早从任笑云口中得知,何竞我兵出四路联络几处山寨。这其中就有兵书峡和桃花寨。三年前蒙古一群散兵越境前来掠杀,桃花寨孔寨主率众奋起抗击,却死于一个蒙古将官的刀下。善使袖镖的寨主夫人柳淑娴便起而统领山寨,她虽然名唤淑娴,却是性情暴躁,既不淑,也不娴,倒得了个“怒娘子”的绰号。兵书峡的首领陆亮少年得志,长于枪法,素来自命不凡,自号“百家枪”,只因与桃花寨相邻,几番往来,便瞧上了姿容俏丽的怒娘子。但不知怎地,柳淑娴心中总有几分瞧他不起,又因这怒娘子性急气狭,二人在一起便常是吵吵闹闹。
“原来是自家人,”陆亮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咱们正要去鸣凤山,便一同前去。”柳淑娴收了袖镖,向着玉盈秀不阴不阳地干笑两声,却赌气不理陆亮,当先上马便行。陆亮瞧着她窈窕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哎,这下子又要半个多月吃她冷脸了!”玉盈秀瞧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心下好笑。
一行人打马如飞,穿山过镇,便到了鸣凤山下。
早有寨兵报上山去,不一刻,锣鼓齐做,陈莽荡和何竞我率领群豪迎下山来。一众豪杰少不得客套嬉闹一番,随即热热闹闹地上了聚义厅。
玉盈秀一直缩在柳淑娴身后,但何竞我还是早早在人群中瞧见了她。待众人在聚义厅中团团坐下之时,何竞我不知女儿这一回为何大摇大摆地回山,急忙将她拉入后堂,细问端详。玉盈秀玉面泛红,便将路遇云八爷等仇人,与笑云巧遇的前因后果说了,但二人的柔情蜜意自然隐去不说,最后叹道:“爹爹,女儿本想给您揪出山上的内奸,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回是再也回不得青蚨帮了。”
何竞我闻得山上仍藏有内奸,又知任笑云、沈唤晴身陷青蚨帮,不由心下起了一阵隐忧,但爱女肯回山,终究让他喜不自胜,笑道:“好,乖女儿肯回山,那便是天大的喜事。爹爹日日睡得安稳,便胜于你给我揪出十个青蚨帮的细作。我常道,为战之道在于人心向背,内间权变只是小道,虽可一时占得先机,终究难改大局。咱们这就出去,让我告诉大伙,这便是我的乖女儿何盈秀。”
“还是不了,”玉盈秀却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叫做玉盈秀,”眼见他闻言后眼中闪过一丝伤痛神色,又不忍太过令他伤心,才道:“娘说,你最终没有将她明媒正娶过来。爹以绝世大儒的身份垂名天下,平白无故的多出一个女儿来,未免给江湖上班弄是非的小人授以口舌。”
何竞我瞧着眼前绝美的女儿,仿佛恍惚着又见到了当年那美艳桀骜的玉灵珠,一瞬间无情而又无敌的岁月化作了一把锋利无匹的剑透胸而入,深深扎在他的心口。他的身子晃了一晃,叹道:“你未必知道,在我心中,垂世大名还比不上一盏清茶!当初你娘先是与我赌气,直到你十五岁上才让你我父女一见,后来她又忧心青蚨帮势大,临终前硬是让你留在青蚨为内应……我知道你娘最终也没有原谅爹爹。在你心中,必然也是恨着爹爹的。嘿嘿,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呀!”
玉盈秀多年来只在势危传讯之时,顺便与他匆匆见过数面,心中也真是对这个未尽父道的爹没甚么真切情感,但这时见他心神激荡之下身子微晃,才在心底蓦地生出一股亲切来。她伸出手来扶住他,却忽然瞧见爹那张风神俊朗的脸上也有皱纹爬上,满头长发更是白如霜雪。
“这就是我的父亲,生我却未养我,思我却未教我。以他的才情,本可轻易升官发财的,可惜他一个人奔波半生,非但没得着一钱私利,更让过半的世人讥他毁他。但他却依然我行我素,高扬阔步,其实在他的心中,只怕丁点也不将世人的毁讥放在心上。这或许便是一个刚直儒者的过人之处,也是一个刚直儒者的不幸之处!”想到此处,她心中忍不住翻涌起一阵酸楚,秀目泛红,轻唤了一声:“爹——”
“也罢,玉盈秀便玉盈秀,”何竞我说着双眉一展,脸上的阴翳一扫而去,笑道:“本来就是我女儿,还怕你跑了不成?我这聚合堂主怎地忘了‘民胞物与’的至理,也婆婆妈妈起来了。咱们一同出去吧!”不过片刻之间,他又回复了激扬奋发的狂儒本色,也不待玉盈秀言语,便揽住她的玉腕,和女儿并肩而出。
大厅上人头涌动,新旧上山的豪杰已经济济一堂。
“诸位,”何竞我的声音洋溢着一团喜气,“有一个喜讯还要教大家知晓。这是小女玉盈秀!”众人闻声回头,却见这位聚合堂主领着一个绝色少女缓步而出,已是一愣,待得闻听这少女竟是他女儿,而这女儿的名字居然又不随他姓“何”,更觉新奇无比。不少消息灵通之人闻得“玉盈秀”之名竟与青蚨帮四邪神之一的那位同名,越发惊奇。
“不错,”何竞我顿了一顿,朗声道:“拙荆玉灵珠便是当初青蚨帮的四大护法之一,当年西崖心内犹有正邪之辨,终灵珠一生不敢将此大事告知亲友。嘿嘿,几载玩冥,一生常恸……”玉盈秀心内一跳:“不错,父亲虽然狂诞不羁,却内尊儒术,骨子里始终是个正道大儒,娘却是邪道魔女,原来爹爹一直不娶娘亲是为了他心中的正邪之辨。‘几载玩冥,一生常恸’,这么说他心中一直背负着绝大的包袱和自责?”
众人听了,心中更是惊奇,均觉这位聚合堂主行事处处出人意表,但大家惊疑之后却又升起一番钦佩之情:这人坦荡迈俗,不藏私情,竟至于此。何竞我又道:“浮名俗礼害人不浅,大丈夫生于世间,实在无须这么多的顾忌和犹豫。可惜这等道理,西崖今日才知!”玉盈秀听他说到此处,心中也是万千感慨,转头望去,竟发觉眼前的爹忽然有了股焕然一新的气象。
顽石大师当先叫道:“甚好,何老弟,今日你父女团聚,那是天大的喜事,老哥哥说什么也要一醉方休!兄弟,”说着趋前两步,低声道,“以往老子见你远离女色,无妻无妾,还当兄弟那话儿出了毛病,暗地里没少替你犯愁……”他只当这话声已压得很低,其实声音还是不小。不少人都听个满耳,厅中登时扬起一片嬉笑。
陈莽荡忙走上前来,笑道:“西崖兄,这么大的事情你可是瞒得好紧。若非鸣凤山上已然戒酒,怎么也要罚你十大海碗!来,来,让我看过咱们的贤侄女,”说着拉过玉盈秀,一双如电大眼上下打量,笑道:“唔,生得仙女一般,该当罚你爹五十海碗!”群豪纷纷上前祝贺,便是怒娘子柳淑娴也抓着玉盈秀的手赞个不停:“好妹子,姊姊见了你便暗自奇怪,哪里掉下来一个天仙?却原来是何堂主的闺女,这叫做将门虎女,除了何堂主的闺女谁会生得这般标致?”这么一赞,玉盈秀倒有些不好意思。陆亮却道:“是呀,标致得连你柳姊都当你不是良家女子!”柳淑娴大怒,转头向他作狮子吼道:“我那是让她小心,我家妹子这般标致,自该离你这登徒子远些。”
正自热闹,一个寨兵飞步来报:“山下又到了两路豪杰!”却是青牛山和白龙山两路山寨人马到了。青牛山大当家“铁掌峰”奚长峰和白龙山首领“毒不死”顾瑶在江湖上威名极响。白龙山的大当家顾瑶是百药门掌门鱼贯老的师弟,原在大同府经营几家药铺,只因得罪贪官,药铺给朝廷夺了,一怒之下便杀了那狗官,率了弟子上白龙山落草。奚长峰在道上的时候最久,在青蚨帮挺进大同之前,在塞外只要提起“铁掌峰”这三字,黑白两道都要退避三舍。
何竞我、陈莽荡不敢怠慢,急率群豪迎下。一路热热闹闹地迎上厅来,却见奚长峰拙于言辞,内敛得如有满腹心事一般。倒是那青牛山的二当家“九曲河”叶孤河诙谐跳脱,看得出他交游广阔,厅上数家英雄几乎没有他不识得的,只见他在厅上呼张骂李,如鱼得水,而且妙语如珠,数语之间便引得聚义厅上笑声不绝。相形之下,身材肥胖,毫不起眼的白龙山首领顾瑶就显得蔫巴了许多。
一番客套之后,顾瑶却回身指着身后一个衣衫褴褛的精壮大汉道:“这位文兄弟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他说到要来鸣凤山投奔他的大哥夏星寒,却不识得路径。我见他这条大棍着实有些分量,就带他上了山!”曾淳早瞧见了那一脸憨笑的大汉,这时急忙走上一步,叫道:“文胜兄弟,原来是你!”这人正是夏星寒在丐帮时收留的文家乱堡的后人文胜。看到憨傻的文胜,曾淳就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夏星寒,心下登时一片凄凉。急忙将他让进后堂,刚说了几句,文胜听得他大哥夏星寒陨命,不由咧开大嘴号啕大哭。
一声“酒宴伺候”,聚义厅上立时筵宴大开。正值荒年,山寨之上也无好饭好菜,便是一些野味也全是皮包骨头。不过群豪却兴致甚高,初时还稍有拘束,片刻之后,便纷纷放浪形骸,呼兄喊弟起来。陈莽荡手里擎着一碗清茶,慨然道:“众位兄弟,今日六大山寨齐聚鸣凤山,委实难得的紧!只是鸣凤山上已经戒酒,未免美中不足!呵呵,实不相瞒,这戒酒可是遵照何堂主的意思,大伙难以尽兴,要怪就去怪他。陈某今日姑且以茶代酒,敬众家兄弟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笑嚷嚷地“举杯痛饮”,陈莽荡又道:“实不相瞒,兄弟我本来是给三边总督曾大帅牵马缀蹬的一个小卒,虽然官小职位小,但一身胆量和脾气却是不小,直娘贼的严嵩和昏君没来由的害死了曾大帅,陈某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陈莽荡说话爱说“实不相瞒”,一连两个“实不相瞒”说得众人心里热烘烘的,直觉已经和他无话不谈无所不知了。一些性子粗豪的汉子听他说起大帅冤死,忍不住就在下面喝骂严嵩卑鄙无耻,片刻功夫严大人的十八代祖宗便给众人纷纷问候了数遍。
陈莽荡意气昂扬,扯开了上衣,露出满胸横七竖八的伤疤,笑道:“实不相瞒,兄弟这一次由边关回到鸣凤山,还是讨了一个剿匪的差事,跟直娘贼的大同总兵仇鸾领了些银子便来此落草。嘿嘿,匪还没剿,这不已经官匪一家了么?”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陈莽荡又将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兄弟是说什么也要给大帅讨还一个公道!嘿嘿,人活在这世上,拼的不就是这一口气么!”群豪听了,纷纷叫好。
一片嬉闹之中,只有何竞我微笑无语。任笑云伤势难测,鸣凤山暗藏奸细以及沈唤晴的身陷青蚨,都使他心内一直沉甸甸的。但陈莽荡说完之后,却又将他拉起来命他“劝酒”,何竞我也只得跟着站起身来“以茶明志”。他词锋更加犀利,众人听他痛斥贪婪阴狠的严嵩昏庸误国,野心勃勃的郑凌风仗势欺人,想起往日受尽锦衣卫和青蚨帮的欺压,更给牵动了心思,心情激愤之下又是破口大骂起来,一时间“直娘贼”、“贼厮鸟”的满厅乱飞。何竞我眼见群情激昂,才将碗一举:“诸位,何某今日这一顿酒暂且欠下,待大破了青蚨帮,咱众家兄弟再共谋一醉!”三山五岳的群豪轰然叫好,纷纷大呼小叫,逸兴横飞,似乎这一仗早已经稳操胜券,这一顿酒是非喝不可了。
一连三日,灵照和尚都来给笑云疗伤。他这‘一指针’以内炁为用,果然效验如神,笑云自觉经脉之中的内气又运转如常,行动已无大碍。
这两天笑云常做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自己和玉盈秀重逢,每一次都在喜不自胜的当口,杀出个郑凌风来。在郑凌风凌厉无匹的剑法之下,自己的精妙刀招全然无用,数招之间便给杀得大败。郑凌风杀败自己便恶狠狠地直向小玉扑来,在自己狂呼大喊下,他却狞笑着举起剑来,然后冲着玉盈秀手起剑落……梦做到此处便会戛然而止,任笑云就会一身大汗地坐起身来,双手紧紧抓住那块玉。这恶梦每晚都要将他从梦中叫醒几回,弄得他白日里心也是七上八下的。虽然他脸上还是一副万事不怕的泼皮模样,但对着郑凌风派人送来的好酒好菜,平素食量如海的任大侠却开始懒得动筷子了。
这一日灵照和尚为他灸通了阳维脉后,忽然抬头问道:“笑云,你心中很怕,是也不是?”笑云的脸罕见的红了一红,却兀自强撑着笑道:“大师又不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怎地知道我任大侠怕是不怕?”灵照淡淡一笑:“心有所思,脉有所动,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已经大半见好,但这心病却日甚一日,忧患日深。”他说着笑容一敛,两道长眉慢慢拢起来,“此疾不除,让老衲如何医治?”
“乖乖的,这老和尚真他娘的厉害!事到如今,我任大侠也不必打肿了自己的脸充胖子啦!”笑云终于点点头,沉沉叹了口气,将心中的郁闷苦恼一发说了出来:“其实我这个人自小便没什么雄心壮志,只因唤晴求到头上来,脑袋一热就糊里糊涂地卷入江湖纷争之中。但在我心中,还是盼望过那无忧无虑的自在日子,沈先生苦口婆心的传我刀法,我心中万分感激,却始终不敢拜他为师,其实就是怕惹来更大的麻烦上身。”他最后又叹道:“但饶是如此,只怕过不了多久,我还是要面对郑凌风、陆九霄这样的绝世高手,叫我怎能不怕?”
“原来如此,这也是人之常情,”灵照的目光在阴暗的屋内慢慢地明亮起来,“之所以你常怀恐惧之念,便因你一直未曾打开过自己的心。老衲有一门少林禅宗的洗心禅观,对于施主的身心之疾,都有些用处!”“洗心什么观?”笑云张大了眼睛问:“这法子便能让我不再怕那郑凌风、陆九霄了么?”灵照点头道:“若是你根器相应,更能解开陶真君等人连带内劲一同送入你体内的戾气!”笑云大喜,忙叩头道:“快请大师教我这个法子,最好又省事又安稳,一下子便去了弟子的病根!”
“又省事又安稳,天下没有这样的美事,”灵照笑着问:“你练的刀法叫做什么?”笑云道:“观澜九势呀。”灵照点了点头:“古人将‘大波’叫做‘澜’,你平时修炼刀法之时,对这‘澜’字如何理会?”笑云搔头道:“沈老也曾说过,我练刀之时,最好能思念出四周大浪飞涌的样子。呵呵,不瞒你说,我马马虎虎地试过几次,也没什么用处,后来也就不想了。”
“思念大浪飞涌?这就是了,”灵照的眼睛亮了一亮,“这就是观想之法,也就是洗心禅观的最初一步。你且再试一试看。”说来也怪,随着他的眼睛紧紧地盯过来,笑云只觉浑身一热,闭上眼来,立时觉得四周有浪舞涛飞、风起波涌之状。却不知此时已给灵照用少林禅宗的以心印心之法带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中。
“如何,”灵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此时你的心是否已经打开了?”笑云的额角有汗水点滴而下,他长长吸了口气,道:“好了一些,却总觉得……还是欠了一些什么。”
“不错,这还不是打开此心的根本之法。更胜一层的法门应该打破主客之分,”灵照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沉了一沉,才道:“你就是波浪!”
“我就是波浪!”笑云浑身一震,只觉随着灵照的这句话,天地之间一下子全寂静下来。这密室本来密不透风,燠热难当,但这时心内却升起一片清凉,而自己的身子也在一瞬间化作一阵滔天巨浪,一时间波涛茫茫,澎湃雄伟,裂石穿云,无际无涯。似乎是在一瞬间,笑云踏入了一个想都没想过的天地,这里面没有主,没有客,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数大的浪花小的浪花,起落着喧闹着,飞涌的波澜高可及天,深不可测,变化无端,气象万千。
他似是闭目静坐了仅仅一瞬,又似是在这斗室之中枯坐了千劫万世。再撑开眼来,却见屋中那盏油灯早熄了,灵照和尚已经不知去向,自己这一坐已不知过了多久。
第十八章、翻覆如棋半局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