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石回到厅内,脸上却是一层忧色,向陈莽荡道:“黑云城竟然明目张胆的跟咱们干上了!嘿嘿,不知他收买了多少邓烈虹一般的狗贼。”

“十八道梁过去是咱们的地方,他黑云城主偏要在那里耍上一耍,岂不是明摆着欺我大明无人么?”陈莽荡的大手摩着椅子背,道:“黑云城这一次是要乘虚而入,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我想派一位能人去暗中伺探黑云城的虚实。”

沈炼石凝眉沉思了片刻,忽然抬头道:“将军,还是我去!”厅中群豪都是一愣,沈炼石又道:“老夫上山,一大半是为了军饷之事帮西崖老弟一个忙,此时军饷已到,我心中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这一次黑云城所图也大,咱们确实不可等闲视之。老头子我愿亲自下一趟山,瞧瞧他们到底在十八道梁弄何玄虚!”陈莽荡一拍桌案,展颜笑道:“有刀圣出马,咱们就放了心啦!”

唤晴急道:“爹,您的伤?”沈炼石笑道:“这些小伤,调息十二个时辰就好了大半!适才爹那一下出手,你瞧可有什么毛病么?”任笑云也有些依依不舍:“沈老爷子,还是我跟你一起去!”沈炼石摇头道:“你们都留在山上,辅佐何堂主和陈将军。跟着我倒是碍手碍脚!”

何竞我站起身来,道:“其实老哥这一趟也大有必要!小弟只有一言相嘱——万勿意气行事!”本来武林之中,只有长辈才叮咛晚辈,但何竞我生性刚直不阿,说话时更是甚少念及世俗礼法。好在沈炼石也是随意惯了,闻言哈哈大笑:“老弟是怕我一时性起,跟那耶律城主先打了起来?”何竞我点头道:“敌众我寡,不可不防!”

沈炼石道:“好,就依老弟,这一回出去,不到万不得己,不和人动手!”说着大袖一拂,便待出门。“且慢,”陈莽荡也抬起手来,叫道:“沈先生不必忙在一时,鸣凤山的探子早已派出,这一日之内,朴南一举一动都在咱们掌握之中。山寨中略备薄酒,给众位英雄接风。还请先生吃了这酒再走!”

匆匆用罢早膳,众人便随叶灵山到山寨之西的落霞谷,选了一处好穴,洒泪将夏星寒葬了。

回到聚义厅时,已经是晌午时分,午膳已经摆上。其时北地大旱,周遭俱多遭灾,山上也是缺粮少米,席上便只是一些村酿野味。陈莽荡先将酒满上,道:“沈先生来去匆匆,想不到这一杯接风酒反成了壮行酒!但盼先生一路顺风,请!”沈炼石也不推辞,昂首饮了。

何竞我也擎了一碗酒,走到沈炼石身前,慨然道:“老哥,聚合堂素不饮酒,今日与老哥聚会,自不如常,兄弟这老妈妈例儿说不得也要破上一破了。”二人酒碗轻轻一碰,何竞我又道:“老哥且莫忘了兄弟的嘱托。还有,酒也要少饮!”沈炼石见他眼中尽是关切之色,也笑道:“每次见面,你这做兄弟的,都唠唠叨叨如个老妈子一般。也罢,全依你!”饮下一大碗酒,二人相视而笑,目光中尽是惺惺相惜之色。

沈炼石在怀中取出一幅书卷,展了开来,道:“这便是曾大帅所撰的《定边七策》了,陶真君那老狐狸精,险些将大帅的心血毁去。这后面的五页是大帅在狱中补上的……那天我夜入牢房,要救得他走,大帅坚辞不肯,却将这几页谋策给了我。他说,圣上一时糊涂,这会子不想收复河套,但总有明白过来的那一天,那时这些东西自然是用得着的。”众人瞧那后几页纸质粗糙,还间有血痕,想起大帅曾铣在牢中惨受酷刑,却还对复套念念不忘,心中都觉一阵酸痛。

蓦然间有人在席上放声大哭,正是曾淳。他这一哭,立时就引来一片低泣之声。

沈炼石也是老泪盈眶,将书卷都交给了何竞我,道:“这《定边七策》我已经抽空捐抄了一遍。这原本就放在你处,若是日后陈将军真能汇集大帅旧部出兵河套,此书就大有用武之地了。”何竞我含泪接过,恭恭敬敬的放入怀中,道:“此书耗费了大帅多年心血,又经老哥冒绝大风险自陶真君处夺回,西崖自会护之珍之,有如眼目。”

沈炼石道:“当初大帅将此书赠与陶真君的本意是因他为皇上跟前的红人,只盼他将此书献给皇上。嘿,可惜这老东西不干一件正经事,还险些将此书毁去。老夫此次下山,还想一了大帅遗愿。”何竞我双眉一皱:“老哥要直闯大内?”

沈炼石嘿嘿笑道:“若是黑云城那里尚无易动,我便拐一个大弯,去见一见嘉靖皇上!”唤晴叫道:“义父,使不得,大内高手如云,这么着岂不太过冒险?”何竞我道:“大帅一生孤忠,咱们不可在他死后坏了他的名头!”沈炼石闻言一怔,随即道:“说得也是,不过终不成让大帅一番心血落空。我沈秋岩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牵连大帅就是!”

何竞我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嘉靖此人色厉内荏,反复无常,若是强来,只会弄巧成拙。老哥当真要去,不妨以平步青云之技夜入西苑,将此书偷偷放在嘉靖的书案之上。”沈炼石目光沉沉的一点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愿这皇帝老儿真如大帅曾铣所说的,能有明白过来的时候!”

沈炼石走到厅中,举过一只大酒坛子,一掌拍开了泥封,道:“老夫饮罢这坛酒,便和诸位暂别了。这一杯薄酒先给诸位满上!”单掌一扬,坛子中飞起一股酒浪,直落入陈莽荡桌上的酒碗之中。二人相距丈余,沈炼石以内力送酒入碗,居然不差分毫。

陈莽荡碗中的酒刚满,那酒浪已经向何竞我飞去。接着曾淳、袁青山、梅道人、唤晴等诸人的酒碗之中或深或浅,全斟了酒。最后那酒浪向任笑云飞来,沈炼石笑道:“小子,我可真是该敬你一杯酒的!”

众人齐齐站起,道:“恭祝沈先生一路顺风!”和沈炼石一起将酒昂头饮了。沈炼石饮罢将手一扬,一股酒浪亮晶晶的向厅外飞起,叫道:“这一杯敬星寒的在天之灵!”群豪的目光全给引向厅外,只见那酒浪如一条努龙,直向天空飞去,到得天际忽然炸开,化作亿万酒滴向满山遍野飞去了。

众人见了这等神功无不齐声喝彩。如雷的彩声中忽然有人叫道:“咦,沈先生呢?”群豪急忙转头四顾,诺大的聚义厅中却再没有沈炼石的影子。众人又奇又佩:“明明大家的目光齐聚厅门,还是没瞧清沈先生如何出的厅门,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群豪震惊之余,无不叹服。

酒意醺醺之时,陈莽荡挺身而起,叫道:“这一次老君庙之战,咱们聚合堂的英雄寡不敌众,又中了敌人的诡计,危急之时有一位少年英雄,硬是以一把刀独斗群魔,不但保得咱家公子和沈女侠无恙,还斩了青蚨帮两大鬼王。这个少年英雄是谁呀?”

群豪齐声道:“是任少侠!”任笑云这时已经喝了不少,飘飘然的就没想到这一声“任少侠”是说的自己。身旁的唤晴急忙轻轻碰了他一下。瞧见身侧的如花笑颜,笑云才忽然领会自己成了少侠。这时候陈莽荡已经大步走到他身前,将一碗满腾腾的酒抵到他眼前,笑道:“任兄弟,老哥敬你三大杯!”

任笑云晃荡荡的站起来,还记得谦让几句:“若不是寨主及时发兵过来,我们也撑不了一时三刻!”砰的一响,二人酒碗一碰,陈莽荡昂首先尽了一碗。笑云一时意气飞扬,也将酒一口干了,烈酒入怀,酒意扑面,更是豪气万千,忽然想古时候大将军得胜回朝,饮庆功酒也不过如此吧?

陈莽荡又将一杯酒满上,道:“小兄弟,听说水若清那毒妇的锁魂烟迷住了不少人,可就是偏偏奈何不得你。却是为了什么?”笑云将酒一饮而尽,摇头道:“这个我也糊里糊涂的,多半是小弟的鼻子不好,闻不到那灯笼里羊粪一般的辣味!”

群豪大笑声中,二人已经各自满上第三碗酒。陈莽荡伸手拍着笑云的肩,道:“小兄弟,你们远地而来,在我这山寨中还过得惯么?”笑云道:“山寨中有酒喝,有肉吃,没有锦衣卫在后面要帐般的追来追去,自然是不错的。不过,山中也太寂寞,没什么乐子,不如大夥斗斗鸡什么的……”他这时酒意上涌,说话便不再寻思的顺口而说了。唤晴的脸一红,急忙捏了他一把。陈莽荡一愣,也转身笑道:“想不到这任少侠倒是如此有趣!”忽然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好,老子喜欢这样的直性子人!”

鸣凤山在痛失三杰之时,忽然间有任笑云这么一个憨直可爱全无机心的人信口逗笑一番,登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似乎埋在心内的阴霾都淡了许多。更有人凑趣叫道:“小兄弟几时将陆九霄和郑凌风一起约来,大家不比刀子,用几只鸡斗上他三天三夜!”任笑云晃荡荡的举起杯来:“这个小弟最是在行,论刀法小弟拍不上号,比斗鸡却是天下第一的大行家。当真斗鸡,一准儿杀得郑凌风……陆、陆九霄他们丢盔卸甲……哭爹喊……娘!”

这时一个寨兵疾步而入,向陈莽荡躬身道:“启禀将军,外面有个叫江流古的人拜山!”

第十三章、杯酒传书惊旧戍(1)

陈莽荡冷笑道:“这江某人想必就是青蚨帮四邪神中的人物吧,只怕是给郑凌风下战书来了,”蓦地双眉一扬,“请他进来!”

过了片刻,还不见那江流古的人影,却又一个喽罗匆匆跑来禀报:“禀将军,余二当家的跟那姓江的言语不和,这时候已经在山腰的分金亭动起了手来!”任笑云知道,这余二当家的余独冰其实是最先在鸣凤山落草的英雄,号称“白衣秀士”。当初陈莽荡率兵至此,余独冰感慕陈莽荡的节气和胆略,持意请其上山,更让了出头把金交椅,陈莽荡与余独冰相见恨晚,二人当日便结成了兄弟。

袁青山挺身道:“弟子去瞧瞧!”几个性急的正待赶出去,却听得山腰中响起阴森森一声长笑:“陈将军,何堂主,鸣凤山便是如此待客么?”

众人抢出厅外,只见山腰上一道青影正向山上掠来,想必就是那江流古了。陈莽荡号令一发,山上兵丁便不再拦阻江流古,却见他奔跃得也不如何劲急,但一身玄衣鹤氅迎着山风飘然飞舞,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潇洒之态。在江流古身后又有一人奋力喝喊,衔尾疾追,这人一身白袍,衣袂飘飘,正是二当家的“白衣秀士”余独冰。只是任那余独冰如何发力奋步,总离着江流古差着那么一两步,显是二人武功还差着那么一大截子。

江流古抬头见了山顶聚义厅前人头耸动,忍不住猛然一声长啸,啸声中他的身形陡然一拔,这一下子立时快了数十倍。众人只觉眼前花了一花,江流古那一身玄衣鹤氅已经乌云般地凝在了聚义厅前。

众人心内均是一震:“天底下怎能有这么快的身法!”任笑云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忍不住喃喃道:“他奶奶的,这姓江的莫不是会妖法?”耳边却响起一个声音:“不是妖法,这是五行遁术!”说话的却是站在他身后的叶灵山,他那双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小眼睛这时也吃惊地撑开来,“这门功夫讲究五行运化,调天地山川之气为己用,奇正相生,或御或攻,妙用无端,他适才露的这手功夫唤作‘山气遁’,为五行遁术之一。瞧他身手,想是已经到了运转阴阳的妙境了。”

任笑云见他摇头晃脑,说的尽是自己不懂的言语,也懒得理他,却觉眼前的江流古当真与众不同。这人面如古玉,长髯及胸,最奇的是身着玄色道袍,头上戴着的是连当世儒生都不常用的样式高古的儒冠,脚下更穿着一双六孔朝天的僧鞋,当真是衣贯三教,惊世骇俗。

那江流古深深一揖,道:“衢州散人江流古,见过陈将军、何堂主。”他与陈莽荡、何竞我素未谋面,这时却在数十人中将二人认得丝毫不错。陈莽荡还未答话,却见山下气喘吁吁奔上一人,口中道:“贼老道,何不堂堂正正对上一仗。”正是余独冰飞步赶到,不由分说地一掌便向这“贼老道”的后心印了过去。

这余独冰身材瘦削,掌力却大得惊人,一股劲风先将江流古的衣襟震得猎猎作响。但江流古却连头也不回,依然神色恭谨地向陈、何二人合十作揖。余独冰大喝一声,铁掌便在江流古背后半寸处硬生生地停住,笑道:“贼老道,好大的胆子,我算服了你啦!”江流古才回头一笑:“白衣秀士何等英雄,岂是背后伤人之辈!适才多有冒犯,幸勿见怪。”

任笑云细看余独冰,却见这位二当家的身子削瘦,面白如玉,配上一身白袍,竟比何竞我还儒雅几分。他心底暗道:“瞧模样,这余当家的该当去做个私塾先生,不想却来此落草,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嘿嘿,说到相貌,这江流古更似个掐诀念咒的世外高人,不也是入了青蚨帮了么?便是我任笑云,瞧上去潇洒倜傥,胜过周瑜吕布,岂不照样做了亡命江湖的大侠?”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陈莽荡哈哈大笑:“久闻衢州江先生大名,果然是不同凡响,请进厅一叙。”众人进得厅来,江流古才道:“散人此来,是奉帮主之命献上书信一封!”陈莽荡的两条浓眉一凝:“嘿嘿,仗都打了几轮了,郑帮主这战书可是来得迟些了,”说着接过那信,转手交给了何竞我,“姓陈的幼时家贫,识的字不足一筐。还是请何堂主看看。”

江流古道:“将军误会了,这信绝非战书!帮主素来厌恶厮杀,今日遣散人上山,是想请两家罢斗!”陈莽荡冷笑道:“郑帮主居然厌恶厮杀,倒也奇了。想必这罢斗的条件也是苛刻得紧。” 何竞我展信读道:“郑帮主在信中还是诲人不倦,他老人家先告诉咱们‘天地以仁为本,易数以谦为尊’的大道理,要和咱们‘倡慈忍之旨,息刀兵之戾’!这条件么,先要我们交出‘窝藏之要犯’,再献出‘私匿之巨宝’,更不能为‘巨奸大逆之辈招魂祭奠’,否则便是‘忤逆圣意,人神共怒’了!”想来郑凌风这封信写得骈四俪六,文气十足,何竞我不得不将其中的话摘着念将出来。

厅上众豪这时多已经喝得高了,听了这等言语,忍不住就高声叫骂起来:“什么‘巨奸大逆’,老子瞧你郑凌风才他娘的不是好东西!”“直娘贼的严嵩、陆九霄才是祸国殃民的奸佞,乘早给老子滚罢!”一片叫骂声中,那江流古却充耳不闻,便连面上笑容也不减一分。

正自纷乱之间,一个寨兵进来又报:“启禀将军,山下来了一个和尚,自称是何堂主的朋友,叫做顽石和尚。”陈莽荡以手拍额:“莫不是邻近卧虎山的寨主顽石大师,早闻大名,就是未得一见,咱们快快出去迎迎!”何竞我也笑道:“莫要怠慢了他,这老石头可是个性如烈火的假和尚!”

众人刚刚迎出厅来,山腰就有一个亮堂堂的声音响起:“何老弟,听说郑凌风那贼厮鸟来此寻你晦气,你老哥来帮你打架来啦!”这声音底气十足,从远在十余丈外的地方传过来,还是清清楚楚,响亮之极。

这顽石大师五十多岁,身材胖大,举步落足都沉重异常,随着陈莽荡、何竞我走入厅来时,满厅便尽是他那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唤晴对笑云低声道:“听说这胖和尚自称顽石一块,懒得成佛,便不守佛门的三规五戒。不过这人的外家功夫可是登峰造极,只怕已经到了浑身刀枪不入的境界了罢。”任笑云吐了一下舌头:“单只听他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就知道这样的人是懒得成佛的。”

何竞我将山寨众豪与顽石和尚一一引见之后,更将郑凌风的来使江流古引来与他见了。江流古倒是说了两句客套话,顽石和尚却只翻着小眼睛冷冷瞅了他两眼便不再搭理他,只扭头向何竞我笑道:“兄弟,你到了此处怎地也不来寻你老哥,却只请人捎来一张纸条问候?你本事再大,他娘的青蚨帮这许多贼厮鸟你一个人想必也收拾不过来罢?老哥这一趟专来助你将这些贼厮鸟一股脑的宰得干净!”这人也是个直性子,一口一个贼厮鸟,丝毫不理会江流古在此。好在江流古恍若未闻,一直未发一言。

何竞我知道顽石和尚的脾气,待众人落座之后,忙又将那封信拿起,岔开话题道:“郑帮主的信大夥还未瞧完。这最要紧的话在最后。他要在十日之后与咱们在无定河与御河交汇之处的双龙口前一会。‘风雨如晦之暮,携从者六七,与知己一会,把酒狂涛之前,赏剑风雨之中,不亦人生一快乎?’嘿嘿,郑帮主真是妙人,便是一封先礼后兵的战书也是如此风雅!只是江先生,郑帮主如何得知那日将有风雨?”

江流古慢悠悠地道:“今日阴气牾逆阳,三日后月形趋缺,十日后必大风雨!”何竞我的双目一亮:“奇了,郑帮主为何偏要选个风雨之夕把酒论剑?”江流古似是觉得言多语失,不由唔了一声,随即道:“风生水起,雨急浪高,这一番雄阔之色远胜于月白风清之时!郑帮主选在那时想必是想试一试何堂主、陈将军的胆气,诸位若是见不惯大风大浪,也就算了。”

何竞我还未言语,正自旁若无人饮酒的顽石却将手中的酒碗在桌上重重一墩,叫道:“贼厮鸟,瞧不起人么?”江流古面上没有丝毫喜怒之色,道:“大师这‘贼厮鸟’三字说得是谁?”顽石和尚呼的立起身来:“便是说你,却又如何?”

江流古皱起眉头:“大师平时爱吃烧鸡么?”顽石脑筋不灵,明明不知江流古这一问有何居心,仍是将大头连点:“牛鼻子倒是能掐会算,这烧鸡么,老子一个月也要吃上十七八只!”江流古点头:“原来大师能以肠胃超度万物,烧鸡入口,经肠胃度化,便化作超升之灵鸟自口中飞出。这份神功委实超佛越祖!佩服,佩服!”顽石皱眉道:“牛鼻子胡说什么,老子哪里有这本事,吃了这许多鸡,何曾超度一只?”江流古道:“若非如此,大师怎地满口贼厮鸟乱飞?”

众人听了,均是忍俊不禁。顽石和尚可是恼了,吼了一声,震得满厅的碟子碗筷都是一跳,道:“你这贼……”骂道一半,忽然硬生生收住,改口道:“贼牛鼻子,何堂主和陈将军将你作远来之客,奈何你不得,我是顽石一块,可顾不得这许多。便在此处收拾了你这笨鸟!”总算他灵光一闪,却将那三字口头禅改作了“笨鸟”。

何竞我正待劝解,江流古却道:“好!大师既然开口,散人便只得应下来,只是酒宴之前,若是舞刀弄枪,未免大煞风景。大师若是有兴,便与散人作一小戏,瞧瞧咱二人到底谁是笨鸟?”顽石双目怒睁:“任你如何划道,老子都不惧你!”

江流古笑道:“烦陈将军取四十九支酒杯来,散人只取卧牛之地,以酒杯小布一阵,大师若是不以手足翻到酒杯,而能在七步之下横穿此阵,散人便做这笨鸟了!”何竞我素闻江流古之能,他不愿老友出丑,正待出言劝阻,却见顽石怒极反笑:“不过是几个破杯子,布个狗屁阵法,老子还怕你不成?陈将军,快去取了来!”

陈莽荡看了一眼何竞我,一时踌躇不决,却吃不起顽石一迭声的催促,只得命人取来了杯子交与江流古。群豪均觉奇怪,四十九个杯子能布什么阵势?均觉这江流古行事出言,无不出人意料。

正疑惑间,只见江流古就在大厅上的一片空地上用酒杯摆布起来,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焦急,有人狐疑。惟有顽石和尚不以为然,甚至连看也懒得看江流古一眼,只顾端着大碗,连连向陈莽荡、余独冰诸位鸣凤山当家的敬酒。

他这酒喝到第八大碗时,地上的江流古已经站起身来,向他摆手道:“小阵已成,请大师一试!”顽石撇了一眼地上错落有致的几十盏酒杯,冷笑道:“这便是阵,唤作什么名字?”江流古也一笑:“大师不妨自己喝破他的名字。”他见顽石已经满不在乎地走上前来,又道:“此阵长不过六尺,常人一步当在二尺左右,大师若有手段,七步之间当会轻轻松松的横穿此阵!”

顽石已经走到了杯子前,听他说得如此胸有成竹,才犯了一点嘀咕,道:“老子当真七步之间走过去了,你便认输,做那笨鸟?”江流古冷笑道:“在下若是食言,便将一只左手留给大师!谁是笨鸟,一会便见分晓。不过咱们有言在先,大师万万不能以手足翻倒、毁损酒杯!”

顽石依旧冷笑连连,但当他把脸甩向那一片酒杯时,那笑便猛然干在了脸上。只见地上的酒杯虽然不过是四十余盏,但就在一恍之间,那酒杯却是越来越多,似乎满眼无边无际,天地间都是酒杯一般。

顽石骂了一声“邪门”,抬起大脚便迈了进去。一旁的江流古冷冷道:“一步!”顽石听了这话就是一哆嗦,第二步便僵在了那里。鸣凤山群豪酒也喝得多了,许多人便在一旁大声鼓噪,“大师迈左腿!”“大师迈右腿!”“不对,该当向左转……”顽石和尚满脸困惑,倒像是一只木偶一般,旁人喊一声,他的腿便动一下,却终于不敢迈出第二步去。

最急的还是唤晴,她捅捅左边的叶灵山:“叶二哥,快出出主意,不要让顽石大师出丑呀!”叶灵山脸上神色比顽石还要焦急几分,却见他手指不断曲伸,象是在算什么东西,口中道:“这阵势以七七四九之数调御五行,暗藏七杀。适才顽石不该小窥江流古,冒冒失失地不择门路地直闯过去。”唤晴只得转向身后的曾淳:“公子,你快指点一下!”

曾淳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些酒杯,这时却听得顽石大叫了一声“罢了”,又一步迈了出去。江流古那一声“第二步”又响了起来,曾淳才沉声道:“顽石未毕便输!”

这两步一迈出去,阵中的顽石和尚果然觉得眼前风云变幻,形势又有不同,那几十盏白花花的酒杯好似蕴藏的无限的魔力。自己第二步明明已经迈出,但奇怪的是自己离杯阵的边缘不是近了,反倒是远了。

“大师,此阵就唤作小天罗阵,”江流古好整以暇地开口了,“不管什么鸟误入小天罗,都飞不出去的。你乖乖认输,自己大喊三声‘顽石和尚实乃天下第一笨鸟’罢了!”

顽石怒道:“老子偏偏不如你意!”正待再误打误撞地迈出一步,一旁的叶灵山忽然开口道:“大师,奔天枢位,”话一出口,又急拍自己的嘴巴,“该死,我忘了你不懂奇门五行,向左转,跨过脚下第三个杯子!”

他话音才落,顽石的一步已经依言跨出。江流古面色微变,叶灵山又叫:“好,直步向前,跨过眼前四排杯子!”顽石大喜,刚迈出去第四步,却听一旁的江流古一声冷哼,蓦地曲指一弹,一股柔和的指劲直飞出去,地上的两盏杯子翩然而起,自后向前疾飞出去,正落在顽石脚下。

顽石若是这一步落下,立时便会踩碎那杯子,总算他在双腿上下过几十年的桩功,危急之际猛然收足,这一脚就落得偏了,只迈过去了三排杯子。叶灵山大呼“不好”,江流古冷笑不止,十指飞舞,四五个杯子被他的指劲激起,自后向前地飞过去阻在了顽石身前,这一来阵势又变。众人既惊于江流古夺天地之妙的奇阵,又赞叹他刚柔相济的指力,虽然江流古是敌非友,但群豪都是直性子人,聚义厅上依然彩声四起。

彩声未落,曾淳忽然开口了:“大师,再趋天枢位,迈左腿跨过眼前四排杯子!”“抢天权位,向右横跨过右脚下两排杯子!”“再向左后方退一步,便出阵了!”他看出江流古虽然将阵势变幻,但那时临时应变,并不完善,这三声便一迭声的喝出,只要顽石依声落足,江流古便来不及再行变换,顽石必会平安出阵无疑。

顽石如何不知此理,落足如飞,第五步、第六步已经依言迈出,但到第七步时江流古终于又动了,指力激荡之下,一只酒杯直窜了起来,看来这江流古也有些慌张,指力使得过了,那酒杯竟然飞得离地四尺之高,再落下来,直向顽石的腿上撞去。

这时顽石正自依言退出最后一步,这杯子若是撞到他腿上,不管是撞碎或是阻在他脚前,他这“七步出阵不准手足毁杯”之约便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