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逸停下脚步,斜了我一眼,打开手中的折扇摇了摇,有些嫌弃,道:“花得是你哥的钱,我心疼个什么劲儿?”他补充道,“你又心疼个什么劲儿?”他正了正色,一本正经道,“从大义上讲,我们这还是广泛意义上的劫富济贫,我们是在做一件善事。做善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拘束呢?”
宋景逸义正言辞地反问,使得我整个人仿若被雷劈中,愣在当场。他这个思想觉悟,当真不可小觑。
在宋景逸的开解下,我对我哥最后一丝同情的心意都就此泯灭了。
我跟在宋景逸身后,头一回觉得他迈出去的步子都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富贵气息,仰望他时,顿时觉得他形象高大又伟岸了许多。
我们将富贵一条街逛完,坚持不懈地买买买,后来却发现这样花钱的速度实在太慢,节奏完全不对!
“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我们的钱太多了…”宋景逸捏着大额银票,愁眉苦脸道。
“是啊,多得根本花不完啊!有没有好心人,愿意来教教我们,如何快速有效地将手里的钱花出去?”我抱头无奈,捏了捏自己手中那一沓银票,望天叹息,道,“老天爷为什么要将这样重大的责任交托在我们身上?”
宋景逸掏银票掏得累了,在最贵的茶楼喝了一杯最贵的茶品后,又身负重任地出发了。
“想好去哪儿了吗?逸哥?”我追在他屁股后头,迫不及待地问。
“去‘水月楼台’!”宋景逸放狠话道。
颖邑的“水月楼台”,我略有耳闻。从前,也听我哥提起过,是整个大周最大的赌石市场。因大周最好的场子便在颖邑,这里的赌石氛围相当得好。
所谓“一刀富,一刀穷”。当年我堂叔在颖邑发家,主要还是归功于劲敌因赌石而破产,叫他钻了个大大的空子,顺手捞了人家的产业,做了接盘大侠。
所以沈傲然他们家的家训有一条,便是绝不赌石。沈傲然即便玩世不恭、坑爹一流,也依然秉持了这份家训这许多年。
沈傲然的家产已经被明月楼坑了一半,我忽然觉得他要不干脆就此退隐算了。因为很有可能我们根本抓不到楼主,却直接败光他剩下的一半家产,甚至让他无颜去见我那早逝的堂叔。
我一直觉得,“水月楼台”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好极了,字面意思上就有一种虚幻若梦的感觉,带着一种淡淡的拒人千里。摆明了就是“想这里发财,根本就是做梦”的意思。像极了那种“抽大烟有害健康”的表达。取名的人真乃业界良心。
宋景逸在颖邑认路的本领很高,驾轻就熟地带着我到了“水月楼台”。
不得不承认,“水月楼台”的老板是个很有情调且设计感很强的人。小道的两旁立了两排小楼,广场中央一个巨大的水池,里头锦鲤尾尾,相当聚财。
因为赌石是比较高级的玩法,所以服务也比较高级。刚到门前,便有一个小厮上前,表面意义上是来接待我们,但我瞧见了他的眼风在我们身上扫了好几扫。重点是扫了一下我和宋景逸大大咧咧地握在手中的银票。从他波涛汹涌的眼神和颤抖的双手中,我看出,他很激动——激动来了两个冤大头。
他领着我们到了一座小楼,里面有大块大块的璞玉摆着,供人挑选。
“两位公子,不妨先在这座楼中看看。若是没有相中的,我再领你们去别的小楼瞧瞧。”小厮热情地为我们介绍。
我望了一圈,这里的每个人都显得神色凝重,无比认真地挑选着这事关自己未来幸福的璞玉。相比起来,我同宋景逸就太随便了。
宋景逸将扇子徐徐展开,小走了几步,便在一块璞玉前停下,指着那心形的璞玉道:“就这个了。”
心形的璞玉,大自然果然鬼斧神工。这样独特的品位,一定能领着我们在一众没有脑子的土豪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蟾宫折桂。我心中不由暗暗佩服起宋景逸来。
大约宋景逸的行为非常之武断,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意思,引起周围众人的侧目。
小厮的反应却很快,赶忙上前,道:“好嘞!小的这就带二位公子前去焚香沐浴,祈求神灵保佑。”
懂行的都知道,此事乃是赌石一派的信仰。
我刚好觉得自己奔波了大半日,流了不少辛勤的汗水,需要借此机会好好沐浴一番。便激动地拉着小厮,嘱咐他,道:“记得给我弄些玫瑰花瓣来!”
小厮:“…”
我正欲同小厮一起走,宋景逸抬起扇子将我身子一截,神色冷峻,道:“不用这么麻烦了,直接开吧!”
宋景逸的话又令当场的众人震了一震,一个个放下自己手中的璞玉,好奇又羡慕地朝我们看来,像是在看马戏团里供人观看的猴子。我无视那些审视的目光,在心中默默祈祷,明月楼的眼线一定要藏身这群人之中。
从之前的行动就可以判断出,小厮也是见过世面的小厮,但今天,却叫他头一回见着两个头大如斗的冤大头。他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内心,小心翼翼地将璞玉切开。
群众纷纷前来围观,我望了望宋景逸,他食指轻轻地在扇子柄上敲着,眉心微微蹙着,似乎在想什么天大的事儿。我知道宋景逸心里在想啥,他和我想的一样:这块心形的石头,可千万就只是块破石头就行了。
众人将头聚在一起,一个个聚精会神,待那翡翠露出真面目时,现场不由一阵欢呼。
“苍翠欲滴,水头足,此乃上等货啊!”
我几乎都可以听出来小厮都破音了。
围观群众纷纷表示:这就是命啊!
我同宋景逸委屈地快要哭了出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同宋景逸不但分文未花,反倒替沈傲然倒赚了不少。
我们苦啊!
抱着一大块纯天然的翡翠,我们离开了“水月楼台”。
折腾了一个上午,宋景逸同我商量着去“海上捞”吃上一顿。
据说那是颖邑最烧包的酒楼,给小二的打赏要根据小二为你服务时,对你微笑的弧度来决定。传言有一条千万不要做的便是,生辰当天万不可以去“海上捞”。若是让“海上捞”的人知道了当日是你的生辰,上至掌柜,下至伙夫,完全不顾你到底想要不想要,都会抱团围着你给唱“生辰快乐”。
想想那个场景,就颇为尴尬。
且还会将捞面抛得跟水袖似的,若不幸遇上技艺不够精湛的,就直接绕到脖子上,但小二心理素质极好,不动声色地就将那捞面给你下到锅里。
我揣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宋景逸踏入了“海上捞”。那脚还没踏过门槛,便有小二迎了上来,亲切地叫我们:“客官。”
小二领我们落座,端上菜谱。宋景逸看也不看,对着菜谱一溜儿地指了下来。什么鲍鱼熊掌,什么燕窝鹿茸。这些东西我们平日里吃的也不少,今天疯狂地点,主要是为了挥霍。
我与宋景逸酒足饭饱后,终于到了结账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这时,掌柜笑盈盈地朝我们而来,老远就拱手作揖,道:“恭喜二位客官。”
什么情况?我今天特别害怕听到恭喜啊,祝贺啊这类词语,感觉特别地不吉利。
“二位客官是我们‘海上捞’的第八百八十八位用餐的顾客,所以,今日的酒水饭菜全部免单。”
我:“…”
宋景逸:“…”
一顿饭吃完,我跟宋景逸装作一副外来人的样子,向掌柜的询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赌坊。
“出门左拐那个巷子里的风云赌坊,是整个颖邑最正规的赌坊,绝对不会做任何小动作,两位客官尽管放心地去!”掌柜的含着胸道。
我翻了个白眼,腹诽道:“谁要去正规的赌坊,不出老千的赌坊,怎么体现我们人傻钱多容易骗?”
宋景逸做了个手势,饮了口茶,将嗓子清了清,问:“还有别的赌坊吗?”
掌柜眼神有些疑惑,大约觉得眼前人脑子有病。
宋景逸将目光放得远了些,让自己显得有些清高不可攀,道:“我们两兄弟初来颖邑,想玩儿点新鲜的。”
掌柜憋出一个笑来,问:“原来两位还有这种特殊的需求?”
“我们有技艺在手的人,向来都是独孤求败的心思。”宋景逸将眼神移向窗外,并不看掌柜,颇有些神秘的气质。
我发现,宋景逸装起样子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懂,懂,非常懂。”掌柜的点头的频率快得让我有点怕他的头跟脖子就此分别。
掌柜为我们指了明路,我与宋景逸便毫无负担地朝着“万千赌坊”杀了去。
我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且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身份。虽然平日里喜好干些不靠谱的事情,但赌坊,我却是真真地头一回来。
一进赌坊,我就被那热闹的气氛所感染,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我跟在宋景逸的身后,他则像是个怕丢了孩子的老爹,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两眼,确认我还在,他才放心地将头傲娇地扭回去。
“你担心我?”我快走了两步,在他耳旁问,“毕竟,我们俩相熟也这么久了,你有这样的真情流露和思想觉悟,没人会笑话你的。”
宋景逸冷哼了一声,垂下眼睫来看我,道:“我是怕你输干净了,被人拎去卖了,我要如何向父皇母后交代?向我皇兄皇弟交代?向大周子民交代?”
我:“逸兄弟的脑子果然不是一般人的脑子,想的东西都是别人一时半会儿反应不到的。真乃国之栋梁,厉害厉害!”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佩服他道。
恰在这时,几个流里流气的路人大摇大摆肆无忌惮地从我们这边路过,我险些被其中一个身材比例很不协调的壮汉给撞翻。
“过来。”宋景逸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拽到他的身边,身子向前倾了倾,将我护在了他的身后。
路人团伙横了我们一眼,口中吐出一句:“两个死断袖!”
断袖怎么了?断袖也是有尊严的,好吗?
我冲冠一怒,想上前跟他们理论,宋景逸用肩膀将我挡了回来,我的头与他的头相隔寸许,他压低嗓音道:“别闹,这里三教九流的人太多,惹了事儿,韩远在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及上来救你。”
其实,宋景逸他压根儿不用说那么多。光是那一句“别闹”,我就一管子血直接冲到了脑门,啥也思考不了了。
怎么就那么霸道、那么有型呢?我以前咋就没发现呢?
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时,宋景逸将手剪在身后,在我耳边嘱咐,道:“待会儿,输了就输了,别想跟人讲道理。”
“我这么厉害,不跟人讲道理,不是亏了吗?”我盯着荷官手里的骰盅,不在意道。
“你以为你真的厉害?大家不过都让着你罢了,你要是在这里惹事儿,我可不打算管你。”宋景逸瞥了我一眼,我假装没瞅见。
他的话实在让我很不舒服,并且让我对自己有了全新的认知。
我一直以为我在脑力这块是不输人的,结果,今天宋景逸一次性地把我的脑力和体力全都给否定了。
我很不爽!
一怒之下随手扔了叠银票在赌桌上,赌大小全凭运气,我向来运气不错,但也不至于一路顺风顺水,况且这是最不正规的赌坊。我心不大,预备着小赢几把后便大把大把地输钱。可没想到,我运气偏生就是那么好,好到我都不敢相信,以至于我一文钱都输不出去。
我很惆怅。
于是,我又去别的桌子上蹭了几回,无奈都是大杀四方的结局。
今天的运气,很是磨人。
这时,我才发现,宋景逸不见了踪影。我心一紧,他该不是输光了,被人拉去肉偿了吧?
我四下望了好几望,也没有瞅见宋景逸那身骚包的玄色长袍。赌坊内人声鼎沸,景象繁华,我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是一种奇怪又陌生的感觉。
是我弄丢了宋景逸,还是他把我给丢下了?
我有些无奈地在赌坊内走来走去,怀里揣了大把大把的银票,原本想拿着到宋景逸跟前炫耀一番,让他晓得,这是我沈音音打下的江山。可眼下,我却连他的人影也见不到。
我慢悠悠地荡到赌坊的角落处,便看见宋景逸正坐在高台的木竹椅上,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垂首对着棋盘,眉梢微微挑起,面容一片沉静。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气质清朗,纤尘不染,是那种绝对不会来赌坊的良家公子的长相。
我也顾不上瞧那位良家公子的五官,只快走了几步到宋景逸一边,道:“哪里不能下棋了?非得在这里显自己有脑子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找不见你,可着急死我了!”
“这位应当就是逸兄刚刚所说的那位沈公子吧?”良家公子站起身来,朝我拱手作揖。
宋景逸抬眼看了看我,道:“是她了,没错。”一面将手中白子落了下去。
我善意地朝良家公子一笑,转过头来盯着棋盘看了一眼,宋景逸输得惨烈,我不由得嫌弃道:“你的棋艺不是一向出类拔萃得很吗?怎么堕落成这样了?”
“逸兄,步步退让,承让。”良家公子拱手作揖,笑容清淡道。
人皆有爱美之心,但我知道,我不能对皇子以外的人有什么念想。于是,我便自然而然地屏蔽掉了他那张绝世无双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