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出书版)》作者:白饭如霜 【完结】

内容简介:

十年前,不明所以的杰夫跟随陌生人去了一幢免费公寓,并同公寓里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邻居打成一片。十年后,待他不薄的邻居小二告诉杰夫,它们不是人,并且就要离开地球。只有一群非人朋友且生活基本不能自理的杰夫无处可去,便在非人的世界里展开了漫无目的的旅行…超乎想象的故事和直指人心的情感将为你开启一段不同寻常的奇幻之旅。

晚上九点,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在楼下见到麦当娜。

他在自动售卖机旁边喝一罐可乐,表情若有所思,和我招呼过后,忽然问我:“你觉得缺憾是不是一种美丽?”

这种类哲学问题,通常我们都选择和住在二楼的黑格尔进行讨论——如果我们二两黄豆大的脑子里真的产生过什么哲学思想的话,作为流行音乐的忠实研究者,麦当娜先生的话题和他的专业难免离得远了一点。

本着本公寓楼睦邻友好的一贯原则,我还是回答:“要是有能力的话,还是不要留遗憾的好。”

麦当娜先生对这个答案看来相当满意,在我走出不到三米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我回头看到那个一秒前还叫做自动售货机的玩意,现在变成了一堆废铁,其中还流出一些红红白白的液体,好像它也有血液一样。接着麦当娜飞快地跑过我身边,发出无比快乐的嘎嘎大笑,我由此猜想他所说的毕生遗憾,就是从来没有打碎过一台自动售货机。

麦当娜,住在这栋公寓楼的三楼A座,留长发,在任何地方都戴墨镜,最热衷的事情是收集已经绝版的唱片,以及在好好的牛仔裤上剪口子,如果他只剪自己的,当然任何人都不能发表反对意见,关键问题是他也剪我们的——我,以及住在这个楼里的一切邻居。有时候半夜三更你爬起来去上厕所,穿过客厅的时候就会看见一盞微弱的灯照耀在沙发上,有个人神情狂热,在那里飞针走线,你过去一看,就一声惨叫,老子花重金买来的XXX牌牛仔裤,又变成两根烂布条。

要杜绝这个祸患,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杀掉麦当娜,住二楼B座的施瓦辛格早就发了全体居民公告书,表示他具备专业的资格和技术去进行这一行动,而住四楼E座的华陀也积极响应,说他可以在医学上证明麦当娜是自然死亡,听起来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但是在公寓楼组织委员会上举手表决的成员里,也包括麦当娜本人,由此我们觉得违背了回避原则,最后计划无限期搁浅。所以我们采取了第二个办法,那就是不买也不穿牛仔裤,我们穿西裤,卡其裤,四角沙滩裤,偶尔什么也不穿,总之我们和牛仔裤说了永别,就像一个告别恋人,再也回不到家乡的游子,看到levi's时候油然产生哭泣的冲动。

目击麦当娜把自动售货机变成一堆废铁之后,我继续往家里走,同时意识到,今天半夜如果我想喝上一罐啤酒,就必须徒步去数公里以外的便利店,这个念头立刻牢牢抓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喉咙提前感受到了凌晨三点的焦渴,因此我觉得杀掉麦当娜的事项,实在应该再次提上议程。

进了家门,我把衣服脱下来放进阳台上洗衣机,顺便看了一下外面的风景——跟昨天一样乏味,除了楼还是楼,可怜的绿化带夹在灰色水泥建筑当中,垂死挣扎,一天又一天。就算我可以看得再远,情形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最多是其他地方的绿化带已经死掉,或者楼里住的人已经死掉。这个世界可以给我们的惊喜,大概就是这么多。

打开音响,播放贝多芬推荐给我的一张无名CD,他住我隔壁,循例耳朵是聋的,其实可以听到十公里以外一个硬币落地的声音。他说他靠这个谋生,不是做音乐,而是拣硬币。就在第一首歌唱到一半的是,忽然有人敲门。

这真是件怪事。

我搬进来差不多十年了,从来没有人敲过我家的门。虽然一天到晚都有人来做客。

大家都翻窗户,阳台,或者撬掉一块天花板,以及用穿墙术。我猜想。否则我家天花板怎么撬到现在还有呢。

不管怎么样,我围上一块浴巾去开门,公寓楼管理员小二站在那里,对我露出一种相当古怪的笑容。不过他所说的话,又再正常不过。

吃不。

吃。

谁做?

你。

简短而有效率的对话,一向是我最爱。接下来我继续去洗澡,他走进我家厨房,开始对冰箱里的一切可吃物大肆进攻。等我干干净净的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牛肉小方饺,蘑菇奶油汤,以及一份精致的水果沙拉。

小二仍然保持着进门时那种笑容,笑得我有点惴惴不安。吞下第一个牛肉小方饺,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舔了舔嘴唇,然后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是人。”

这么明显的事实我觉得他根本不用花功夫阐述,想到每年三节一寿我给他的小费和礼物超过了我五分之一的年新,他是人我才要谴责上帝。

小二适度地表现了赧然,但是他决心说服我:“我真的不是人。”

他站起来,出示了证据。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六块腹肌。上健身房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不过,在腹肌,不,应该是整个上身的两侧,那是什么?

大约十到十二对,正常大小十分之一,对称排列的手。

我扑哧一声,把嘴里的汤喷射到了三米之外,一团蘑菇顽强的贴在了壁纸上,然后缓慢绝望地滑下去,滴答滴答弄脏了我的波斯地毯,我懊恼地想,等下我要想看肥皂剧,就必须坐在地板上了。

不过目前的问题不在肥皂剧,而是:“不是人先生,你在这干吗?”

小二不喜欢他的新名字,他说:“我不是人,但我还是叫小二。”

他推心置腹地把椅子朝我拉近了一点,那两排手很斯文的搭在他身上,一点没有飞出来掐死我的意思。因此我继续吃饭,同时听到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小二说:“公寓组织委员会派我来告诉你,今天晚上我们全体住户要搬家,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搬。”

搬家?干什么?这里终于成了危房吗?还是因为你的存在,引起了骚动,其实大可不必啦,你多几只手而已,藏起来就好了,又不是多了几个脑袋。

话音没落,我就看到小二的脖子后面,伸出来大约四到五个小小,但是设备一应俱全的脑袋…之所以说大约,因为他们的出现和消失一样快,但我决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那么,我的语气软下来,到底为什么呢。

他搓搓手,表示他感觉到相当为难,但我对接下来的话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最多就是整座楼里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bongo!!!恭喜你通过百万富翁电视智力竞赛最后一道关,奖金已经全部捐献给超级富豪精神生活改善基金会。

这座楼里,除了你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一楼D座,即本公寓楼的住户俱乐部。无比严厉的MEMBERSHIP ONLY,但是里面烂得好像一团狗屎,还被疯狂艺术家玩过,刷上两百种人类能够在大自然中发现的最难看的颜色。要想找到一张能坐下的椅子,或用完以后不会让你血流满面的杯子,难于登天。但这一切都无非阻挡member们无比热爱这个鬼地方,每天晚上九点,从各个门里涌出来冲进去,时间精确度和奔跑速度都快过火警。

当然,作为其中的一员,我必须承认,除了第一万流的卫生环境和装修品味,这里的确找到真正第一流的食物,酒,音乐,大腿——在堆满垃圾的舞池里跳起康康舞,凡是你花了钱买的东西,品质都高得令人无法置信——在成为眼下这个颓废的准中年死胖子以前,我曾在全世界游荡,无论对美食还是美女,自信都有基本的判断力。

晚上七点过五分,按道理今天的晚间秀还没有开始,但我跟随小二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地面已经被人群挤得开始尖叫,如果不是一楼,早就塌下去也不一定。我站在门口,离我最近的人是黑格尔,只要我把鼻子往前伸长一厘米,就可以直接塞进他的耳朵,因此我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吼了一句:“存在即合理。”

这不是他的答案,这是他每次回答问题以前的开场白,而那个等待答案的人,必须立刻指出这开场白的出处,作者,否则接下来所唯一看到的,就是他在墙角飞快消失的屁股。

我只好吼回去:“黑格尔,1817年,小逻辑。”

然后他说:“开总结大会,准备撤退。”

在我继续追问之前,我看到在簇拥人群之上,好多个一模一样的头扎成一堆猛然升起,那感觉活像在放烟火,只是这些烟火不舍得坠落,它们围成一个小圈子,各自在空中灵活地转来转去,异口同声嚷嚷着:“安静一下,安静一下。”

我叹口气,小二对我都算不错了,要是刚才就来这一手,我怎么也吃不完那十八个小方饺啊。

大家果然都安静下来,我扫了一眼,四层楼十六户四十来号人,全来齐了。

小二的头们,对喊话的效果感觉满意,咳嗽两声,开始演讲了。

“各位,还有四个小时五十分钟,我们在人界的移民试点期就结束了!”

下面轰然叫好,情绪比任何一次看table dance都来得热烈,还有许多手臂在空中挥舞,仿佛下一分钟就要集体高呼解放万岁。我莫名其妙的到处看,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的奥斯维辛。不过我很快就发现,那些手臂其实都属于小二。

等欢呼声平息下去,小二的头们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在空中摇摇摆摆,像个当了官的醉汉:“在过去十年中,大家为了适应人界艰苦的条件,隐姓埋名,奋发图强,韬光养晦,深藏不露,为了收集试点计划需要的信息,做出了很大牺牲,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我代表非人移民管理委员会感谢大家。”

成语用得这么官僚,在哪里都是被鄙视的对象,因此这一次我抛开了心中的疑问,暂时和诸位邻居统一战线,发出了尖锐的口哨声嘘他下台。

不过小二早就被嘘惯了,三米以下他的肩膀耸了耸,表示对人世间的羞辱他已经无所畏惧,继续说:“按照委员会的统一安排,今天晚上每一户将分头向调查员做述职报告,之后空间洞会在午夜准点开放,大家集体离开。有什么疑问吗。”

有人举手,听声音是贝多芬:“报告后离开前的时间有什么安排。”

小二的头统一笑得贼忒嘻嘻:“嘿嘿,问得好。”

通常如许暧昧的反应后都有乐子潜伏,好似儿童喜剧后的成人电影,橙汁饮料后的烈酒伏特加,恐龙奇遇后的天使之约,而今天晚上,人们得到的是:“官方没有任何安排。”

要不是他实在长了太多手和脑袋,小二实在应该去当现场秀主持人,这个关节眼上顿了一顿,等万众瞩目的视线全部集中,他放开嗓子,喊出荡气回肠的一句:“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

观众们都尖叫起来,我听到施瓦辛格兴奋的问:“你的意思是说,任何事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偌大的块头在人群中一闪两闪,消失在了门外,余音袅袅。是他多年的愿望:“我老板那个死胖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而其他朋友频频点头,无限认同之状,令我预感明天的报纸头条,将充满一百万桶水都洗不淡的血腥震撼。

施瓦辛格跑掉以后,群众也跟着一哄而散,遁入各家门后,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留下我愣愣在当地,对着身体缩回原状的小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