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菜不答话,看着那碗胡萝卜,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像是突然间陷入了深长的思念,不可断绝,良久叹口气,喃喃说:“六年了。”
我知道,豆芽菜在我家已经六年了,我曾经想,她应该也会在这里天长地久下去,将来我长大了,比如说追到了傅安妮,就把豆芽菜带到我的家里,继续帮我做菜吃,老实说,也许是我经历太少,反正任何地方的东西,似乎都没有豆芽菜做得好吃。
豆芽菜对我的设想一瞪眼:“想都别想。”
看我吃完了,把饭菜一收,进厨房去洗碗了,留下我浮想联翩,没浮想两下,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接下来,学校里热议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是有大怪物出现,大家都很兴奋,希望在不伤人畜的情况下,它可以多来几次,我们乐得少上一点课,多摸一点鱼。第二件是方掩映勇救傅安妮,传为美谈,乃是绯闻之中最为正面的一对样板,我多次过去跟傅安妮解释说这不是我传出去的,她只是对我笑笑,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由此一来,我的学校生活显得比以前有趣得多,简直到了令我不大盼放学的程度。
这期间,我妈一直没有回来过,打了一个电话来叫我不要四处和人谈论怪物的事之后就挂我没商量,豆芽菜照旧一言不发,丝毫没有继续对我普及非人世界常识的意思,有时候我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宾难和妙语如珠的豆芽菜,都只是我南柯一梦中的影像.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在家里东翻西翻,翻到了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她这么多年,似乎一点都没有见老,只不过以前比现在快乐似的,每张照片上都带着活力四射的笑容。
有一些照片上,妈妈的身边会有一些非常奇怪的生物,我相信我叫不出名字,其他人也未必叫得出名字。
我想,难道我妈是为美国太空总署工作的嘛,那这算是科学无国界呢,还是卖国贼呢?
直到两个礼拜后,我放学回家,在小区门口就见到豆芽菜向我飞奔而来,速度奇快,就算一辆法拉利开到最高境界,也未必是她那两条小瘦腿的对手,一冲到我面前,急停,然后严肃地说:”跟我走,你妈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 我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 心里只嘀咕道,难道我妈有什么公款可以席卷潜逃吗? 怎么潜逃之前也不带上我.。
豆芽菜二话不多说,伸手一把捏住我的校服后脖领子,登时把我拉离了地, 此时是晚饭时间,小区里人迹很少,否则给人家看到,我方掩映少年英雄的令名,可就毁于一旦.
她拎起我,径直向家里住的住宅楼冲去,电梯不坐,楼梯不爬,从大楼外墙壁虎游墙一般信步而上,我嘴巴张开,愚蠢的口水流到了下巴,娘啊,这是你请的好保姆啊,没事拿你儿子练蜘蛛步啊
腹诽归腹诽,豆芽菜来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滥用法力,我就知道大事真的不好,不由得紧张起来,不顾自己被横着吊在空中,扭头问:” 我妈到底怎么了.”
她简短的说:“执行任务时受伤.”
这时候我们已经爬到了住宅楼的顶端,站在三十一层之上,世界比我平时所见要小而遥远,豆芽菜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手上把我紧了紧,冲着东南方向,纵身一跃,跃下大楼,我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只听豆芽菜冷冷说:’放心,摔不死你.’ 口气中颇带几分不耐,好像嫌弃我遇事惊惊乍乍,-很不够男子气概,---但是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啊姐姐,我不是很习惯跳楼的.
她不耐归不耐,真的没有摔死我,我们落在了我家对面一栋十层高的公寓楼顶,紧接着便再次跃出,这次跳上了稍远的一栋办公楼中腰平台,随着不断的跳跃,高高低低的楼顶在脚下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偶尔也要横跨过车水马龙街道,或巨大的垃圾堆填场,无论面前是什么,豆芽菜都没有绕道的意思,她展现出和平时买菜截然不同的狂野风范,按照这样从无路中杀出有路的方式,纵贯直线,拎着我杀向目的地---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那到底在哪里.
我们很快跑出了城市的水泥森林,来到城郊,还不停步,有差不多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一座山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空山无人,金色阳光照着满山萧索,还有豆芽菜奋力爬山的身影,犹如风驰电掣,她由始至终一直拎着我,渐渐也开始有点喘,我好心说:” 我自己跑吧,我速度也不慢.”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摇摇头:”算了,快到了.”
爬到山顶,天色已经微微黑下来,我呼吸了一大口山间特有的清爽空气,四处张望:’我妈呢.”
豆芽菜把我丢在地上,然后指指另一个方向的山下:”在那里.”
她所指的地方,是这座山和对面一座山之间的山谷,在本城住了十几年,我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深长的一条山谷,两侧都是寸草不生的嶙峋石壁,往上十几米才有草木生长,一路渐茂密上去,此时我俯瞰下去,正好看到谷底一大片空旷的草地,而草地之上,竟然分布着好几个黑色的大帐篷,帐篷外有规律的扎着火把,许多身影在帐篷内外穿梭,人声鼎沸,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宿营地.
我越看越诧异,抬头问豆芽菜:” 什么东西啊?”
她简洁地说:“猎人联盟的新人训练营地。”
耶,又有我不明白的词汇出来了,且慢,猎人联盟?那我妈也是猎人吗?
豆芽菜面无表情:“不但是猎人,而且是三星猎人,级别很高,否则怎么抓得到我。”
听起来她对自己被抓住这件事非常耿耿于怀,我赶紧劝慰她:“不要这样啦,我妈虽然抓了你,可是也没对你怎么样啊,我们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
不晓得我说了什么得罪了豆芽菜,她望我一眼,眼光中感受十分复杂,爱恨交织。
忽然飞起一脚:”下去.”
你说让我下去就下去吧,干吗要用偷袭屁股这么没义气的方式呢,这一脚踢得还不轻,我像个冲天炮一样拔地而起,然后在空中演变为大鹏展翅,扑向山谷中的营地,空中还隐约听到豆芽菜叫我:”就说你妈让你来的.”
这一连串高难度空中体操的结束动作是倒栽葱加狗吃屎,我一头插进一大片草里,吃了满嘴泥巴,哼哼唧唧一爬起来,就被人从背后按住了:” 谁?”
这个人的手劲比豆芽菜和我妈都差远了,我肩膀一甩,直接就把对方摔开几步,那人咿了一声,我转过去一边呸呸吐泥,一边照豆芽菜的台词说:”我妈让我来的.”
身后站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足有三个我那么大型号,肌肉虬结,胡子拉杂看样子很久没有照顾过个人卫生了,身上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屁股后还悬着一个袋子,两者都不知道以什么布料制成,感觉上极为结实,这种衣服我不是第一次见,有一回我惹了大祸,把学校山上山下所有路灯灯泡都打个稀烂,我妈得到密报之后特意翘班回来揍我,身上就是这么一号打扮,由此可见他们应该是同事无疑---猎人?
大汉疑惑的打量我,说:“ 嗯?你是谁?你妈是谁?”
再不孝,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方秀丽.”
他再多看几眼,恍然:”嗯,真的有几分像.”
他还要唧唧歪歪,我赶紧问:” 她在哪?没事吧”
大汉不甘心就这样被我突破,挡住我:“你怎么来的,这里普通人很少能进来。”
我一时语塞,干脆闹起来:“我妈叫我来的,你有问题去问我妈啊。”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牛,豆芽菜说我妈级别甚高,显然高过此人无疑,他有心还要问东问西,不知怎么又闭上了嘴,叹口气说:”你跟我来.”
我降落的地方,离帐篷区大概还有几米之遥,,大汉一马当先走了进去,来到最北边的那个帐篷面前,站住了:“在这里”.”
这个帐篷高达两米,四向扩展开来,面积有十几平方之大,里面满满当当摆了许多箱子,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有的上面写着藏物司,有的写着珍物司,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左边角落里还停着一个类似于飞碟般的东西,圆圆的,盖子打开,里面有密密麻麻状甚精密的仪表板和一个座位,外表被泥土灰尘覆盖之外,几个巨大的凹陷和烧焦的痕迹,看样子坠落过。我走进去却看到里面只有摆在角落里的一个睡袋,旁边放了一个小箱子,打开,有些乱七八糟类似于医药器械的东西露出来,,我一眼就看见睡袋里躺着的那个人就是我妈,赶紧冲过去,只见她头发蓬乱,脸色惨白,眼睛紧紧闭着,好像睡着了,额头上有一道青色,从发角一直蔓延到鼻梁,不知是不是撞的,
打我有记忆起,我妈就是一个无比剽悍的角色,万万难以想象她会这么憔悴衰弱的躺下,似乎精气神都已经无影无踪.
我鼻子一酸,在她身边蹲下,想要伸手去摸摸她,又怕碰到她会疼:”妈妈,妈妈.”
她眼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闭上不动了,我忽然怕的要死,虽然过一万年她都不会是贤妻良母,可无论她在天涯海角,我总算还有个娘啊,我爸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要是连妈都没了,我在这个世上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顾不得会惊醒她,放声号了出来:”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这一回她醒了,睁开眼睛过了好久,估计才反应过来不是做梦,慢慢转头一看是我,顿时满脸讶异之色:”儿子?你怎么来了?’
到处看一看:”谁带你来的.”
我赶紧把眼泪擦掉,男儿有泪不轻弹么,强颜欢笑告状:”豆芽菜咯,一脚把我从山上踢下来的,幸好我身子骨强壮.”
我妈一听是豆芽菜,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她把头轻轻偏向一边,沉思默想,不知道考虑些什么,过了许久,从睡袋里伸出手来拍拍我:” 儿子,回去吧,我没事.”
没事?
妈妈脸上挤出一个相当勉强的笑:”真的没事,我坐的飞行器坠落撞到山岩了,有点失血过多,要休息一下。”
我说妈妈,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反正也干不了活,我陪陪你嘛,对了,豆芽菜说你是猎人哦,你打老虎还是打狮子?
她明亮的眼睛在我脸上看来看去,流露出一丝笑意,这样温柔的母亲,我很少很少见到,我想,或许是她太忙了吧.
她柔声说:“我什么都不打,我是帮人找东西的,天上地下,人家需要的东西,只要存在,我们就能找到。”
我不记得听说过世界上有这么一种职业,不过,好像很酷啊,大概也只有这种常人做不了的职业,才能让我妈妈宁愿抛家弃子,乐在其中吧.
妈妈听到我用这么沧桑的口气讲话,当场就喷了,喷完就赶我:去,回家去,明天还要上学。
她态度一强硬,我就只好跪安,给她把睡袋掖好,转身走了两步,不放心转头看她:“真的没事?”
妈妈对我微笑,笑容非常真诚,点点头:“放心,男孩子不要婆婆妈妈的,认路吗?“我摁了一声,走到帐篷门那里,忍不住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说,过几天就回来了。
那犹豫的神情,在我心中萦绕着,始终难以散去,我走出帐篷,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山谷中的照明显得更为辉煌夺目,我四周兜了一下,刚才跑来跑去的那许多人,都上哪里去了?人影子都不见,话说母子叙叙天伦, 大家也不用那么避忌吧。
一路往外走,我找一条可以走出山谷去的路,走了很远一截,已经超出营地范围之外了才发现,这根本是一个没有路径可通的死谷,要进入其中,要么从天而降,要么翻山越岭,决不是一个适合对合家欢游客开放的景点。
既然如此,我就原路返回罢了,刚才豆芽菜一路疾走,风姿飒爽,实在让我心向往之,半路就想要下地自己一试身手了。
找回下来的那座山,我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攀起岩来,这山壁看起来很光滑,实际上还是有不少坑洞,游墙而上,很考验身体的协调性,我爬得高兴,也不觉其难,兴致来了,还单手吊在岩壁上荡荡秋千,兼且满心感谢豆芽菜,不管她给我吃过什么东西,事实证明效果是非常不错的,下回我就求我妈带我去美国加州的YOSOMITE国家森林公园,据说那里有一处高可摩天的峭壁,上面寸草不生,滑溜险峻异常,据说是全世界徒手攀岩好手们的圣地,嘿,看我到时候去镇镇那些老外,一边爬一边唱个自古英雄出少年。
心里想的美啊,动作越发轻快,眼瞅着还有三四米就到翻过这面岩壁,去到山林中了,赶紧加把劲,伸手攀住头顶斜上方突出的一块石角,脚下用力一蹬,就想借助全身爆发得力量一下翻上去。
这时候我发觉手上的触感有点不对。
石头这种东西,我玩过不少了,无论是大理石雨花石还是金刚石,我妈箱子里也放了一两颗钻石,贵贱粗细与否,归根到底,都应该是硬的。
那我刚才抠住那一块,怎么会是软软的呢。
我定住身体,用腿的力量把自己顶在岩壁上贴住,抬头去查看,不得了,那哪里是一块石头啊,分明是某种生物的头,椭圆形,青褐色,皮质粗糙,上面有一圈一圈的绿纹,和一块真正的石块几乎没有区别,但是头的正中,却长着一只深邃的黄色眼睛,反射幽幽光亮,正从我的指缝之间,凝视着我。
我拼命忍住自己想去擦眼睛的冲动,立刻把手放开,身子一失去依凭,整个人立刻下坠,刚才算是白爬了,就在滑落的过程中我惊恐的发现,岩壁上所有的孔洞里,都冒出了这样的头颅,一模一样的黄眼睛,冷峻地向山谷下俯看,偶尔又转来转去,打探四周的情况,所有的头行动一致,仿佛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队,在统一执行上级的指令。
其中有两个洞,就在我的肩膀左右,另外几个,大概分布区域是我的两腿中间,大致来说,我好似被他们活活缠住了。
黄眼睛没有咬我或吐我口水的意思,但我完全不能忍受被这种怪东西环伺的感觉,尤其是我贴在岩壁上的胸口,有什么在对我一顶一顶的,我好像记得那里也有不少小小的坑洞。
这么一想,我就再也忍受不了了,仗着自己身子骨结实,大叫一声,手脚放松,从岩壁上直摔了下来,落在了山谷的草丛里,爬起来灰都来不及拍,我撒腿就往营地中间跑,我妈他们扛那么多东西进来,总该知道路吧?
跑到帐篷区不远,我发现营地中的情况也不对,原来一个人都看不到,现在聚集在外面的大约有七八个,一水是那种黑色行动装打扮,神色很严肃地站成一个圆圈,面向外围,一言不发,很警惕的抬头向上观望着什么。
我也抬头望上望,今天天气很晴朗,看星星隐约都要出来了,明天上体育课,我要记得带球鞋,这样胡思乱想几秒钟之后,我的眼睛猛然之间脱离大脑的控制,生平第一次睁大到了海豹的水平。
就在瞬息之间,漫天是无数只黄色眼睛,它们密密麻麻漂浮在空中,遮蔽了天空的颜色,我接着营地的照明,看到它们整体呈现蛇的形状,弯成个问号般的钩,背后生着薄薄的灰色翅膀,头部正中的眼睛是最鲜明的特征,闪耀着幽暗光芒,一明一灭之间,充满着妖异的压迫之意,别人不知怎样,反正我看了之后,胸口立刻喘不过气来,疼得像被针刺。
站在营地正中的人,显然也看到了同样的场景,反应算是比我镇定,表情难看程度却差不多,听到其中有人一声暴吼:“放网!动作要领昨天教过!
是刚才领我去见我妈的大汉,听口气是教官来的。
那一圈人表情惊慌,动作还算一致,从各自屁股后的口袋里取出一把黑色的软索,握在手里,听到号令,一齐扬起手臂,软索有生命一般,高高飞到空中,立刻展开,与其他软索联合,很快变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网上的每一个结点上,都带着雪亮的银色利刃,这张网肯定是全智能型号的,飞到空中后不需人力催动,直取纠结在一起的黄眼飞蛇群,尽最大可能网住对方之后,便包裹起来,我简直可以听到里面利刃刺透那些飞蛇身体的声音,这真是一场绞肉式的屠杀啊。
但事实告诉我,我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啊。
黑网的包裹,利刃的穿刺,对那些飞蛇来说,仿佛都是不存在的幻像,它们振动身上薄得几乎透明的翅膀,从容飞翔,慢慢升高,透过了黑网之后,那些软索猛然弹动几下,和被爆打了的落水狗一样,垂头丧气地脱开各自的连接,软坠在地,好像就此死翘翘了。
地上的人面如土色,如丧考妣,我怀疑要不是情势不容,他们会抱着那些绳子哭起来,其中有一个矮个子,模样很年轻,第一个沉不住气,妈呀一下叫起来,翻身就往帐篷里跑,那个大汉见状大惊,拼命叫起来:‘不要离阵。“
但他喊得晚了,矮个子已经跑出数米开外,他们把臂相连组成的圈也破出了一个缺口,两侧的人急速移动,再次连接起来,而那个矮个子,却遭受到了传说中脱离集体的人都会有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