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下的暴雨,把这一大堆垃圾冲刷了下来。”报案人是一个靠捡垃圾为生的中年妇女,她指着一座堆成一层楼高的垃圾山说,“昨天这里稀烂,我就没有过来。今天天放晴了,我起个早来这里找找看有什么能卖钱的东西,老远就看见一个挺大的编织袋,鼓鼓囊囊的。我还说在这么大袋子里肯定能找出点儿什么呢。袋子大概有两个行李箱那么大,很沉,我拖了半天才从垃圾堆里拖出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100米远处放着的那个白色编织袋。
“拖出来就觉得臭气熏天,我们天天在垃圾场都不觉得多么臭,没想到这个编织袋这么臭。我不敢打开看,就报了警。”
听她这么一说,我仿佛也感觉到身边夹杂的那种异于生活垃圾的气味。
我情不自禁地向那个白色编织袋走去。
“干什么去?”师父问道。
“去看看是什么。”
“废话,你说是什么?”
2
我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回答实在很傻,但我仍然对师父之前所说的尸蜡化尸体充满了好奇。
师父又简单询问了报案人几个问题,走到正在和保护现场的民警说话的市公安局法医李华面前问:“什么情况?”
“没仔细看,打开袋子,能看见一双脚,躯干和头有东西包裹,没打开看。从脚掌看,应该部分尸蜡化了。”
师父左右看看周边的环境,摇了摇头。野外现场,加之是每天都会有变动的垃圾场,这样的现场很难发现线索。而且尸体装在编织袋里,基本可以判断是一起凶杀案件了,无须判断性质。
“连编织袋一起拉到殡仪馆吧,我们去仔细检验。”师父挥挥手。毕竟是全省法医的头儿,他的话就是命令。
我们又重新坐回车上。尸体的真面目依旧没有展现,我的心里充满了忐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林涛,脸色和我一样。
我们很快到了殡仪馆内的解剖室门口,师父打开后备厢,拿了三个防毒面具,递给我们俩。
“不用,以前没戴过。”我故作潇洒地说道。
“你以为不戴口罩不戴防毒面具很牛吗?”师父说,“法医不会保护自己,谁来保护你?”
“上学的时候,老师说不能带这个,会影响嗅觉,我们不是要靠嗅觉识别中毒征象吗?”我很会纸上谈兵。
“20年前是这样,现在可不是。狗鼻子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我们有先进的毒物检验仪器设备,还需要你闻?”
看见林涛在一旁鄙视我的眼神,我悻悻地接过防毒面具。
“高度腐败的尸体会散发出有毒的气体,对法医的身体造成极大的危害。这种防毒面具可以过滤掉大部分的有毒气体,但是,别指望它能挡住臭味。尸臭的穿透力和黏附力都是很强的,这种防毒面具没有去臭的功能,做好心理准备,一会儿想吐,就出去吐,没人笑话你们,别硬撑着,小心吐在防毒面具里。”师父坏笑着和我们说。
不一会儿,殡仪馆去现场拉尸体的车风驰电掣般开了过来,突然一个急刹,紧接着车门打开,副驾驶上的一个殡仪馆工作人员跳将下来。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是下来吐的。
驾驶员是一个经验老到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他开门走下来:“你们自己搬吧,这个确实臭,车估计得晒两天。”
我鄙夷地走过去,掀起面包车的后门,看见了那个白花花、鼓囊囊的编织袋,一股臭气扑面而来,看来戴着的防毒面具确实没啥除臭效果。刚在垃圾场,离得又比较远,所以没有感受到这种异于高度腐败尸体的臭味,恶臭中夹杂着酸臭,让人的肠胃迅速翻腾起来。
我定了定神,和李华一起将编织袋拖下了车,还好袋子不太沉。
我们把编织袋拎到解剖台上,师父已经穿戴完毕走了过来,说:“去戴两层手套。”
我看了眼在一旁观摩的痕检员林涛,生怕他又嘲笑我,梗了下脖子,装作经验丰富的样子,说:“没事,两层手套没手感,缝线打结都感觉不到线头。”
师父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们打开白色编织袋的拉链,臭味迅速加强了几倍,在一旁负责摄像的年轻民警立即摘下了防毒面具,跑到门口干呕起来。我勉强忍住了恶心。
编织袋里的尸体是蜷曲状的,头朝下,脚朝上。一双光着的脚抵在袋口,黄油油、皱巴巴的。
师父探过头看了看,说:“嗯,确实是尸蜡化了。拉出来看看吧。”
我和李华还有市局的实习法医一同将尸体拉出了编织袋,尸体的尸僵已经完全缓解,我们把尸体平摊着放在了解剖台上。
尸体的小腿以上是用密闭、套筒状的塑料膜包裹的,这样的塑料膜有两层。塑料膜套筒的直径只有50厘米,紧紧套在尸体上,我们不敢随意剪短塑料膜,只有从下往上想把塑料膜褪下来。原本以为会很难,没想到轻轻一拽,塑料膜就剥落下来了。我没有想到如此轻松,用力过猛,塑料膜上黏附的油状物抛洒开来。周围围观的、没有穿解剖服的民警吓了一跳,纷纷检查自己的衣服有没有被污染。
师父皱了皱眉头:“轻点儿!不知道尸蜡是怎么回事吗?是脂肪组织的皂化,皂化了自然是很滑的。”
尸体完全暴露在我们眼前,虽然穿着长袖T恤和单裤,但由于尸蜡化,皂化了的组织浸透了衣服黏附在衣服外面,整个尸体黄油油的,皮肤都皱缩起来,看起来十分恶心。
死者是一个女性,因为面部尸蜡化,无法看清面容,更无法推断年龄。死者的双手手腕是被一根看似还比较新的绿色电线捆绑的,捆绑的双手又被一根白色的电话线缠绕固定在后腰的部位。我们切开死者手腕部位的皮肤,皮下没有出血,看来是死后捆绑的。
真正接触到尸体皮肤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仅视觉,就连触觉也可以挑动呕吐的神经。尸体真的就像肥皂一样滑,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根本就抓不住尸体的胳膊,用力一抓,周围的组织就会渗出黄色的黏稠液体。
死者的衣着很整齐,没有撕扯、损坏的迹象。从内衣的样式来看,应该是个年轻女性。照相录像完毕后,我们开始褪去尸体的衣物。
尸表检验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尸体的眼球已经完全萎缩塌陷了,口鼻腔已经腐败得只剩一层皮,指甲也全部脱落,无法检查是否存在窒息征象。
解剖检验开始的时候,负责摄像的年轻民警又忍不住掀开防毒面具向一旁的垃圾桶里呕吐。没有呕吐的林涛走上前拿过摄像机,说:“我来吧。”我看着林涛笑了笑,心想这个家伙也是个干法医的料。
尸体的皮下组织全部皂化了,但是肌肉组织清晰可辨。同样,通过解剖,我们没有发现致命的外伤。颈部的肌肉腐败得比较厉害,无法明确是否有出血,但是很快,师父就找到了死者最有可能的死因。
尸体的甲状软骨(就是喉结附近的软骨)上角有骨折,骨折断段发现了出血。这是生前骨折。
真正打开胸腹腔的时候,一方面我们已经基本适应了臭味,一方面尸体的内脏并没有尸蜡化,所以恶心的感觉消失了不少。通过对尸体内脏的检验,我们确定,死者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
“她是被掐死的。”我说。
3
师父认可地点点头:“死因问题不大了。现在关键是找出死者的特征,找到尸源。另外你们觉得她死了多久?”
“全身大部分尸蜡化,应该要四五个月的时间吧?”我的理论基础还是很扎实的。
“现在是七月,五个月前是二月,二月份那么冷的天,你就穿长袖T恤和单裤了?”
我恍然大悟。所有通过尸体现象判断死亡时间都是统计学的意义,由于环境、季节和个体差异等,有时候误差会很大,结合衣物进行判断是个不错的办法。
“死者是被密闭的塑料套筒包裹的,没有完全密闭,加之周围环境是潮湿、多菌的垃圾场,又正值炎热的夏天,所以尸体尸蜡化的速度会相应增快。像这样尸蜡仅限于皮下,还没有完全侵及肌肉组织,我估计尸体在这样的环境下最多两个月。也就是说死者应该是天气暖和的五月份左右死亡的。”
这真是学了一招,我点了点头。
尸源寻找应该不难。知道了死者大概的死亡、失踪的时间,有明显特征的衣着,再加之我们通过死者牙齿、耻骨联合的观察计算,明确了这是一名27岁左右的女子,长发,未生育,身高162厘米,身材偏瘦。有了寻找尸源的条件,刑警部门很快就把死者的衣着照片和基本信息发到各派出所,从报失踪人员中查找比对。
尸体检验工作进行了5个多小时才结束,仅缝合这一项,就整整做了一个小时。尸体太滑了,止血钳都夹不住皮肤,大家生怕缝针会扎到自己的手,格外仔细。
因为天气炎热,尸检工作进行完毕后,我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最糟的是,我反复用洗手液洗手,双手仍有一股尸臭。
我很烦恼,又先后换用了肥皂、洗衣粉、洗洁精来洗,依旧无法去除那股气味。我一边闻着自己的手,一边不停地干呕。
一旁的师父笑了:“是吧,让你戴两层手套,还嘴硬,就让你尝试一下,看你以后还听不听话。”
“戴两层手套就不臭吗?”我像警犬一样探过鼻子去闻师父的手掌心。果然没有闻到什么臭味。看来,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晚上,参加现场勘查的民警们一起吃饭,大家都饥肠辘辘,端起饭碗就开始往嘴里扒。只有我坐在一旁,藏着自己的手,虽然我也一样饥肠辘辘,但是手上的气味太浓重,实在无法端起饭碗。
师父看到我这样,笑了笑,出门拿了一把香菜来:“还好,厨房还有几棵这个。”
我疑惑地看着师父,不知他是何用意。
“搓手啊,愣着干吗?”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香菜,使劲儿地搓了起来,直到把香菜都搓成了碎末。再一闻,真的好神奇,两只手一股香菜味。顾不了那么多,我也赶紧吃了个饱,就和林涛回到了宿舍。因为感觉身上也有点儿味道,我们到澡堂洗了澡、洗了衣服。当林涛一身轻松地入睡的时候,我发现我手上的臭味又回来了。就这样,第二天一早,我去市场买了几斤香菜随身带着、随时搓手,两天后,手上的味道才慢慢消散了。
正当我为摆脱了手上的臭味而感到庆幸的时候,一天上午,我接到了师父的电话:“跟我去派出所,尸源找到了。”
很快,我跟随师父驱车赶到了五街派出所。接待室里,一个年轻男人耷拉着头,无力地坐在凳子上。
“今年5月8号,这个男子来我们派出所报案,称他的妻子可能遭袭,而后失踪。今天我们找到了他,给他看了尸体的衣物照片、核对了死者的基本信息,非常符合。相关的同一认定检验正在检验。这个尸源问题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同在派出所的刑警队长向师父介绍道。
“小伙子,和我们说说事情的经过吧。”师父向男子发问。
“两个多月前,我和张月到城东的树林里说话。”男子喃喃地说道。
“你说的是垃圾场东边500米的那片小树林?”师父问道。
“是的。”
“那里荒无人烟,附近几里路都没有人家,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我…我们有点儿感情纠葛,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沟通一下。”
“那也不用到那么偏远、没有人烟的地方吧?”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喜欢去那里,所以…所以习惯了。”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的神情。
“好吧,那你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