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冷水浸湿的黑衣,裹着不甘的迫切。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熟悉的,几乎刻在骨缝中,从未忘却过的淡淡香气飘了过来,混着细微的雨天泥草味,让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下。
沈寂之睁开湿润的琉璃眸,定定看向走进来的简欢,清冷的声音无比沙哑:“你来干什么?”
简欢进来的那刻,就后悔了。
但来都来了,她不是喜欢回头的人。
简欢飞快地扫了浴桶中的人一眼,硬着头皮把门关上,弯腰将油纸伞放在门边。
她朝他走去,绣花鞋踩在干燥的地面,烙下一个个湿痕:“我早上去见了百里夫人,和她聊了几句。虽然她的话听着挺像那么回事,但我还是不太相信。冉慕儿怎么可能随便就找了家店,请人给她修合欢铃?换我,我肯定要找熟人……”
“简、欢。”沈寂之轻喘了一声,闭了闭眼,毫不留情地赶客,“出去。”
“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简欢怼人向来反应很快,她几步走到浴桶旁,有些好奇地往桶里张望了眼,不过沈寂之穿着黑衣,什么都看不出来。
沈寂之:“……”
“我知道你中了合欢香。”简欢在浴桶前蹲下,看向他,声线藏着几丝慌张,越是慌,她的话就越多,“但我和你说正事呢,你努力忍一下,听我给你分析。事关百万灵石,沈寂之,望你以大局为重……”
沈寂之努力听着她说话,却依旧控制不住地贴过来,浴桶里的水随着他的动作跟着晃。
他双手死死握着浴桶的边缘,唇鼻半贴在简欢的耳侧,饮鸩止渴般克制地蹭着女孩的侧脸,不住喘息。
眼前的少年整个人都湿润润的。
额前的黑发在滴着水,因着他的动作,有几粒滑落在简欢的耳侧,顺着少女白皙的肌肤往下,冷得她一个激灵。
简欢下意识往后躲,却被沈寂之一把拉了回去。
她整个人不可避免地贴着浴桶,视线前方就是他不住滑动的喉结。
沈寂之下巴抵着简欢毛茸茸的发顶,肌肉线条扎实的小臂死死扣着她的后脑勺,被凉水沾湿的五指轻捏着她的耳垂。
他不想放人。
但也不想对她做什么。
就这样便好,让他就这么抱一会儿。
可是唇不听他的话,他有些忍不住,一下下吻着她发上别着的金步摇,吻着她的长发。
他控制不了自己多久了。
沈寂之哑声,语气几乎带着祈求:“简欢,出去……”
鼻尖都是他身上的气息。
简欢被扣在他的怀里,身子轻颤。
危险又暧昧的沉默令她愈发不安。
“……菩提塔是当年百器宗联合佛门所制,我打算明日去百器宗看看,沈寂之,你得和我一起去,我们没有七日让你慢慢来……”简欢大着胆子,手越过浴桶的边缘,抓着他湿哒哒的衣摆,鼓足勇气,“所以,沈寂之,要、要不我帮你一下算了……”
抖动不止的尾音颤到几乎听不见。
沈寂之身形一僵,唇间手间的动作猛然一停。
诧异甚至压过体内的合欢香,他松开了她,低着头去找她的眼睛,确认她的神情,低低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望进那双极为耀眼的眼,简欢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嘴上的话莫名就拐了个弯:“我画一幅你的图像,帮你找一个愿意和你春风一度的人,你、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沈寂之轻声喃喃。
女孩唇红齿白的脸上带着几分说错话的懊恼,如此生动鲜明,是比合欢香更令他失控的存在。
仿佛被魇住一般。
他慢慢地朝简欢贴近。
阴天光线昏暗,室内没点灯。
有殷红的鲜血从沈寂之落在浴桶内的小腿蔓延开来,将清澈的水一点点染红。
他要清醒地吻她。
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
简欢抓住少年衣摆的手下意识握紧,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着,像外边在风雨中随风摇颤的花瓣。
在那张被水滴亲吻着的脸近到咫尺时,她闭上了眼。
四周一片黑暗,他的轻喘,他身上的气息愈发清晰。
简欢毫无经验,身子紧绷,因为未知而感到有些害怕慌乱,但又夹带着隐隐约约的期待。
沈寂之的唇瓣轻轻覆下来。
温热而柔软。
起初只是唇贴着唇,试探地啄吮。
但渴望太久了。
就像滚烫的油锅里骤然进了一滴水,油星四处飞溅。
原先柔软的唇舌带着强烈的侵犯意味,从她微张的唇齿间闯进去,带着几分鲁莽。
简欢轻呓了声含糊不清的语调,整个人想往后避。
又被他拉了回去。
沈寂之大半身子从浴桶中探了出来,一手扣在简欢的后脑勺,一手撑在浴桶的边缘。
身下是冰冷的水,唇齿间是女孩清甜的舌腔。
他宛若同时置身在仙境与地狱之间,骨血内残留的香啃噬着他的理智,小腿上弄出的伤口又挣扎着将他唤醒。
沈寂之难受得要命,眼梢红得像染了抹胭脂。
水从他身上不住往下滴落,弄湿了蹲在浴桶前的简欢。
简欢刚刚在外面晃了很久很久,被秋日的风雨吹得极凉。
可现下,唇齿间的狂风骤雨,却让她烧了起来。
第97章
午后秋雨绵绵,雨滴滴落在小巷的青石板上,成了一面面小镜子,映出行色匆匆的路人。
一旁挡雨的屋檐下,几个三四岁小童高高扬起婴儿肥的小手,垫着脚使劲,将手心的小石头扔进堆积起的小雨潭里。
咚得一声响,水花四溅。
简欢就像那颗石头,猛地被甩抛出去。
她猝不及防,身子与地面撞击的那一刻,散架般地疼。
简欢反应了片刻,不敢置信地从地上坐起来,水光潋滟的眸瞪向罪魁祸首,气到眼前发黑,大怒:“沈寂之!”
“……抱歉,我现下不想。”
沈寂之双手撑在浴桶边缘,手背青筋暴起。
刚刚太过急切,他的唇瓣被简欢的牙磕破了皮,沾着点点血渍,像冰天雪地里盛放的红梅。
他气息急促,但眉眼间却很平静,“简欢,走吧。”
话音落下,沈寂之朝简欢轻轻弯了弯唇,整个人往下滑。
浴桶之中,水面剧烈晃动着,将少年的四肢、脖颈、五官,悉数怀裹在内。
沈寂之藏身于水下,乌黑的长发宛若水草,在血水之中轻盈地漂浮着。
简欢的视线落在水里,落在那殷红的血色上。
她抿着唇,眼眨都不眨,盯着那血水看。
半晌,她安静地爬起来,什么也没说,拿着油纸伞离开了房间。
粉色裙摆一路拂过院中的鹅卵石小道,油纸伞并未撑开,垂在少女的身侧,在行走间一下一下击打着湿透了的襦裙。
漫天的雨顺着额前的发滑下,沾湿了简欢的眉眼。
她伸手抹了把水,突然间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傻子。”
又走了几步,简欢停了下来。
她仰头望着阴云堆积,灰沉沉的天,任由雨水滴落在她的脸上。
简欢轻轻闭上双眼,近距离感受着这场秋雨。
园中四处,树丛花朵被风雨吹弯了腰。
风卷起她的发,她的衣,在空中舞动着,呼呼刮着。
雨水很凉,但好像又是暖的。
风有些冷,但怎么会如此温柔。
女孩紧紧抿着的唇角忽而弯了起来,像是月牙。
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简欢对着落雨的天空小声告状:“沈寂之是大傻子。”
接下来两日,简欢早出晚归混迹在百器宗,忙得脚不沾地。
那日和沈寂之说,其实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百器宗并未隐瞒菩提塔一事,相反,只要道明来意和身份,百器宗都会让相应弟子带人去翻看当年的卷轴。
但卷轴不太详细,上头记载的内容,和简欢在九州城时打听到的差不多。
不过卷轴多了当年炼制菩提塔的弟子名单,其中大多数人在几百年的岁月中,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但也有几个,如今已是百器宗的长老。
这两日,简欢就在挨个骚扰这些长老,意图打听到更多消息。
她发现玉清派弟子的身份,在这修仙界是真的很吃得开。
再加上百器宗的开山老祖是玉清派弟子,简欢在百器宗里就更是如鱼得水。
长老们都挺爱听她讲谷山那老头的糗事,和玉清派各长老的爱恨情仇。
这得多亏宅在玉清派的姜棉,一直奔波在八卦第一线,且会第一时间在玄天镜上和简欢分享。
“你这丫头,实在是缠人得紧。”鬓角微白的女长老看着为她端茶送水的简欢,一脸无奈,“事关菩提塔一事,知道的我都已经和你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简欢从一旁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长老附近,眨眨眼,开门见山道:“白长老,我想知道余长老一事。”
她心里有些紧张,甚至做好了被赶的准备。
这位当年主管菩提塔一事的余长老在二十几年前死了,但死因未明,在一众因为雷劫、秘境历练等原因死去的那些人里,是唯一一个。
对这余长老的死因,百器宗可谓是三缄其口。
简欢和前头几位长老本来都相谈甚欢,但只要一问到这位余长老,那些长老就脸色古怪地说有急事离开了,之后再也不肯见她。
听到‘余长老’三个字,白长老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她看向简欢,眼神意味不明:“那几个老家伙这两日都不来我这瞎转悠了,是被你问怕的罢?”
简欢乖巧一笑:“兴许是。”
“你这茶喝着确实烫嘴啊。”白长老将茶杯放下,欲言又止,最终轻声提醒,“他们不说自有道理。余长老之事——”
对方顿了顿,“算是我们百器宗之耻,掌门向来忌讳我们说这些。”
简欢凑近了些,关心地道:“余长老当年到底出了何事?”她举手,脸色郑重,“长老您放心,此事我顶多回去和我师兄提一句,他嘴巴很紧。我和他都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
“倒也不必。”白长老被简欢的煞有其事逗笑了,“这些陈年旧事,你们玉清掌门,其他门派那些老家伙啊,多多少少都知道。”
“余长老在炼器一途上很有奇思妙想,菩提塔就是他的主意。”白长老望着一旁掉了半边的银杏树,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但他是三灵根,几百年来修为停滞在金丹期,眼看着不如他的师弟妹都超过了他,就这般生了心魔,成了魔,被……”
白长老没再往下说,简欢却已经明白了。
白长老起身,手拍了拍简欢的肩,迈步离开了。
本来不想多事的,但看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让她想起几百年前刚出茅庐的自己,便愿意多说几句。
简欢跟着站起来,将内心的思绪暂且压下,朝离去的女子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白长老。”
第98章
最后一抹光在天际消弭,天彻底黑了。
阴暗的房间内,沈寂之双眸紧闭,眉也蹙着。
距简欢来找他已过去两日。
距他中合欢香已经过去三日。
还剩四日。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想着,忽而,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手里的烛灯瞬间驱散房内的黑暗。
沈寂之下意识睁眼,抬眸看去。
百里家的管事脸上带着几抹焦急之色,斜了眼身后拿着药瓶的府中小厮,朝沈寂之匆匆一作揖:“沈公子,这是方才老先生刚刚炼制出的解药,还望您服下随我们即刻离开此地,夫人说出事了!”
[刀天下:简姑娘,出事了!]
[刀天下:你可还在百器宗?我娘说出了点意外,一会戌时三刻全家都要走,你快些回来!]
从百器宗回洛安城的路上,御剑从树端飞驰而过的简欢看着玄天镜上百里刀发来的消息,蹙着眉单手回。
[钱多多有符:?出了何事?]
[刀天下:我也不知,娘忙着收拾府内东西,说待会上了马车再一并告知我们。]
[刀天下:简姑娘你快些回来,家里现下好多事,我手头有些忙。我让管事找人驾灵马来接你?]
简欢往前方看了眼。
夜晚,远方丛林被蒙上黯淡朦胧的夜色,间隙之中,亮着万家灯火的洛安城若隐若现。
简欢拒绝了百里刀的提议,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百里家。
她一边疾走,一边在想。
那沈寂之怎么办?
和浴桶一起搬上马车吗?
正这么想着,还未拐过曲折回廊,简欢便听见了沈寂之的声音,似乎在问百里刀。
“她说快到了?”
“沈寂之!”简欢半是诧异半是欣喜,抓着剑匆匆拐过回廊,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眼看去。
离出发的时辰不远了,家中还有好多东西未收拾,廊下不少仆役搬着一箱一箱东西疾步走过。
他和百里刀二人避让在一旁角落,四周人多,但简欢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他。
晚间,回廊每隔十步就挂着红灯笼,少年个子高,随手扎着的高马尾几乎碰到廊上挂着的灯。
听到简欢的声音,沈寂之蓦然抬首。
合欢香应是磨人的,不过几日未见,他似乎清减了一些。
那张冷如玉的脸,就算映着淡淡的灯笼红光,也依旧透着几分不健康的苍白,显得琉璃眼愈发幽深。
立在廊下,清冷疏离如天上月。
可他眼角轻轻上勾,对着她浅浅一笑时,却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风情。
简欢莫名心颤了一下,她轻轻抿了下唇角,垂在身侧的手提了下裙摆,轻盈地跳下石阶,穿梭在来往的家仆中,朝他们走去。
一旁的百里刀看见简欢,完全没有任何眼力劲,往前走了几步,径直挡住了沈寂之的前路,阻隔了两人相望的视线。
沈寂之淡淡地瞥了眼面前的大块头。
大块头正开心地和简欢道:“简姑娘你终于到了!”
简欢呵呵一笑,指了指百里刀身后的人:“他怎么好了?”
百里刀:“我娘不知从哪拿到了香方,让老先生解了。”他挠挠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看看简欢,看看身后被他挡住的沈寂之,忙退后一步,红着脸道,“你和沈兄聊,我还有事要忙,一会儿管事会过来将你们带到我娘的车上,我们到时坐一起。”
匆匆交代一番,百里刀便大步离开了,还一步三回头看,差点撞上廊柱。
简欢:“……”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简欢低着头,垂着眸,眨了下眼睛,本能地朝他某处瞥了眼。
刚到洛安城那晚,他中合欢香之后,上马车之时,简欢虽然站得比较远。
但修士视力都蛮好的,她看见了一些,不太该看的。
现下看来,合欢香确实解了。
简欢内心嘀咕道。
沈寂之:“……”
沈寂之:“……你往哪里看?”
简欢刷地一下收回视线,看看天看看地,窘迫道:“没什么……”
正巧百里家的管事快步跑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简欢便祸水东引,张嘴就骂:“你家夫人明明有香方,为何今日才给解药?”
管事愣了下,忙作揖道:“姑娘误会我家夫人了,这解药是方才刚制出来的。夫人这几日一直在试图联络慕儿姑娘,今日傍晚才问出方子。”
简欢眸光一闪:“伯母联系上冉慕儿了?”
“具体小人也不知。”管事手往前一伸,“两位随我前来,夫人交代过,说她一会儿都会解释的。”
简欢和沈寂之对视一眼,跟了上去,想了想,问道:“我那日牵回来的灵马呢?”
管事不解:“那不是慕儿姑娘的吗?”
简欢斜了管事一眼,认真强调道:“不,是我的。”
沈寂之走在简欢和管事后头,闻言眼眨都不眨,补充道:“还有我。”
“……”简欢回头瞄他一眼,又飞快收回,对着管事改口道,“是我们的,记得带上。”
管事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应了声好。
不管是哪位姑娘的,反正都不是他的,随便了。
管事已领着简欢往前走了几步,但沈寂之还落在后面。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背影上,睫毛因着她的称呼,轻轻颤动着。
若是以前,她会说‘是我和他的。’
但现下,她说。
我们。
简欢下意识回头看他,稍许疑惑,喊道:“沈寂之?”
他抬眸,笑了下,跟上去:“来了。”
一路上,简欢都在和管事打探消息,沈寂之一边听着,思绪微微飞远。
若是日后,他和简欢成婚。冉慕儿还活着的话,不妨请来吃酒。
七辆灵马马车接二连三腾空而起,矫健的马儿在夜晚的云巅间奔腾,速度极快。
风呼啸着,虽隔着层上好灵木制成的车壁,却依旧清晰地传入耳中。
车内平稳得如履空地,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几碟蜜饯瓜果,还有冒着些微热气的茶水。
身材微圆的百里夫人跪坐在案几周遭的地毯上,捻了块糕点在嘴中嚼动着。
旁边,百里刀和他爹板板正正地坐着,四只铜铃大眼看向百里夫人,等着百里夫人解释。
突然间就说要举家搬迁,百里父子俩内心困惑,但也未曾反对过,百里夫人一说,他们就开始分头准备。
现下,他们要一个解释。就算再不聪明,他们也感受到了,百里夫人有事瞒着。
简欢和沈寂之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把大部分空间让给了百里家三人。
百里夫人吃完了糕点,喝了口茶,从怀中拿出帕子擦了下嘴,问道:“刀儿,这事你和剑儿说了吗?”
百里刀颔首,顺道说了几句家中事务的安排。
趁着他们说这些闲话的功夫。
简欢乌黑的眸子落到案几上,刚想起身绕过沈寂之去拿离她有些远的葡萄。
却在起身的那一刹,被沈寂之拉了回去。
些微猝不及防,她半倒在他怀里,忙慌乱地看了看百里刀他们,小声道:“你干嘛!”
沈寂之轻轻撇她一眼,让她坐好,伸长右手勾了一大串紫灵灵的葡萄过来,放在她膝上。
倾身过来时,他在她耳边低声问:“简欢,日后你有想要的,能不能先喊我?”
简欢微愣。
沈寂之也没有一定要她回答,说完这句话便坐直身子,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听着百里他们一家的谈话。
简欢本来是大大咧咧坐着的姿势,不知为何,也许是双膝上有了串葡萄,她默默坐得稍微淑女了些。
她浓密的睫毛轻颤,手小心地掰了颗葡萄下来,看了沈寂之一眼,斯斯文文地吃着。
简欢吃完的葡萄皮先放到另一只手的手心,打算积攒到一定数量再一次性用灵力消解掉。
但下一瞬,一只修长如竹的手伸了过来,摊在她面前。
简欢微微侧头,朝他扬了扬眉:“?”
沈寂之给了她一个尽在不言中眼神,让她体会。
简欢眨眨眼,体会了一下,伸手在葡萄串上掰了两颗大的,放在那只大手手心上。
沈寂之看着那两颗葡萄,陷入沉默:“……”
简欢又看了看他。
心想,难道两颗还不够?
于是她又大方地掰了几颗放进去。
沈寂之:“……”
原来,他和她,没他想的那么心意相通。
沈寂之无声轻叹,把那几颗葡萄给她放回膝头。
简欢:“?”
沈寂之伸手,拉过她的手,将她的五指拿开,顺走了她掌心里的葡萄皮,再风轻云淡地让这些葡萄皮化为尘烟。
他再看向她,给了她一个‘我是这个意思’的眼神。
简欢:“……”
又吃了几颗葡萄,百里刀他们才结束了家长里短的谈话。
百里刀有些不安地抿了下微厚的双唇,率先问出口:“娘,到底怎么了?”
百里夫人望着百里父子,和百里刀如出一辙的厚唇抿了下,有些话藏了太久,说出来时,语气都带着涩然:“我本以为,我可以瞒你们一辈子的……”
百里夫人脸上露出些许苦笑,瞒着的事太多,一时之间都不知从哪说起。
她顿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线头,望向沉默已久,眉眼间都是皱纹的中年男子,开了口:“……百里,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我师父不是籍籍无名的散修。”百里夫人死死揪着手里的碎花帕子,“我师父是,百器宗的余长老,此次丢失的菩提塔——”百里夫人看向简欢和沈寂之,“就是我师父的主意。”
简欢摩挲着手里的葡萄,迎上对方的目光,说起她打听到的事:“据我所知,余长老入了魔……”
“入了魔?”百里夫人眉梢高高吊起,呸了声,骂了句市井间的粗俗话,“放他娘的狗屁!”
“我师父绝对不可能入魔。”百里夫人咬牙,“旁人不知就算了,我们这些弟子,再清楚不过师父的为人。他的世界,只有炼器一事,醒来就去炼器房,累了就回房睡。他根本没有那些世俗野心,怎么会入魔?我师父是被诬蔑的!他是被陷害的!”
提到这事,百里夫人眼里都是恨意,那恨意几乎能烧出火:“当年师父出事时,我在外历练,待我听到此事已经来不及。我的师门就成了魔,九州大陆人人喊打,我只能隐姓埋名活着。”
百里伸手,捏了下百里夫人的肩,无声地安慰。
百里刀也喊了声:“娘……”
“娘没事。”百里夫人深吸一口气,压下深藏多年的怨恨,拍了拍丈夫的手,对简欢和沈寂之道,“你们年纪尚轻,大多时候都在玉清派,玉清派是难得的净土,所以你们不知道。”
百里夫人字字泣血:“这九州,早就生满了魔虫,内里腐烂不堪,千疮百孔呐!”
“与我相同身世之人有不少。但我们没法说,没地说——”百里夫人甩动双手,眼角泪花闪动,表情哀恸,“因为在世人眼里,他们确实是魔。可我们这些亲近之人,都无法相信……怎么相信,这不可能,他们就不是那样的人……”
百里夫人低下头,掩面,微微哽咽:“慕儿家,也是如此。她此次来找我,是为了请我仿照菩提塔,做一个假的。”
静静听着的简欢脱口而出:“假的?”
“嗯,当年我跟在师父身边,对菩提塔略有了解。”百里夫人到底经历过风波,在夫君儿子无声的安慰下,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慕儿的兄长和魔族碰上了头,魔族要他拿菩提塔……”
魔族想要菩提塔。
菩提塔是她师父炼制的灵器,当年师父不顾门派阻挠,坚持将菩提塔献给九州镇抚司,让各大门派联手保存在九州宝殿。
之后没过多久,她师父就死了。
此事定然与魔族有关!
百里夫人平日显得和善,笑时宛若邻家大婶的脸上,透着几分冰冷杀意。
“依照我们几人的计策,慕儿将假菩提塔交给她兄长,借此潜入魔族,查清魔族之事。而慕儿会带着真的菩提塔去玉清……”
简欢和沈寂之均带着些微诧异。
“带回玉清?带给谁?”
“不带给谁,只是藏着,藏在玉清地界,会安心一些。”百里夫人道,“但慕儿出事了。”
她捏着眉心,握着拳头,一下一下砸着自己的大腿,难受悔恨又无力:“真菩提塔被抢了……慕儿如今重伤未醒,在药婆婆那。药婆婆今日午后告知的我,我顺道问了她合欢香的香方,解药方子就是药婆婆给的。她这才知道你们在我这,让我和你们说一声,请你们回临仙城找她,她有事相求。”
第99章
行到半道,简欢和沈寂之便和百里一家分道扬镳。
冉慕儿手上的真菩提塔被抢,怕行踪暴露,百里一家会去其他小城落脚,暂避一段时间。
两人坐上从冉慕儿那‘捡’来的灵马,赶回临仙城。
一夜过去。
清晨的阳光带着蓬勃朝气,从屋前的枇杷树洒落,明明晃晃笼在树下的少年少女身上。
光线有些刺眼,简欢伸手挡在额前,看着在系马绳的沈寂之。
忽而,阖着的门咿呀一声被打开,她抬眼看去。
满脸皱纹的药婆婆出现在门后,看见两人也不惊讶,只道:“进来吧,我带你们去看她。”
简欢和沈寂之都来过药婆婆这,二楼是给无法起身的病患住的,药婆婆自己住在一楼。
房间就在楼梯底下。
空间不大,一张床,一面存放着各种药材的药柜,还有堆积在角落的几大摞书。
书页有些泛黄,基本上都是医书。
药婆婆驼着背走到床前,弯着腰在床底下碰了几个,灵力闪动间,药柜从中间一分为二,露出墙后闪着荧光的水波纹,有点像秘境的入口。
里边是个家具齐全的山洞。
冉慕儿就躺在石床上,脸色苍白,身上冒着层淡淡的黑气。
沈寂之停在三步外,低头打量片刻,蹙眉:“她这是入魔了?”
药婆婆立在一旁,松弛的嘴唇抿了下:“不是。”
沈寂之:“?”
一般而言,魔气显化,就如同病入膏肓,会一步步发展成杀人如麻的魔。
石床两旁,山洞的地面被挖成了一畦畦菜地,刚种下去没多久的灵草已冒出了芽。
“你们从洛安城来,余长老的事想必都知道了。”药婆婆走过去,蹲在菜地前翻查,“慕儿的情况和余长老他们一模一样,魔气显化,是魔无疑,但他们并非是自己生了心魔,以至于修炼魔功成的魔。”
“世人皆知,人只要心正,身处魔气浓郁之地也不会成魔。魔心虫也只是将人变成傀儡,而不是让人成魔。”药婆婆爱惜地抚摸着刚长出来,水灵灵的嫩芽,脸上出现一个嘲讽的笑,“成魔啊,都是道心出了问题,是咎由自取,是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