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方泉给简欢和沈寂之演示了几遍符剑的第三十一招,吩咐他们各自练习后便离开了。
这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简欢也就没察觉到异样。
待天黑回来,简欢才发现,院内来了客。
简欢眼睛一亮,对沈寂之嘘了一声,轻手轻脚上前。
沈寂之轻轻摇头,也没阻止她,拿了院中的菜筐,打算去院外的田里摘菜。
明日膳食要用。
简欢回头,压低声音问:“你不听听吗?”难道只有她对方泉的过往好奇?
沈寂之摇头:“你听完把重要的和我讲讲就行。”
简欢看见他手里的菜筐,点点头:“好。”
方泉的纸窗破了一角,一直没补。简欢猫着腰蹲在那,透着那个小洞,往里看去。
房内三男一女一貂。
方泉坐在背对着简欢的位置,方泉对面,是一个抱着貂的男子,左边是个光头佛修,右边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这白衣简欢再熟悉不过,玉清派千百年来从未变过的弟子袍,样式一模一样,但材质差得好远。
千年前的弟子袍,月白色衣料如纱,柔和典雅。千年后的弟子袍,不过平常的白色布料罢了。
桌上几碟小菜没了小半碗,一侧摆着几个东歪西倒的酒壶,四人已是喝了有小半时辰了。
方泉开了壶新酒,先问右侧女子:“莲心?”
莲心柔和一笑:“方大哥倒罢,我还能喝。”
方泉点头,一手微扶衣摆,给莲心倒了小半碗酒,再依次给其他两人满上。
方泉把酒壶放下,喝了口酒,接着刚刚的话题聊道:“花帝海?”
莲心若不是大名鼎鼎的剑修长老,单是看她长相,简欢会以为她是世家小姐。她眉宇间笼着层淡淡的愁:“是,也是最近才查到的,便是此人统一了魔族。”
莲心对面长得有些凶的光头男子冷笑:“魔族都喊他魔神,先前我师父离奇死亡一事,便是这花帝海搞的鬼!”
说到这,那男子几乎把一口牙都要咬碎。
方泉见此,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无印,节哀。我一直隐居在这,都不知你师父居然出了事。”
无印师傅眼角微红,他摇摇头:“算了,我们都说好了,在你这不说这些伤心事。大家聊点开心的罢,外头的事不带到方大哥这了。”
花帝海似乎只是无意间提起的话题,很快,里头几人便聊到了其他事上。
方泉笑道:“我近日看了本话本,实在精彩!你们真该看看。”
莲心好奇:“什么话本?”
方泉答:“穷书生赶考途中遇见一位千金小姐,一路与千金小姐同路,却发现那千金小姐是妖所变……”
无印嘲笑道:“方大哥,你都快三百岁的人了,还看这个?”
方泉朝无印前的酒杯看了眼,用筷子轻点,笑回去:“你一个佛修,还喝酒吃肉?”
无印索性把酒一口饮尽:“在你这,我可不是什么佛修,我就是无印,喝点怎么了?”
莲心轻轻摇头,柔和的眉梢均是笑意,把那层愁压了下去。
她抿了口酒,待着那两人争吵完,开口道:“我的莲心剑谱差不多编好了,到时让你们替我看看。”
方泉听到这,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朝偷看的简欢一指。
简欢还在猜另外两个男人到底是谁,被这么一指,惊了一下。
方泉:“说到这,我也有件好事要和你们说,我找到徒弟传承我的衣钵了……”
既然师父都给大家介绍她了,简欢就不好再这么偷看。
她刚想直起身,进门给里头的几人问好,却奇异地发现,方泉说了这句话后,那无印师傅和莲心长老没有任何反应,他们完全没听见方泉的这句话,兀自沉浸在‘莲心剑谱’的谈论中。
简欢轻轻扬眉,心里想想也就明白了。
这些人,只是师父回忆中的人。
可就在这当下,方泉对面一直没说话,抱着貂的男人忽而抬眼,对上简欢的眼神,朝她轻轻颔首。
简欢彻底愣住,浑身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
竹林外有一条溪流,溪流那头便是方泉的一大片田。
此处灵气极盛,灵草灵蔬蓬勃生长。
沈寂之弯着腰在收菜,专门挑珍贵的灵蔬割,眼都不眨一下,潇洒大气。
忽而,他微微蹙眉,站直身体,朝远处看去。
夜色极美,溪水敲打石块的叮咚声就在耳边,简欢御剑飞快而来。
四周的竹林枝叶,因为她,猛烈摇曳着。
简欢来势汹汹,停得很急,整个人下意识往前栽去。
沈寂之眼疾手快,扶住她一把,立马松开,退后一步,问:“怎么?”
“我发现有点不对劲。”简欢手一扬,没有过多停留,示意他跟上,“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御剑飞回的路上,简欢三言两语把她刚刚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下,因为想不通,蹙着眉:“其他二人对我的存在没有反应,说明他们只是师父回忆中的虚像,为何那人却仿佛能感知到我的存在,还和我点头致意?”
沈寂之也想不通。
他之所以能放心地去摘菜,是因为他确定,在这处传承幻境中,他和简欢都不会有危险。
但现下,事情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菜地离院子不远,两句话的功夫,两人便到了。
两人没有进门,他们站在门口,警惕地望着院中的男人。
那名男子披着奢贵的披风,低着头,望着那片灵草,微微出神。
这是方泉特地为他的灵兽准备的。
千年前,每一年他和其他两位挚友到这来,都能看见这一地的繁茂。
男人的白玉发簪,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一看就非同寻常。
简欢刚刚在偷看的时候就发现了,她凑近沈寂之,小声道:“这人看着就很有钱,你有印象吗?”
沈寂之静静打量着对方,闻言侧头,在她耳边回:“有,我认识。”
简欢觉得耳朵有些痒,她下意识偏了偏头,眉眼微扬:“谁?”
沈寂之没直接回答,描述了一下:“我债主他爷爷。”
简欢一脸茫然:“啊?哪个债主?”
他有那么多债主,她哪里知道是哪个。
“……”沈寂之,“宫家老祖。”
简欢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道:“宫飞鸿他家的老祖宗,御兽宗那位大能?”
沈寂之颔首:“对,是他。”
话音一落,宫家老祖回了神,他回过身,视线跟着扫过去。
门口容貌出众的一对男女,像两只取暖的小猫,挨在一起,瞳色清澈,是年轻人才有的眼神。
宫家老祖轻轻一叹:“一千年了,此地终于有人来了啊。”
沈寂之站直,垂眸作揖:“见过宫真人。”
简欢也跟着见礼:“宫真人好。”
宫齐看向沈寂之,想了想道:“我应该见过你。”
历经的岁月太长,见过的人太多,他也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个眼熟的少年是谁。
沈寂之道明身份:“晚辈是谷山之徒沈寂之。”
“哦,是你,我想起来了。”宫齐颔首,“你外头有师父了,方大哥知道么?”
沈寂之回:“那日进幻境拜师前我就和师父说过,他并不介意。”
方大哥确实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宫齐笑了下,忽而问:“那你师父欠我孙子的债还了吗?”
顿了顿,宫齐又补充:“我指你外头那个师父。”
“……”沈寂之,“没有,快了。”
宫齐点点头:“倒也不急,慢慢还罢。”
他看向简欢,面色和善许多:“我没见过你,你是……”
简欢笑道:“禀真人,晚辈简欢。”想了想,她又道,“宫飞鸿是我同窗,他借过我三千灵石应急,不过晚辈已经还了!”
宫齐目露赞许之色:“不错,是个好孩子啊。”
第54章
简欢三人说话的间隙,房内三人见宫齐出去喂灵兽,便和方泉告状。
无印道:“方大哥你是不知道,宫齐这家伙杀妖除魔都是不要命的打法,迟早要出事!”
莲心也叹:“我和无印每回同他说,他嘴上说知道了,但真遇到事还是第一个冲出去的,比他的灵兽冲得还快。”
方泉一脸不赞许的神色,起身:“那可不行,我去同他说说。”
莲心和无印看着方泉离开,相视一笑,举起杯盏碰了一杯。
无印:“宫齐这小子也就会听几句方大哥的话,就得让方大哥治治他……”
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方泉朝在菜地前优雅吃灵草的貂看了眼,朝院外走去。
院门口的三人纷纷问好。
两个徒弟在,方泉自然不会落了好友的面子,反而笑着对宫齐道:“如何,我这两个徒弟不错罢?”
宫齐嘴角上扬,落在方泉身上的眼神带着几分缅怀之色:“自然不错,方大哥收的徒,不会差。”
方泉颔首抚须,看向简欢和沈寂之:“时候不早了,你们两早些回房歇息罢。”
这就是赶人的意思了。
“是,师父。”简欢作揖,又朝宫齐行了一礼,和沈寂之各自回了房。
兄弟二人站在院外,望着远方的月色笼罩下的巍巍群山。
方泉问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弟弟:“这些日子如何?”
宫齐认真回:“方大哥放心,我这些日子过得很不错。”
是真的很不错,这一千年来,他遇到了喜欢的女子,成婚生子,重孙都有了。
修行一道上,他没有千年前的莽撞,一步步走,贪生怕死,走得很稳,平平安安活,还能活个数万年的岁月。
只是他的三位挚友,永远留在了千年前。
想念的时候,他的一缕神识便会来这里看看,和一千年前的三位兄姐聚一聚,喝个烂醉。
很快,完成传承后,方大哥这抹神识便要消弭了。
也好,他总不能自私地让方大哥这抹神识,始终留在此处,等在这里,供他缅怀。
魂归大地,落叶归根,本就是世间之道。
“那就好。”方泉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急着提升修为,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宫齐,修行一道,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急字。你要安安稳稳的,知道罢?莲心和无印也都很担心你呐。”
宫齐一字一句听,这段话和记忆中那晚,方大哥和他说的,相差无二。
当时的他也听进去了,后来与花帝海一战中,他小心谨慎,可他们三个呢?
这三个惯会忽悠人的人啊。
到底是谁不怕死?是谁不要命?
宫齐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点了下头。
方泉笑着道:“行,走罢,回去继续喝酒!”
宫齐一笑,行走间,披风随风摇摆:“好!”
四人间总有聊不完的话。
如今他们年岁渐长,成了门派里的长老,收了徒弟,在外都是一副长辈的模样,不苟言笑,以身作则。
只有在这里,他们只是他们,不是谁的师父,不是谁的师兄姐。
外头的夜愈发深沉,深到极致便是晨。
略微有些拥挤的房内,空了的酒壶东歪西倒。
方泉凑近去看趴在桌上的无印,伸手轻轻一推,无印往后倒去,嘀咕着翻了个身,没有任何防备。
莲心托着脸,看见这幕,便笑了,她指指宫齐:“阿齐也醉了。”
方泉望着莲心,挪开视线,问:“你们待会天亮就要走了罢?”
“嗯。”莲心轻轻点头,“近来魔族生事,各门派都有挺多事。”
她笑:“不过待此事解决,我和无印阿齐说过,来你这小住几个月。”
“可,可,可。”方泉合掌,笑不拢嘴,“那我便在这等你们。”
莲心又问:“方大哥的符剑参悟得如何?”
“不错,历经三年,差不多成了。我本也想着,待我参悟符剑后,出来找你们,顺便看看如今的九州。”方泉笑,下意识扶正有些歪的璞头帽,忽而问,“要不要过几招?”
莲心起身,手往院外一扬,笑意盈盈,微微醉:“自然,方大哥请。”
一男一女,迎着朦朦胧胧的湛蓝色天光,闲聊着朝院外走去。
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隐入竹林,消失不见。
房内,宫齐睁开了眼。
他起身,走到无印面前,将无印放到床上。
宫齐拿了壶还没开封的酒,走到门外,坐在石阶上,遥望远方。
那里,能见剑光飞舞,是方泉和莲心在过招。
他近乎怀念地看着,偶尔喝一口记忆中的酒。方大哥亲手所酿的桃花酒,外头再也没有了。
日出时分,沈寂之打开房门,拿了前院放着的菜筐,看了看远方的剑光,再看看石阶上似醉非醉的宫齐,旁若无人地去了后厨。
今日早饭师父怕是不会吃了,但他和简欢还是要吃的。
菜香溢满这处小院时,简欢的门也开了。
她站在房门口,伸了个懒腰,觑见宫齐,笑着打招呼:“早呀,前辈。”
宫齐被简欢身上那股蓬勃的朝气所感染,笑着回:“早。”
简欢也没过多停留,直接溜去了后厨,没过多久便端了四盘菜过来,放在石桌上。
后头,跟着抱了锅粥和碗筷的沈寂之。
两人动作很快地布置着餐桌,简欢边摆边问:“前辈,一起用膳吗?”
宫齐摇摇头:“不用,你们用罢。”
简欢盛粥,想了想,往粥里飞快夹了很多菜,小声和沈寂之道:“我去和前辈说说话。”
沈寂之抬眼:“我并不觉得他想和你说话。”
简欢立马伸出一根手指头:“要不要打赌?一个灵石?”
沈寂之看着她笃定的笑,再看了看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闷酒的宫齐,很快心里就有了决断:“不赌。”
简欢斜他一眼:“啧,一个灵石而已,你都不敢赌吗?”
可惜,激将法向来对沈寂之没用。
他摆烂:“嗯,不敢。”
简欢:“……”
简欢端着碗菜粥坐到了宫齐旁边,想开口问些什么,但真的坐下却问不出来。
她虽然对九州的事没那么熟悉,但千年前魔神花帝海一战,她在玉清派上课时,听羽青长老说起过。
魔神花帝海和他的部下极其难缠,千年前九州差点覆灭,无数天之骄子和大能在这次交战中陨落。
包括莲心,包括无印,包括方泉。
和方泉在这相处四个多月,哪怕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方泉其实早就已经不在世间,可只要细想,简欢总是避免不了会觉得难过,她只有不去刻意想这件事。
她一个便宜徒弟,尚且是这般心情。宫齐身为四人中唯一幸存的那个人,心里感受可想而知。
简欢轻叹一声,喝了口粥。
宫齐失笑,看着院中两个年轻人,感慨:“你们这个年纪,多好啊……”
宫齐抿了口酒,带着点醉意的语调,缓缓讲起当年事。
放眼如今的九州,这些往事,除了这两个方大哥的徒弟,他无人可说。
“我们四人相遇时,也是差不多你们这个年纪,十几岁的样子。方大哥最为年长,比我们大几岁,我最小。”
“我爹娘只是普通的农户,我拜入御兽宗后,因为手里没太多灵石,经常下山去秘境历练。我们便是在一处秘境里遇到的。方大哥是隐居世外的散修,手里书看完了便出门一次历练数月,顺便带回一堆书,如此往复。莲心你们都知道,是你们玉清派的人,无印来自佛门。那次的秘境很危险,反而成为了我们四人相识的契机。”
“后来的两百多年,我们每年都会相约见一次。有时来这里,有时去玉清,有时去无印那,有时相约某个秘境。”说到这,宫齐顿了顿,两百年相处的时光,讲出来,其实一句话也就能讲完,他笑叹着往下,“你们在这处传承秘境中所见的,是最后三年的时光。那三年,方大哥在这悟符剑之道,我们便每年来看望他一次。”
“而这次,是我们四人最后一次小聚。”宫齐顿了顿,泪光微闪,语气轻柔如羽,“当时的我们谁都没想到的,没想到这会是最后一次,没想到花帝海比我们想得更强,魔族所图也更大。一年后的相聚,我们三人都没来,每人给方大哥寄了一堆书。但最后,方大哥来找我们了。”
宫齐伸手,盖住双眼。
天边的朝阳完全露出了脸,春光灿烂。
屋内无印还在梦乡中熟睡。
竹林对面的桃花林里,方泉和莲心停下剑招,席地坐在一颗桃树下。晨间的风吹过,一朵桃花掉落在莲心的发间。
方泉握着剑的手轻轻动了动,但也只是提醒她:“你头发上有花。”
莲心便伸手,把花取了下来,拿在手心把玩。
两人继续交流剑法心得。
又是一阵风吹过,从桃林吹到竹林,从竹林吹进院子里,吹起沈寂之额间的碎发,吹起简欢的裙摆,吹起宫齐的披风。
这回停顿了很久,宫齐才开口:“一番激战后,我们被花帝海所困,说好了同生共死,和花帝海同归于尽。但不知道他们三人何时达成了一致,竟趁我不备,把我踢了出来。”
说到这,和当年想起此事便痛不欲生不同,宫齐脸上带上了温柔怀念的笑。
“莲心和无印他们在前往魔族之前,身后事都已告知亲传弟子,不需要我操心。只有方大哥孤身一人,无门无派,我便多费心了些。我先依着方大哥和莲心的意愿,把方家村改成莲方镇。方大哥还给了我一缕传承神识,他的符剑刚刚有所成,还没来得及找传承之人,确实有些可惜。我便按照平日闲聊时,方大哥所想的那样,给他建了这处方泉宝殿。为此,我还特地学了百年的符箓。”
想起什么,宫齐笑了,对简欢道:“你们师父根本就没什么宝,他最多的就是书和那片灵草地。”
宫齐摇头,又灌了口酒,指了指简欢的剑:“像这灵铁,还是我给方大哥添的,否则宝殿里都是低阶灵草,也着实寒酸了一些。”
简欢:“……”
原来是这样,简欢道谢:“多谢师叔!”
“好会说话的丫头。”昨晚喊他真人,早上喊他前辈,现在知道喊师叔了。
沈寂之望着桌上的灵膳,忽而问道:“前辈,既然宝殿里的灵草来自这里,那这些可都是幻像?”
宫齐扫了眼,想了想:“一半一半罢。”
简欢闻言,忙再扒拉了好几口粥。
太阳越升越高,屋内有了动静,是无印醒了。
宫齐起身,最后一次,深深地凝望着这处庭院,并对简欢和沈寂之交代道:“此处是你们师父的传承幻境,我的神识也不能随意出现。一会儿我便要走了,你们二人好自为之罢。此处传承幻境消失之时,就是秘境出口出现之际。你们在这大概还有一年的时日,好好参悟,不要辜负你们师父的期望。出去后也不用特意提起这里的一切,方大哥不会愿意的。”
简欢和沈寂之应下。
宫齐往房内走去,回到他本该醉倒的地方。
无印将他喊醒,两人一起去桃林找方泉和莲心。
方泉隐居的秘境,用了特殊的阵法,一年四季都是四人最喜欢的春日。
桃花依旧,千年未变。
方泉送别三人,抱剑,眉眼带笑:“那么,诸位,明年再见。”
莲心一笑,跟着抱剑:“明年再见。”
无印阿弥陀佛:“明年再见。”
宫齐抱貂,轻声:“明年再见。”
明年却再也不会见了。
一年,也就是十二天后,这处世外桃源先后来了三只灵鹤,各自带来了一封信和一堆书。
书堆满了大片庭院,空中弥漫着一股独属于书的味道。
方泉站在书堆间,看完了三封信。
简欢将菜放好,倒好三杯酒,招呼道:“师父,快来用膳,今晚都是您爱吃的菜。”
方泉颔首,有些心不在焉地过来坐下:“他们三人都有事,外头怕是有大事发生啊。”
简欢把筷子分给师父:“有事也得吃饭嘛。”
“也是。”方泉接过筷子,看了看这一桌的菜和酒,望着这两个难得等他先动筷的徒弟,就是一笑,“怎么,谢师宴吗?”
简欢笑眯眯的点头:“是,若不是师父倾囊相授,我和沈寂之怎么能这么快就学会符剑?”
她执起酒杯,起身,敬了方泉一杯,神色认真:“师父,多谢您。”
说完这句话,她一饮而尽。
沈寂之静静望着她,跟着敬了方泉一杯。
“行了行了。”方泉笑着喝了酒,“我教你们的只是剑招,折花剑的剑意,我无法教你们,还得你们自己悟。同一套剑法,每个人悟出来的剑意也完全不同。你们的未来,还很长呢。”
顿了顿,方泉道:“既然都说到这了,那我们师徒就此别过罢。”
简欢低头,双手搭在石桌上,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石桌。
那日宫齐说的话,她和沈寂之都听见了。知道现下,也已到了分别的时候。
简欢事先也有心理准备,但真的等到这一天来了,却很是不舍。
有些人,别过了也就真的别过了。
方泉还记挂着那三封信:“外头肯定出了事,为师得出去看看。大概明日启程,你们留在此处也好,出去历练也罢,都行。”
两人应下。
方泉又交代了几句,吃个半饱后便搬着书回了房。
简欢和沈寂之还在吃。
吃到最后,简欢开始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就像喝水一般,一壶酒几乎都进了她的肚子。
沈寂之握着简简单单的白瓷杯盏,没喝,目光落在简欢身上。
她喝得满脸通红,眼睛亮得逼人,一手拿着酒壶,口向下,朝杯里倒,但倒了半天都没再倒出一滴。
简欢蹙着眉,抓了抓头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酒壶怎么空了。
她把酒壶随意放在一旁,双手手肘抵在石桌边沿,食指在眼下用力一拉,把大半眼白露了出来,像是个鬼脸。
沈寂之顿了片刻,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简欢瞥他一眼,歪着头想了想,也只是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我不想当爱哭鬼。”
沈寂之听懂了,他点点头,轻轻抿了口酒,没再说什么。
四周一片静谧。
沈寂之很慢很慢地喝完了他那一杯酒,简欢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个姿势。
一双眼里水光盈盈,眼中雾气就要凝出水珠,却又硬生生被她逼回去。
她的手死死扯着下眼皮,露出眼白中的红血丝,唇咬着,一直在和她自己较劲。
衣摆因着她的动作,往下滑落,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
手腕因为使劲,在微微颤抖。
沈寂之静静平视着前方,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青筋暴起。
他已经忍了很久。
忽而,砰地一声轻响,酒杯被置于桌面。
沈寂之伸手,一把扣住简欢的手腕,往下拉,一向波澜不惊的语调,带着夜的深沉:“行了,简欢。”
男人的力量,强硬又克制。
简欢被扯过身子,面向着他。
她看着沈寂之,视线渐渐模糊,泪意再也忍不住,她声线微微颤。
她哽咽着说:“沈寂之,我真讨厌离别啊。”
“我知道。”沈寂之语气很轻。
简欢收回手,胡乱抹去快要止不住的泪水。
沈寂之安静片刻,从芥子囊里取了块帕子,去擦她脸上的泪。
简欢望着那块帕子,那熟悉的水青色布料,嗓音还带着哭音:“这好像是你擦剑的布啊。”
沈寂之解释道:“我做了两块,这是没用过的那块。”
“是吗?”简欢伸手从他手里接过帕子,一边擦脸一边抽噎,“没事,擦剑的我其实也不介意。”
沈寂之没忍住,笑了。
第55章
深山中的夜晚是闲静的。
方泉备好行李后,来到那三堆书前,挑挑拣拣,打算带一些路上翻阅。
无印托灵鹤带来的书,都是佛学相关,里面还夹带一些弟子写的感悟。
方泉看到这,便笑了。
无□□比较大,这些书怕是他直接让弟子们交上来的,然后看也不看,一股脑全丢给他。
倒是可惜这些想在无印面前混个脸熟的弟子了。
和无印不同,宫齐那小子,心思就要细腻的多。他知道他喜欢看什么,送来的都是些话本杂书,甚至还有《人间事》这种,需要翻开才知道是什么的书籍。
宫齐对战中不要命的打法,其实并不是因为他性子莽撞,而是宫齐从小出生贫苦之家,太知道想要得到什么,就要拼命的道理。
方泉不由想起几百年前,刚刚遇见宫齐时,对方东西舍不得吃,衣裳舍不得换的样子。
这么说来,他终于知道为何那两个徒弟有些亲切了。
方泉失笑,看向最后一堆。
莲心。莲心。莲心啊。
莲心心思也细腻,送来有相对比较正经的话本,有各地风土人情,有一些九州新出的剑谱琴谱诗词。
方泉伸手,在这些书本上轻轻抚过,从中看到一本琴谱。
去年相聚时,两人练完剑在桃树下小坐,她有说过她很喜欢这琴曲。方泉当时让她下回带来借他一看,对方同意了。
他把这本琴谱抽了出来,捧在手心,刚翻开,便发现书页中夹着一张信纸。
方泉微愣,拿起信纸一看。
纸薄薄一张,右下角画了朵莲花,上头一字未写,但在抬头的地方,有一团墨迹。
那墨迹黑得分明,与洁白的纸面格格不入。
似乎是主人刚想写什么,却突然间有了事,一滴墨水滑落,主人便匆匆收了笔,随手夹在桌上放的琴谱里,没有任何含义。
方泉却倏然起身,磕磕绊绊地匆匆来到梳妆台前,抽了本书出来。
那本他已经十多年没翻开,但一直放在那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