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
话音未落,裘厉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微微皱眉,正要挂断手机,却看到来电显示――
宋裕和。
裘厉接过了电话 :“宋老师。”
宋裕和嗓音低沉,说道:“小厉,老师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
两天后,裘厉独自来到了北城第三监狱,在监狱里的保管室里,他拿到了父亲裘绍的遗物。
父亲是死于睡梦中的心脏骤停,但是按照宋裕和的说法,更有可能是自杀。
他有睡眠方面的困扰,最长的纪录是连续一周不曾入睡。因此,他一直在医生那里获取安眠药片。
但这些药物他平日里并没有服用,每次取过之后偷偷藏匿起来,待到收集够了大量药片之后,一次性服用,用量足以…致死。
或许自杀的念头早已有之,原因是什么,裘厉并不感兴趣。
这个男人于他而言,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是仇敌,他对他的憎恨来自于幼年时长夜难眠的恐惧和忌惮、惶惶不可终日里的精神崩溃。
这个男人,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剧。
对于他的死,不管是自杀还是怎样,裘厉毫无感觉,他甚至都不想在监狱领取遗物。
看到他的东西,他都会产生生理性的作呕。
然而宋裕和却坚持让裘厉过来领取遗物,他说里面或许会有对他非常重要的东西。
在物品保管室里,裘厉打开了裘绍最后留下来的一个小箱子,箱子里有火化之后的骨灰盒,骨灰盒旁边是一些日常用品衣物。
裘厉对他的憎恶,让他不想触碰和裘绍相关的任何东西,所以戴上了一次性手套。
“没什么重要的。”裘厉敷衍地翻了翻箱子里的东西,对保留遗物的监狱工作人员道:“我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带回去,麻烦你帮我处理掉,谢谢。”
然而工作人员却叫住他:“宋警官临走时,坚持让你一定要把所有物品都检查一遍。”
裘厉心下虽有诧异,但也不吝惜这点时间,又重新翻找了一下遗物。
在衣服的最底层,他看到一张裘绍的结婚证。
这应该就是裘厉父母的结婚登记证书。
母亲死于难产,裘厉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样子,甚至她的名字,年龄…裘绍都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更没见过母亲的照片。
裘绍似乎有意将母亲从他的记忆中淡去,她在裘厉年幼的心目中,完全是空白格一般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裘厉认识了任娴之后,会情不自禁地将这个充满爱心的温柔阿姨,当成是自己妈妈。
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化记忆之后,认知里,任娴就成了他的“妈妈”,再也不曾怀疑过。
现在,当裘厉翻开结婚证,看着那张从未见过的结婚合影照时。
忽然,一道电流击中了他的心!
照片上的女人,赫然正是柳叶!
她笑得那么开心,嘴角有两个清甜的酒窝,温暖阳光。
虽然时隔这么多年,模样有所出入,但是从大致长相上来看,这个女人铁定就是柳叶无疑。
虽然柳叶而今也不年轻了,但保养得还是非常好的,看上去和照片上的女人,相差无几。
裘厉看着那张照片,一颗心砰砰直跳,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结婚证的背后,是裘绍熟悉的字迹,歪歪斜斜地写着――
“妈妈,没有死。”
毫无疑问,这几个字,是裘绍写给裘厉的。
显然,宋裕和也是看到了这几个字,才千叮万嘱,让裘厉一定要亲自取回遗物。
他知道这条信息对于裘厉有多重要。
……
半个小时后,裘厉头重脚轻地走出了第三监狱,监狱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旷野,狂风吹得杂草东倒西歪,裘厉站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皱巴巴的结婚证。
彻底放空了的大脑。
妈妈没有死,妈妈就是柳叶…
怎么会,说不通,姜雨和谢渊现在信誓旦旦认为柳叶是步檀嫣。
难道他们错了,柳叶不是步檀嫣,柳叶就是他的妈妈啊!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应该…
裘厉紧紧攥着结婚证,头重脚轻地走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了那日对柳叶的催眠。
他探悉了柳叶失去的前半生,虽然没有更多具体细节,但是看得出来,她和曾经的丈夫有过一段非常甜蜜幸福的恋爱时光。
在柳叶残损的记忆里,他们年幼相识,十八岁恋爱,二十三岁结婚,生了一个孩子…
柳叶对他唯一的印象,那个孩子是儿子,很聪明,喜欢玩拼图。
不,妈妈不是难产死了吗,怎么会知道他聪明,怎么会知道他唉玩拼图?
裘厉低头看着结婚证背面那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妈妈,没有死。
裘厉忽然想到一个令他的心彻底毁灭的猜测。
也许,妈妈就是柳叶。
也许柳叶就是…
步檀嫣。
轰!
姐姐,姐姐,姐姐…
她是他的姐姐。
是姐姐!
下一秒,裘厉跪在了地上,周围车辆喇叭鸣笛声、喧闹的人声、小贩叫卖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他跪在地上,任凭周围人向他投来无比诧异的眼光,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他的心彻底沉入了黑暗中。
如果真的是他的那样,那么他就万死难赎其罪,他终究还是拖着他深爱的女孩…下了地狱,而且是最阴森恐怖的无间地狱。
一辆车从裘厉身边呼啸而过,一个漂移,轮胎摩擦地面发怵的尖锐刺耳声。
“你找死啊!”车里的男人咒骂着离开。
找死啊。
死啊!
裘厉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不远处的江边堤坝,那里是他和姜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他毫不犹豫地狂奔了过去,爬上堤坝,看着眼前汹涌翻滚的江流。
他将那张写着“真相”的结婚证狠狠地掷入江流,那一页纸就像一叶浮萍,很快就被汹涌的江水吞没了。
仿佛这样就能永远地将真相永远地掩埋。
可以吗?
还不够,远远不够…
裘厉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他何尝不知,唯一能够掩埋真相,保护姐姐的方式,及时毁灭掉他自己啊。
裘厉闭上了眼睛,结束这所有的一切,就像不曾见过她,不曾认识她。
也许她会难过,会悲伤,会走不出来。
但至少,她不会下地狱…
“小雨,如果有来世,来世我一定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来爱你。”
就在他将要纵身跃入江中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姜雨打给他的电话。
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裘厉闭上眼,接了电话――
“小雨。”
“阿厉,我跟你说一件事!”姜雨的声音似乎很激动:“刚刚,刚刚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她真的是我妈妈,真的是我妈妈啊!她就是步檀嫣!我妈妈真的没有死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她!天呐,我要幸福死了!”
裘厉跪在了地上。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刚刚爸带着妈去医院检查过了,妈妈的脸的确被动过,有人给她整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爸猜测,那人不仅动过他的脸,还动过她的记忆,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催眠不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记忆么?”
听到这句话,裘厉猛然睁开眼睛,趔趄着后退了几步,远离了危险的江畔。
“你说…什么?”
“我妈妈被人掉包了,她被人换了记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才不是柳叶呢,她是步檀嫣。”
裘厉忽然反应过来了。
“小雨,你只比我大一岁,对吗,只大一岁?”
“什么一岁,我只比你大三个月好不好!”
裘厉骤停的心脏终于重新复苏,重新开始跳动了起来,从来未曾有一刻,如此时这般放松。
姜雨撇撇嘴:“但是!哪怕只大一分钟,我也是你的姐姐。”
“你不是我姐姐!”
“哈?你吃错药啦!”
裘厉笑了起来,尽管笑得很狼狈:“你个死丫头,你不是我姐姐啊。”
“啊你…姐姐现在没时间跟你吵架,回来有你好看。”
姜雨懒得理他,“砰”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裘厉索性躺在了堤坝上,看着无尽湛蓝的天空,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之后,他全身乏软。
是啊,姜雨怎么可能是他姐姐。
步檀嫣生了姜雨两年之后“去世”,即便那时候,她遇到裘绍,那时候,裘厉也已经出生两年了。
他怎么可能是“步檀嫣”的儿子。
*
当天晚上,裘厉回到了水汐台的那个“家”。
家里已经空置很久了,但是并没有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沙发上遮盖灰尘的白布被撤走了,桌上也没有灰尘,似乎时常被人打扫着,甚至茶几上还有一束干枯的插花。
只有姜雨有家里的钥匙。
他似乎能看到,离开的这三年,姜雨时常回家坐坐的身影。
这三年,他也真够混账的…
裘厉从柜子里取出了尘封已久的钥匙。
在裘绍被警方缉捕以后,裘厉便再也没有打开过裘绍的房间门了。
他不想接触和他有关的一切。
钥匙打开了房门,这件房倒是落满了厚重的灰尘,窗帘禁闭,房间里的味道宛如暮色沉沉的老者身上散发的气味。
当年裘绍入狱,房间里和案件有关的物件已经被带走了,包括他书架上的所有病患资料和工作档案记录,都没有了。
不过很快,裘厉还是在飘窗下面暗藏的柜子里,翻找到了三本厚厚的陈旧日记。
裘绍从小到大,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每天晚上都会写,这些日记,真实地记录了他的心路历程。
裘厉坐在椅子上,强忍着内心翻涌的恶心之感,开始阅读这本日记。
这本日记的女主角只有一个,就是柳叶――
“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人群,甚至不喜欢人。或许正如老师所说,这种孤僻的性格,不适合来学校念书,更不适合寄宿。我没有朋友,那些人叫我怪胎、精神病、疯子,而我只觉得他们可笑…
“小柳是我唯一的朋友,当别人朝我掷石头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挡在我面前的人,石头砸到了她,把她额头砸了个小包,竟有点可爱。”
“我给她涂了药,她因为我受伤,我想让她离我远点,这样别人就不会欺负她了…”
“她的衣服被人从女生宿舍扔下来,那些女生排挤她,就像他们讨厌我一样,哦,只是因为小柳是孤儿。但我觉得,她们只是嫉妒她,嫉妒她的美貌和成绩。”
“我保护不了她。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恶意,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她?如果可以,真想变成大坏蛋,毁灭这个世界。”
“周昊那个王八蛋,让人把我扔进了河里,水好冷,我在河里一直待到他们走。那晚叶子来找我,我们一起坐在桥洞底下,聊到了未来,她说她想学芭蕾,想成为舞台上漂亮的白天鹅,可是没有钱,芭蕾的学费很贵。”
“如果她跳芭蕾,一定很美很美,可我帮不了她,我真没用。”
“后来我们又聊到了学校那帮人,我说希望他们死,叶子说不要,如果我杀了他们,我要坐牢,将来就没有人和她当朋友了。”
“我答应她,暂时不杀他们。我要和她当朋友,一直陪着她。”
“大学,我成了叶子的男朋友,我拥有了她,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过去所有的磋磨和难堪,都变得不值一提,只有她,是我最大的美好和幸运。”
“白天、夜里…我们疯狂口口,她是我的一切,我宁愿死,死在她怀里,过去所有的苦难,都尽数消解,我的世界只有她,她也只有我。”
后面几乎有半本日记,内容都不太适合作为儿子的裘厉去看,所以他快速跳过,翻到了第二本日记,里面有父母结婚之后的内容――
“叶子怀孕了,她真的很开心,她说想生个女儿,女儿贴心,可以陪着我。妊娠反应非常严重,从第三个月开始,叶子每天都会呕吐,吃不了东西,人也慢慢消瘦了下来。”
“医生说她的身体状态不是很好,不建议生这个孩子,但是叶子坚持一定要生,从第五个月开始,她卧床养胎,除了上厕所和洗澡,几乎不会出房门,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看着她憔悴的模样,我很心疼她,也越发对这个孩子生出怨怼。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让叶子这样受苦,希望这个孩子能像我一样爱她。”
再往后的内容,笔迹很凌乱,有眼泪晕染墨水的痕迹,看得出来裘绍当时何等崩溃――
“叶子走了,我的叶子走了…医生说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想要这个孩子,这个满身褶皱的恶心的怪物,他带走了我的叶子。”
“不是女儿,不是叶子想要的女儿…为了生这个怪物,叶子付出了生命,他却没有让她如愿,得到女儿,我恨他。”
“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为什么他不去死!”
“我不止一次想要掐死这个襁褓中的怪物,但是掐死他,叶子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世界留给我的…只有绝望,无边无际的绝望。”
“夜好长,怪物又在哭,我没有理他,邻居的女人一直在敲门,说孩子哭声吵得她睡不着,我直接催眠了她,让她在楼下花园里睡了一夜。”
“该死的,这个怪物…”
“怪物渐渐长大了,他一点也不像叶子,话很少,也不爱笑,我不爱他,怎么办,叶子,你告诉我怎么办?”
“叶子,我控制不住想要折磨他的欲望,你会不会恨我?”
“怪我吧,怪我的话,也许你会来我的梦里,让我住手,这样我还能再见见你。”
“怪物慢慢长大了,可叶子,我再也没有梦到你了,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叶子,昨天有个跳芭蕾的女人来咨询我,想让我用催眠帮她假死,逃离现在的生活。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像你呢。”
“她芭蕾跳的那么好,我记得,好像这也是你的梦想。”
“叶子啊,我忽然有个好主意。”
第117章 妈妈(我的就是你的…)
当天晚上, 裘厉将日记本放到了谢渊面前,所有的真相一瞬间清晰。
当年,步檀嫣找到了据说是业内最权威的催眠师, 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帮她摆脱原生家庭。
日记里有一段内容, 记录着步檀嫣当年的原话――
“我原本以为, 只要帮他们摘下了queen的桂冠, 他们就会放过我和谢渊,不再打扰我们的生活, 可是我错了。步家好不容易出现一位芭蕾舞女王,他们怎么可能容许她有半步的‘行差踏错’,未婚生子这样的污点, 会令整个家族蒙羞。”
“不管我怎么努力, 都不可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拿下queen,我将被永远钉在神坛上,除了‘死’,我别无选择。”
步檀嫣为了摆脱步家的束缚,开始了她的假死计划,那一场世纪演出, 步檀嫣的一支《天鹅湖》,惊艳了所有人,成为后人再难复制的经典演出。
不会有人知道, 那场演出,是她在裘绍催眠的情况下完成的,而演出结束, 步檀嫣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地“身亡”, 离开了这个世界。
后来,在裘绍的帮助下,从艺术中心运往殡仪馆的车辆发生了“车祸”,裘绍带着步檀嫣趁乱逃离了现场。
步家没有办法接受步檀嫣为了和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假死失踪的行为。
她刚刚摘下queen的桂冠,如果闹出这样的丑闻,步家一代代的努力,都会烟消云散。
她会令整个家族蒙羞。
所以步家只能将计就计,对外宣告了步檀嫣的死亡。
而舞台上最绚烂的死亡,彻底铸就了步檀嫣不朽的芭蕾舞传奇。
然而,步檀嫣没有预料到,远离了步家的控制之后,她再度陷入了更加恐怖的漩涡中。
裘绍将她关在他的咨询室地下室里,开始对她进行长期而秘密的深度催眠,点点滴滴,将柳叶的记忆全然灌注到了步檀嫣的脑海里,并将原本属于她的回忆慢慢剥离,直至消失。
从日记来看,这个过程至少花了五年的时间,一点点将步檀嫣变成了“柳叶”,而那时候的裘厉,已经七岁了。
同时,她的容貌也被现代高超的整容技术改变了,她被整容成了柳叶的模样。
只是,同外貌的整容一定会留下瑕疵或者差异一样,记忆的灌输也并不能彻底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裘绍按照自己的回忆来催眠步檀嫣,但是很多细节,步檀嫣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就像看了一部小说或者电视剧,这些回忆与她而言,还是很陌生。
因此,在裘绍被捕入狱之后,步檀嫣一点点地又丢失了他灌输给她的回忆。
“柳叶”总是说,自己有间歇性失忆症,有时候能想起来一些事,有时候又会忘却。
但她唯独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个孩子。
她常常透过地下室的天窗望向窗外的草地,总能看到那个孩子趴在草地上玩拼图。
她无法和他说话,但她知道那是“她的儿子”。
后来警方带走了裘绍,却并不知道咨询室里有一个隐藏的地下室,地下室里的食物维持了步檀嫣两个月的生活,后来她被前来收房的房东给放了出来。
而那时候的步檀嫣,记忆早已经混乱了。
她用裘绍给她办理的“柳叶”的身份证件,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
谢渊拿着日记的手在颤抖,他无法想象,阿檀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如果不是裘绍已经死了,或许谢渊会想要立刻亲手结束他的性命。
柳叶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将那本日记大致地翻阅了一遍,那些曾经裘绍植入她脑海的记忆,慢慢开始复苏,她回忆起了很多过去的事,但是偏偏便想不起来有关步檀嫣的事情。
“还需要时间。”
沙发边,裘厉解释道:“裘绍花费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剥离了小雨妈妈的记忆,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复原的,不过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想起来。”
谢渊当然也明白,想让“柳叶”变回曾经的步檀嫣,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他可以耐心地等待。而唯独难以释怀的事,是让他最爱的女人,遭受了这半生的艰辛。
谢渊握着步檀嫣的手,压着嗓子道:“阿檀,你告诉我,他有没有欺负你?”
步檀嫣从他忍耐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内心压抑的怒意,而偏偏始作俑者已经离开人世,他甚至都不能够为她报仇。
步檀嫣回想着过去那些碎片的记忆,她不能说裘绍对她很好,因为他整整关了她五年。
但他也的确没有伤害过她,因为任何身体的伤害,如果不是出于她本人的意愿,便会破坏记忆的植入,让她陷入痛苦之中。
而这份痛苦,迟早会导致精神崩溃。
裘绍不是冲动的男人,而恰恰相反,他自律得可怕。
“没事。”
良久,她终究只能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我会治好你,让你忘掉本不属于你的糟糕记忆。”谢渊轻抚着步檀嫣的脸蛋,安慰道:“忘掉那些不堪…”
对于步檀嫣来说,这一切的经历,的确是可怕到了骇人听闻。
可是对于“柳叶”而言,那些记忆却并非全然不堪,至少,她记忆中还有一份最真挚的美好…
那是“柳叶”曾经豁出性命,也要保下来的孩子。
“柳叶”的记忆植入了步檀嫣的脑海里。而与此同时,那份爱,也深深地根植在了她的脑中。
她望向了裘厉。
面前的少年高大硬挺而沉默寡言,就像当初她透过低矮的天窗,看到他独自在草地上拼图,彼时稚嫩的五官,现而今越发显得凌厉,如深渊的一般的瞳眸昭示着他成长的岁月,并不青葱。
他一定经历了很多苦难。
“小厉啊。”
步檀嫣伸手抓住裘厉的手背,裘厉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似有些不知所措。
步檀嫣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很用力:“小厉,我是妈妈啊。”
“妈妈…”
“妈妈”这个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裘厉供奉在心底最神圣的祠堂里。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和光。
可是后来,这束光黯淡了,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妈妈。
他的妈妈已经…死了。
面前的步檀嫣,和他的妈妈拥有相似的面容,拥有共同的哪怕并不清晰的记忆,拥有对他最深挚的爱…
裘厉的脑袋僵硬地抬了起来,望向了面前的女人:“妈妈…”
就在这时,谢渊猛然攥住了他的衣领,然后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裘厉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地板上,曾经受伤的那条腿崴了一下,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步檀嫣都惊呼了起来,姜雨立刻跑过去将裘厉扶起来:“爸,你干什么!”
步檀嫣也站了起来:“小厉你没事吧!”
谢渊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回来:“他不是你的孩子,小雨才是,我才应该是你的丈夫。那个女人的人生,不是你的!你就是被这家伙的父亲害了!你现在还要认凶手的儿子吗!”
步檀嫣被谢渊狠狠攥着,不让她靠近裘厉一步。
姜雨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渊,眼角渗出了眼泪,心疼地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也是受害者啊。”
谢渊已经被怒火席卷了理智,听不进去任何话。
他看着裘厉那张脸,满脑子都是他的父亲裘绍那几年对步檀嫣的所作所为…
“你滚出我的家,离开我的家人。”他沉声道:“否则我要你好看。”
裘厉艰难地站起了身,勉强地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说完,他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谢家大门。
姜雨立刻追了上去,谢渊在身后厉声喊道:“姜雨,你给我回来!”
姜雨没有回头,谢渊生气地要追上来,步檀嫣却拉住了他:“你冷静一点,怎么能把火气发泄在我孩子身上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谢渊愤怒地吼道:“他是凶手的孩子!”
“你不可以这样说他。”
步檀嫣虽然很爱谢渊,不管是带着柳叶残缺的记忆也好,还是她原生的潜意识,她都很爱谢渊…
但现在,裘厉在她心目中,同样也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她可以丢弃柳叶的绝大多数记忆,但裘厉…她舍不得丢。
“谢渊,你不可以欺负我儿子。”
“他不是你儿子!”
谢渊克制了大半辈子,情绪从来不会外露,但是这一刻,他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很愤怒,这股愤怒来自于心疼。
看到那本日记,他的心都要碎了。
“阿檀。”他捧着她的脸,急促地呼吸着,亲吻着她的额头和鼻尖:“你是我的阿檀,是我和小雨的阿檀,我们是一家人啊。”
步檀嫣回吻了他一下,柔声安抚道:“你先冷静一下,好吗?”
在女人柔和的嗓音里,谢渊总算稍稍平静了一些,他不想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费心劳神,他只想守住身边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
裘厉的腿伤着了,走得很慢,凉凉的月光下,他一瘸一拐的身影萧疏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