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目色沉沉,盯着她那染了薄怒的脸庞:“你上来。”

苏倾当即就惊怒的喘了几口气,脸色也白了又白。

到底却还是握拳咬牙的依言上了马车,因为她无法无视他面无表情对她重复的那两字,郡主。

福禄掀了轿帷,苏倾低头进入。

苏倾刚一进入车厢内,宋毅就忽的抬手阖死了窗牖,拉了轿帘。

车厢内当即暗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倾呼吸一滞,身体下意识朝后一退,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人的轮廓。

“莫再退了。若退出去,还得让我请你再进来。”宋毅道:“你坐过来些,几句话的功夫,便放你走。”

苏倾未动:“在这说也一样的。”

半刻,黑暗中传来他低缓的声音:“依你。”

虽有些诧异他今日竟这般好说话,苏倾还是大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略缓。

“不知你……逼我出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什么。”宋毅盯着她:“就是想来问你,为何从相府搬出,明明相府更有利你藏身不是?”

苏倾沉默了。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不知道宋毅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她的身份。

更不知他此刻提及相府是为何,可是要利用她的身体来作伐,以此攻讦右相?

见她沉默,宋毅突的冷笑了声:“倒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聪慧,通透,偏又透着软和。可你对谁都能心软,唯独对我……总是一副冷冰冰的硬心肠。堪称,油盐不进。”

苏倾回过神来,道:“我想宋大人今夜特意前来,应该不是单来说这些的。你究竟要作何?宋大人不妨直说。”

听着她那副不带情绪起伏的声音,宋毅突然就有些酒意冲头,死命压了压,方抑制住想要抬手去抓她过来的冲动。

“若爷想要你呢?”宋毅脱口而出。

“大人不会的。”苏倾顿了下,方缓缓道:“单单那两字便能劝退大人……不是吗?”

宋毅明了她的未尽之意。

在她看来,他从来都是那审时度势的政客,如何肯做那让自己置身险境的蠢事?

黑暗中,宋毅低笑了声。

然后,苏倾便听他道:“明日是本官的议亲之日。此后便断不会与你再不清不楚。苏倾……”他唇齿间流连了会,而后声音陡然转冷:“这是本官最后一次见你。你且记下本官的忠告,想要活命便走远些,远到天涯海角莫让人抓找便是。否则,待日后我心底待你最后那点不舍之意消磨待去,便是你命丧之日!你且千万记牢了。”

黑暗中的轮廓阴暗沉沉,犹如蛰伏不动的暗兽,仿佛蓄势待发只待给人致命一击。

苏倾垂下眼眸:“那就提前祝大人永结好合瓜瓞延绵。”

宋毅的喘息有瞬间粗重。手握拳一拍窗牖:“滚。”

苏倾毫不迟疑的转身下了马车。

外头霜色的月光,透过窗牖打在宋毅那张沉如水的面容上,明暗不定,晦暗阴翳。

第103章 故人聚

苏倾下了马车不久,身后马车就风驰电掣的朝远处而去。她却也是头也不回的入了府里,然后令人将两扇朱门重新阖死。

往屋里走的时候,她还在仔细琢磨他那番话里的真实性,他要她天涯海角的远走,是真情还是假意?

若说离开京城,她比任何人都想离开。

可她却不敢挪动寸毫,怕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宋毅。

她在京城里尚还好说,不提有右相大人护之一二,更有他的政敌皆于此地,况天子脚下,他也不敢随意乱来。若她当真离开京城……谁也不敢保证此举会不会正中其怀,等她前脚离开,他后脚就逮了她去,然后关押在哪处不知不见天日的地方,做他随意处置对待的禁/脔?

想想都不寒而栗。

苏倾不敢随意挪动,只得且在这京城待下,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罢。

没过几日,苏倾便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宋卫两府结亲一事。听说是两家的议亲如何隆重,宋府的提亲礼是多少抬杠箱,甚至连宫里头的贵妃娘娘也都添了妆,场面又是如何的壮观轰动等,还听说文定之后他们成亲日子也已经定下,大概是来年的五月份,恰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图个喜庆。

苏倾听罢内心隐约怀有些奢望,莫不是那宋毅当真会如他所说,日后不会再来见她,也当真愿意放过她,容许她离开京城去往别处?

自十月中旬起,宫里头就热闹非凡起来。

圣上的千秋节到了。这可是圣上登基以来过得首个千秋节,自然要办的盛大隆重。不提有宫妃朝臣为圣上贺千秋,还有各封地王爷纷纷上贺表及各种珍贵贺礼,更有与大渊结盟交好的匈奴单于携阏氏亲自来贺,当真是热闹非常。

席宴三日不歇,太和殿内歌舞升平,君臣举杯,其乐融融。

此次圣上千秋,自然有不少地方官员入京贺寿,这就难免会遇上三五个同窗好友,千秋宴后有相邀小酌的,宋毅不好推脱便会外出应酬一番。

这日酒宴散去后,众人纷纷告辞,宋毅有些酒意上头就没急着离去,遂独自坐在酒楼雅间,临窗眺望着远处建筑,略微失神。

正在此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宋毅神色一敛,目光锐利的看过去。

来者是个身着胡服高鼻深目的使女。

“这位大人,我们家主人请您过去一趟。”

宋毅没有出口相问她家主人是谁,因为对此他已心知肚明。

阖眸掩下眸底哂意,他随意朝后歪斜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扶额,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样:“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下边幅不修仪容有失,想来贵人千金贵体,实不容在下冒犯。便改日再见罢。”

话音刚落,门口方向响起一阵窸窣的帘动声。伴随着铃铛悦耳的响声,一戴着虚顶尖蕃帽,穿着窄袖细毡胡衫的的女子风姿绰约的走了进来。

“一别经年,宋兄竟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是还在怪阿鸾吗?”女子似真似假的说着,嘴里埋怨着,可面上却嫣然笑着,目光甚是专注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似是故人重逢的欢喜又似有不着痕迹的打量。

门口立着的那位使女便悄然的退了出去。

宋毅从座上站起,面色如常的施礼:“阏氏。”

王凤鸾脸上的笑淡了些,幽幽道:“经年不见,到底是生分了。”

宋毅倒是疏朗笑过:“阏氏哪里的话,昔日也不曾有过什么,如今又何谈生分?这话若传入单于耳中,岂不是要陷宋某于不义?”不等对面人反应,他又笑道:“玩笑话。不过阏氏若不嫌在下仪容粗鄙,那不妨且坐下淡饮几杯?”

王凤鸾仿佛也真当他前面那番为玩笑话般,面上依旧笑的毫无芥蒂:“我倒无妨,就怕宋大人嫌我叨扰。”

宋毅也仿佛没听出她称呼的转变,朝对面方位一抬手:“请。”

之后门外的使女进来收拾了案桌,重新端来酒及些下酒的小菜,利落摆好后,再次悄然退了出去。

宋毅抬手给对面人斟过酒,叹道:“阏氏出塞多年,维系塞北跟中原的和平诸多不易,京中百姓多佩服阏氏的高义。”

王凤鸾接过酒,微微上挑的凤眼朝对面欲语还休的望过,之后便略有黯然的垂了下来。

“昭君又何尝不高义?到头来,还不是独留青冢向黄昏。”自嘲的说完,又似强颜欢笑的抬头,举杯做欢快状:“故人重逢本该是高兴事,再提这些做什么?来,宋大人,我们且饮过此杯。”

宋毅举杯示意,抬手饮过。

“对了,听说宋大人近日刚定了亲?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这等的好福气。”

“是宋某的福气。”宋毅笑道,似乎提到未婚娇妻令他心生愉悦,便是连那锋利的轮廓都仿佛柔化了些:“也是应了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了。她是个乖巧懂事的,虽不似旁的那般生的九曲玲珑心,可胜在简单纯真,令人甚是安心。”

王凤鸾低眸喝酒,掩下面上刹那的不自在。

两人又相对坐了会。期间喝了两三杯酒,又聊了些昔日的一些陈年旧事。

明明是旧人重逢,可两人虽面上皆带笑意,眼眸里却皆有疏离。谈话的内容也大都保有几分距离,不远,可又不近。

偶尔又有几些话中,双方都隐约流露一丝半点的旁敲侧击的话,可双方又似乎皆早有防备,对应的滴水不漏。

直待一壶酒见了底,这故人重逢的小聚,便要到了散场的时候。

王凤鸾抬起眸子仔细打量着对面的男人。鬓若刀裁,金质玉相,饶是十年过去,却依旧不减沧桑,反倒是少了昔年不羁之意,多了些久居上位者的沉稳气势,令人不可等闲视之。

再反观她,十年的风沙吹深了她眼角纹路,十年的日头也晒黑了她娇嫩的皮肤。纵然如今她依旧美艳,可到底不必豆蔻年华时候的冰肌玉骨,娇嫩可人。

如今,她从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出昔年的半点迷恋。

“临别之际,不知我可否问肃之一个问题。”王凤鸾苦笑:“若不解此惑,实在是堵在胸间,日夜辗转反侧。”

宋毅沉眸未应答,却已然是代表默许此番。

王凤鸾似有些难以启齿,却终究吐出了口:“当年你为何没来?”

宋毅抬眼看过她一眼,笑着丢下番话后,便起身离开。

第104章 去游湖

宋毅离开后,门外的使女就开门进来。

“你回去禀告单于,宋毅这里他不必多费功夫了,此人城府极深,心思难测,断不是能令人轻易掌控的。”王凤鸾侧过脸吩咐,那双凤眼不带半分感情。

使女领了命令,恭敬的退下。

直到雅间的门再次阖上,门外使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笔直端坐案前的王凤鸾方慢慢垮了肩,双手捂脸伏在案上,不住颤着肩。

“或者,阏氏真正想知道的是他为何没来吧?在下倒知一二,不过阏氏确定想听?”

“他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被右相打断了双腿。”

“可是震惊?阏氏难道真的不知,昔年,他是真的肯为你赴汤蹈火。你出塞后他一直深感自责,后来就弃了仕途,背井离乡的四处游历,即便后来他又另有……这么多年,到底也全了昔年的一番情谊。

“王鸾,我其实更想问你一句,当年你给那参军下达暗杀令时,可曾有过半分犹豫?”

王凤鸾拼命的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让自己再反复回想这样令她情绪崩坏的话。

她不相信宋毅的话,一个字她都不信。

这个世间,连她至亲都能亲手送她入火坑,她还能信谁?

她只信自己。

谁也不能怪她心狠。

出了酒楼后,宋毅没有坐马车直接回府,却是在沿着街道随性走着,散散身上的酒气。

他所走这条南北通道出于繁华闹市,两旁店面鳞次栉比,各类幌子也迎风飘扬,瞧着喜庆。街面上人流如织,不少人在各类店面进进出出的,或请客喝酒或吃茶听曲再或采买各类用品等,颇为热闹。

宋毅不紧不慢的踱着步,想起临走之际她的那番问话,脸上忍不住泛起冷笑。

当年凉州的那场横生的变故,并非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虽证据不足,却足矣令他猜到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是何等狠厉毒辣心性?简直令人胆寒。

也亏得她提起昔年,还能这般面不改色。

只是不知那巫昌邑若泉下有知,可会……

宋毅突然停住了脚。

他不自觉的抬眸眺望远处,街面后方巷子里的一排屋脊,隐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若隐若现。

宋毅的面色当即就沉了几许。

老太太敏感的察觉到,自打他今个从外头回来后,脸色就有些不大对头。

她便试探的问他明个与卫家小姐游湖之事。果然见他谈兴不高,眉宇间有些不耐说话间也多是应付敷衍,老太太心里难免就乱猜了起来。

待他起身离开后,老太太越想越不对,让人悄悄的将那福禄给叫了过来询问。

福禄倒是知道内情,可他不敢说啊,毕竟连他们大人都死拧着不肯承认,他若要乱吐半个字,还不得扒了他皮。

便也只能告诉老太太是连日来应酬次数过多,他们大人大概是对此烦腻了些罢。

老太太压根不信。前些时日也应酬,也没见他像今日这般是黑着脸来的,肯定是今个出去碰上了什么人。

不由老太太瞎琢磨,自打听说那单于阏氏进京了,她就没睡过一日好觉。尤其是在刚与卫家小姐议亲的敏感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了她儿松了口同意娶亲,若这档口被搅黄了,她哭都没处哭去。

可福禄不肯吐口,只信誓旦旦的没那回事,只说他们今个是跟昔日同窗小聚。

见问不出来,老太太也只能作罢。内心暗暗祈求那王家小姐快快回她的塞北去罢,莫要再在京中多逗留,更莫要搅黄她儿的亲事。

翌日,天朗气清,正是游湖赏景的好时日。

老太太见那厢总算踏出了门,不免暗暗松了口气。

“老太太放心吧,那卫家小姐老奴之前也有幸见过一回,真真是个模样好性子也讨喜的大家闺秀。想咱家大爷这般英武男儿,定会喜欢的,不都说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呢。”

老太太由王婆子扶着回屋,叹气:“若是旁家的婆婆,多是唯恐自个的儿子将来被儿媳妇拴住,可换做我这,只恨不得未来媳妇能讨他欢喜才好。之前那些年,一提成亲,他左一个推脱,右一个推辞的,实在是让我心里没找落啊。如今好不容易让他松了口,可切莫再别出什么岔子了。”

王婆子笑道:“那卫家小姐模样顶顶的好,老太太尽管放心,大爷定会满意的。”

老太太想想也是,男人嘛,皆都好颜色的。

又想,日后得多给他们些相处机会才是。反正如今已议了亲,男女大防也松范些,待见得次数多了,也就会生些情谊了。

出了内城不过半刻钟的光景,便是京中有名的千云湖。金秋时节,天高云淡,远远望去湖面碧光粼粼,犹如碧绿绸缎,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美不胜收。

这个时候出来秋游赏景的人不少,湖岸有许多游人三三两两的踱步赏景,湖中亦有不少乌篷船慢慢的晃荡,游移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平静湖面上。

宋毅和卫家小姐卫岚便坐在其中的一乌篷船上,喝茶赏景。

出来游湖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两人之间虽说是初次相会,倒也算不上冷场,一问一答的瞧起来相处倒也和谐。

大概是初次与外男相会,卫岚有些害羞腼腆,多半是宋毅在问话,她在答话。

卫岚话不多,可胜在性情温柔可人,抿嘴笑的时候两颊带笑,双瞳剪水,娇娇俏俏的。

宋毅给她斟过一杯茶,笑问:“早就听闻卫小姐才情斐然。不知平日都喜欢读些哪些书目?”

卫岚略有拘谨道:“除了读些诗词陶冶性情……再就是女戒。”说着似害羞的垂了颈子,晕染两颊。

宋毅垂过眼,慢慢喝茶。

出身名门,貌美知礼,当他宋家的当家主母也足够了。

虽说年纪小,天真了些性子也软糯些,可也无妨,左右有老太太在旁教导着,两三年的功夫大概便能独当一面。

日后,他在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她于内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倒也平静和乐。

宋毅猛灌了口茶。

如此,便好。

第105章 还算好

直到接近十一月中旬,单于方带着他的阏氏启程回了塞北。来的时候他浩浩荡荡的带着十余马车的贺礼进京,回去的时候身后的马车数量翻了一倍,满满当当载着的除了圣上赏赐的丝绸瓷器等珍贵之物,还有其他大臣赠的临别之礼。

那单于也不管合不合规矩,来者不拒,一概不胜欢喜的收下。临别那日,他再三嘱咐奴隶小心看管马车上的礼物,便是路经繁华闹市,骑在马车也不忘频频朝后望去,似乎唯恐财物有失。

两旁夹道看热闹的百姓有注意到这一幕的,不免为自己身处富饶的中原地带而多生出几分优越感。得意于本朝的物大地博的同时,也无不暗下鄙夷匈奴单于的小家子气,比之他们圣上远矣。

有大臣将百姓的话反馈给圣上,圣上龙颜大悦。

显德三年无疑是个冷冬。

还未至腊月,就洋洋洒洒的下了数场大雪,天气急剧转冷,室外滴水成冰。待到了大雪压青松的腊月,更是狂风呼号,大雪飞扬,凛冽的风雪扫在人脸上,就犹如刀子刮似的。

苏倾系好了斗篷细带,带好帽子后又将带子紧了紧,撑了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今日清早右相大人罕见的让下人给她稍了话来,约她在清茗茶楼一见。

从那日离开相府起,这是右相头一次遣人稍话给她。也是她头一次离开这街巷。

今天的雪下的不算大,只是空气依旧严寒,吸入鼻间让人冷的直打哆嗦。

茶楼离她所住的街巷有些远近,便是乘坐马车少说也得一刻钟左右的功夫。

府上下人已在门外套好了马车,苏倾上了马车后便收了伞,抖了抖伞面的落雪后就收进了车厢内。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清茗茶楼门前。

苏倾下了马车,裹好帽子将脸半隐住,然后抬脚匆匆进了茶楼,朝右相大人指明的那二楼一处的雅间而去。

卫府。

卫家长房主母给卫岚鬓间别了支雕刻精致的梅花簪,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不由笑道:“这冬日赏雪,搭配以梅花簪是再应景不过。阿岚,昨个让你准备的诗词可有背的妥当?人家宋大人当年可是名冠京城的才子,要想拴住他的心便要拿出些本事才行,光空有美貌那是不成的。”

卫岚本坐在梳妆镜前微瞥着脸看鬓间花簪的,闻言,竟有些不自在的拧了拧手。

卫母见此不由皱了眉:“又不是谈旁的外男,这是你未来夫婿,你扭扭捏捏的作何?再说至今你们相处也不下三五回了,按理说也皆熟稔了些罢,怎么回回与你谈你未婚夫婿,你回回这般不自在?”

卫岚为难的动了动唇,却不知该怎么说。

卫母狐疑:“可是宋大人待你不善?亦或你做了什么令他不喜之事?”

卫岚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二人相处……还算好。宋大人待我也甚是礼遇。”又迟疑着:“只是……”

卫母追问:“只是什么?”

卫岚有些难以启齿:“娘,我……我也不知为何,每回见了宋大人,我都总感到些局促,手脚也不敢乱放,话也不敢多说……哪怕他笑着与我谈话,我也是拘谨的很,总害怕说错些什么。”

听到这卫母就放心了,不由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傻姑娘。宋大人是朝廷重官,位高权重的,身上难免就多了些威压气势,别说你了,就算你爹和你二叔见了,都只怕心里要敬畏三分。不过你不必多想,他纵是严肃些,那也是待旁人,你是他未过门妻子,哪里能一样呢?你不也说了,他见了你都是带笑的?”

卫岚垂低了头,手指拧的愈发厉害。

她不知该如何对她娘说,多半时候,那宋大人是不苟言笑的。每每这时,待见了他那威压难测的沉肃模样,她总是不自觉的想到了她爹还有她二叔,下意识的就开始紧张,局促。

卫母丝毫未觉,还在笑着说:“岚儿,日后与宋大人相处你可不能太拘着了,适当的说些俏皮话,甚至不伤大雅的耍个小性子都使得。不过也得注意分寸,莫让人看轻了咱卫家姑娘。”

说着看看外头天色,又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莫让人家宋大人久等才是。于嬷嬷,你将小姐的那身大红羽缎撒花斗篷拿过来,给小姐仔细披上。”

二楼雅间,苏倾听完右相的来意,一时间有些沉默。

右相放下手里的茶杯,叹道:“也是我近日才得知的消息,那沈子期竟是当年魏家军的少主人。

若早知如此,当日说什么也得将他除去,以绝后患。”

苏倾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虽知右相大人此厢想法也是为她所虑,可她心里到底是不认同的,又不能出口否认,便也只能沉默。

右相接着道:“也不知那宋毅是不是查到些什么,近些月来不断遣人搜寻魏期的踪迹。”

说到这,他顿了住,然后抬眸看她:“我知道你之前在江夏城与那魏期有些来往,所以我才来特意叮嘱你一番,切莫掺和进这事中。饶是那魏期有朝一日过来寻你,你也断不能糊涂,与他划清界限自是其一,若有可能……”他褶皱的眼皮阖下半寸:“杀了他。”

苏倾没有应声,只是拿过茶杯,静静的喝着茶。

右相知道她听了进去,便不再多说,也拿过茶杯慢慢喝着茶。

相对无言片刻后,苏倾搁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似下定决心看向右相问道:“大人,京中形势复杂,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宜在京中待的过久,以防旁人查到些蛛丝马迹,届时不仅我性命堪忧对您也是极为不利。您看,若是我这会离开的话,可使得?”

“这怎么能成?”右相闻言一惊,差点将手里茶杯掉了下去。

他看向她,皱眉拒绝道:“不成,此事不成。你若孤身在外,怕是更要凶险几分,届时老夫鞭长莫及,你便危矣。”

苏倾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可想起近些月来她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她周围附近并没有监视的人,下人外出也没有尾随的人,不由就生出了几分侥幸心态。

“大人我……”

“不必多说。”右相直接打断她的话。

大概想起她近些月来总闭门不出的举动,右相叹道:“你也不必这般总小心翼翼的,日子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即便真有那日……你放心就是,老夫这位子也不是白坐的。”

时候也不早了,右相便要起身离开。临去前嘱咐:“等老夫离开小半个时辰后,你再出此间。”

苏倾自然点头应是。

第106章 是空气

清茗茶楼前缓缓停了两辆雕梁画栋的华贵马车。

马车一停稳,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迅速跳下来一下人,撑了把青灰色油纸伞恭候在马车旁。厚实的轿帷从内一掀,而后弯身出来一披着黑色氅衣的男人,抬腿不紧不慢的下了马车。

外头风大雪急,他下意识的抬手拢了拢衣襟。

微侧了目朝后面马车看了眼,而后他转身朝那马车方向走了几步。

环佩叮当声一起,后面马车青红色的轿帷被拉开,而后一穿着大红羽缎撒花斗篷的女子被丫鬟扶了出来,踩着踏板缓缓下了马车。

眸光在转过不远处男人高大的身影后,便迅速垂了目,略有娇怯的盈盈欠身。

男人淡笑颔首,而后抬手做出请的动作。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茶楼。

卫岚亦步亦趋的在后面小步跟着,眼神无意间瞥过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后背,不由慌乱的赶紧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觉得羞愤欲死。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是如何开得了这口的。

出门的时候天还算晴朗些,虽有些稀稀拉拉的雪花飘散,可瞧着倒也不碍事。没成想出来不大会,梅林的雪景还没赏过片刻,天便乌压压的黑了起来,柳絮般的雪密密麻麻的从天而降,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这么大的雪,赏景是不成了。

本来她已上了马车打算回府,可就在将要启程的时候,她鬼使神差的突然拉开了轿帷,然后冲着马车下的男人问了句:可否邀大人喝杯热茶?

已转身准备离开的宋大人就停了脚。不知是不是错觉,亦或是隔着风雪的缘故,她总觉得那刹间他周身的气息有些淡。

虽然他不失礼数的淡笑说可,可卫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冒然举动,可能惹了大人不快了。指不定宋大人心里还不知怎么想他们卫家姑娘。

光想想都令她羞恼不堪。

早知道,就不听她母亲这般话了。

正兀自暗恼着,却在此刻前面大人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了脚,这猝不及防的一停令她差点没反应过来,若不是身旁丫鬟及时扶住,便要撞到那结实挺拔的后背上。

小半个时辰后,苏倾拿起墙上挂的鸦青色斗篷,披上后就挑开厚实软帘,走出了雅间。

沿着右边下楼梯的时候,苏倾眉宇间还略带些挥之不散的忧虑,既为那身处险境的魏期,也为如今进退维谷的自己。

抬手拢了拢帽子,苏倾烦闷的呼口气。

从前总认为日子若想过的华丽锦绣必是难的,可若想过的简单如水想来是再容易不过。如今瞧来,简单二字方是奢望。

想起右相的话,她又是一番心事重重。

久居京中得人庇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待她且再看看,若有可能,她自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上下楼的茶客来来往往,楼梯口也有些茶客在等着迈上台阶上二楼雅间,苏倾一味想着心事也没多注意,只下楼的时候多往右侧偏了偏身,不挡旁人的路。

抬眸瞧见外头风雪似更大了,她便抬手又拢了拢身上斗篷,快步离去。

宋毅站在楼梯口,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与他擦肩而过,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只觉得刹那间浑身的血液在逆流。

早在那人出了二楼雅间的那刹,他于楼下便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身影。或许此刻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明明那人不高大容貌亦不出众,他却总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将弱瘦的她给认出来。

不可否认的是,在目光触及她身影的那刹,他脑中仿佛刹那空白了一瞬,竟不知做如何反应。脚也不听使唤的定在当处,此刻不用旁人说,他也自知他这一刻只怕就如那呆头呆脑的木偶般,身体僵硬,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自楼上缓缓而下的人。

尤其是在那人在缓缓走向他,直至走到他面前,两人近到他能看清她清隽的眉眼和淡粉的唇,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冽之气,那一刻,他仿佛都听得到自己重而响的心跳声……

然后,她便仿佛她身侧是站着一坨空气般,目不斜视的与他擦身而过。脚步自始至终没有半分迟疑,清凌凌的面上也始终没有半分错愕亦或其他异样的情绪。

她,竟然没有看见他。

宋毅抓在楼梯扶手的手掌因用力过猛而发颤。

卫岚见到身前的人身体陡然僵直不免觉得异样,便大着胆子抬头偷偷看过一眼。只见他朝后微侧过脸,似是朝向大门的方向,侧过的半边脸隐在斑驳的光线中,不见往日的从容淡然或含笑有礼,却是道不尽的阴沉骇厉,有着择人欲噬的凶狠。

卫岚的手脚当即就有些抖。

宋毅收敛了眸中情绪,朝卫岚的方向看过一眼,淡淡告罪一声,然后招过福禄,让他安排人送卫小姐回去。

卫岚强自镇定的欠身告辞,直到出了茶楼大门,这方后知后觉的有些腿软起来。两旁丫鬟忙扶过,不过她们的脸色也皆有些发白。

待将那卫家小姐安排上马车离去后,福禄搓了把脸,却是不自觉的往那马车相反的方向瞄了眼,苦笑的摇了摇头。然后咬咬牙定了定神,抬脚重新入了茶楼。

宋毅扯过二楼雅间的软帘时,正弯着腰收拾桌面杯碟碗筷的小二惊了下,赶忙告罪了声。

“这位贵人实在对不住,这间还未收拾妥当,您看要不小的领您去隔壁那间?”

宋毅充耳不闻,抬脚进来后,目光犀利的往桌面上一扫,一茶壶两茶杯再外加两碟点心,一看便知之前是两人在此待过。

“之前待在这包间的人都是谁?你可认得?”宋毅转向那小二沉声问道:“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年龄几何?”

小二目瞪口呆了瞬。而后见那贵人脸色不善,迅速反应过来,忙回道:“贵人,这之前再次待过的两贵人,小的哪敢细看?雅间内外都有下人把手着呢,便是送茶端水的,也都是下人代劳,没让小的过手。小的实在是……”

“出去。”

话还未说完,便听那贵人不耐的喝叱。那小二哪敢耽搁,手脚麻利的便要收拾了桌上杯碟离开。

“放下。”

听到陡然传入耳中的厉喝声,小二迅速反应过来贵人指的是什么。正端着剩余几块点心碟子的双手哆嗦了下,而后轻轻放下,不敢再说什么就赶紧离开了此间。

福禄刚到雅间门口便见着那小二缩着肩膀出来。

“拿些酒来!”

里面传来的一声沉喝令福禄蓦的停了脚。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这茶楼,不免再次苦笑了下,却也不敢耽搁的应下。之后匆匆下楼,嘱咐下人出去买酒。

直待暮色四合时,那间雅间的门才再次从里头被人打开了来。

待见了人微醺的出了茶楼,那小二方敢上了二楼去收拾那杯盘狼藉。

地上大多是些酒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