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向对面之人,见他眉宇间总有顾挥散不去的郁色,李靖钒到底问出了口:“肃之莫怪为兄多嘴,只是见你这半年来总是怏怏不快,便是此刻狠狠打了场翻身仗,便也不见分毫喜色……何故?”
宋毅持杯的手顿住。
“左右不过家中事罢了。”随意说了句,又似不欲多谈,宋毅沉眉略一摩挲杯沿,而后抬手仰脖尽数饮尽杯中残酒。
啪。杯底落在炕桌上的声音略微有些重。
李靖钒又给他斟了杯,不着痕迹的试探道:“近些月来朝中事务繁多,倒是将之前你交待的事给搁置了。”说着,他唤来下人,呈上一方木质盒子,而后推至宋毅面前。
宋毅搁下酒盏,狐疑的打开了盒子。
下一刻却反射性的砰的声将盒子重重阖死。
李靖钒见宋毅瞬间脸色大变,便知他所猜测的没错。正因如此,他才皱了眉。
宋毅沉着脸抓过对面酒壶,不等烫好就拎起斟满了一大杯,然后兀自喝了起来。
“肃之!”李靖钒不赞同的夺过他手里酒壶,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如今这样子,倒是令我惊讶了。”便是当日那王家嫡女出使匈奴,也没见他如此这般颓丧。
宋毅冷笑声:“兄长这是说的何话,我倒是听不大懂了。”
见他不肯承认,李靖钒不免摇头叹气,索性就将酒壶推到他跟前,道:“你听不得便罢了。不过为兄还是要劝你看开些,你在这里举杯愁苦念念不忘的,殊不知人家心里又何曾记得你半分情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其实也没甚意思。”
宋毅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李靖钒指指盒子:“小箭上是一行细密的小字,虽说有数个别字,可大体意思是猜得出来的。”
话说到这便止住了,可话里的意思宋毅能听得出来。
当即,宋毅只觉得刚进肚的酒刹那的凉。
他漆黑的眸子暗不见底,盯着那木质盒子好一会。收了目光,斟满一杯酒后,一饮而尽。
宋毅离开后,李靖钒望着空荡荡的酒壶叹了好一会的气。他可没忘,肃之抓着那盒子的指骨,用力的近乎泛白。
心中倒也庆幸,好在那女子已经香魂消陨。
虽说这会肃之心里一时半会放不下,可时间日久,慢慢的便也淡了。
更何况如今肃之权柄日重,日后,何种美人又寻不到?
“总算烧退了。”济世堂大夫长松了口气。
闻言,书院夫子等人一晚上紧绷的神经也总算松懈下来。
济世堂大夫转身到堂上药柜抓了几服药来,又说了相关医嘱,这方将药递给了书院夫子:“这是五日分量,每日煎服三次,莫要断了。”
书院夫子接过药自是应下,令他的两位学生架起尚有些迷糊的沈子期,对着大夫又是千恩万谢了番,这方离开了济世堂。
苏倾在外头架好牛车,待他们都坐稳了,这方扬起鞭子,轻叱了声驾。
深冬的清晨尤其寒冷,呼出的气在面前瞬间团成白雾。寒风迎面打在脸上又冷又麻,激的人浑身直打了几个激灵,本来一夜未眠的困顿倒是让这冷意给驱散了去。
“无我大师,昨夜真是辛苦您了。待子期痊愈,在下定会带着他给您登门道谢。”
“哪里使得这般。既然我收了夫子的辛苦钱,跑上这趟差便是应当,谈不上个辛苦。”
“不管怎么说,子期能转危为安也是多亏您呐。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常被教导要知恩图报,这回您救了子期,他改日登门拜谢着属应该。”
书院夫子说的义正辞严,不等苏倾拒绝,却是转向他的两位学生,借此机会教导的学生们做人定要谦卑感恩之心,接着又慢悠悠说起仁义礼智信那套大道理来。
苏倾轻扬着鞭子,迎着江夏城寒冬清冽的空气,目送着着周围飞快倒退的街景,淡淡失笑。
沈子期失神的目光定在那灰色的僧袍上好一会。
车板上的两位同窗正襟危坐的听着夫子讲学,自然没发现他已清醒了过来。
目光又在那少年僧人的腰侧停留了会,那里一如既往的别着把剑鞘朴实无华的短剑。沈子期又缓缓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他记得这少年僧人。
他第一次见这少年僧人并非是在江夏城,却是在通往豫州的路上。
那时他携着舅母一家扶棺归乡,恰见路上少年斗笠蓑衣,仗剑骑马迎面而来。
了然一身,逍遥超脱,真是像极了他年少时候的梦。
他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少年几眼。
斗笠下的少年面容隽秀清雅,淡眉如水,颇有一番舒朗气质。看清了少年容貌的那刻,他的胸口却如沉闷的鼓声砸过,沉重的几乎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这少年,竟是像极了……
没等他脑中划过一个名字,凉州城墙上挂的尸骸赫然浮现在他的脑中,当即令他脸色一白,身体摇摇欲坠。
那人的尸身,至今还于凉州城墙高高悬挂。
晃悠悠的牛车一阵颠簸。不知冷还是其他,沈子期忍不住拥紧了身上厚毛毯。
毯子软和厚实,没有任何的熏香,只带着些清冽的气息,犹如这清晨干净无垢的空气般。
那日之后,隔了一日又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越趋近年关天越冷,苏倾就愈发的不愿出门了。
又过了数日。好不容易见着天放晴了,风也没那般大了,这日,苏倾正想着将家里柜子里放置的,有些潮湿的衣物拿出去晾晾,却听得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苏倾有些奇怪的出去开门。
门外,身量颀长却单薄的少年提着两包粗茶,低头垂眼的站着。听得开门声便缓缓抬起头,微褐色的眸子正好与她疑惑的目光相对。
顷刻间,苏倾便记起他是谁。
目光不着痕迹的在他浆洗的发白的单薄衣衫上略过。这一眼,苏倾没略过他同样单薄削瘦的身材,以及他提着茶叶的那皲裂豁口的双手。
“不必了。”苏倾道:“若你是来感谢我的话,那就不必了,你的夫子已经付了足够的银钱。”
沈子期摇摇头,坚持将手里的谢礼递过去:“大师收下罢。你若不收,夫子定会怪罪。”
明明是少年,可声音干涩,语调毫无起伏,有如迟暮的老者一般生机乏乏。
苏倾没立刻接下,只是又抬眼看了沈子期一眼。
见他脸色寡淡,唇色淡白,想他寒冬腊月的天里外头仅仅套了件单薄衣衫,明明冷的发抖却依旧挺直站着如青松,便知是个清傲不愿多欠旁人半分的人。
苏倾略一思忖便伸手接下了他的谢礼。不过接下后,却从袖中掏出一葫芦状的小瓷瓶,递向他:“本已收了你夫子银钱,如今又收了你谢礼,倒是我这里得了好些便宜了,总觉得心有不安。不妨你且收了我这瓶脂膏,也好让我心安理得了些。”
沈子期不着痕迹的看了看自己双手的冻疮,抿了抿唇,然后低低道了声谢,便伸手接过。
看着少年离去的单薄身影,苏倾关上门的瞬间叹了口气。无论哪个时代,贫寒人家的学子求学都着实不易。
第89章 怡景宫
显德三年秋。
朝看东流水,幕看日西沉。
不知不觉,苏倾在江夏城已度过了三年光景。
赶着牛车迎着夕阳余晖,苏倾听着后面书院的学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秋闱试题,不免想起当年高考后同学们疯狂找人对答案的情形,唇边不免慢慢漾起了笑意来。
这三年她的日子过得清简如水,闲时无事时,她甚至还学会了腌菜,熏腊肉,酿米酒,晒春茶……每逢雨雪天气,她便懒散些,出不了门时便会倚在栏前听雨,看雪,或沏上一壶粗茶,喝到冷却。
日子虽清简,却也舒心,更何况有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们相伴,她也不至于耳目闭塞,便是朝中的一些局势她也多少能探知些。
知道如今朝中三足鼎立,王、巫、宋三党相争,党争异常激烈。王巫党争由来已久,不足为奇,倒是后来居上的宋党,着实出乎人意料。宋党以两江总督宋毅为首,短短三年间硬是将存在感微弱的中立党派拉成了气候,其手段谋略可见一斑。再兼之有御史台坐镇,如今宋党已是羽翼已丰,与王巫二党相争都丝毫不落下风,便是当今都要顾忌三分。
苏倾听后入耳便罢。
那人如何与她再不相干。
这日苏倾在后山放牛时,沈子期恰好从书院下山来,见她在此处,便搁置了背上的书篓,熟练的翻出书篓里的一把镰刀,开始弯腰割起青草。再一堆堆的铺展开晾晒成干草,待冬日好用。
秋日的光束落在了青年隽秀的脸上,清瘦的身上,宛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在这清风朗日的午后,犹如一副秋日剪影图。
三年来,沈子期每每下山时,总会寻些间隙替她做些活计。或是割了青草晾晒,或是清理牛粪污物,再或者是搬运柴火、劈砍木柴等粗使活计。
开始苏倾自然是拒绝他的好意。那沈子期也不多言,似乎也看出了她不欲与旁人多打交道,只每次下山时默默的将晾晒好的青草捆好堆放在她的院门口。
平白受了人家好处,苏倾心里哪里过意的去。旬休日时便专程在山下等着他,诚挚的道了声谢,又与他道日后不必如此。
沈子期却未应她的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背着书篓默默的走下山去。
之后,每隔几日,她的院门口依旧会被放置一堆整整齐齐捆好的青草。
苏倾便知那少年执拗。索性便也不再相劝,只是每回旬休日时会捎上他一程,坚持不收他的费用。
沈子期在这厢事上倒没执拗到底。二人仿佛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他替她做些活计,她免他的车费。
久而久之,两人便多了几分熟稔。见面时虽不若熟人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个不停,可到底也能说上几句话,只是话不多便是。
苏倾看着远处弯腰割草的青年,有些失神。
三年的时间,足矣将一倔强稚嫩的少年郎,变成一隽永清瘦的青年。
沈子期直起身,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然后撇过脸下意识的朝苏倾的方向看过来。
远处的少年僧人迎风而立,萧萧肃肃,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那遗世而独立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他默默转过脸,然后将镰刀擦好收起在书篓里。
苏倾却又看着他的身影出了神。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每每看她时,仿佛是在通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沈子期背了书篓朝她的方向而来,苏倾见了,便回了神迎上前几步。
“今日并非旬休日,你下山来可是有要紧事要办?”
沈子期摇了摇头:“并无紧要事。不过是去城里卖画罢了。”
苏倾了然。
沈子期画技一绝,各种人物、山水、花鸟画都能画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因而他的画也颇为畅销,在城里也小有名气。
虽她了解的不多,可从这些年他的只字片语中也了解到,他年少失怙失恃,寄居在远房舅父家中。前几年舅父也病故了,打那以后,全家人的生计便全都落在他一人的肩上。
好在他还有个画画的手艺,靠着卖画,他养活了一家老小,也供自己读了这几年的学。
撂开这些纷杂思绪,苏倾上前牵牛,道:“正好我也要入城采买些家用,我便捎你一道去罢。”
沈子期并未说话,只默默的上前替她牵牛,之后到了牛棚里抬了牛板,架好牛车。
通往城里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只到了市肆街口时,沈子期下了车,然后低声道了句谢。
苏倾看着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紫禁城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怡景宫的奴才们今个忙的脚不沾地,不时的端着碟盘汤碗的进进出出正殿,便是主子身旁最得力的大宫女今个也不敢有片刻躲懒,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指挥众人端菜,试菜,上菜,布菜……唯恐有半点遗漏。
原来今个是宫里头宋贵妃的生辰,圣上特意开恩,允了宋贵妃的家人入宫探望。
屋内的欢声笑语传到了殿外。
宋贵妃身边的得力大宫女沉香,忍不住拿眼角朝殿里小心扫了扫。嵌八宝琉璃屏风后面,一个轩昂挺拔的背影隐约透过屏风勾勒出来,沉香心里不由怦怦乱跳,心慌意乱的忙收回了眼。
想起娘娘之前对她殷切嘱托的一番话,她面上不由生了两坨红晕。
怡景宫正殿内,一身华丽宫装的丽人居主位而坐,身旁两侧分别坐着一面目慈和的老太君和一身着仙鹤补子朝服的官员。
这宫装丽人不是旁人,正是怡景宫的宋贵妃,宋宝珠。
宫中多寂寞,哪怕她身为贵妃,她的至亲也不是想见便能见的。入宫这三年来,她见家人的次数,十根手指数都能数的过来。
如今好不容易与她娘和大哥又能同桌用膳,恍惚间便又好似回到了苏州府城时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宝珠心下欢喜之际,却又无端生了些难过来。
今日一聚之后,不知下次再聚又是何日?
这般想着,眼里不免就盈了泪花来。
宋老太太正呵呵说笑着宝珠童年趣事,抬头间见了她亲亲闺女两眼含泪的模样,出口的话蓦的就停在了喉间,也是当即想到宫里探望的时辰有限,吃完了膳后也就到了离别之际,心里顿时也涌了悲戚。
宋毅扫了眼站的远些的宫人,转而看向宝珠:“娘娘,大皇子最近可安好?”
听得娘娘二字,宝珠猛地惊醒。这里深宫内苑,便是哭也是不由己的。便用力眨眨眼,逼去眼里泪意。
遂转向门外轻快道:“李嬷嬷,你去将大皇子给抱过来。”说着又对着老太太和宋毅道:“煜儿今个闹腾的很了,前头睡下了,估摸着这会应该也睡醒了。”
老太太喜得见牙不见眼,连道几声好。
说话的间隙,李嬷嬷以将睡眼朦胧的大皇子抱了过来,老太太见着外孙喜得跟什么似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宝珠给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就让屋里头那些奴才们去殿外候着了,接着又带着老太太去了里间暖阁。
待殿里只剩下宝珠跟宋毅两人,宝珠方卸了伪装,当即两行泪如流水一般只往下淌。
“大哥……宝珠心里苦啊——”宝珠伏在案上呜呜的哭,却是用手死死掩着嘴,唯恐哭声外泄。
宋毅抬起手欲抚上她轻颤的双肩,却在抬起的刹那又慢慢收了回去,缩在身侧握成了拳。
他不是不知,宝珠空有贵妃之名,却无贵妃之实。
圣上,从来都是过怡景宫而不入。
若不是宝珠尚有大皇子傍身,只怕她在这宫内还不知是何等处境。
“宝珠。”掩下眸中各种情绪,宋毅沉声道:“你还有大皇子。”
单单一句话,宝珠却知道其中深意。
止了呜咽声,宝珠深深吸口气,抽了锦帕抹了脸后,方慢慢从案上抬起了头。
她看向宋毅的方向,虽未再落泪,可脸上还是一副难掩悲戚的模样:“大皇子固然占长,可是自古嫡庶有别,大哥你可知长乐宫……”
宋毅当即眸光一肃:“止住。”
宝珠怔在了当处。
宋毅稍缓了面色:“旁的不必顾忌,只需将大皇子抚养成才方是正经。”
宝珠眼里飞快闪过丝恼意。
却也强压下个中情绪,她扯住她大哥朝服的衣袖,殷切的看着她大哥日益威严的面容,不免软了声音央求:“大哥你现在位高权重,要不你上书圣上,让圣上早立太子?若是等到长乐宫那位诞了皇嗣,便要来不及了……”
“娘娘!”宋毅语气略重,盯着她眸光微厉:“微臣还是那句话,大皇子还小,娘娘稍安勿躁。
望娘娘好好抚育大皇子成才,切莫利令智昏而连累了大皇子前程。”
面前的大哥声色俱厉,神色威严肃穆,说不出的沉厉严酷。
宝珠怔怔看着,连她都没有察觉是何时已松开了紧攥的袖子。
老太太隐约听得外间的争吵声,不放心赶忙出来查看,见兄妹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不免担心道:“可是出了何事?”
宝珠不着痕迹收回了手,习惯性的勾了得体的笑来:“没事的老太太,刚跟大哥说笑呢。对了,前些时候您不是来信说是给大哥选妻吗,可是有合适人选?”
提到这厢,老太太眼睛一亮,忙乐呵呵道:“自然是有啦!相看过了,你大哥也同意了。”
第90章 魏家枪
宝珠略有诧异的看过她大哥一眼,而后颇有兴致的问向老太太:“是哪家的千金?”
老太太喜滋滋道:“是大理寺卿卫家长房的嫡二女。刚过及笄之年,眉目如画的,端生的好颜色。庚帖都换过了,下个月便开始议亲。”
宝珠却有刹那的心不在焉。因为在老太太提到大理寺卿的时候,她脑中反射性的蹦出另外一个人,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三年的时间,梁简文从寺正一路升到了大理寺少卿的职位,其中固有她大哥提拔的缘故,可他自身的优异也不容否定。
他这般年纪就能做到这个职位的,纵观朝野屈指可数。
宝珠恍惚的想着当年那青衫执扇的少年,冷不丁对上她大哥暗含警告的眼神,不由打了个激灵。
压下兀自纷繁乱跳的心,宝珠已面色如常的笑道:“那大哥还真是好福气。待寻得机会,我定要好生瞧上一番,看看是否如老太太所说的,生的那般好颜色。”
“定要的。”老太太笑呵呵道:“说来他们卫家也与咱们家渊源颇深。他们家老太爷还是你祖父的得意门生,当年你祖父尚在时对他极为赏识,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便是将亲儿都比下去了。”
宝珠恍然的点头。想她祖父那般的人物,能得他赏识的,断然不凡。这般人家出来的姑娘,想来也是差不得哪去的。
宝珠便看向宋毅的方向盈盈笑道:“那小妹就先在此恭喜大哥了。”
宋毅淡淡颔首,面上并无过多喜意。
宝珠似无意提起:“下个月圣上就要过千秋了,听说郅支单于会带着阏氏一同前来道贺。”
宋毅兀自敛眸喝茶,充耳不闻。
老太太闻言皱了眉,下意识的朝她大儿的方向看了眼,继而又看向宝珠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了。
宝珠不再提这茬,却是转向殿外方向,轻斥:“沉香,你这没眼界的,还不赶紧添壶茶水过来。”
自殿外传来一洋洋盈耳的应声。
紧接着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不多时一着粉色立领宫装的宫女转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端着茶壶,低眉顺眼的过来添茶。
“大哥。”宝珠似玩笑的说着:“瞧大哥常年身边每个妥当人伺候着,小妹也常寝食难安。沉香这丫头素来做事仔细妥帖,大哥若不嫌弃,不妨收在身旁伺候着,便是倒水添茶也好?”
话音刚落,室内气氛陡然沉寂了几许。
宋毅抬眼扫了眼旁边含羞带怯的大宫女。本是随意一扫,却见那宫女眉眼间与一人有三分相像,当场就沉了脸。
“娘娘有心了。”宋毅声调无甚起伏的说道。搁了茶盏,他拂袖起身,却是看也未看宝珠一眼:“不过微臣身边还不缺个端茶倒水的下人。老太太,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宫了。”
沉香的俏脸瞬间煞白。
宝珠也尴尬的不知何种反应。
老太太欲言又止,可在她大儿不容置疑的沉肃面容下,想要出口说和的话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江夏城郊外三里处,苏倾握紧腰间短剑,看着周围一圈拿着刀枪棍棒指着她的歹人,心不断下沉。
西北凉州益州接连两年大旱,不少灾民涌入江陵地界,而富裕的江夏城自然也吸引了不少灾民至此。不过为治安考虑,官府不许灾民入城,只在城外设置施粥处,赈济两地灾民。
此趟她出城,是城内有善心富户捐粮捐物,因马车供应不足,机缘巧合下见着她赶牛车入城,便问她可愿跑上这趟活计。
她本不欲出城,可对方将银钱径直加到二两,于是她便应下了这差。
到底是江夏城这几年安逸的生活磨去了她的戒心,让她几乎忘记了这世间险恶。
刚出城,她便被贼人盯上,这方有了此刻之祸。
苏倾不着痕迹的退后几步,警惕的看着这伙贼人:“车与物皆予你们,可容我离开?”
为首的大汉用刀尖在放置在车板上的其中一布袋上挑了个洞,见里面哗啦啦流出些大米粒,似有些满意的点点头。
他转而看向苏倾,手掌握住刀柄的同时眼里凶光一闪即逝。
“此处离城门不远。”苏倾飞快道:“指不定过会就有巡逻士兵经过。我若是你们只会驾车速速离开,断不会节外生枝。”
大汉迟疑了瞬。
苏倾眸光一定,又迅速道:“江夏城治安甚严,我是僧人,若出了人命官府定会严加追查。左右粮食你们已经到手,若再我这条命,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大汉握刀柄的手松了松,显然已被说动大半。
苏倾正欲再接再厉,却在此时,一道迟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无我大师?”
苏倾一惊,下意识的回头看过,那立在街口的清瘦青年不是沈子期又是哪个?
走!苏倾拼命用眼神示意。
沈子期见果真是她,不着痕迹的迅速打量周围七八个大汉,脸色顿时大变。抓过身后打着补丁的袋子猛地掷向苏倾身前的大汉,下一刻他猛地蹿了出去,冲她所在方向奔来迅疾如风。
那布袋准确无误的砸在了大汉的脸上。砸的大汉嗷的大叫了一声,连退数步。
苏倾来不及惊诧沈子期投掷的精准度和力度,只仓促往那大汉处望去,待见他眸里凶光闪闪,便暗道声不好。
苏倾当即转身,头也不回的就往身后林子里冲。
大汉桀桀怪叫了声,握着刀柄刚要上前几步先劈砍苏倾,而此时沈子期却快他一步至此,一把抓过苏倾牢牢按在背后。
“莫乱跑!”沈子期大声道:“紧紧跟在我身后!”
说话间大汉已挥刀劈砍过来,沈子期周身气场陡然森肃,下一刻猛的旋身抬腿凶狠踢上大汉胸膛。
大汉怒喝:“上!杀光他们!”
面对来势汹汹的七八个壮汉,沈子期却毫不畏惧,便是赤手空拳迎战也是游刃有余,手脚拳法皆有章程,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在一手持长棍的汉子迎面挥来之际,沈子期侧身一闪,而后眼疾手快的抓住大汉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折,但听一声痛嚎,下一瞬那半丈来长的棍子就落在他的手里。
有了长棍再手的沈子期更是如鱼得水。
劈、砍、投、掷、挑、斜刺……青年明明单薄清瘦弱不禁风,却筋骨有力,那棍棒在他手中硬是舞出了□□的孤势群雄来,令人不能等闲视之。
为首大汉见他挥棍手法,惊疑不定:“魏家枪!你是……”
沈子期面色一变,而后抬起棍子狠绝的敲上了大汉的后颈。
大汉捂着颈子连退数步,见同伴有人挥刀冲那青年而去,赶忙喝止:“都住手!”
其他大汉险险停了手。
大汉深深往沈子期脸上看过,而后一挥手喝道:“走!”
那几个大汉面面相觑,按捺住心中不解,忙抬起地上两三个哀嚎不已的同伙,随着他们首领钻入丛林中匆匆离去。
回城的路上,两人皆沉默了好长时间。
直到快临近街巷时,沈子期方率先打破了沉默。
“近来城里城外鱼龙混杂,若无紧要事,莫要随意驾车走动。”青年的声音带着清哑,语调却是惯有没有丝毫起伏:“尤其是城外,还是莫要再去了。”
苏倾忍不住拿余光扫了眼沈子期。
此刻的他又是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俨然不见之前于城外迎敌的锐利气势。
当真是判若两人。
苏倾其实有满腔的疑问,可他不主动说,她便不会主动提。
离别时,苏倾对他真诚的道了声谢。
沈子期抬头看了她一眼,总似蒙了层心事的眸里,有些苏倾看不太清的情绪。
不等苏倾再细看,他已转身离去。午后的斜阳打在他单薄的背上,拉在地上的影子削瘦,文弱,清矍,又孤绝……
那日之后,苏倾有好长一段时日没见着沈子期。
直待旬休日这天,拉学子们去城里时,方从他同窗口中惊闻,那沈子期竟是休了学,放弃了来年的春闱,转而去城里一处私塾教书。
苏倾简直不敢置信。
沈子期的学问在书院里是拔尖的,中举是十拿九稳的事。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像他这般贫寒人家出身的人,科考是出人头地的唯一路子。他苦苦求学这么多年,眼见就能学有所成,马上就能实现人生抱负,却在这档口要放弃,简直是令人扼腕。
“他……可是顾虑盘缠?”
听得苏倾询问,明宇耸耸肩:“沈子期从来性格怪异。你若硬说他是家境贫寒吧,貌似也不尽然,若真贫寒,怎又有余钱常去接济灾民?若说他家境殷实吧……”他咂咂嘴:“入学这些年,我就没见过他置办过一见新服,没见过他吃过一回肉。那身衣裳,连补丁都洗的薄如宣纸,怕是给城里乞丐,人家都不见得收呢。”
沈子期赈济灾民之事她是知道的。
那日他之所以在城外,也是因为他买了半袋子粮食,要去城外施粥。
其实这三年来,她也没少见过他布善施恩的善举,有时候她甚至想,他沈子期比她更像个慈悲为怀的僧人。
第91章 如昙花
该来的还是要来。
当入夜时分,白日里那劫路的彪悍大汉带着一目露精光的干瘦男人出现在他屋子时,沈子期便知,有些宿命,早晚也躲不掉。
苏倾清晨开门时,冷不丁见着门外默然立着的身影,难免被惊了一下。
沈子期歉意道:“清晨打搅,多有冒昧,还望见谅。”
看清了来人苏倾便也回了神,遂摆摆手道:“无事。”随即又问道:“可是要外出办紧要事?”
说着便要去那牛棚里牵牛。
淡云微风的秋日清晨,沈子期抬头起,素来寡淡的面上缓缓浮起一抹清隽的笑来。
“我过来道别。”他说。
清哑的声音随风入耳,苏倾便在原地顿住。
沈子期的手指摩挲了会怀里画卷,而后双手呈递过去:“临别赠礼,望你莫要嫌弃方是。”
苏倾定了定神,而后转过身来亦双手接过。
“谢谢。”攥了攥手里的画,苏倾深吸口气,抬头看他笑道:“你若不急,不妨进屋喝杯热茶?”
一进的院子厅堂自也不会太大。
小小厅堂略显昏暗,格局逼仄,摆设简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