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唬的脸都白了,若不是顾忌尊卑,只恨不得能过去悟了这宝珠小姐的嘴。
苏倾诚惶诚恐:“大小姐哪里的话,大人待奴婢恩重如山,哪里有半分苛待?大小姐指的可是之前奴婢受的惩戒?大小姐是误会了,是奴婢犯错在先,便是受了些惩戒亦是应当。大人不嫌奴婢愚钝还愿意给奴婢机会伺候着,奴婢心存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有其他大逆不道的想法?”
宝珠忍不住又环顾了屋内一周,只见入目之处,无不焕然一新,无不精致华贵,可见真如她所说,大哥没有半分亏待她。
“亏得我还想着你是不是在受罪来着。本还可怜着你,想着劝你好好伺候着我大哥,趁着这两年大哥不会娶亲,可以争取做个侍妾,到时候也算熬出了头……”宝珠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便猛地住了嘴。
待见那厢依旧低眉顺眼的似没听懂般没有什么反应,宝珠便松口气,却也没什么好气的瞪了她一眼道:“算了,哪里还用的着我劝什么,瞧瞧如今你也过成半个主子模样了。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说完,蹭了下起身,蹬蹬蹬踩着地,一把抓着珠帘撩开,头也不回的此间。
今后,她再也不要过来了!
王婆子不阴不阳的丢了句:“好自为之罢,荷香姑娘。”然后就小步追着他们的宝珠小姐。
福禄好生松了口气,亦转身追了过去。
入夜,宋毅踏进了这方小院。
大红色的床帐晃荡的犹如潮涌,激荡起伏,剧烈跌宕,一波尚未平息,一波侵袭已至。
宋毅承认,今个床笫之间他孟浪了。
也怪这连日来进补的次数过多,就让他有些气血翻涌,偏的她还小日子到了,一连五六日的功夫摸不上她的身。如今好不容易待她小日子没的利落了,他焉能忍得住?
一进来就按住她推进了床榻,酣畅淋漓的连要了两回。本来打算就此放过,可临去前见她双手揪住他衣摆,甚是可怜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忍住再次翻身上榻。
不过这一回,她似乎是真的受不住了。
“大人……饶了奴婢罢……”苏倾无意识的重复着这句,这一夜她都不知究竟说过多少遍,至此刻再说时,吐出的每个字都轻的如飘絮,飘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瞧她难受模样,宋毅难得软了几分心肠,稍微放缓了些力度。
抬手抚了抚她濡湿的鬓发,他看她嫩生生的脸庞满是细汗,似乎是承受的艰难,此刻瓷白的脸庞失了几分颜色,眼角眉梢均落满了倦意。
便是这般难受,偏她还下意识的去艰难的迎合他,宋毅这般看着,心底竟生出几许怜意来,尤其见她长长的眉睫颤抖的合着,偶尔几次可能因着痛而沁出了泪珠,可转而又被她用力眨掉做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知怎么,倒是有些不是滋味来。
这一回,他草草事了。
起身时,饶是她几乎无甚意识,可双手依旧攥着他的衣摆。
这般盯了会那双细弱无骨的手,宋毅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宋毅抬手抚了抚她眉眼:“爷便应了你便是。”
竟日,宋毅便令福禄带人出了府。
一道前去的还有她院里的两个奴婢,以及他特意拨下两个护院。
坐在车辕上赶着马车的福禄,自打出府那刻起就甚是谨慎小心,饶是知道马车里头还有两个奴婢紧紧看着,断不会出什么乱子,可万一呢?
他们爷近来正是公务繁重之际,少不得有许多事需要他这个奴才去跑腿的,这忙碌档口却派遣他单单来跑这趟差,还不是不放心那厢,唯恐她趁机作妖?他可没忘当初那厢不管不顾直往河心里冲的疯魔劲,想来他们爷也没忘。
虽此刻尚未至那条河处,可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啊,万一她那厢一时脑袋发热又犯了糊涂,也不管那河心不河心的,一个冲劲上来跳了马车怎么办?
这有个万一人要给跳没了……呵,他们爷可不是特意让他过来给整出个万一的。
第46章 梅雨天
马车驶过柳家村的时候,还在村子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轰动,毕竟他们这小小村落虽谈不上人烟稀少,可地处偏僻且又不挨着官道,便就常年难见个生面孔来。如今惊见这驾马车来的一行人,马匹膘肥体壮,马车车厢雕梁画栋,瞧着就是哪家的贵人出行,哪里能不稀奇?
虽见不着那华贵的马车里坐着何等模样的贵人,可单看随护在车厢左右的两个护院,穿着劲装骑着大马威势凛凛,一手握缰绳一手按腰间跨刀不好惹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出自大户人家。
直待马车进了河岸处的那片林子,村民们方敢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堆,对着马车消失的地方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马车在河岸处停了下来。
“荷香姑娘,到地儿了。”福禄说道。
松了缰绳跳下马车,福禄忙搬出脚踏于地上放好后,接着就靠前探身颇为恭谨的打开了车帷。
苏倾微弯了身子出了车厢,由彩玉彩霞她们扶着,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四月的风温暖潮湿,迎面吹来,卷起了几缕鬓角碎发时而抚过她脸颊,时而吹拂她眉目。
苏倾忍不住抬手在眉梢眼角拂了拂。
福禄一直在暗暗观察,此刻瞧她饶是到了此地,似乎情绪也无异样,面上也安然如故的瞧着甚是平和,遂微微放宽了心。
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掏出一捆细绳,福禄将其中一端朝苏倾的方向递去,躬身敛目:“荷香姑娘,且要先委屈着您这厢了。”
苏倾只往那细绳上扫过一眼,便颔首应了,无甚异议。
彩玉忙上前接过绳子一端,跟彩霞一起仔细将细绳绑在她们姑娘腰间。细绳是由青麻做的,看似纤细却甚是坚韧,其表面则用柔软光滑的素软缎,从头到尾细细缠了几层,握在手上倒也不剌手,想来绑在她们姑娘腰间应不会太勒的慌。
绑好后,福禄握住细绳另一端,缠了手掌心几道后,说了句姑娘请吧,便转过了身去。
其他两位护院一并转了身。
苏倾也转了身,紧握掌心之物,下了水。
与她一同下去的,还有一左一右的两位奴婢。
四月的河水,虽不冰寒,却也微凉。
刚一下水,彩玉彩霞二人便齐齐打了个激灵,可待见身旁的姑娘恍若未觉,从容坚定的朝着河心的方向径直而去,便只能忍着不适,亦赶紧蹚水跟上。
福禄低头看了眼搭着的细绳,见其一圈圈的被那厢带过去,眼见着着五丈来长的绳子便要被扯直了去,不由出声提醒道:“荷香姑娘,已经足够远了。”
苏倾身子顿了下,便慢慢收了水下本已抬起的右脚。
见她们姑娘终于肯停下来,彩玉彩霞二人无不长长松了口气。此时水位已至她们胸口处,若再往前走,可就要湮没了头去。
这时候的河水不算湍急,水浪也不多,因而便是水没过胸口,人于其中也勉强站得住。
苏倾立在河中,双手于河水下交叉而握。而后缓缓闭了眸子,面朝河心的方位。
她们姑娘在想什么呢?彩玉彩霞不知道。她们隐约能感知的便是,此时的姑娘仿佛像极了大昭寺里佛前的善男信女,虔敬,虔诚。
河里头的人在那杵着,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福禄在岸边握紧了绳子,心里头却不是不嘀咕的。督府里好端端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享,非得要死要活的来这河里受苦受累,也不知是图的什么。
大概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福禄抬头看了看日头,这会子约莫巳时是三刻的时候了。便轻咳了下,出声道:“荷香姑娘,爷说了,您每次下水可不得超过半个时辰。今个的时候到了,还请您这厢上来罢。”
河水中立着的人依旧闭眸而立,似没什么反应。
彩玉担忧的唤了声:“姑娘?”
福禄皱了眉,手掌悄然用力将绳子攥紧了些。
苏倾睁了眼。深深看了眼河心的方向后,她动了下微僵的身子,便慢慢转过身,朝着河岸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在场所有人皆松了口气。
听得蹚水的声音越来越近,福禄打了个手势,其他两护卫忙走得远些。
福禄也朝着离岸的方向走去,可手里细绳未松懈半分,直待她们一行三人上了岸,两个奴婢忙前忙后的替那厢拾掇完了,之后又上了马车,这才令奴婢解了绳子,而后仔细收了起来。
马车再次缓缓驶动,车轮轱辘轱辘的碾压着林间的残枝败叶,入耳异常清晰。
这次在经过柳家村的时候,福禄并未径直趋马离去,反而停下,令在场的村民去请村中里长过来。
不过多时,一颤颤巍巍的六旬老者拄着拐棍,由旁人搀扶着仓皇而来。
福禄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简单报了家门之后,便开门见山的指明,每日巳正到午正时分,任何人不得靠近河岸三里之内。
听得是督府的人,里长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自然一个劲的点头连连答允。虽他们这些小村小户的村民们见识短,不知道总督大人是几品的官,可不耽误知道那是个大官,是比县令大人还大的官。
“驾!”一声令喝,福禄甩着马鞭,趋马赶车而去。
直待那华贵的马车从视线里消失没了影,里长方回了神,赶紧令在场的村民挨家挨户的去通知,每日巳正到午正时分,一概躲在家中不要出门,更别提靠近河岸边了。虽那贵人没提若是有人靠近了会是什么下场,可哪个也不是傻子,护院腰间别的跨刀那露出的一截可是雪亮亮,岂是吃素的?
晚间的时候,宋毅踏进了苏倾的院子。
没过多时,里头便传来些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些喁喁细语以及偶尔几句调笑声。
今夜的他似乎心情稍佳,竟也愿意给她几分耐心和温柔。
看着身下人在他的抚/慰之下,柔软雪白的身子染上了层层胭红,面色亦潮红的靡艳,连素日清明的眸子都难以自控的侵上了迷乱,他的呼吸不由愈发粗重,恍惚间仿佛有某种莫名的快意在脑中骤然炸开。
事毕,他并如往日般抽了身便下榻离开,反倒抱着她顺势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上闭眸回味了好一番。
待他再睁眼时,见怀里人颇为柔顺的趴在他胸膛清浅的喘息着,不由愉悦的笑了笑。
抚了抚她满头柔顺的青丝,又屈指划过她那有些瘦弱的脊骨,与她又缠腻着说了些情话罢,宋毅怜爱的拍了拍她微凉的脸颊,便推了她起身。
苏倾也撑了身子起来,柔顺的给他擦拭身子,然后穿戴衣物。
宋毅心满意足的离开,临去前笑着对她说,日后见着他就不必行跪礼了。
苏倾自然笑着应是。
接下来近一个月光景,苏倾每日巳时左右便会由督府的马车载着,来到柳家村的河中,站上半个时辰左右。
前几日宋毅还让福禄还每次都跟随着去,可待见着那厢每次甚是守着规矩,听那福禄说每日一到时辰就很自觉的上岸,不闹事也不作妖,便觉得那厢应是彻底学乖了,索性就另外派了人替换福禄。
而接下来那厢的表现也的确没让他失望,每日按时去按时回,当真是乖巧极了。虽她站河中这行为看起来着实令人费解,可他也懒得去细想此间,只要她肯安分的待在后院,其他的倒是无关紧要。
这日巳正时分,苏倾没有出府,因为她的小日子来了。
彩玉瞧着她们姑娘卧于榻间面色惨白的模样,瞧着似乎比上个月还厉害些,不由心疼道:“姑娘,可是要给您灌个汤婆子过来暖暖?”
苏倾虚弱的应了。
不过一会,彩玉就抱着汤婆子急急过来,掀了厚实的被子,塞到了她的小腹处。
可苏倾还是觉得难受极了。额上后背都泛起了丝丝虚汗,整个人也蜷缩成一团,抖抖索索。
彩玉瞧着不好,不免焦急:“姑娘……要不奴婢这就去秉了福管家……”
“不许去。”苏倾当即喝止。用尽力气说完后,额上又迅速泛起了冷汗,脸色亦有些惨淡。
彩玉怔了下。刚才姑娘似乎因她的提议而有些急怒了。
苏倾的确是急怒了。她此厢痛的严重,无外乎两处缘故,其一是她吃那含藏红花的避子汤过于频繁,其二便是每日入水浸体半个时辰而受了宫寒。若秉了那厢,他不当回事倒还好,若他心血来潮欲多管闲事,不用脑子去想都会知道他会如何做。
他不会断了其一,只会阻她其二。
她拼命换来的机会,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断。
绝不容许。
这次小日子,仅来了三天就没的利索。
转眼又是一个黄梅时节家家雨的夏至时节。
自打过了六月中旬,整个江南都浸淫在梅雨的阴湿中。梅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一晃十来日过去,也没见着那阴沉的天空拨出丝晴朗来。
天地间都一派湿漉漉的,瞧着就令人心情烦闷。
宋毅这会也没了办公的心思。推了案前公务起身,他吩咐福禄撑了伞来,抬腿出了议事厅。
苏倾院里的奴仆正在忙不迭的拿抹布擦拭着门缝窗缝里渗来的雨水,暗下咒骂这鬼天气快快过去之际,冷不丁听谁惊慌喊了声大人来了,便下意识的忙抬头朝外看去。
只见院门方向,一把青色油纸伞冷不丁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再睁眼仔细看去,只见福管家高举着伞小步进了院,而伞下那正踏步而来的威仪身影,不是他们大人又是哪个?
奴仆无不惊慌失措。他们大人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不,不是他们大人不该这个时辰来,关键是他们家姑娘这个时辰不在啊。
第47章 她哭了
马车驶过街巷,急踏的马蹄踩在青石板路的积水中,溅起片片水花。
马车外的马蹄踩踏声、车轮行驶的轱辘声以及淅沥沥的水声交织成一片,清晰入耳,而马车内静坐的三人却寂静无声,一种难言的沉寂与压抑在封闭的空间内缓缓流淌。
回来的时候,车厢内跪坐两侧的彩玉彩霞二人垂低着头,一路上都闭口噤声,便是连呼吸都努力放轻。而她们姑娘则始终漠然无动的端坐着,便是她们未抬头看过,亦知此刻姑娘定然是副失了魂的麻木模样,犹如那庙里的泥胎雕塑。
彩玉彩霞不知该如何描述她们此刻的心情。虽她们不知姑娘究竟有何要紧之事,每日非得在河水浸上个小半个时辰,可待见了这姑娘一连数月,除了小日子来的时候,其他时间均是雷打不动的每日准时出府,便知那对姑娘来说定是顶顶重要的事。
尤其是近段时日阴雨连绵,便是这般的鬼天气却也没有阻拦住姑娘前往的步伐,每每异常坚决。
可她们却隐约感到些不安。这份不安并非是源自这阴雨天气的缘故,而是因为近些时日,她们觉得姑娘的心貌似不复往日般那么平静了。
虽不知什么缘故,但她们能感觉得到,自打这梅雨天气来临初始,姑娘的心便开始有些乱了,似乎有些莫名的急切,又似乎有些难言的焦躁。
亦如今日。
因着连日雨水不绝,导致河中水位持续上涨,今日她们下河时,还未蹚水走到昨个的地方,河水就已漫过了她们肩膀处。
河中水流亦不复昔日的平缓,多了些湍急,偶尔顺流冲下的水浪也颇急颇高,几乎是成片的打在她们身上,浇了她们满头满脸不说,打在人身上力道也足,害的她们几乎都站不稳当,几次都差点一头栽倒在那湍急的河流中。
她们便想开口劝说姑娘回去,便是有再紧要的事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又何必置身于险境中,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了得?
可待转而见了她们姑娘双眸隐隐发亮,难掩激动又隐含期待的模样,她们劝说的话便怎么也吐不出口了。
尤其是当背后更大一片水浪袭来时,她们被扑的东倒西歪的也呛得狼狈狂咳之际,竟惊诧的发现身旁的姑娘似乎愈发激动,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好一会,这波水浪冲来的劲才总算过去,河中又大概恢复了之前模样。
可她们再偷偷朝姑娘看过去时,却无不手足无措的发现,姑娘她……哭了。
是的,姑娘哭了,就在这阴雨淅淅沥沥的梅雨天,就在这水流有些湍急的河水中,伴着雨滴打进河面的滴答声,伴着河水顺流而下的哗啦声,姑娘一个人默默饮泣。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比雨水还凶急的泪珠不断的顺着脸颊淌着,偶尔伴随着压制不住的啜泣声。
无望,又压抑。
她们呆呆的看着姑娘流泪,脑袋空白了好一会。
待终于回过神来,她们仓皇的往岸边瞧去,那里府上的两位护院还有一名车夫背对而立,因着隔着远又因着此刻雨声水声错综交织的缘故,倒是暂且没发现这边的异样。
唯恐岸边那厢听到动静,她们二人便紧闭了嘴,不敢说话亦不敢发出丁点的响动。就这般沉默陪着河中独自饮泣的姑娘,一直待今日的时候到了。
上马车时,姑娘已收了泪,止了哭声。可她们无意间瞥过的一眼,却见到姑娘的神色竟是那般的麻木。
姑娘为何哭,她们不知。
她们知的是,姑娘有伤心事。
马车缓缓入了督府,最终停靠在后院的一小院前。
彩玉撑了伞先下了车,然后掂着脚抬手高举在车帷上方,直待她们姑娘由彩霞扶着出了车厢,下了马车。
一行三人便往院内走去。
小院的木门大敞着,偶尔几阵劲风过来,吹得两扇门来回晃悠。而这会雨下的大了,雨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直往下掉,打的木门噼里啪啦作响,雨水也刷着木门一层又一层。
彩玉瞧着心疼,难免生出几分火气来。顾忌她们姑娘在旁故而没发作,只冲着院里高声喊道:“今个谁当值,还不快将门过来给阖上!”心道,待回头让她知道是哪个惫懒的奴才躲了懒,非得好好教训他一番不可。
两人撑着伞,扶着苏倾进了院。
可待都走进了院里好一段路了,却依旧没瞧见半个奴才身影。别说是身影了,便是半句应声都无,整个院子静悄悄的,除了雨打阶前的声音,竟是再无其他。
彩玉的脸色难看的打紧,以为是这些个奴才趁着主子不在,可能全都躲懒偷摸睡去了,不由气得肝火大冒。
这是欺负姑娘好性儿不成!
怕姑娘面上难堪,彩玉没有再喊,心里却暗暗恨道,待会定要这起子惫懒奴才好看。
“姑娘,台阶地滑,您仔细着脚下。”彩玉在上方石阶上小心朝阶下撑着伞,待她们姑娘上了石阶,忙抽出了一只手,稍用力推开了紧闭的两扇屋门……
啪嗒——彩玉手中的伞滑落于地。
彩霞惊呼:“阿姐你怎这般不小心!都扫了姑娘一身了。”说着忙一手搀着她们姑娘上台阶,另一手顺势推开手边虚掩着的另扇门。
彩霞呆立原地。
苏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丁搀着她的力道猛一个下坠,若不是她及时回了神忙伸手抓了门框稳了身子,指不定这会就被这力道给拽倒了去。
稍定了定神,她有些疑惑的朝身边看了看,待见着彩玉彩霞二人此刻跪伏于地瑟瑟发抖的模样,难免心生疑窦,下意识的就抬眼随意的扫过。
光线昏暗的厅堂中,她院里那些奴婢奴才丫鬟婆子们,竟是全都聚拢于此处,背着屋门方向伏地而跪,无不惶惶瑟瑟战战兢兢的模样。
苏倾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在当处微僵了会,几乎瞬间又缓和了神情,缓缓抬了眼,往那上座的方位望了去。
奴仆跪伏的朝向之处,宋毅端坐案前,沉眸敛眉一言不发,只抬着茶盖刮着杯中茶沫,一下又一下。
旁边福禄垂首躬身的立着,仿佛是个静态景儿般,一动也不动。
苏倾看那宋毅面色平静,不像是动怒的模样,可这厅堂内压抑沉闷的气氛,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山雨欲来的意味。
心里难免突了下。她迅速在心里略过一番近来的所作所为,大概皆在他允许范围之内,思来想去好像并未有任何出格之处。
苏倾心神略定。垂了眸对着上座方位欠了身,道:“大人安。”
茶盖刮擦杯沿的声音蓦的一顿。
宋毅撩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却未应声,只端起茶杯将里面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末了,啪的声将空杯随手搁了案面,而后仰身往椅背重重一靠。
整个空间内又陷入难掩的沉寂中。
苏倾便是再迟钝,这会也大概猜着,他那厢怕是来者不善。
她不知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又惹着了他。
其实知不知的也无甚所谓,毕竟他们这些大人物找茬,哪里还用挑日子,还用挑缘由?
眸光便垂低了几许。略微一扫厅堂内的奴仆,还有于她身旁瑟瑟发抖的彩玉彩霞二人,苏倾仅稍沉默了会,便轻声出口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全都……”
哐啷!话未尽,一瓷杯就从上座处掷了过来,径直落在身旁彩玉跟前,当即摔碎的四分五裂,碎裂的瓷片迸溅到彩玉头上背上。
彩玉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接着传来的是上方沉厉的斥声:“你们主子不懂事,你们做奴才的也都昏了头不成?既然脑子昏,也不中用,爷便让你们全都清醒清醒。福禄!”
福禄忙靠近半步,愈发躬身。
“即刻去正堂调护院,抄上杀威棒……”
“大人!”苏倾猛一抬头,骤然出口打断,看着上方那面容沉肃的男人,简直不可思议:“敢问大人,奴婢可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方使得您勃然动怒,要打要杀?”
出口的话又清又冽,又急又怒。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陡然一窒。
宋毅这方转了目光看向她。将她从上至下扫遍了一眼,见她头发也湿,衣裳也湿,饶是屋内光线昏暗也能瞧出她脸儿也苍白,身子也单薄,想着前些那些个雨天里她怕也是这般狼狈凄楚模样,不由心头又腾出几些莫名怒意来。
强自压了压胸口沉怒,他冷眼扫罢地上的奴仆,叱道:“全都滚出去跪着,既然脑子犯浑,那便借此天机好好清醒罢!”
语罢,又微侧了脸对福禄沉声道:“去将另外几个一并找来,这般上杆子勤快的,爷又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福禄自知说的是今个一同前去的车夫及护院们,恭谨应下后,就赶忙跑出去找人了。心里无不将其几人骂个半死,直骂他们真是个榆木脑袋。
的确因着前几月那厢甚是安分了,他们爷就令他们不必每日回禀那厢出入情况,只需哪日若有异样状况再回禀便可。
这些个榆木脑袋可好,大下雨天的就载着人往河里去了,闷不吭声的也不回禀,难道他们就以为这大雨天的去河里就是正常状况?
还一去就是十来日,也是因着他们打后院出入,就是连他也没发现此间异样,否则哪里又有近日这厢?
福禄简直要气个半死。这回可好,被他们爷逮了个正着,只怕连他都少不得吃个挂落。
屋里的奴婢惶惶瑟瑟的退出去了,可心里皆有种如临大赦的感觉。他们宁愿在院外跪着淋雨,也不愿再在屋里受着他们大人那可怕骇怖的威压。
屋门被带上后,屋内的光线便更暗了。
宋毅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苏倾没有迟疑,低眉敛目的朝着他所在之处走了过去,至他跟前一步远处停住,轻轻唤了声:“大人。”
“靠前些。”
苏倾便又往前走近半步。
宋毅突然抬手捏住她下巴,沉声道:“你刚才可是在质问爷?”
苏倾忙低声解释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大人,也好加以改正……”
“怎么眼睛红了?”宋毅皱眉凑近了些,仔细在泛红的眼睑那看了又看,又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细细盯视了一遍,狐疑道:“哭了?”
苏倾只略微一怔便低垂了眉睫,小声颤道:“刚才大人喊打喊杀的,奴婢有些吓着了……”
宋毅盯了她一会后,冷笑声:“你这还委屈上了?”
说着,他却伸臂揽过她的腰身,将她一把拉到跟前,低叱:“爷看你就是个不消停的。这大雨天的还不忘往那河里跑,倒是令人纳闷了,便是你有天大要紧的事得回忆起,莫不是就少那么十天半个月的?”
说着,他忍不住低头往那苍白的脸上盯去,声音也沉了下来:“还是,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苏倾低声道:“奴婢没有。大人冤枉奴婢了。”
“冤枉?”宋毅咬着这两字重复了遍,然后忍不住拿眼又将她上下打量了番。此时她的衣裳大部分都湿透了,紧贴着身子又湿又凉的,饶是他掌心隔着她几层衣裳,都能清楚感觉到那里头肌肤凉沁沁的,也不知泡了那么长的河水有没有将她身子给浸坏了去。
他又将目光放在她脸上。脸儿也白,唇瓣也白,额上也不知是未消的雨水还是虚汗,湿津津的一片,一副面无人色的惨淡模样,瞧着就不像是康健模样。
宋毅冷笑了声,只怕这丫头当初落水,当真是被水给浸坏了脑袋,否则如何解释她这些个吃力不讨好的怪异行为?
若说浸泡水里找寻个什么记忆来,这法子他闻所未闻,着实不信的。
宋毅站起身,打横将她抱起,刚抬腿欲往里屋走去之际,突然一串银色项链突然打她袖口滑落。
落在地上清脆一声,非石击,非玉响,亦非金银碰撞声。
宋毅下意识的低眸寻声看去,可下一刻却被一双柔软微凉的手臂给环住了脖颈,伴随的是紧贴于他耳畔的微弱气息:“大人,奴婢冷……”
宋毅身形一顿。紧接着抱着她朝着里屋大步而去,踢门而入的时候,还嗤笑道:“这会子冷了,但愿你待会可别娇气的喊热。”
第48章 是为何
珠帘一掀,宋毅带着尚未平复的紊乱气息,浑身是汗的赤臂打屋内大步走出。凌乱的衣裳随意半挂着,边走向厅堂边拿着绞干的湿帕子擦着脸上脖颈上的热汗。
拉了把椅子坐下,他单手抓过案上茶壶倒了杯凉茶灌下,这会凉茶下肚倒也驱散了些他身上的腾腾热意。
抓过茶壶本欲再倒一杯,这时眸光不经意一掠间,在他脚边不远处的那银色之物便径直入了他眼底,令他动作不由一顿。
茶壶搁上了案面。
捞过搭在脖间的湿帕子,大概又擦了把脸后便随手扔过,他俯身一探,手指勾了那银色链子,径直抓在了掌心。
宋毅左右翻看着掌中的这条链子。一眼看去的确不甚打眼,可待细看了,便能瞧出其中些许不同来。
不提这链子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瞧不出什么材质来,最令他感兴趣的是这链子下方的坠子,整体呈银灰色,似石非石,似玉非玉,色泽偏冷,质地也坚硬,小小的一颗坠子,掂在手里却略沉。
宋毅反复思索亦不得其解,这坠子的质地的确有些独特,也不知是不是西洋的外来物件。
再细看其形状,就更令人费解了。只见这形状是两个一大一小的圆环搭在一处,另有一支羽箭穿环而过,这般打眼一看去,很难不令他想到他平日里射箭用的箭靶。
指腹摩挲着这支羽箭宋毅暗下琢磨着,若真如她所说是她传家之物,那她家中人可是行伍之人?
摩挲的动作突然一顿。
他反手将手里坠子翻过,眯眼凑近仔细看去,那支羽箭背面凹凸不平,似纹路又似些繁密的小字。
这般看了会,因那厢实在又密又小他自是看的不甚清楚,便也懒得细究,索性就撂开这厢思绪。
罢了。宋毅沉眸叹一声,便又垂手将手里链子给撂在了原处。
看她这般珍视这条链子,想来便真是她的传家之物,而她所之前所说的回忆往昔之事只怕亦有几分真,否则也不会每每入河都要将其紧握掌中。
不由微偏过头看了眼珠帘后的里屋方向。想起这般闷热的天里,那厢身子却凉沁沁的入骨,便是行了那事,从头至尾也没见着她身上的温度回了多少。而且怎么瞧着身子骨愈发孱弱起来,这次没等他一回事毕,那厢竟是体力不支的晕了过去。
“福禄。”
一直在屋檐下候着的福禄赶忙推门而入,恭谨的的走至他们大人跟前候着。见他们大人这会起了身,抓过衣裳伸臂套着,便赶忙又趋前一步,替大人穿戴。
“她那厢你另外再寻个得力的人跟着。”边抬手系着襟扣,宋毅边沉声道:“还有她院里那些个不开窍的奴婢们,你好生调拨下,若再有下次,她们打哪来,便滚回哪去。”
福禄手脚利索的给他们大人束着腰间宽带,嘴里忙恭谨的应是。
抬手整了整发冠,宋毅又掸了掸袖口,最后朝那里屋方向看过一眼后,抬腿朝外大步而去。
“吩咐跟随的人,每次时辰不得超过两刻钟。”
福禄下意识的应了,可随即又怔了下。
赶忙趋步跟上的时候,福禄左思右想迟疑了会,到底小声对他们爷秉道:“爷,刚听那奴婢说,荷香姑娘今个在河里,哭了……”
宋毅的步子蓦的一顿。
“哭了?”他皱眉道,偏头看向福禄:“她为何哭?”
福禄忙回道:“那奴婢说,她们亦不知荷香姑娘哭什么,只是瞧着哭着伤心,抽抽噎噎的流了好长时间的泪。”
也是福禄眼毒,瞧着那两个奴婢脸上不自在,好像有事瞒着谁的模样,便多了个心眼将她们分开审了下。那叫彩玉的还尚有些嘴硬不说,可那年纪稍小的叫彩霞的奴婢可是经不住吓,稍微一唬便全都兜了底。
此间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本来他还迟疑着要不要跟他们爷说此事,思来想去觉得若瞒着也不好,索性就提了一嘴。倒没成想,此刻瞧着爷的模样似乎对那荷香姑娘还有那么几分上心。
宋毅这会心里有几分烦躁,若不是想到她此刻尚昏沉着,指不定就当即转身冲进了屋,对她好生质问一番。
忍不住抬手胡乱扯了下襟口,本来已整理妥当的衣襟三两下又被扯得凌乱。原地站了会,宋毅便沉着脸拂袖大步离开。
福禄赶忙上前撑了伞。
苏倾昏昏沉沉醒来时,略有茫然的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周围,而后猛地睁大了眼,忆起了被落在厅堂地上的项链。
当即渗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