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里多少离乱岁月,喜怒哀乐,其实大都一句简单的话就交代清楚了;”方邪真依旧躺在草地上,悠然笑道:“我想过来了,一个人能多说些故事,少杀些人,是件好事。”
黑虬髯瞪着眼道:“你常常杀人?”
“我?”方邪真一笑道:“不常常。”
他笑笑又说:“你们二位才是常常。”
黑虬髯不解地道:“我?你说什么?”
“神不知,鬼不觉,”方邪真慵懒地道:“我既然已认出了你们,你们又何必再装胡涂!人家是睁着眼说瞎话,咱们倒真是人在绯花树下尽说桃花!”
黑虬髯退了半步,细细的打量地上的方邪真,才向白胡子道:“你看他是不是有问题?”他用手指指头部,他居然说我们是神不知和鬼不觉。”
白胡子扪着白花花的胡子摇首道:“这点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黑虬髯道:“既然我们一向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可是绝少人知道我们就是神不知和鬼不觉。”
白胡子道:“他却一口叫出我们:神不知,鬼不觉。”
黑虬髯向方邪真唤道:“喂!”
方邪真好整以暇道:“嗯?”
黑虬髯道:“你既知我们是神不知和鬼不觉,当然也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
“你们是来杀人的,”方邪真道:“你们是有名的杀手,习惯在杀一个人之前,必定会先通知他,你们要来杀他了,然后才开始动手,一样能把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
“你说得对,”黑虬髯怪笑道:“那你知道我们这次要杀的是谁?”
“当然是我。”方邪真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道,“舍我其谁?”
这次轮到白胡子悄声指着太阳穴道:“我看这人确有问题。”
黑虬髯忍捺不住,大声道:“既知我们已经来了,还不站起来受死?”
“你们来了,我为啥要起来?”方邪真反问道:“既然一个人死了也是要躺下去的,又何必要站起来受死?”
黑虬髯急得搔首抓腮,向白胡子道:“他说得对。”
白胡子鼓着腮道:“可是,你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不抵抗的人,尤其是躺着等死的人。”
黑虬髯估量情势,几次都不能下手,只能说道:“你说的也对。”
白胡子道:“可是天下没有都对的事,就像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一般,你必须选择一样。”
黑虬髯想了想,大声道:“你这句更对!”然后向躺在地上的人叱道:“方邪真,你要是再不站起来,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方邪真仍是仰望着舒卷翻涌的云层,似在苍穹上展开阵战杀伐。他知道,在易数里,云朵舒涌,月色日光,都有预兆;在兵书上,可以从云的形状、动态、速度、色泽,来判断会战攻城的成败。
他这样舒坦在草地上,是因观望云彩、还是因欣赏落花,而忘却生死一发的杀机?
谁又知道他最接近剑柄的右手,手心正在微微冒着汗?

 
第三回 放轻松

“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说是近数十年来,两个最难缠的杀手。
他们精于暗器、轻功,但他们在杀人之前,一定会在事先通知他们要杀的人:他们要来杀他了!不过,知道了也没有用,十天之内被杀者一样被杀;而神不知和鬼不觉杀人的时候,不管你怎么防范,到最后一样能把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江湖中人一致认为:当“神不知,鬼不觉”来知会他们,将要来杀你的时候,那就等于是阎王爷宣布了死期,而唯一避免被他们杀死的方法,就是自己抢先杀死自己一途。
如果说神不知和鬼不觉这对兄弟仍有弱点,那就是他们两兄弟,除了一次例外,永不合作;他们虽是亲兄弟,也常走在一道,但永不相帮,决不互助,反而,很有兴趣看对方的失手和狼狈。
可是他们这对兄弟的武功实在太高了,行事诡异,手法独特,就算分开来各自为政,也极难应付,要是他们联手起来,排名绝对要在“暗器王”秦点之上。
而今他们两人都来了。
就在方邪真身边。
方邪真却还在躺着,仰看风云色变,细赏绯花点点。
黑虬髯的是鬼不觉,他进两步,往左横出一步,又退了小半步,摇了摇头,再斜跨半步,再摇了摇头,道:“不行。”
白胡子的是神不知,他喜欢眯着眼,有一张忧愁的脸:“什么不行?”
鬼不觉咕哝着道:“他这样躺着,我可不能杀他,我从来不杀没有抵抗的人。”
神不知忽道:“错了。”
鬼不觉惊道:“有什么不对?”
神不知道:“他不是没有抵抗,而是以不抵抗为抵抗,那才是最可怕的抵抗。”他忽问:“练功得其神髓,至少要懂‘松’字诀个中三昧,如果你虚脚离步进退的时候,脚之膝不能随之圆转,那就是不够‘松’;当你练拳时,别人突然轻碰你的手,如果你的手势不能随对方的手势而上下移动,那也是不够‘松’。所以武功讲求以力小胜力大,以柔克刚,打人要用力的,其实用力反而是帮倒忙。惟‘松’才能发劲,黄帝内经上说的‘筋脉和同’,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要是不‘松’,反应就不会快,也不会正确,真正格斗的时候,招式是随变而生的,所以高招就是无招,这些首先要放‘松’才能做到。”
鬼不觉道:“我不明白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神不知睨了他一眼,道:“你没长眼睛吗!”他不只手‘松’脚‘松’,连全身都放轻‘松’,躺在那里,就叫你攻不进去。”
“虽然很对,”鬼不觉瞪着眼睛道,“你说的对,他全身皆‘松’,不过,我仍觉他的‘紧”。
神不知这回倒是诧道:“哪里紧了?”
鬼不觉肯定地道:“他心紧。”
神不知轻吁了一口气:“那又不是我的错,心,是看不到的。”
鬼不觉道:“你说得对,但心是可以感觉得出来的。”
方邪真觉得脸上又飘覆了一朵落花。
刚落的飞花还带着余香。
他当然也有在听神不知和鬼不觉的谈话。
他发现有一件事很可笑:神不知很喜欢指责人的错,鬼不觉却常把“你说的对”挂在咀边。
除此以外,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
这件事一点也不可笑。
神不知和鬼不觉这番听来滑稽突梯的对话,却道出了武学的真谛,甚至道破了他此际的不防为防的优缺!
——这对兄弟,的确是可怕的敌人!
——非常可怕的敌手!
鬼不觉又打量了一会,道:“我要先问他一件事。”
神不知看见方邪真望天色,他也仰首望天色,没有留意鬼不觉的话。
鬼不觉又踏前一步,道:“喂。”
方邪真懒洋洋地道:“唔?”
鬼不觉道:“你是怎么会知道我们就是鬼不觉和神不知?”他一向懂把自己的名字压在胞兄之前。
方邪真悠闲地道:“花。”
鬼不觉一呆,“花!”
方邪真淡淡地道:“飞花”。
鬼不觉仍是不明白:“飞花?”
方邪真道:“都是因为飞花,你们来的时候,落得特别快,旋舞无依散纷纷,能有这样的杀气,武林中,江湖上,又有几人?”
鬼不觉听了大为高兴,向神不知笑道:“他说得对!他在称赞咱们咧!”
“错了!”神不知却愤愤的道,“他在说出我们的缺点。”
鬼不觉茫然。
“一个真正的好杀手,不是杀气凌厉,而是让人感觉不出杀气来,不是最高明的高手,才会透露着杀气;不是真正的杀手,才以为一流高手应有极强的杀气!”神不知气虎虎的在骂人道:“一个真正的高手,到了炉火纯青,应如大地,返朴归真,无所用心,决不教人一眼窥出,一语道破,唉,可惜我们兄弟天生杀气过盛,那又不是我们的错!”
方邪真又发现了一件事:
这对杀手兄弟里,哥哥对评断事物是非,十分理智,但对自己却不肯深责,常说,“那又不是我的错”;弟弟则较冲动纯真,但观察力入微,想像在其兄之上,不过却很肯认可别人的长处。
方邪真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忽听神不知又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在看天色。”
方邪真故意问:“为什么?”
神不知道:“天意就是人心,天色就是人情。你要从云彩的变化里,看出这一战的结果。”
方邪真心中暗佩,只道:“你看呢?”
这次神不知没有说话,鬼不觉已抢着道:“这人该你来杀是我杀?”
神不知冷冷的道:“你杀不来,我才杀。”
鬼不觉怒道:“谁说我杀不来!?”
神不知好像幸灾乐祸:“你根本还没找到他的破绽。”
鬼不觉大声吼道:“有。”
他接下去便说了一句让方邪真心头一寒的话:“他在想念那个依依楼的女人!他要是知道他那个惜惜现在正遇到什么事情,你想他还会没有破绽吗!”;方邪真脸色大变。
他的手一震,已按在剑柄上,上身也挺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不自觉地露出了破绽,也在这一刹那间,鬼不觉就向他发动了攻击。
发动了可怕的攻击。
颜夕见方邪真走出月门,忧心怔仲,再看看天色,更忧形于色,几乎碰倒了一盘绿珠坠玉楼。
她想了想,下了决心似的咬了咬唇,把锦罗兜束在发上,放下了花蓝和剪锄,摸了摸怀中的短剑,稍挽了挽衣袖,整了整衣角,就要跟着走出去。
忽然,背后有一个声音呼唤:“夕儿。”
颜夕心神一凛。
她听出是她丈夫的声音。
她回头就看见了池日丽,正推车要从曲廊到后院来,在较昏暗的走廊里,池日丽显得格外苍白,推车时眉心紧皱着,薄唇紧抿着,显得很有些吃力。
颜夕一见,心生不忍,马上走了过去,帮他推动轮椅。
“你要出去?”池日丽很和缓的问:“要去哪里?”
“也没想去哪里。”说这句话的时候,颜夕还不知道要不要,或该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心思,但前面的话已经这样说了,接下去只好道:“只不过想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池日丽慢声重复了这句话。
“你看那天色,”颜夕挽起袖子,用尾指斜指远处:她不敢直接用手指指天,因为她觉得那是对天不敬——武林中除了像白愁飞这等人物竟用“三指弹天”这种名字为绝招之外,大多数人,都觉得天意难辨,天威难抗,天命难违,谁都不怕得罪人,但都不敢得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