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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展书看向他的眼神,既有点畏惧,也有点好奇,更有点嫉妒,当然,也流露了相当的敬意。
——林乃罪外号人称“回龙斩”,他也算是“妙手堂回家”的外系子弟,但他坚称他那名动江湖的“回龙斩”来得自“回家”门内秘传。
关于这一点,回百应一直不表示态度。
回百响则一直非常恚怒,觉得他老哥宁可把秘技绝学传予他人也不传给他。
至于回万雷,一听到就骂:“去他奶奶的咕噜肏!我们‘妙手堂’哪有这门子杂学!?姓林的满口胡说,叫他回家抱娘啜奶去吧!”
可更妙的是:“回龙斩”著名是“斩”,但林乃罪手边明显无刀、身上肯定无剑,不知他用何为“斩”?以何物“斩”?
招展书在观察这个人的时候,好像也在偏着头留意这件事。
他更留意的是回百应的脸色。
回百应的脸色依然不好:
暴躁,而且显得很不耐烦。
他激烈得从他身上的影子都快吓得离他而去。
他身上至少挂着廿三四种兵器,都不算太长、太大,但这样的选择他明显是为了可以多挂几件兵器在身上,以便他可以一口气多杀几个人,一气过多用几种武器来进行杀戮。
兵器虽都不算长、大,但分量够重,杀伤力更是够唬人的。
他跟人说话的方式,就好像要用钻子拔掉对方的烂牙——而且还是一动手就拔掉对方一嘴的牙,而不是一只,且不管是不是烂了坏了的牙。的确,他现在已从头痛转入了牙痛,牙痛之痛更甚于头痛。
回百应一听完了林乃罪的话,就打断,问:“最近一次他找你赊账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乃罪答:“五天前,那天是老太爷忌辰祭祀的日子,所以特别好记。”
回百应转过头来,招展书道:“四天前,那时回总堂主正好跟回总管自‘至尊山’祭祖回来。”
回百应浓眉如火,好像他那两堂眉不是来自人间,而是从地狱恶鬼脸上借来的一撮毛,“他五天前还手头拮据,才过一天就可以一出手十余万缗钱!?”
然后从他嘴里还迸喷出星沫子,“这四至五天来,他可跟什么人有特别联络过!?”
他这句话是问两个回事人的。
招展书和林乃罪。
两个人都马上回答。
他们不敢不答。
也不敢不说实话。
对一些历害人物,你应付分的方式,还是不如实话实说说实话。
第三回 牙痛
招展书甚至不敢回答得稍迟——至少,他一定得先林乃罪答话,因为“贪狼”林乃罪在“妙手堂”里辈分比他高。
而且还高出许多。
因此,他深谙当人手下的“天职”:“出,出先;死,死先”,“出”当然系指“出场”亮相。“死”,当然是指“牺牲”。就算是说话,重要的得留待上级总结,但报告则应由他先开讲。
所以他说:“有。”
回百应问:“谁?”
招展书道:“池日暮。”
回百应冷哼了一声。
这次到林乃罪道:“还有一个。”
回百应道:“说!”
林乃罪答:“司空见惯。”
回百应浓眉像火舌一般的“竖”了起来,“‘千叶山庄葛家’的总管?”
林乃罪点头,“正是。”
回百应全身的骨骼都发出爆裂的声响,谁都知道人的忍耐力已到了沸点,他的喉头发出的语音也像煮热的开水快到了迸喷的时候,“老二去见这些人,已不只是前几天的事了吧?
招展书道:“是。”
回百应忽然平静了下来,平静得比他怒火升起时还快速,“他们常常见面吗?”
招展书道:“不常。只见过三几次。”
回百应迄此几乎完全平静了,“回老二上一次花出大量来路不明的金钱,是在什么时候?”
招展书道:“大约四个月前。”
“四个月前?”回百应道,“那是我们杀伤了‘兰亭池家’外来高手方邪真的时候?”
“是,”招展书道,“那一役,回总护法当时还受了重伤。”
“而且,我们重金聘请的杀手石断眉也死在此役。”林乃罪作出了补充,“那段时期之前,回总管也向账房三太公赊账,三太公也问过我,我……”
回百应即道:“我记得,那一次你是问过了我了,我说不批。”
他好像牙痛的猛兽一般小声咆哮着:“那一次,他拿的钱不算少,我下了道命令:从今以后妙手堂里,谁也不准赊数,就是我老爹翻生也不可以——还叫他别把堂里刀口舐血枪尖刮骨屁股流脓辛苦挣来的银子当作是他生下来嘴里含着的烧鸡巴!我去他奶奶的娘屌子咕辘肏!”
他是把话说分明了之后才骂。
狠狠的诅骂。
林乃罪斜睨着他,眼里流露着一种奇特的敬意。
——这个看来粗鲁、凶暴、鲁莽、灭裂、小事大发雷霆、动辄暴跳如雷、其性列如火、其形猛似狮的大汉,其实,连他好久以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作过什么决定,他都记得,而且能抓住重点,把住要害、捉住神髓。
所以,这些年来,“妙手堂”始能壮大强盛、声名不坠。
除了最近。
最近三四个月来,“妙手堂”情形不妙,每况愈下。
但这怒狮一般的汉子,以他怒豹一般的精力,怒虎一般的威势,依然屹立不倒、挣持到底,虽受挫折而不气沮,虽受打击而不动摇——不是很多人能够这样子,要见一个人是不是真英雄,当要看他失意、失势、失败的时候,这个时候意态波磔的回百应,反而让林乃罪衷心震佩不已。
然而,痛骂了那一番话之后的回百应,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好像他诅咒过之后,一切仇都报个一干二净了,然后他忽尔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当时又不告诉我?”
这句话是要他们两人回答。
而且一定要回答。
——答不出,那就问题大了。
答得不好,形势也不甚乐观。
但这问题不好答。
十分不好答。
但招展书还是答了。
答的十分直接。
“因为……回总管是你的弟弟。”他说,虽然略有犹豫,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他是总堂主的亲胞弟。”
是的,是亲弟弟:不是结义、结拜、朋友部属间的“称兄道弟。”
他没有说下去。
这理由已丰足。
——既然是总堂主的胞弟,做上属如果主动说了,就算意见给接纳,也会造成总堂主、总管之间意见不合;一旦不能采纳,兄弟二人查对追究起来,说不定还会反为诬告,两人联手将告状的人制裁了。
招展书可不敢冒这个险。
回百应听了之后,倒没有勃然大怒,他只是沉住脸色道:“我牙痛。”
招展书和林乃罪都怔了一怔,没有回话,他们一时还没有弄清楚总堂的意思是什么。
回百应又说了一句:“如果我牙痛,应该怎么才止痛?”
招展书试着大胆的回答:“拔牙。”
“嗯?”
回百应那张怪脸一翻,脸色阴沉不定。
招展书只好把话说到底了,“把牙拔掉,才能止痛,不然,只能止一时之痛,腐龈复发,为祸更烈。”
回百应徒然伸手。
一伸手,他也没起身,也没移动,手已搭扣招展书的肩膊和脖颈之间,好像只是他的手突然暴长,像象鼻一样,长春藤一样,倏地箍住了招展书的颈项。
招展书没有动。
连林乃罪也没眨眼。
他亲眼目睹过:回百应的一名长辈,外号“吃过山”回易皇,就给他这一拍,脊椎骨从此拍碎了十八节,十八年来都死不去,成了一个窝在床上的瘫人,那只不过是因为回易皇当时说错了一句话;另一个是回百应的子侄,绰号“六亲断”的回维鸣,就给这样一扭,咔的一声扭断了头,那次也只不过他做错了一件事,而且还只是一件小事。
“你说的对,”只听得回百应奋悦、高兴、赞赏(但并没有笑——幸好他还没有笑)说,“我就喜欢你说老实话。”
他用那只忽然缠上招展书颈膊之间的手,充满热情的拍一拍,以示鼓舞,以表加勉,然后,他就像倏地暴伸一般地徒地松开并且缩回了他的手。
第四回 拔牙
他收回了他的手。
所以招展书还活着。
至少迄今还仍然是活的。
林乃罪为招展书捏了一把汗。
招展书自己也几乎汗湿重衣。
他们两个,辈分不同,司职不一,个性大异,出身有别,连意见也一向分歧,而今,竟一时间好像站在同一阵线,同一立场、同生共死度危艰一样。
——跟“怒忿金刚”在一起,压力真大!
回百应正色肃容道:“可是,你既然知道牙痛就该把蛀牙拔掉,也明知道我在钱财上,连自己的弟弟的赊账也不许可,他私下与葛家那般‘蜉蝣’、池家那群‘蝌蚪’联络,你都不立即报于我知,你这是为了‘妙手堂’该隐瞒的吗?”
招展书没辩争什么,只说了一句:“我不想像袁氏两代父子兄弟的手下逢纪、审配、辛评、郭图他们误了大事。
回百应静了下来。
一会。
然后反审视招展书,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乃罪忽然插口道:“三国时,袁绍、袁术本凭实力大可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一拼,但袁术、袁绍互相看不起对方,各自招兵买马,不断火拼决战,实力相抵,伤亡惨重。袁术众叛亲离而死,袁绍则在官渡之役让曹操杀得个元气大伤,气愤而终。可惜的是,袁绍的儿子袁尚和袁谭要争相继承大统,以致本来拥有数十万大军再度分散,且互相攻击,最后袁谭求救于曹操,攻袭袁尚,以致曹操轻易覆灭袁氏家族的权势——招小猴之意,是不欲致使你们贤昆仲引起纷争,让敌人渔人得利。”
招展书道:“我只不敢当审配、郭图之流。袁绍的继承人应该是长子袁谭,但他喜爱幼子袁尚,遂不听智囊沮授之劝,将袁谭过继亡兄袁逢。他一旦身故,就引发了下一代袁氏兄弟的内哄。在袁家的军师、谋士中,袁谭最恨逢纪、审配,觉得他们支持袁尚;审配、逢纪则袁谭因长子而继承袁绍的位置。自己一定受袁谭身边的谋臣郭图、辛评的迫害,是以假说袁绍遗命,由袁尚继承大统。于是袁家两兄弟又似上一代般互相攻击,伤亡殆尽,为祸更烈。俟曹操发动攻击,兄弟俩又互不信任,不肯发兵救援,自速其败。袁尚听了审配的话,以为老哥袁谭借对抗曹操而壮大军马,以图对自己不利。袁谭则听信郭图的离间,认为是审配这些人出谋献计,使袁绍把袁谭过继出去,因而失势。——袁氏兄弟阋墙而失天下,致使韩卢狗和东郭兔追逐而让耕田老汉得之而全不费力一事重演,是故,属下诚不欲当逢纪、郭图、辛评、审配这些挑拨是非兄弟不和的小人。
回百应的喉头咕哝一声,也不知他听不听得入耳,听不听得懂。
半晌,他才粗哑着嗓子,哦沉吟的道:“耕田老汉嘛……”
然后语锋一转,显然是不想对他不熟悉的话题再作盘桓。
“那你呢?你在多个月前已知回老二偷偷去见葛家的人,为何不及早告诉我?”
这次他是历声问林乃罪。
林乃罪上下三白眼一翻,只回答了一句话:“因为你没有问。”
他这句话回答的相当强硬。
也十分直接。
可是回百应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是你自己没有问。
——你不问,我怎么说!
——他毕竟是你的弟弟!
“我不问你便不报,”回百应缓缓的道,谁也看不出他这一回究竟动怒了没有,“那么重用你来干什么?”
“我的用意接近小猴儿!”“妙手堂”里的人都习惯唤“笑神猴”招展书为“招小猴”,以表亲昵,“我也不想当李傕、郭汜这些家伙。
回百应用他熊掌般的大手,托着他那硕大的头颅,发出一声粗嘎浓浊的呻吟,仿佛他的头太重了,他的脖子已快承受不住压力了,又好像是他的头痛又发作了,更酷似的正是:
他正在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