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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知道我化解不了,所以,洛阳四公子的斗争,我只好置身事外,只专心找出杀盂案的凶手;”追命喟息道,“所以,我求他助我一事。”
方邪真问:“什么事?”
林远笑道:“他要我假扮孟随园,替他找出真凶。”
方邪真眉心一皱,又问:“为什么非你不可。”
“因为他长相很有点像孟随园,不论是不是真凶,跟孟太守照过面,虽然必然明白,真的孟随园已死在他手上,但对其他不是凶手的人,找个样子酷似孟随园的,比较奏效,对真凶也较能造成疑惑;”追命道,“何况他胸际受过你的剑伤,是不是真的受伤,要是真的细加查看,断难瞒过行家,顾兄手腕上的伤,要不是快打快着,恐怕也骗不着石老幺,而且,今天我请林三公子来,顺便也要让你多了解有关洛阳四公子的一些底细。而且,我还有现在不便道出的原由。”
林远笑接道:“我答应了他,但我有条件。”
方邪真道:“什么条件?”
追命道:“他要我不可道出他们‘百仇门’的会集之处,这点,我也不值当年游、池两家所为,林凤公我也一向敬仰;我当然不会乱说。”
林远笑道:“我也要他负责我的安危,平安进出小碧湖。”
追命望向顾佛影:“我已经答应他了。”
顾佛影道:“我明白。公子也定必明白。”
方邪真却向林远笑道:“你答应这样做,原因只怕是为了不管凶手是蔡旋钟、石断眉、还是七发大师,你都巴不得除去四大公子的身边重将。”
林远笑道:“你说得对。我本希望是七发禅师,我更希望就是顾佛影!”
顾佛影微笑道:“可惜不是我。”
林远笑道:“可惜。”
追命这次向方邪真道:“你看到了?”
方邪真道:“看到了。”
追命道:“那天,在洛阳道上,我倒是劝励过方兄弟你,不妨为池公子效力,可以一展鸿图,我说了之后,又怕不妥,所以对洛阳四公子的底细,也格外留意,留意的结果,便是发现了这些种种的事。”
方邪真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身在洛阳多烦忧;”追命吟道:“只恐洛阳不可留。”
方邪真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追命道:“我算是替孟案缉拿了真凶,但凶手又被人杀了,我会追查下去的,你呢?”
方邪真道:“我仍会留在洛阳。”
“哦?”追命淡眉一扬,“为什么?”
方邪真道:“因为我已经身在洛阳,心在洛阳,不管善恶美丑,我都是其中一份子,我只能与之同浮共沉,走不了了。”
追命微微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的。”
“你们不走;”林远笑锐声道,“我可是要离开这里的。”
顾佛影道:“你放心,三捕爷说过的话,我们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林远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盯了方邪真一眼,“你们这干为虎作怅的东西,我会再回来的。你劈了我一剑,又杀了我们不少人,你欠我的,我会记住的,‘百仇门’也会记着的。”
方邪真淡淡地道:“你记着吧,等你有能力来算帐的时候,尽管来找我算帐。”
“我先送林三公子回去,”追命向方邪真、顾佛影道:“我也要找杀石断眉的凶手,以及找出那叫石老幺当凶手的人算帐。
“三捕爷放心,”顾佛影垂手笑道,我们决不会使人跟着林三公子的。”
方邪真道:“谁能跟踪追命?无疑班门弄斧。”
追命反问:“那你呢?”
方邪真道:“我回兰亭。”
追命看了他一阵,才说:“你脸上杀气很盛。”
“不错,我是要回去杀人的;”方邪真道:“杀一个本来该死但却不该杀的人。”
“我没听到;”追命笑着与林远笑启步,“我当了那么多年捕快,算是学会了一件事:有些不该看到和听到的事,我就看不见、听不到,连你刚才的那句活也是一样。”
他抛下来最后的一句话是:
“保重。”
方邪真明白他的意思。
──保重。
刘是之一向很懂得如何保养他自己。
他在兰亭庭院的竹林子里,在两株巨竹干上架起了一张绳结的床,他就睡在上面,面向着兰亭的红墙碧瓦、西院的月洞门,摇来晃去,午间寂寂,可是烈阳照不到他的身上,蝉声伴着他的思潮起伏──他正在计划着,如何进一步拓展“兰亭池家”的事业。
他虽然姓刘,不姓池,兰亭虽然仍是池家的,可是他总觉得,兰亭这大好庄园,有一天可能就是他刘是之的。
──可不是吗?当年林凤公独霸一方,结果,他的势力还不是由他的两个心腹爱将所瓜分了,其中一个,还是今天池家上一代的主人呢!
刘是之想到这里,嘴角不禁有一丝微笑。
──他会这样做吗?
──如果池公子一直重用他,一直待他好,他就不会……
──如果不是呢?
他用纸扇扇啊扇的,忽然觉得思绪有些乱,然后,忽然籁籁的飘下几叶竹叶来。
他躺在绳床上的躯体,突然绷紧了起来。
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气。
他刚要像醒狮般弹起,绳床就塌了。
两边的绳结一齐而且是同时的断落。
他甚至连刀光剑影都未曾看见。
不过,他在绳床未塌前的刹那,已借了力,飞跃上一棵巨竹干上,左手抱住竹子,居高临下,察看情势。
然后,他就发现在他手抱的竹子八九尺外,也有一个人,一手扣住竹子,冷冷的望着他。
竹子苍绿。
阳光把竹子顶端的竹叶,筛得黄亮。
那人的一身白衣,仿佛也映着绿意。
甚至脸色也有点微绿。
刘是之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怎样,但紧握着折扇的手指,由于太用力之故,所以呈一片青白。
那人当然就是方邪真。
阳光依旧竹叶青。
蝉声知了。
刘是之忽然感到震怖。
他感觉到方邪真是来杀他的。
“你来了。”
“我来了。”
“你来杀我的?”
“我来杀你。”
刘是之忽然觉得过去为兰亭池家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可笑。
“你既然已进了池家,为什么还要杀我?”
“就是因为我进了池家,我们行事的方式根本不同,目标各异,我们之间,迟早都会杀掉对方,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你说的对。”刘是之苦笑道,“这说来是我自作孽的结果。”
“无论兰亭池家怎么发展,你和我始终都会形成对立,你也不会长久容得下我的;”方邪真冷峻地道:“与其日后才互相残杀,不如现在就决一生死。”
刘是之想了想,问:“不能只定胜负?”
“没有用的,”方邪真坚决地道:“如果是我败了,你决不会让我活着;要是你败了,你也一定会投靠别处,千方百计的消灭我。”
刘是之长叹一声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真的应该力阻你进来的。”
方邪真道:“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得做错了别人反而不会做错的事。”
“你说的对,聪明人易被聪明误,”刘是之沉吟似的道:“你也是一样,譬如,你现在就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方邪真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
“你有没有听过武林中一件犀利、霸道、可怕的暗器?”刘是之脸上有一个诡异的笑容。
“什么暗器?”
“上天入地、十九神针。”刘是之手腕一掣,已摸出了一支铁笛,充满自信的笑道:“你错在不该让我亮出这根笛子。”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因为这就是根向你索命的笛子。”
方邪真当然见过这支铁笛。
他也知道“上天入地、十九神针”的威力。
他盯着这支笛,手按着剑把。
两人都是一手抱着竹干,遥相对着,直至刘是之终于率先发动、按下了铁笛机括!
人生里常常会有这种局面,两个人不得已要作一场对决,胜的人就能愉快的活下去。
──虽然,也许胜的人活得不一定“愉快”,败的人也不一定就不能“活下去”,可是,人在世间,有些仗,总不能不打,不能不分胜负──。
刘是之探身一俯、扳动铁笛上机钮的时候,方邪真已长空飞掠,一剑自上而下直划,刘是之后面的竹子,啪喇喇一阵爆响,自中直分为二,切裂处分左右而倒。
刘是之那一按,铁笛竟没有射出暗器!
竹虽裂开,刘是之人仍贴在竹干上,但他的人却也没事。
他脸色大变,立即弃笛,折扇崩地弹出尖刃。
方邪真一剑没能杀了刘是之,也是一震,两人身子同时都落了下来,各换了一招,两人脚同时沾地,竹子也分两爿塌在地上,竹枝竹叶,扫拂过两人身上衣袂。
两人都没有动。
然后刘是之的喉咙格格作响。
他丢掉了折扇,痛苦的抓着咽喉,方邪真道:“你刚才一击无功,不该马上丢弃了铁笛的。早上我到过兵器房,凭兵器附着的记录,知道你常借用这支暗器,因而推测你在洛阳道上,池二公子遇狙之时,你虽带了出来,在那种危急的情形下,却仍没使用它,分明是存有自保的私心。这铁笛几乎已成了你的专用品,所以,我做了点手脚,让它第一按不能发射,第二次按就能如常射出‘上天入地、十九神针’了,可惜你……”
刘是之艰辛地道:“你杀我,池日暮知不……知道……?”
方邪真道:“知道我杀人,但不知道是你。”
刘是之痛苦得五官都抽搐在一起,惨笑了一声:“杀楚……”又勉力说:“你……知不知道……他……他也是……是杀……”他一面说,喉咙的伤口不住的溢出血来,但他竭力想把话说出来。
不过,蝉声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没办法把话说出来。
方邪真也想听。
他也很想知道刘是之临死前究竟想说些什么。
不过他也听不到了。
蝉声静寂。
刘是之已经死了。
刘是之倒下去之后,他掀开刘是之的衣襟,才知道他身上穿着金丝护甲,他发出第一剑之际,刘是之头颈前俯,剑尖自他胸襟直划自小腹,虽仍划破了护甲,但却未伤及皮肉。池日暮把当年池散木的至宝护身甲也交给了刘是之,对他礼重可想而知。
如果刘是之不放弃铁笛,再按第二次,方邪真纵杀得了他,也要面对“上天入地、十九神针”的可怖威力。
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是不是能躲得过、避得开、接得下、挡得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取了铁笛,用拇食二指一挑一挟,把一片原先卡在笛孔间的指甲,弹了出来。
他准备把这根铁笛,交还池日暮。
他也准备把自己的生命与力量,交给兰亭;兰亭也许不是一个十分值得投身之处,但唯有尽力投身,才有可能把兰亭建立得更完善无憾;其实放眼洛阳城里,举目苍茫,又有何处是值得投身的?就算兰亭只是一池臭水,也唯有清水的注入,才能使它逐渐恢复清澈。
方邪真这样走向兰亭的红墙绿帘之时,蝉声又响起来了,他心中起伏着一些疑惑、一些寻思:“杀楚”究竟是不是追命所查得的意思?刘是之临死前到底是想说些什么?他临死前的那一句“杀楚”又是何所指?他投身兰亭,面对小碧湖、妙手堂和千叶山庄的斗争,能够改变些什么?“百仇门”的旧部,能够重建“不愁门”吗?到底是谁杀死爹爹和灵弟的?他和颜夕、池家兄弟日后又如何相处?
这些,他都还没有答案。
答案总是在人生的前面,疑问都留在后头。
他手腕上系着的蓝丝中微飘,白衣沾着微尘,他忽然想起那首忧伤的歌,不禁低声哼着,走出竹林。
完稿于1986年5月5日晨
后记:有限无边
“杀楚”写我以前未曾写过的东西。在我的武侠小说作品里,“杀楚”是一个重大的转变。
我没有刻意去追求突破,但当我的思想和生命情调有了很大的变易时,我自然而然地采取了新的方式、新的形式,以求更精确切实地表达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变,是我的风格,但万变不离其宗,我仍是我,我的风格仍是我的风格。
新派武侠小说到了古龙之后,又开始僵化了,而以武侠为题材的艺术形式,也到了前所未有的闷局和困境。一年内竟无一部武侠电影上映(系指香港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六年中期间),到今天可说是一个新的记录。
我自应羡慕:自一九二一年至一九四九年,名家辈出,各擅胜场,如平江不肖生、赵焕亭、顾明道、姚民哀、文公直,到还珠楼主、王度卢、白羽、郑证因、朱贞木,掀起了江湖传奇、民族侠义、剑仙斗法、诡异奇情、帮会技击、文艺哀情等各树一帜、百家争鸣的武侠天地。
也理应感慨:自一九五四起至一九八五年,曾经在港台两地,出现的武侠小说大师如梁羽生、金庸、卧龙生诸家,他们的作品更趋成熟、完整,表现手法更加卓越,尤以金庸集诸家之大成,使武侠小说更步入一个雅俗共赏的文学新境。唯近十年来,只有一个古龙独撑大局、力挽狂澜。一九八五年,古龙病逝台湾,在过去五六年里,他的作品已不如他中期作品光华四射、才华毕露,而渐有力不从心的现象。
“武侠”除了在电视剧偶尔还负隅顽抗、回光返照外,实在已进入了全面的低潮中。如果武侠小说只一味抄袭前人、模仿他人,不思求变,不求进取,那么,在可见的将来,武侠小说可能就成了过去式的名字,回天乏术了。
古龙在十年前就提出:“武侠小说要生存下去,必须求变!”不久之后,他“求新求变”时有佳著,但也偶尔走火入魔、空雷不雨,不过他对新派武侠小说的贡献,仍然是不可磨灭的。到了今天,武侠小说岂止要变?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没有传统,就没有现代。“现代武侠小说”不但要吸取传统的养分,还要创造未来的茁壮。
“武侠小说”自汉司马迁“史记”以来,一直用不同的“形式”存在着,有时候成了水浒、三国,有时编为戏曲、说书,有时转为公案、传奇,到今天也成为电影、电视剧、广播剧、舞台剧……单止电影一项,又演变为古代武侠技击、民初打斗、现代拳击、少林功夫、诙谐动作等不同的面貌出现,谁也不知道“武侠”会在什么时候扪一个脸来一个变,也不知道它会用甚么形式来扪一个脸来一个变,但它在历史里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已证明它有亘存的素质,但需要有人来妙造乾坤。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也许有限,但它的可塑性则是无边的。
“杀楚”其实就是“方邪真的故事”,共分三部,第一部“杀楚”,第二部“破阵”,第三部“惊梦”,均以上下两部出版,约共五十余万字。分成三部,纯粹是为了比较方便在报刊杂志上连载发表,而且这样也更加段落分明。换句话说。连“杀楚”的结局,还不是真正的结局。“杀楚”的布局、伏线,也还未曾完全开展、应合,事实上,“杀楚”中最重要的“四大公子”里的“女公子”葛铃铃和“多情公子”游玉遮都尚未登场,当然不会便是全书的结束。不过,“杀楚”一篇,也可当作完全独立的故事来看,并无碍于故事的完整性。另外,因为故事里牵涉了那位四大名捕中的追命,所以也列为“四大名捕系列”之十四;其实,这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故事。
一个写作的女孩子曾问过我:“方邪真到底是正是邪?他到底是谁?”答案是“方邪真”本来就又“邪”又“真”,正如这世上许多人一样,他就是方邪真。
稿于一九八六年五月廿九日。
校于一九九零年一月廿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