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华,无字,名碧楠。”
华碧楠!!!?
看到墨燃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师昧愈发粲然地笑弯了眉眼:“对了,看在你我师兄弟一场的份上,透给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别去孤月夜啦,你现在去孤月夜,会被姜曦撕成碎片的。也别试图跟着我了,乖一点,早些回死生之巅吧。”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脸色煞白:“你想对死生之巅做什么?!”
“这辈子你倒也不笨。”师昧笑了笑,“师哥给了你一个小惊喜,你去了就知道。”
墨燃喉中腥甜,眸眼焚着炽焰,他此刻甚至不知自己是悲伤更多还是愤怒更甚,他厉声喝道:“师昧,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在谋什么?!!不是你跟我说,死生之巅是你的家吗?不是你告诉我……流亡中是伯父救回了你……不是你告诉我,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就是我们吗?!”
他的声音到最后都在颤抖了,指捏成拳,紧陷于掌。
“……难道这些都是你在骗我?难道这么多年,两辈子——”墨燃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了。
刺骨的寒意——
“难道两辈子……都是你在算计?!”
师昧没有作声,宽袍大袖,飘然立在树梢,微笑望着他。桃花眼弯起来,下颚尖尖的,在这迷雾重重的山间,犹如子夜狐。
“你……”每字每句都在齿间战栗。
墨燃的脑中纷乱一片,他的目光都是疯狂的。
“师昧,你说话啊……”
从那一年烛台旁温柔相劝,到后来同行相伴,形影不离。
“你说话啊!”
从曾经纤细如玉的翩翩少年,到后来无间天裂,大雪中躺在自己怀里,跟自己说,不要记恨,不要去责怪师尊。
墨燃几乎都要破碎了:“你明明死了……是我亲眼看见的……是我带着你的尸体回到死生之巅……你不可能是师昧……你……怎么可能……”
“因为你蠢。”
清雅的声嗓响起,师昧终于开了口,但却不无讽嘲。
“你们这些莽夫,永远只知道修炼灵核,瞧不上药宗。你也好,尊主也好……甚至我们英明的师尊。”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前言有错,师尊倒不是莽夫。不过你们这种人,都是对药蛊一道看不上眼的。”
墨燃喃喃:“药蛊……”
“要让一个死人活命很难。”师昧慢条斯理的,“但要让一个活人假死,我办法多得是。”
如果此时墨燃头脑清醒,就该听出师昧这句话里的缺漏来。
就算用药可以让一个活人假死,但是,前世他守在霜天殿内七日,后来又亲眼看着师昧落葬。当时棺椁三层,层层封着长生钉,封土更是高厚。不惊动守陵人的情况下,哪个活人能自己从这样的墓穴里钻出来?
于是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师昧在说谎。第二,前世,曾有个人潜入了死生之巅的墓区,从外面打开了封土和棺材,将里头诈尸复生的师昧放了出来……
但墨燃此时整个人都是乱的,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五脏六腑心肝脾胃都倒错了位置,他根本无心细想,听到师昧这样说,眼前立时浮现了记忆里那张苍白失去血色的脸——
大雪纷飞中,师明净死了,从此墨燃恨透了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透了袖手旁观的楚晚宁,从此踏入深渊,自堕黑暗……
可谁知!!
假的……竟是假的!!
他竟为一个假死之人,疯狂了半辈子,痴迷了半辈子,杀尽天下,最后害死了这世上最爱他的那个男人。
荒唐。
荒唐!!!!
愤怒与苦痛刺得他头皮发麻,瞳孔紧缩,他几乎是暴虐地:“你……竟能心安!”
“我心安得很。”师昧微笑着,“倒是你,踏仙帝君。”
“……”
四字一出,如掐七寸。
“无论你握起屠刀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怨憎也好,因为不甘也罢,你的手上此刻都已染满了鲜血。”
他说着,刻意将怀里昏迷的楚晚宁抱得更紧,几乎像是炫耀战利品一般地姿态。
“满手血腥的踏仙帝君,该怎么和白璧无瑕的北斗仙尊在一起?”
墨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退去。
师昧却很清楚他的软肋,于是挥舞着蝎螯,将毒汁源源不断地刺入对方体内。他眯起眼睛,步步紧逼。
“你配吗?”
“你不觉得自己很脏吗?”
“你在偷。”
起风了,雾散去,一轮明月皎然,自云后探出。
师昧笑吟吟地,却一字一句胜过尖刀,刀刀见血:“踏仙君,你所有跟他的日子,都是偷来的,你自己是个怎样的货色,你自己最清楚,用不着我多提。”
墨燃嘴唇都是青白的,愤怒悲伤恐惧后悔自责肝肠寸断,没谁能接受那么多情绪,会疯魔的。
“我……”
“别我啦。”师昧悠悠地叹了口气,“我什么呀?你难道以为,你当了半辈子墨宗师,救了那么几条人命,就足以将你的罪孽一笔勾销了?”
他望着墨燃的脸,轻笑:“你想的好美。”
墨燃竟失言。
“如今,师尊已经有了前世的记忆,你做的那些荒唐事,你杀的人,屠的城,欺的师灭的祖——你伤他的心,他统统都会记得。全部都会想起来。”他顿了顿,似乎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墨燃脸上的神情,而后满意地笑道:“墨宗师,该低头了,你认罪吧。”
低头罢。
认罪罢……
一生荒谬,穷极凶煞,都是错的。
墨燃喉头滚了一滚,赤红着双目,紧紧盯着树梢上的那个人,但目光触到他怀里的楚晚宁,便又不可自制地痛楚起来,视线犹如蒲草枯萎蜷缩。
他猛地别过了头。
“你想想看,等他醒了,知你骗了他那么久,他该会有多生气?”师昧温柔地抚着楚晚宁的脸颊,柔荑般细长的手指堪堪滑过唇边,“师尊的兴子骏烈,这你是知道的——你觉得他会原谅你吗?”
说者刺入要害,听者如坠冰窟。
原谅……
他从来就没有奢求过的,可是他一直不希望审判的到来,他一直不敢想象这一天到来。
墨燃倏地阖上了眼睛,睫毛轻轻颤抖。
师昧的嗓音在迷雾空山中显得那么缥缈清幽,竟似规劝人苦海回头的神佛:“别追了,回死生之巅去吧。等你去到那里,就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惊喜是什么了。”
袅袅回荡。
“好好接受那份惊喜,不要多做反抗。”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桃花眸子凝望着树下的人。
“另外,阿燃,我们俩说到底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是参不透我所所求的。”他温声道,仿佛昔日弟子房里询问他抄手是否好吃,辣油是否添够,“我没你那么丧心病狂,轻易不会想要陷害身边好友亲朋。但是——”
他话锋一转,却不多言。
墨燃猛地回头:“你想怎样?!”
师昧见他的目光自楚晚宁身上扫过,不由笑了笑:“你不必担心,师尊在我这里,我只会疼他,不会伤他。他这般洁白如玉之人,我自是比你懂得怜惜……”
每一个腔调都在唇齿间浸得柔腻,才轻吐出来。
墨燃激得浑身都在颤抖,如果他此刻灵力尚在,恐怕师昧早已被他撕成了碎片扯成了残渣。
但他没有灵力,师昧也正是算准了他此刻没有灵力,才会这样为所为。
师昧轻笑:“但是死生之巅的那些同门师兄弟,甚至伯父,伯母……还有少主。”他眼波流转,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你若是没把那个惊喜处理好,是会害死他们第二次的。你看看,要是师尊醒过来,知道你又一次害苦了所有人,知道你又自私自利,苟且偷生——他还会不会看你,哪怕最后一眼?”
第246章 【龙血山】绑缚
墨燃几乎是银牙咬碎,目眦尽裂:“师明净!!!”
师昧袍袖一拂,月影之下,衣摆飘飞。
他在林梢之上立着,侧过脸,俊俏的面庞上华光流淌:“走啦,再不走师尊该醒了。如果他醒来看到我们站在这里吵架,怕是要不高兴的。”
顿了顿,他又微笑着补上了一句:“对了阿燃。下次见面,记得叫我华碧楠,或者叫我师公也行——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这回他说完,腾空而起,足尖轻盈,霎时间就消失在龙血山的茂密林木之中,再也瞧不见身影。唯剩那动听却森寒的笑声,犹如蛛网落下,泛着泠泠幽光,弥久不散。
“师昧!——师明净!!”
枝梢山雾间,师昧再也不回头去看墨燃,而是抱着怀里的人,疾速掠过高低起伏的岩崖,斗篷翻飞,衣袍猎猎。
他心里说不出的畅快,眼中泛着光亮。犹如满载而归的猎手,等着回去饱餐胜利的硕果。可就在低飞掠地间,却忽然听到怀里的人因前世梦魇,而沙哑地唤了一声:“墨燃……”
师昧那种欣喜的神情略微僵凝,随即眯起眼,目光三分寒凉七分渴热。
“……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一步。”
但楚晚宁听不到,他发着高热,一张清俊英气的脸,此刻白如冰湖,甚至能教人瞧清下面一些淡青色的血管。
楚晚宁轻声地说:“墨燃……”
师昧倏地停下脚步,似乎因为隐忍太久,而有些急不可耐和郁躁,但他踌躇片刻,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在昏迷的楚晚宁面前,并没有在墨燃面前那样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盯着楚晚宁的脸庞看了一会儿,他说道:“别惦记了,很快就再也没有墨燃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知你这人情深,要是一时忘不掉他,其实也没有关系。等我大事成后,会有足够的精力来慢慢消磨你。”
说完这句话,他再一次掠地而起,半空中召出佩剑,径直朝蛟山英雄冢方向飞去。
夜很深了,儒风门的埋骨之地静悄悄的,月光洒在一座又一座坟茔上。那些先前被徐霜林做成珍珑棋子的人因为失去了灵力流转,再也不会动弹,只僵愣愣地戳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师昧以贮藏的南宫氏族鲜血打开了蛟山之门,他转过眼珠,看到南宫柳呆立在山麓上。
南宫柳不能算个完全的棋子,只是个半成品,多少还保有着一丝元气。但这个人如今已完全失了神智,头脑不过就是个五岁小儿,师昧并没有这个闲心去杀他,何况他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挚友哥哥,你回来啦。”南宫柳一瞧见他,就展颜笑了,微胖的脸上有些真心实意的开怀。
徐霜林曾将师明净认作是自己的挚友,所以南宫柳也跟着管他叫挚友哥哥。
这个称呼让师昧微微一顿,随即眯起眼睛:“不要乱叫。”
“啊……”南宫柳就有些茫然地瞅着他,“你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吗?”
“不喜欢,叫我华碧楠就好。”师昧阴沉着脸,“去,往前走,给我开路。”
“挚友哥哥要去哪里?”
“……”跟这个脑子只有五岁的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师昧不耐道,“带我去徐霜林原来住的那间密室。”
南宫柳就带他走。
其实那间密室对师昧而言并不是秘密,只是一路上需要洒下南宫家鲜血的地方实在太多,他虽有贮存,但怀里抱着个楚晚宁,腾出手来实在麻烦,还不如南宫柳好用。
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南宫柳忽然回头,憋不住好奇一般,问他:“挚友哥哥今天是带朋友回来过夜吗?”
“过夜?”师昧像是被这两个字取悦到了,眉宇微微放松,他微笑道,“差不多,就是过夜,不过以后他要在这里过很多很多的夜,应该说是常住了。”
南宫柳便愈发好奇:“他是谁呀?”
师昧思忖片刻,忽然笑了笑:“你真想知道?小孩子听起来恐怕不合适。”
南宫柳便把眼睛睁圆,这样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神情,着实让人觉得有些恶心又有些滑稽。
他们一路走到密室门前,大门开了,里头燃着长明灯火。室内清幽简洁,只收拾出一张床榻,铺着厚厚的剑齿虎兽皮,放着雪绡纱帐。床榻边还有一张小桌,一把箜篌,除此之外四壁空空,再无其他。
师昧将楚晚宁安顿在床上,自己则拂袖坐于榻侧,垂眸凝视着楚晚宁的脸庞。烛火很明亮,照亮了这张熟悉的面容。
清醒时,剑眉入鬓,凤目生威。
而此刻面庞憔悴,一笔线条勒至下颚处便如残烟终了……
师昧对此并不在意,他只觉得趟过两辈子,楚晚宁和墨燃终于都败在了他的手里。此时此刻,楚晚宁躺在他身边,墨燃灵力暂失,很快也会乖乖走进自己步的局里,他的谋划终于要实现。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南宫柳凑过来说:“咦?这个人好眼熟啊。”
师昧睨过眸子瞧他:“你想的起来他是谁吗?”
“想不起来。”
师昧提点道:“以前这个哥哥训斥过你,给过你难堪。”
“哎?在哪里?”
“就在儒风门大殿上。”
南宫柳茫然道:“啊,真的吗?……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师昧沉默一会儿,温柔地笑了笑:“不记得才好呢。”
南宫柳不知他其中深意,歪着头又瞧了楚晚宁一会儿,才忽然道:“不过他长得真好看。闭着眼睛不笑的样子都好看。”
师昧笑眯眯地:“他可是踏仙帝君的宠妃,你说能不好看吗?”
“宠妃……是什么意思?”
师昧眉眼里的笑意便愈发浓深:“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现在,你去帮我采一些橘子来,再烧些热水……他脾气那么差,要是醒了之后没些好吃的伺候着,怕是会更加生气。”
南宫柳便准备去了。
可是走到门边,又有些踌躇。师昧见状,便问他:“怎么了?”
“橘子……”南宫柳犹豫咬着手指道,“挚友哥哥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口中的陛下,指的就是徐霜林。
师昧自然不会跟南宫柳说徐霜林已经死了,他微笑道:“你乖乖听话,好好做事情,陛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南宫柳眼睛亮了亮,立刻背起密室门旁摆着的小竹篓子,出门采摘橘子去了。
师昧望着他离去的地方,半晌才笑道:“有意思。有神智的时候兄弟阋墙,没了神智,反倒兄友弟恭了起来……果然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只有在小时候才最干净,一旦长大了,卷了权谋纷争,就脏了。”
他说着,回过头,抚摸着楚晚宁的脸颊。
“你看,修真界大多数都是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护的。”指尖描摹过那英挺的脸庞,师昧叹息道,“你又何苦为了这些人,殚精竭虑、切断魂魄、撕裂时空、忍辱负重……和我斗了两辈子?”
沉眠中的楚晚宁自然是不会回答他。
前世重重的苦痛与梦魇煎熬着他,令他脸颊烫热,眉心紧蹙。师昧托腮瞧了一会儿,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瓶银瓶所装载的貘香露。
“这个给你喝一点吧。”师昧打开了香露,“我知道你一定会梦见前世的事情。当初在轩辕阁也是知道你会来,所以才特地让他们拿了貘香露去卖……我想让你好受些,但也不愿教人起疑心。所以你看,跟着我比跟着墨燃好吧?这种不值价的小玩意儿,只要你让我高兴,我天天都能给你尝到鲜。但他能给你什么,他只会打架。”
芬芳馥郁的露水斟入一只白瓷小盏里,凑到楚晚宁唇边。
喂了药,对着自己得之不易的战果发了会儿呆,师昧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他在乾坤袋里翻找着,最后找到了一根漆黑的帛带。他把这帛带覆在了楚晚宁的眼睑上,施了个定凝咒,将对方的双眼完全蒙住。
做完这一切,他慢悠悠地起身,捏起楚晚宁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很是满意。
“嗯,确实好看。也难怪上辈子墨燃喜欢这么绑着你干你。偶尔学一学他也不错,至少他在这方面还算有些情趣。”
师妹的笑容一直很温柔,和曾经无殊。他的指尖慢慢拂过楚晚宁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后落在了蒙着眼睛的黑帛带上。
他又用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声软语说道:“师尊,快些醒来吧。我啊……方才想到个很有意思的把戏,等你醒了,不如一块儿玩玩,好吗?”
第247章 【龙血山】鸿雁
楚晚宁躺在床榻上,头脑昏昏沉沉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很模糊。
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两个人的争吵,似乎是师昧和墨燃,后来争吵的声音消失了,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再后来,他好像躺在了温暖的被褥间,有人在和自己说话,破碎的声音犹如隔着汪洋传来,他听不清,只偶尔飘进三两句话,什么前世,什么师尊——他隐约觉得这似乎是师昧的声音,但他没有太多的力气消化,这些语句很快就如清晨的雾般散去了。
他的回忆在一点一点变得完整,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前世的记忆就像雨水汇入江河,最终奔向大海。
他首先梦到的是幽深的回廊,那回廊建在死生之巅的红莲水榭,廊上覆压着满枝藤花,风一吹香雪飘落,满纸都是芳华。
他坐在廊下,正在一张石桌前写信。
信是送不出去的,踏仙帝君不允许他与外人接触,亦不许他豢养鸽子或是任何的动物,就连红莲水榭外头都被重重叠叠下了无数道啸叫禁咒。
但楚晚宁还是写。
太孤独了,一个人,一方天地,大概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要说不烦闷,那是假的。
信写给薛蒙,也没什么多的东西,无非就是询问近日状况,是否安好,询问外头日月如何,故人怎样。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故人。
所以一封信慢慢地写了一个下午,也没有太多内容。写到最后,有些出神,恍惚想起当年三个小徒弟都在身边安好的日子,自己曾教过他们提笔写诗作画。
薛蒙和师昧学的都很快,唯有墨燃,一个字写个三四遍都是错的,总要手把手教他才行。
当时写过什么呢?
楚晚宁恍神地,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展开。
他先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后写“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撰书也好,写信也罢,他的字从来都是清晰端正的,怕读书的人看不懂,也怕弟子跟着自己学歪。
字如其人,脊梁极傲。
他写“故人何在”,写“海阔山遥”。
后来,风吹着紫藤花落,歇在浣花纸笺上,他舍不得拂,看着那淡淡的瑰丽的紫,笔锋渐转,又写“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平平仄仄。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写着写着,目光都不由地柔和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静好岁月。
起风了,吹得纸张哗哗翻飞,有镇纸不曾压好的,被吹得飘起来,在午后斑驳清香的阳光中,乱了满地。
楚晚宁搁落毛笔,叹了口气,去拾那一地的书信与诗词。
一张又一张,落在草地上,石阶边,落在残花处,枯叶间。他正要去拾一张飘在落英芬芳里的纸张。
忽然一只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野里,在他之前,就将那页纸拣起。
“你在写什么?”
楚晚宁一怔,直起身子,眼前站着一个挺拔英俊的男人,正是不知何时来到水榭里的踏仙帝君墨微雨。
楚晚宁道:“……没什么。”
墨燃一袭黑金华袍,戴着九旒冠冕,修狭苍白的手指上还戴着龙鳞扳指,显然刚从朝堂上回来。他先是冷淡地瞥了楚晚宁一眼,而后抖平了手中的浣花纸,读了两段,眼睛就眯了起来:“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沉默一会儿,抬起眼来:“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楚晚宁说着,想把信拿回来,却被墨燃干脆地抬手挡住了。
“别啊。”他道,“你紧张些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又仔细往下面看,视线一掠数行,不动声色地,“哦。写给薛蒙的?”
“随手写的。”楚晚宁不愿连累旁人,说道,“没打算寄出去。”
墨燃冷笑:“你也没这通天的本事寄出去。”
楚晚宁与他无话可讲,转身回桌台前收拾那一桌子的笔墨纸砚。岂料踏仙君跟着走过去,黑金色袍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收起的那张信纸。
凤目抬起,对上踏仙君那张神情狭蹙的脸。
“……”
罢了,他要就给他。
于是撤了手,去拿另一张,结果又被墨燃摁住。
就这样,他拿一张,墨燃拦一张,到了最后,楚晚宁终于有些不耐了,不知这人阴阳怪气地又发什么疯,掀起眼帘,阴沉道:“你想怎么样?”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是什么意思?”墨燃眸色幽深地望着他,薄唇轻启,“说啊。”
花枝和藤叶簌然拂动,光影斑驳间,楚晚宁不由地想到了当年刚刚拜入自己门下的墨燃,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两相对比,此刻踏仙君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楚晚宁心中隐痛,他蓦地低头,不再说话,阖了眼眸。
他不吭声,墨燃就开始渐渐阴郁,在这片沉默中,他拿起桌上的信纸,一张一张阅遍,越往后看,眼睛就眯的越发危险。他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一个能把年号拟成“戟罢”的男人,在石桌旁寻章摘句,绞尽脑汁。
到最后,面目阴鸷,蓦地将那一叠信纸拂于地面。
他冷然抬起眼来。
“楚晚宁,你想他。”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