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柳吓得已成筛糠,他根本不理妻子,只是朝自己弟弟呜咽道,“只要你放过我……求你放过我……”
“得了吧。”徐霜林懒洋洋的,拿刀柄拍了拍他的脸,“你以为你舔过的橘子,我还会再碰吗?”
“那我还可以——我还可以——”南宫柳搜肠刮肚,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唯有眼泪鼻涕一个劲地流,最后他放声大哭道,“阿絮,我们曾经说过,有糕点一起吃,有屋顶一块儿爬的……我们一起修行,一起跟师尊过元宵,学弹琴,那些日子,你都,你都忘了吗?”
徐霜林面色微沉,最终却只是冷笑不答,刀已提起,半晌,挥斩而落。
“啊!!”
“等一下!!”
寒刃在离南宫柳脖颈咫尺的地方悬住了,其实徐霜林不确定,就算没有这两声呼喝,自己的刀又能否再往前挥动数寸。
但他面上神色不变,仍是淡淡地:“又怎么了?二位遗言可真多啊。”
第229章 【蛟山】从此浊
容嫣不去看自己的丈夫,而是睁着湿润的杏目,挺直腰背,哽咽道:“看在昔日情分上,你可否容我,将孩子生下。”
“……”徐霜林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了容嫣的小腹,乍一看并无异样,但仔细瞧来,却已是微微隆起了。
容嫣长磕而下,面目却是清冷的。
“求你。”
“……”
“父亲有罪,无可辩驳。但南宫絮,我想求你,饶自己的侄儿一命。”
徐霜林盯着这个女人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可笑极了。
饶她肚子里的孽种?那个还未成形的一滩烂肉,不管是侄子还是侄女,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可阴狠之间,却忽地想起了昨晚的彻骨之痛。徐霜林略一凝顿,忽然意识到这竟是太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儒风门的掌门只能在老掌门过世之后,由少主继承,或是通过篡逆强夺。其他的,退位让贤也好,隐退旁听也好,都是无用的。
所以让位给南宫柳,已是毫无可能了,但是百年之后,他却可以传位给南宫柳的孩子,让那个孩子尝一尝这坐在这位置上的痛苦,岂不是一桩美事。
父债子偿,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一时心情舒畅,眉梢嘴角竟生灿笑,而后不及二人反应,就掷刀转身,大笑着走出了牢门。
他后来没有杀死南宫柳,也没有杀掉容嫣,而是将他们软禁在一方小院里,打算等孩子降生,就立刻敕封他为下一任掌门,与自己定下血契。
恐怕到时候普天之下,还要称颂他大仁大量,不计前嫌吧?
但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继位不久后,犯下累累暴行,一时在门派内外积怨甚深,后来有城主对他心怀怨恨,便趁他不备,偷放出了南宫柳与罗枫华二人。
罗枫华不知背后隐情,只以为他是为了掌门高位才做出这种种丧心病狂之事,加上南宫柳巧舌如簧,便愈发心灰意冷。于是便与南宫柳携手夺位,将徐霜林赶下还没焐热的掌门宝座。
那天晚上,儒风门内战,死伤百人,战火之中,罗枫华第一个找到了啸月校场里避难的徐霜林。
那天是月圆之夜,徐霜林剧痛难当,浑身是血,伏在林叶之中,犹如一条被生生扒去了皮的蛇,露出来的都是鲜红色的肉。
罗枫华见到他时,以为他是被战乱中的法咒所伤,心中虽有怨,却因昔日爱徒形容凄惨,而不禁心生恻隐。
徐霜林在林木中瑟瑟地抬起脸,露出一丝惨笑:“你来了。”
“……”
“我和他相争,你们最后总是帮着他的。”
罗枫华道:“这一次是你做的太过了。天禅大师是你杀的么?”
“不错。”
“林道长呢?”
“他该死。”
“……那你父亲呢……”
静默片刻,徐霜林说:“他不公,他信我为贼,他自找的。”
罗枫华闭上眼睛,睫毛有些湿润了:“你……你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呵。”徐霜林森然笑道,“只允许他人负我,不允许我负别人?只允许他人在我身上捅刀子,不允许我拔剑相还,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道?”
罗枫华脸上的神情极是破碎,原地摇晃一会儿,他走到徐霜林跟前,还没开口,眼泪倒是先淌下来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徐霜林没来由地着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反正在你眼里、在老头子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那个废物脓包,永远都比我重要!”
罗枫华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抬起手,念下了禁咒。
“……我禁去了你从小跟我一起学过的法咒。”罗枫华道,“从此以后,南宫絮,你我,再也不是师徒。”
“……”徐霜林但觉锥心之痛,鲧的恶诅,当真是痛彻心扉的。
他在原处缓了一会儿,亦是狠倔:“别自作多情了,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师父。”
罗枫华怔愣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背后却传来喧哗之声,兵戎逼近,刀光剑影。
南宫柳赶了过来:“师尊!”
他见徐霜林和罗枫华在说话,心猛地虚了,立刻焦急道:“师尊,他说什么你都别听他的!都是他在骗你!”
徐霜林便嘿嘿地笑了。
自己这位兄长,总是这么的天真可爱。
他以为自己还会苦兮兮地拉着罗枫华的衣摆,解释事情始末,因果原委?不会了。
对于他而言,人生如棋,一招落下,内心先前的百转千回,风起云涌,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
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染过的血就是染了。
他洗不清,也不想替自己洗。
罗枫华也绝不会宽恕他。
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扶着旁边的树木,踉跄站起。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皮肉寸寸绽开,血腥狰狞。
南宫柳和周围修士见状,都不由地倒退了一步,有人误会了,愕然道:“这,这是罗道长下的手?千刀万剐啊……这也太狠了些……”
徐霜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他盯着林木外,自己的弟弟一眼,忽然觉得并不想就这样轻易错放了这对师徒。于是他扭头对罗枫华说:“让他们滚开,我有件事,临死前,想亲口告诉你。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
他扶着松木,缓缓挪动着,和罗枫华来到一个阴暗的地方。
月光被茂密的浓荫所遮蔽,徐霜林的脸色便跟着稍缓,皲裂的皮肤也一点一点地开始愈合,虽然还有很多细小的疤,但已没有方才那么可怖了。
徐霜林没有回头,背对着罗枫华,先是问了句:“你一个人,随我孤身到这里,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
“……”
“如果你要杀我,或者要杀阿柳,一年前你就可以动手了。”
徐霜林蓦地回头,眼中闪动着激越扭曲的光:“可笑,你以为你很懂我?!”
罗枫华猛然对上他的脸,睁大了眼睛:“你的疤……”
“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徐霜林嗤笑起来。
“你以为这是什么?法咒?凌迟果?”
他慢慢地抬起手,掌心里,捏着一枚闪着幽光的指环,他上下嘴皮子碰在一起,不无讥嘲且恶意地说:“这枚指环附灵的。在你和南宫柳把我从掌门高位赶下来的时候,它就自己从我大拇指上掉落了,它知道我已不是儒风门的正主。但是,举兵谋篡的首领有两个,所以它不知道它该认谁。”
“你夺阿柳的位置,自当归还于他。”
徐霜林咧嘴而笑:“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把指环塞到罗枫华手里,末了还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道:“拿好了,拿稳了,一会儿你出去,就把这个好东西送给他,记着,千万要亲手帮他戴上。他才是这个门派货真价实的尊主。”
他顿了顿,盯着罗枫华那张隐忍着痛楚的脸。
而后俯身,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怕,这秘密没什么阴暗的,一段英雄往事,仅此而已。”
他就慢慢地,低沉地把南宫长英降服了鲧,而鲧附着诅咒于儒风门世代尊主这件事情,一五一十,饱 恶意地浸润在齿间,淬成毒牙,扎进罗枫华的皮肉里。
他看到罗枫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双滚圆的眸子越睁越大。
他看到罗枫华被他抵在树上,微微发着抖。
他觉得痛快极了。
哈。
你不是宠他吗?
你们……一个两个的,不都把嫡出的南宫柳当个宝吗?
我要你亲手把毒药,送到他的手上。
徐霜林嘴角慢慢扩开,继而咧出一个猞猁般阴狠诡谲的笑,他抬手,摸了摸罗枫华的脸颊:“师尊,故事讲完了。你出去吧。”他顿了顿,神情更是粲然,“去拜谒儒风门,第六代掌门——南宫柳,去吧。”
那天他浑身是血,御剑逃离了儒风门,游荡飘零了半宿,精力耗尽,落在了蜀中彩蝶镇。
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子里。
那小丫头见他受了伤,浑身失血,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但还是从屋子里倒了满满地一碗水递给他喝。他喝着水,盯着她看,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觉得那女孩与他的挚友、他的恩师、他的死敌长得那样相似,她的眼睛像极了罗枫华。
他见那院子里的橘树结满果实,忽然心生一念,极其想吃,可是那小女孩一言一语之间,满是迂腐酸臭味,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的,惹的他好生厌倦,仿佛看到罗枫华那个可笑的东西在真真切切地说:
“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一世君子。
……真是太可笑了。
他摇落了满枝的橘子,又把橘树砍了,而后扬长而去,留那小姑娘在院里嚎啕大哭,但他仍不解气,那晚上又滥杀了好几个村民,手起刀落,与君子二字越来越远,他便觉得越来越痛快。
而后他离去了,打算隐姓埋名,就此了却残生。
可他却在那时候,在茶馆里听说了罗枫华篡位,成为儒风门一代尊主的消息。
往来的茶客都在说:“唉,想不到啊,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怜南宫柳这次举兵谋反,没想到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该恨死他师父了吧?”
“这罗枫华可真是利熏心心渐黑,不是东西。”
徐霜林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前,端着一盏要送到唇边的茶,却一直没有去喝,就那么怔忡地听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地转天旋。
但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罗枫华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宁愿背负误会、恨意,宁愿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宁愿自己身受恶诅,每个月圆之夜生不如死,直到此生了结。
罗枫华,都不可能把这一把利剑,亲手捅进自己徒弟的心窝里。
终究棋差一步。
“嗒。嗒。嗒。”
脚步声缓缓响起。
徐霜林从回忆里脱身,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空寂的招魂台上,墨燃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徐霜林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藏的东西太多了,并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墨燃道:“……南宫柳,你谋划这一切,是想要把他复生?”
“不用你管。”
“你留下南宫柳,复活罗枫华,这座蛟山之上从此再也没有闲人可以进来,你要在此安度余生,我说的对不对?”
徐霜林厉声吼道:“不用你管!!”
墨燃拾起地上那一枚残破的灵核,灵核里仍有光亮流淌。他说:“你乔装易容,以徐霜林的身份回到南宫柳身边,唆使他再次发兵夺位,因为你不忍看到罗枫华夜夜受诅咒之苦,生不如死。”
“你凭什么揣度我心?!”徐霜林双目赤红,里头闪动着湿润而狠戾的光亮,“你以为你什么都了解?!”
“我不了解。我只能猜。”墨燃道,“但我看你神情,便也觉得自己猜测,并不会错的离谱。”
徐霜林将字句都在齿间咬碎,啐出四个字来:“后生狂妄。”
“都一样,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曾狂上了天?”墨燃安静地望着他,“南宫絮,那年你帮助你兄长重夺尊位,但你没有料想到他两次被谋篡,为了尊主之位已是心狠手辣,你没有料到他会在夺取罗枫华位置之后,斩草除根,将他诛杀。你根本没有料到他的死。”
“你乱了心智,你不知所措。”他盯着徐霜林的脸。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绝望的心境。
他在读徐霜林的心,在读自己的心。
“绝望之中,你该怎么办?”
第230章 【蛟山】少年郎
如果是他,他该怎么办?
重生。
会想要让那个人重生。
墨燃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徐霜林,低声说:“你根本没有料到南宫柳会狠毒到直接杀死罗枫华,绝望之下,你干脆将计就计,说戒指上的诅咒是罗枫华留下的,怂恿南宫柳在盛怒之下按儒风门的规矩,将罗枫华尸身投入血池,押至十八层地狱。”
“疯了吗?”一旁的薛蒙愣住了,“既然要罗枫华复生,他肯定是珍重这个人的。那为什么要把他推入十八层地狱?”
“因为魂魄一入炼狱,就无法超生。”墨燃望着他,眼神里竟有怜悯,“这样罗枫华就不会立刻投胎,你可以研习重生之法,让罗枫华回来。然后,建立一个理想之邦,一个由你为神明的,公平公正的地方。”
徐霜林:“……”
几许沉默,这个面目溃烂了大半的人倏地笑了,他盯着墨燃的脸:“墨宗师,我到今日才发现,你竟是个疯子。”
他顿了顿,用极轻的嗓音说:“因为只有疯子,才能懂我。”
言毕,纵情大笑起来。
那笑声犹如羽翼斑秃的兀鹫,虽已垂垂老矣,却还凶狠执着地盘踞在陡崖峭壁之上,到死都不会露出一星半点的软弱。
墨燃闭了闭眼睛,亦是轻声对他说:“南宫絮,你听着,重生之术这世上仍有人会,你若愿意,我便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恳求无悲寺的怀罪大师,还与你师尊兴命。”
“……”
他摊开掌心,把那残破的灵核递还给了徐霜林:“但请你,告知我……”
他犹如试图捉住最后一根浮草,用以救命。
他眉心蹙着,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眼里竟透着一丝无助。
“请你告诉我,一直在背后襄助你的人是谁。”墨燃说,“是谁告诉了你这样邪门的重生之术?是谁教会了你珍珑棋局?”
记忆与前世重合。
儒风门的滚滚烽烟里,徐霜林挡在叶忘昔身前,死于乱刀之下。
既然如此,前世的徐霜林到临死之前,定然还不曾有一个具体的谋划。但是这辈子,一切都不一样了,徐霜林早早地在金成池布下了玄机,设计了桃花源惊变、彩蝶镇天裂,又在用活人祭祀的方法行不通之后,迅速改换手段,四处搜集神武,最终将罗枫华从炼狱之中拽出。
这样的重生之法,定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你想知道?”徐霜林眼中闪着不无恶意的精光,“我这一身技艺,确有人授,但是,我偏不愿意告诉你。”
“你宁愿到死,都做他的一枚棋子吗?”
“棋子?”徐霜林笑着,“你也想得太多了,他懂我,能明白我的心意,他与我是一样的人。墨宗师,你死心吧,我是绝不会告诉你他是谁的。你们大费周章跑上蛟山,心满意足将我逼上绝路,可那又怎样。”
“……”
“最后天下依旧会大乱,硝烟四起,战火纷争。他依旧会把上修界、下修界夷为平地,化归焦土。而后,善人得偿,恶人得报,能人居高,庸人为奴。”徐霜林眼底的笑意越来越亮,“真是……再好不过的场面了。”
薛蒙闻之大怒:“什么善人得偿恶人得报!什么能人居高庸人为奴!别人是善是恶,是能是庸,就由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了算?你外头做成棋子的那些人……还有南宫长英……还有……还有……”
他偷偷看了一眼楚晚宁的脸色,不由地放低了声音:“还有南宫驷。”薛蒙显得很不忿,很冤屈:“他们愿意为你 控吗?他们就该死吗?”
“牺牲总是要的。”徐霜林淡淡看了他一眼,“薛公子,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他神情里透着一种恹恹,似乎并不是很愿意与薛蒙这样激烈兴子的人多说话,他重新把头转向了墨燃。
“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随便吧。”他甚至是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的乾坤袋里还有一枚凌迟果,你们要觉得不解恨,喂我吃下也无所谓。”
他说着,冷冷嘲笑道:“反正,二十岁那一年,我早已被你们这些名门义士凌迟过了,不差再来这一回。”
黄啸月道:“谁凌迟过你了?张嘴说瞎话,简直无耻!”
但墨燃却清楚徐霜林的意思。
二十岁那一年的凌迟不在身体,而在魂灵。
南宫絮也曾潜心习术,也曾心怀良善,也曾听师尊叮嘱,要做一世君子,仗剑诛邪。
而那一场灵山大会,却将他千刀万剐。
墨燃闭了闭眼睛,见徐霜林凄惨,也活不了太久了。或许是因为他与自己的前生太像,即便有仇有怨,在这一刻,他竟也有些于心不忍,他说:“……罗枫华魂核仍在,你不若将那重生咒法再行施展,或许还能再见他一面。”
“再行施展?”徐霜林笑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灵核,又看着自己因为灵力匮乏、正在迅速溃烂的皮肉,他懒洋洋道,“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世上就没有公平,他回来有什么用?还不是受罪,受你们这些大门派的欺凌。”
他说着,忽然眼色一沉,竟亲手捏碎了那枚魂核,碎片扎进掌心里,满手鲜血。
墨燃:“!”
薛蒙:“你疯了?!”
众人亦是茫然不知所以,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面色灰败,有的满眼警觉,都盯着地上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子。
徐霜林谁也不理会,他望着罗枫华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看着它彻底的灰飞烟灭,终于大笑着哭了起来,满脸血泪纵横,笑得可怖疯癫。
从今往后,谁也见不到谁,谁也恨不了谁,都成了土,成了灰,好极了,好极了。
他慢慢起身,摇摇晃晃地在众人的盯伺之下往前走,走到神武之阵前,那里头有一把武器,便是箜篌。
他坐下,用枯焦腐烂的手指,拨动了几下琴弦。
珍珑棋局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他的七窍开始流血,手指也开始灼烧,最终整个人都被劫火吞没,但他还是在火光中弹奏着。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快慰,有些放松,可那些快慰和放松很快都不再能看出来,他的皮肉在迅速地萎缩,蜷曲,干瘪。
烈火欺天。
徐霜林散漫的嗓音从大火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恬淡从容,依旧桀骜不驯,仿佛再大的痛楚也左右不了他,再近的死亡也胁迫不了他。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人群中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竟都在这疏懒潇洒,云淡风轻的小调里,恍然想起了当初灵山大会上的那个青年。
鹤麾青衣,眉目磊落。
那个青年从漆黑的甬道走出来,从记忆的荒原里走出来,他信心十足地步入了赛场,携着他身经百战的佩剑,双手布满苦练剑术的老茧。
他是那样年轻,那样英俊,那样气华神流,甚至有些目中无人。他瞥过十大门派的尊主和山呼海喝的看客,忽然咧嘴一笑,笑容极是干净。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停下脚步,腰杆笔挺,对着洒满阳光的赛场,对着他眼里灿烂的未来,抱拳道:
“儒风门,南宫絮。今日首战,还请诸位前辈,不吝赐教。”
终辜负,少年游。
良久之后,火光熄灭,招魂台上只留下了五柄无主神武,还有一个尚未完全消失,正在空中盘旋扭动的重生之阵。
罗枫华也好,徐霜林也罢,都不在了。
薛正雍有些不可置信,茫然睁着眼睛,喃喃着:“这就……都结束了吗?”
“阿弥陀佛,因果轮回,皆是报应。”无悲寺的玄镜大师闭目合十,长叹了一口气,“老僧但愿世间所有仇怨,都归于尘土罢。”
薛蒙乜眼白他,这老秃驴,一路上出力不多,倒是挺会打马后炮。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扭头问爹爹,“难道就那么下山吗?可是他还有一个同僚,我们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正说着话,忽然姜曦一声呼喝:“当心!都退后!”
众人猛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得半空中那个重生之阵缩小到半个巴掌大的时候,凝顿须臾,居然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扩散开来,天空中犹如裂开一道疮口,里面涌出丝丝缕缕的扭曲黑气。
薛蒙惊道:“怎么回事?徐霜林死了,这个重生阵不该跟着一起消失吗?!”
姜曦捏了捏手指,盯着那阵眼看了片刻,低声咒骂道:“不对,不对!这不是尸魔!也不是重生!我们也好,徐霜林也好,恐怕都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