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讲故事?”
“对啊,就跟你会说梦话一样。”
楚晚宁闭嘴了。
墨燃躺在他身边,两个人枕着稻草,头和头挨得很近。墨燃笑了一会儿,见师弟不理睬自己,也就渐渐不笑得那么夸张了,只是眼睛仍然是弯弯的,看着廊顶,鼻尖时不时窜上谷稻粗犷的味道,声音平静又安宁。
“我给你说的故事,是我自己编的。以前没人讲故事哄我,我很羡慕,但也没有办法,每天躺在床上,就自己讲故事给自己听。我讲给你的这个,是我最喜欢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牛吃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睡前故事】
喂鱼讲睡前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
楚晚宁讲故事是这样开头的:道可道,非常道,讲什么故事。不会,讲经。
薛蒙:不听不听,王八念……呸!我听!我听就是了。
薛蒙讲睡前故事是这样开头的:我跟你讲,我是个学霸,从小拿过无数次第一,今天先来跟你说说我是怎么拿到第十四届修真界青少年刀法锦标赛第一名的哈~
师昧讲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嗯……我不是很会讲,讲的不好,你不要介意哦。
叶忘昔讲故事是这样开头的:要听故事吗?好,等我去拿一本书念,你先躺下,被子盖好,不要着凉。
梅 雪讲故事是这样开头的:讲故事?好啊,大师兄会讲两个公老虎么么哒的故事,一公一母也会讲,你要听哪个版本?
第65章 本座讲的故事炒鸡难听
墨燃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然后才继续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子。”
楚晚宁闭着眼睛:“不是牛吃草吗?怎么是小孩子?”
“你先听我说完啊。”墨燃笑盈盈道,“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很穷。他没有爹娘,在一个地主家里做童工,要洗碗洗衣裳擦地,还要出去放牛。地主家每天给他吃三个饼吃,小孩子能填饱肚子,就觉得很满足。”
“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出去放牛。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恶犬,咬伤了牛的腿,为此,小孩毫无意外地被地主痛打了一顿。地主打完他之后,又让他去把那只恶犬弄死了出气。不然就不给孩子饼吃。”
“小孩很害怕,只能照着吩咐把狗打死了带了回来,但是他回家之后,地主发现,原来咬伤自家耕牛的,竟然是县老爷的爱犬。”
楚晚宁睁开了眼睛:“那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呢?那只狗是县老爷最最喜爱的,狗仗人势耀武扬威惯了。谁知道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打死了,要是县老爷知道,定然不会轻饶。于是地主越想越气,依然没有给小孩子饼吃,还威胁说,要是县老爷找上门来了,就要把他送出去。”
楚晚宁:“……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我不听了。”
“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墨燃笑道,“就比谁钱多,谁拳头硬,谁的官大。第二天,县老爷果然就来找人了。小孩子被供了出去。因为年纪实在太小,县老爷也不好意思关他,狠狠打了他十棍,然后把他放了出来。”
楚晚宁问:“那孩子出来后就逃了吧?”
墨燃说:“哈哈,没有逃,小孩依旧回了地主家,养好了伤,又继续给他们放牛。每天依然拿三个饼吃。”
“他不生气吗?”
“他只要吃得饱就不生气。”墨燃说,“打一顿就打一顿,过去了就过去了。就这样相安无事十多年,后来,放牛娃长大了。跟他一起同岁的还有地主家的儿子。有一天,地主家来了几位贵客,地主儿子见其中有个客人,带了只特别漂亮的玛瑙鼻烟壶,心中喜欢,便把它偷了过来。”
“那只鼻烟壶是祖传的,十分贵重。客人很惊慌,满屋子找他的东西。地主儿子见瞒不住了,就把鼻烟壶塞到了放牛娃的手里,并告诉他,如果他敢把真相说出去,就再也不给他饭吃,让他活活饿死。”
“……”楚晚宁听到这里,已是无语至极,心道墨燃虽然自幼流落在外,失了孤,但好歹是在乐府长大的,娘亲又是乐府的管事嬷娘,日子虽不幸福,但也不至于凄苦,怎么编的都是这样阴沉灰暗的故事。
墨燃津津有味地讲道:“鼻烟壶很快就被找到,那个放牛娃为了吃饭,也只能硬着头皮招认,而等着他的自然又是一顿暴打。这次,他们把他打得三天都下不来床。地主儿子逃过一劫,就偷偷塞给了放牛娃一只夹着五花肉的馒头,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也就不恨这个害他的人了。因为实在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所以他一边捧着馒头,一边还不停地跟地主儿子说,谢谢,谢谢你。”
“不听了。”楚晚宁这回是真气着了,“怎么就不恨了?一个馒头就不恨了?还谢,有什么可谢的!”
“不是啊。”墨燃无辜地眨眨眼,“你没听仔细。”
“我怎么没听仔细了?”
墨燃正色道:“那可是个夹着五花肉的馒头。”
楚晚宁:“……”
“哈哈,瞧你这表情,不懂了吧,那孩子平常只能在除夕吃到一两块肥肉的。他本以为,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知道五花夹心肉是什么滋味,所以当然要谢谢人家。”
见小师弟被自己噎得无话可说,墨燃极灿烂地笑了笑,继续道:“反正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依旧拿着自己的三个饼,每天每天过日子。有一天……”
楚晚宁这下算是明白墨燃讲故事的路数了,只要“有一天”出现,那准没有好事情。
果不其然,墨燃道:“有一天,地主儿子又犯事儿了。”
“这一次,他在磨坊里非礼了邻家的一个姑娘,正好让那倒霉的放牛娃撞见了。”
楚晚宁:“……莫不是又让那孩子顶包?”
“哎啊。”墨燃笑了,“就是这样,恭喜恭喜,你也会讲故事啦。”
“……我睡觉了。”
“别呀,很快就讲完了。”墨燃道,“这是我第一次讲故事给别人听,你就赏个脸嘛。”
楚晚宁:“……”
“这次是一定要让放牛娃顶包了。因为那姑娘不堪受辱,触壁自杀了。可是放牛娃不傻,死了人是要偿命的,他不可能替地主儿子抵命。”墨燃说,“他不愿意,地主儿子就把他和死了的姑娘反锁在磨坊里,然后跑去报了官。”
“这个放牛娃劣迹斑斑,小时候无故打死了县令的狗,后来又偷了客人的鼻烟壶,这回居然奸淫了民女,自然是罪无可赦。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辩解,人赃俱获,他被抓了起来。”
楚晚宁睁大眼睛:“……然后呢?”
“然后,他在牢里呆了几个月,秋天的时候,被判了死刑,送到城郊的邢台绞死。他跟着行刑的队伍在田垄里走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杀牛。他一眼就看了出来,那只牛啊,就是他从小放的那只,已经老了,没什么力气下地了。但是老牛也要吃草啊,只吃草不做事,地主怎么可能愿意养。它为他们耕了一辈子地,到最后,他们要把它杀掉,吃它的肉。”
说着这样残忍的事,墨燃居然也不伤心,笑道:“可是放牛娃是从小骑在牛背上长大的,他跟它说过很多悄悄话,给它喂过牛草,委屈的时候抱住它的脖子哭过,他把它当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他跪下来请求牢头放自己去和那只老牛道别。可是牢头自然是不相信人和畜生会有什么感情的,觉得他是在耍滑头,没有准许。”
“……然后呢?”
“然后?然后放牛娃被吊死了。牛也被杀死了。热血流了一地,看热闹的人冷冷散去,地主家那晚上吃了顿牛肉,不过牛肉太老了些,总塞牙缝。他们吃了一点,不喜欢,就都倒了。”
楚晚宁:“……”
墨燃翻了个身,笑眯眯地看着他:“讲完了。好听吗?”
楚晚宁道:“滚。”
“我第一次编给自己听的时候,都哭了呢,你心肠好硬,都不掉眼泪。”
“是你讲的太差……”
墨燃哈哈笑了两声,揽过小师弟的肩膀,摸摸他的头发:“那没有办法,你师兄就这点本事。好啦,故事讲完啦,我们睡觉吧。”
楚晚宁没吭声,过了很久,忽然问:“墨燃。”
“叫师兄。”
“为什么要叫牛吃草?”
“因为人和牛一样,都要吃东西,为了吃东西,就要做很多事,要是有一天做不动了,也就没人稀罕你活着了。”
楚晚宁又不说话了。
院中悉悉索索的是避难之人细小的声响,偶尔还有一两声不祥的鬼怪啸叫自结界外头传来。
“墨燃。”
“哎呀,不懂事,叫我师兄。”
楚晚宁不理他,而是问:“真的有这个孩子吗?”
“没有的。”墨燃静了一会儿,倏忽笑了,梨涡深深很是好看。他把小家伙揉进怀里,温和道,“当然是编出来骗你玩的啊。乖,睡吧。”
谁知没出一会儿,忽的听得院中一阵喧闹。
有人怒喝道:“找公子找公子!公子忙着呢,哪有空来管你的事情?把那尸体给我清出去!你知不知道身上有蓝斑的都是要起尸的!!你想害死我们吗?”
这声音在暗夜中就像一声惊雷,一听“起尸”二字,所有人都轰然炸起,一时间睡着的人都一咕噜坐了起来,往吵闹处齐齐望去。
墨燃把小师弟挡在后面,看了一眼,皱起眉头低声道:“嗯?是中午那个人?”
跪在地上被人呵斥的,正是中午那个名叫小满的少年。他依然穿着白日里的劲装,只不过精神气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整个人都像抽空了一般,只死搂着养父的尸身,那尸身指甲增长了不少,正是起尸的前兆,其他人见了,纷纷往后避退。太守府的管事正厉声朝他责斥着。
“你爹是我同僚,他遇害我也难受。但哪能怎样?是你昨天晚上叫饿,他才跑出去给你找食吃,你累得你爹死了,现在还要累着我们吗?”
小满跪在地上,头发蓬乱,满眼通红:“不,不是,我不是的……爹,阿爹。求求你,让我见见公子,公子有法子不让我爹起尸的,我想把爹好好葬了,求你们不要……不要肢解了他……呜……”
他说到“肢解”二字时,已经哽咽不堪。脸埋在掌心里胡乱擦着,嘴唇哆哆嗦嗦:“我求求你们……让我等公子回来……”
“马上就要子时了,公子在外面,怎么可能顾得到你的事情?你知道寻常尸首还能净化,但你爹蓝斑和指甲都已异变,怎么可能还能撑到公子回来?”
“不要……可以的,刘叔……求求你,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我以后想办法我报答你,求求你,不要动我阿爹……求求我……我求求你……”
见他如此哀求,管事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但仍是道,“唉,你可知,你这是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啊——来人!”
“不要!不要!!”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会去帮他。谁都清楚这具尸身若是留着,到了子时必然起为凶灵。
小满养父的尸首被强行拖拽着拎走,去外面撕裂肢解。小满被左右几个人制着,血泪纵横,满面污脏,口中连续不断地发出兽般的嗥叫,最终也被人半拖半架地带远了。
这般风波过后,院中细碎议论了一番,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楚晚宁却没有睡下,他低头沉思着。
墨燃侧眸望着这个小师弟,问道:“在想什么?”
“这个人痛失挚亲,做下如此糊涂事。他养父的尸身被夺,难免怨恨旁人。我有个不甚确定的猜想,我在想,临安举城迁徙失败,会不会因为是他。”
墨燃击节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楚晚宁摇头道:“不过一切尚早,并不可妄下定论,先注意着他。”
第66章 本座初见天裂
第二日,并无异样。
楚洵已经派人在清点城中稻草人数目是否足够,各家各户也都开始打点一些少到可怜的包袱,准备今晚过后,明儿一早就在楚洵的安排下依次出城前往普陀山避难。
墨燃坐在府衙门口,看着往来的人群,叹了口气道:“楚洵布置的周密,若无人告密,以寻常鬼怪的头脑,是难以迅速辨别出城内留下的都是傀儡假人的。看来果然是出了泄密之人。师弟,你说呢?”
无人搭理。
“哎?师弟?”
墨燃一转头,小师弟不知何时走到旁边看一列整装待发的骑兵去了,反倒是楚公子的儿子,默默来到了他身边,托腮坐着。
“大哥哥……”
墨燃被他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怎么了?”
小家伙指了指旁边的一棵老桐树,那上头晃悠悠的挂着只风筝,口齿不甚清晰地说:“娘留给我的,飞上去了,拿不下来。大哥哥帮我?”
“好说好说。”墨燃轻功飘然飞上树梢,将那只彩蝶风筝摘下来,复又稳稳落回地面,将风筝递给了他,笑道,“拿好了,可别再丢了。”
小家伙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墨燃见他一个人到处乱晃,想来楚洵也没有功夫管儿子,便问他:“你娘呢?这里人多杂乱,我带你去你娘那里。”
“阿娘?阿娘在后山。”
墨燃奇道:“在后山做什么?”
“睡觉呀。”小家伙睁着圆润的眼睛,软绵绵地说道,“阿娘一直睡在那里。春天的时候会开花,阿爹常常带我去看她。”
墨燃轻轻“啊”了一声,竟一时无言。
倒是小家伙浑不在意,似是因为年岁尚幼,还不明白所谓生死,高高兴兴地摆弄着手里的风筝,又抬头望了望墨燃,忽然蹭过去,脆生生道:“哥哥,谢谢你,我给你……我有个东西送给你。”
他说着,就在衣兜里掏了起来,掏啊掏啊,掏出了小半块苇叶裹着的糕饼。
这些时日,临安城诸人都是饥肠辘辘,吃不饱饭,也不知这小东西是怎么省下来的这么一块点心。他把糕饼一拗两半,把大的留下,小的递给了墨燃。
“大哥哥,你吃……嘘,不要告诉别人,我没有更多的了。”
墨燃刚要伸手去接,小家伙忽然又改了主意,想了想,把小的那块收了回来,又把大的递给了他。
“好吃的,有豆沙。”
这小小的举动却让墨燃心中陡然一阵酸楚温热,他从来都是习惯了别人待他坏,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好。他伸手接了花糕,讷讷道了谢。小家伙因此显得很高兴,仰着脸灿然笑着,黑漆漆的睫毛卷翘温良。
墨燃收了花糕,不舍得吃,便去边上摘了一片桐叶,将花糕裹好,收在襟里。待要再跟小家伙说几句话,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一个地方呆不住太久,早已转身蹦跳着跑远了。
这时楚晚宁走了过来,见墨燃站在原地出神,便微微挑起眉头问:“怎么了?”
墨燃看着小家伙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我在想,好端端的那么多人,怎么就都死了。”
是夜,天空中阴云密布,不时有蓝紫色的雷电撕裂苍穹。到了后半夜,狂风飒然,凄凄切切,暴雨奔踏而至。
雨水属阴,会使得鬼怪的力量更为强悍。于是这天晚上,楚洵让临安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太守府附近,不得踏出上清结界半步。
由于天降大雨,很多原本勉强可以睡人的地方都作了废。
墨燃一开始还能盯住小满的行踪,但随着挤进来避雨的人越来越多,一不留神,小满就猫腰不见了。
墨燃低声道:“不好。”
楚晚宁身形小,立刻道:“我追过去看。”
说罢潜身人群当中,立刻被摩肩擦踵的密实人群挤得看不到了背影。
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回来了,眼神阴鸷,森冷道:“逃了。”
“出了结界?”
“嗯。”
墨燃不说话了,看着外面瓢泼大雨,还有雨中忙碌的太守府的人。
这些不过都是两百年前的幻境啊,一切都已既成事实。
可是忽然就觉得有些凄凉,身边的妇孺脸上都带着殷切的希望,想着破晓后楚洵就会带着他们离开这座鬼蜮,到普陀避难去。大雨中白衣红兜鍪的守卫都在全心地做着最后的防御,为黎明到来时的迁徙绸缪。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夜更深了,原本喧哗鼎沸的人都相互枕籍着睡着。
楚晚宁和墨燃却了无睡意,他们所要做的事情,是在鬼王出现后将其诛杀。既然小满已经跑出结界,想必转变就在今晚了。
墨燃侧头看了楚晚宁一眼,说:“你睡吧,有事我叫醒你。”
楚晚宁道:“我不困。”
墨燃摸着他的头发:“那吃些东西?来这里之后就没有再进食过了。”
“我……”不饿两个字,在看到墨燃拿出的花糕后,被默默吞咽的动作所取代。
墨燃把花糕递给他:“你吃吧。”
楚晚宁接过糕点,掰成了两半,大的给了墨燃,小的自己拿着。墨燃呆呆看着他的举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咬了一口糕点,楚晚宁忽然低低嗯了一声,而后问:“这是在桃花源买的?味道怎的和之前吃的不太一样?”
“怎么了?”
“桂花香味好重。”
墨燃苦笑道:“是吗?这是楚洵的儿子给我的,大约是临安风味。”
“确实是临安风味。”楚晚宁默默地又去咬第二口,可是嘴唇才张开一点,忽然就僵住了,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血色骤然褪去。
“不对!”
楚晚宁倏忽起身,眸子睁得大大的,面色极其难看。
墨燃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什么不对?”
楚晚宁不答话,而是起身来到院中,冒着大雨左右环顾一番,捡起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尖石,在自己臂上狠狠划下一道口子,霎时间鲜血四溅。
墨燃忙拉住他:“你疯了?”
楚晚宁盯着臂上蜿蜒纵横的血迹看了一会儿,猛地抬头,眼中电光火石,极其凌厉:“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厉声道,“有人要害我们!”
鲜血顺着他的胳膊不停地往下淌,又被雨水冲刷成淡淡的粉色。
暴雨滂沱中楚晚宁一张面容苍白肃戾,漆黑的眉宇蹙得极深,雨珠严丝合缝,令他全身湿透。
轰然一声,天雷空破,刹那间照的暗夜宛如白昼。
墨燃也在这惊雷里骤然反应过来,不由地后退一步。
他也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所谓虚境,里面的东西即使做得再真实,也都是假的。
糕点不可能真的有滋味,利器也不可能真的伤到人。总而言之一句话——虚境内的东西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效用。
“有人让虚境实化了。”楚晚宁轻声说。
虚境实化是一种极难施展的术法,又称“虚实道”。最擅长这种法术的是十大门派中的“孤月夜”,这个门派的宗旨为“悬壶济世,圣手疗心”,后面半句说的就是他们当中有一些人专修虚实道,做出一段实化虚境。要知道世上有许多人是无法接受亲眷离世的,而通过“虚实道”就能做出亡人存活的虚境,陪伴在生者旁边。
不过由于这种真实虚境极为难制,通常而言只能做出一小段景象。比如与故人对酌、共眠等等,最多一件事情。
但是羽民所制的这个虚境宏大浩繁,持续之长,所涉之多,要把这些都统统实化了,恐怕孤月夜的掌门亲自动手都未必能成。
墨燃当即想到一个人,心道——会不会是之前在金成湖的那个假勾陈?
然而不及深思,就忽听得天空中爆开异响。
那些熟睡的人像受惊的鸟雀一样醒来,睁着惊恐憔悴的眼睛左右环顾,然后他们看到了天上。
半晌死寂,惊叫声像滚油里溅落的水花般蒸腾爆裂。
众人四下奔逃,却发现无处可去,到处都是尖叫声。天空中裂开一道缝,一只巨大的血红鬼眼正森森然垂照在结界上方。
那眼睛挨得是如此近,几乎就贴在了结界口子上。
一个浑浊冷酷的嗓音隆隆响起:“楚洵,你好大的胆子,区区肉体凡胎,竟妄想愚弄本座。”
墨燃喃喃道:“是鬼王……”
鬼界共有九王,法力相去甚远,此时他尚未现身,也不知道是第几位王。天空中只有那一颗鲜血淋漓的眼珠子,逼视着下方宅邸:“不自量力,荒谬至极!可笑的凡人——你要救他们?我原本未必会戮尽城中人,但你既然要忤逆于我——我便杀尽全城!鸡犬不留!”
随着一声枭叫,鬼眼正中央爆出一阵刺目红光,直朝着上清结界劈斩而来!
刹那间天地变色,金红相接!狂风暴雨中飞沙走石,院中林木咯咔摧折,结界下的人乱作一团,抱头痛哭,嚎啕一片。
上清结界抵御住了第一次攻击,但接下来又是一道红光劈落,复又击在同一位置,结界再次扛住了重机,但已有皲裂出现。
“不自量力——委实可恨!!!”
一束又一束红光轰然击落,爆出簇簇花火。眼见着结界将裂,楚晚宁心知不好——既然这个虚境已经实化,那么对手的攻击就与在现世中无异。若是招式劈落,自己和墨燃恐怕都得死在虚境里!
楚晚宁想着,指间已是金光灼灼。
此时若是使出大招,身份必将被墨燃看透,但事已至此也无他法。正召出天问速战速决。忽然间,一道异彩华光犹如劲厉羽箭,破空穿云,直刺结界崩漏处!
众人回首,只见瓦檬屋梁之上,楚洵踏雨而来。
他臂挽一把凤首箜篌,指尖弹拨箜篌之弦。琴声锐响,犹如金石崩裂,束束华光抽离而出,聚拢于天幕。只在瞬间,原本岌岌可危的上清结界被重新加固。
“是公子!”
“公子!”
下面的人纷纷叫喊,更有喜极而泣者。楚洵与鬼王之眼术法相抗,并不落于下风,转眼间百招走过,鬼王竟不可近结界半寸。
空中那个冷酷的声音愈发阴沉。
“楚洵,以你之能,管自己逃命谁也伤不了你,你为何要多管闲事,与我鬼界为敌!”
“阁下伤我临安城民,何来闲事一说?”
“可笑!鬼怪素来以生人魂魄灵体为食,我族吞吃魂魄,就如你们吃肉吃菜,有何不同!等你死了,你便会看得清楚!”
楚洵应答自如,手下琴声亦不停歇:“那便看阁下有无本事取我项上人头了。”
言语间指下弦声愈急,趋于高亢,最后竟是龙光漫照,映彻长空,直刺雨夜里那一只狰狞血眼!
“啊——!!!”
凄厉可怖的嘶吼声震得天地都像在颤动。
那只眼睛被楚洵术法灼伤,腥臭的血花四下飞溅,刹那间天雨血,鬼夜哭。对方盛怒之下一束强过之前数倍的光刃自血雨腥风中横斩劈落。楚洵振袖出招格挡,然而此一击乃是鬼王的暴斩,两方抗衡之下,楚洵被掀起的气浪振得接连后退,手下弦音亦有凝滞。
“公子——!”
“裂缝!有裂缝!结界要破了!”
“阿娘——阿娘——”
粥粥众人一片惊慌失措,有亲眷的哭喊着抱做一团,孤苦伶仃的则蜷在角落处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