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愉。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齐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积雪已溶,地上泥泞没足。墙脚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人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大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地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子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它们不怨,不恨,就因为它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上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回应,呼唤,也没有回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却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地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地点了点头。
孙小红嗄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截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磨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