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

  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李寻欢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

  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欠你的。”

  吕凤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还。”

  李寻欢道:“我欠你的,本就无法还,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请过我。”

  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几天前,这只手还是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

  吕凤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当”,酒壶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盯着自己的这只手,眨也不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狂吼一声,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

  拼命地塞,拼命地咬。

  血,顺着酒痕流过他嘴角。

  无论他做任何事,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吕凤先狂吼:“放开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连同整个人的都毁掉!

  因为世上惟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只有毁灭!

  彻底的毁灭!

  李寻欢黯然道:“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吕凤先嘶声道:“该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挣脱李寻欢的手!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没有再爬起,就这样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寻欢耳朵里听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里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里想到的却是阿飞!

  李寻欢的心在发冷。

  阿飞是不是也受了这同样的打击?

  阿飞是不是也已变成这样子?

  李寻欢本不忍再对吕凤先说什么,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了:“你何必还留在这里?”

  极度的悲痛后,往往是麻木。

  吕凤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这里,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回去,回家去。”

  吕凤先道:“家?……”

  李寻欢道:“你现在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这病只有两种药能治好。”

  吕凤先道:“两种药?”

  李寻欢道:“第一种是家,第二种是时间,你只要回家……”

  吕凤先忽然大声道:“我不回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吕凤先道:“因为……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寻欢道:“家就是家,永远都不会变的,这就是家的可贵。” 

  吕凤先又在发抖,道:“就算永远没有变,我却已变了,我已经不是我。”

  李寻欢道:“你若肯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时候,就一定会变回原来的你。”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身后已有一人缓缓道:“若是没有家的人,这种病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治好?”

  第七十一回 毒妇的心

  轻柔的声音,诱人犯罪的声音。

  李寻欢还没有回头,吕凤先已跳起来,疯狂地冲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见到鬼似的。

  李寻欢用不着回头,已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当然也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阿飞就是没有家的。”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到这种地方来。”

  来的当然就是林仙儿。

  她在笑着,银铃般笑着道:“我的确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但我却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你,只要能找到你,什么地方我都去。”

  李寻欢冷冷道:“你本不该来找我,因为你也许要后悔!”

  林仙儿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们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这城里,怎么能不来看你?”

  她的声音更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总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寻欢道:“但我若知道你也像对吕凤先那样对阿飞……”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一向很少说威胁别人的话,因为他根本用不着说。

  林仙儿道:“我若像甩吕凤先那样,甩了阿飞,难道你就会杀我?”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得。”

  林仙儿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劝他离开我,我若先离开他,岂非正如你所愿?”

  李寻欢道:“那不同。”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离开他,并没有要你毁了他。”

  林仙儿道:“我若已毁了他呢?”

  李寻欢霍然转身,盯着她,一字字道:“那么你就会后悔今天为何要来的!”

  他神色看来还是很平静,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林仙儿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压得她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种武器,她只有在面对着上官金虹的时候,才会觉得这种武器并不十分有效。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在李寻欢面前也一样——一个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动人了。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知道。”

  李寻欢道:“你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