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嘴都闭得紧紧的,钟声也不知何时停顿,所有的声音都似已在寒气中凝结,只有脚踏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等到这脚步声也停止了,李寻欢全身都仿佛已被冻结在一层又一层比铅还沉重的寒冰里。
这古老而森严的天地,骤然充满了杀机。
心湖大师沉声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了。”
说出来也无用的话,不说也罢。
百晓生道:“你本不该来的。”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但时光若能倒转,我只怕还是会这样做。”
他淡淡接着道:“我平生虽然杀人无数,却从未见死不救。”
心湖大师怒道:“到了此时,你还是想狡辩?”
李寻欢道:“出家人讲究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动嗔念,久闻大师修为功深,怎地和在下一样沉不住气。”
百晓生道:“久闻探花郎学识渊源,怎地却忘了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
李寻欢道:“既是如此,各位请吼吧,只望各位莫要吼破了喉咙。”
心宠大师厉声叱道:“到了此时,你还要逞口舌之利,可见全无悔改之心,看来今日贫僧少不得要破一破杀戒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尽管破吧,好在杀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
心宠大师怒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复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势扑起,突见刀光一闪,李寻欢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刀,小李飞刀!
只听李寻欢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莫要降魔的好,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心宠大师就像是忽然被钉子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动,小李飞刀就要贯穿他的咽喉!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难道还想作困兽之斗?”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日子虽不好过,我却还未到死的时候。”
百晓生道:“小李飞刀纵然例不虚发,但又有几柄飞刀?能杀得了几人?”
李寻欢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说话比说任何话都可怕得多。
心湖大师目光一直盯着李寻欢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来领教领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晓生却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师你千万不可出手!”
心湖大师皱眉道:“为什么?”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天下谁也没有把握能避开他这出手一刀!”
心湖大师道:“没有人能避得开?”
百晓生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心湖大师长长呼出口气,瞑目道:“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
心宠大师也赶了过来嗄声道:“师兄你——你一身系佛门安危,怎能轻身涉险?”
李寻欢道:“不错,你们都不必来冒险的,反正少林门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们一声号令,会替你们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师脸上变了变颜色,厉声道:“未得本座许诺,本门弟子谁也不许妄动,否则以门规处治,绝不轻贷,……知道了么?”
少林僧人一齐垂下了头。
李寻欢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绝不肯眼见门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毕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帮会不同,否则我这激将法怎用得上?”
百晓生冷冷道:“少林师兄们纵然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拼命,但你难道还想走得了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谁说我想走了?”
百晓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寻欢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我怎能一走了之?”
百晓生道:“你难道能令极乐洞主到这里来自认是害死心眉大师兄的凶手?”
李寻欢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晓生道:“是你杀了他?”
李寻欢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没有躲过我出手一刀!”
心湖大师忽然道:“你若能寻出他的尸身,至少也可证明你并非完全说谎。”
李寻欢只觉心里有些发苦,苦笑道:“纵然寻得他的尸骨,也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谁了。”
百晓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还有谁能证明你是无辜的?”
李寻欢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未想出一个人来。”
百晓生道:“那么现在你想怎样?”
李寻欢默然半晌,忽又笑了笑,道:“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飞坐的姿势很不好看,他从来也不会像李寻欢那样,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椅子里。
他这一生中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坐上一张真的椅子。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温和,他反而觉得很不习惯,林仙儿蜷伏在火炉旁,面靥被炉火烤得红红的。
这两天,她似乎连眼睛都没有合过,现在阿飞的伤势似奇迹般痊愈了,她才放心地睡着。
她睡着时仿佛比醒时更美,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浑圆的胸膛温柔地起伏着,面靥红得像桃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似已痴了。
屋子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炉火的燃烧声,外面的雪已在融化,天地间充满了温暖和恬静。
阿飞的目中却渐渐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来,悄悄穿起了靴子。
美丽的事物往往就如同昙花,一现即逝,谁若想勉强保留它,换来的往往只有痛苦和不幸。
阿飞轻轻叹息了一声,在屋角的桌上寻回了他的剑,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寻欢的手笔,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两天前,阿飞还绝不会了解这句诗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却已知道,只有回忆才是真正永恒的。
只有回忆中的甜蜜,才能永远保持。
阿飞轻轻将剑插入了腰带。
突听林仙儿道:“你……你要做什么?”
她忽然惊醒了,美丽的眼睛吃惊地望着阿飞。
阿飞却不敢回头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儿失声道:“走?”
她站起来,冲到阿飞面前,颤声道:“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要悄悄地走了?”
阿飞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说?”
林仙儿身子似乎忽然软了,倒退几步,倒在椅子上,望着阿飞,两滴泪珠已滚下了面靥。
阿飞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从来未产生过这种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的滋味。
这难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飞道:“你……你救了我,我迟早会报答你的……”
林仙儿忽然笑了起来,道:“好,你快报答我吧,我救你,就为的是要你报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多。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寻欢……”
林仙儿道:“你怎知我不愿去找他,你为何不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