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昇笑了笑,说:“你写点鸡汤文投别的公众号试试?”

余皓道:“改稿都改不过来呢啊啊啊我要疯啦!”

历尽艰辛,直到余皓总算能把稿子倒背如流时,林泽签字,去发稿了。责编盖印,时间进入十二月,距离他与金伟诚前去采访,已过了将近十天。

“稿子过了。”林泽道,“明天上版。”

“耶!”余皓几乎是举双手大喊道,忍不住问:“主编说什么了吗?”

林泽:“作为一个阅稿无数、从文|革时期就活下来的主编,你觉得她会说什么吗?”

余皓一想也是,这期专题对他来说,是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可看在主编眼里,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份稿子而已,愿意抽时间看两眼都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林泽又说:“过一次稿子不难,难的是次次过稿,大家不会每次都这么陪着你挑错,得靠自己了。”

余皓想到以后每期专题都要翻来覆去地改,人生顿时就充满了绝望。

“好。”余皓道,“我一定会努力的。”

林泽背上包,与余皓最后离开办公室,锁上门,经过地铁站,林泽朝余皓说:“金老师有很多缺点,同样,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缺点,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在这期专题上,他毫不犹豫地给你署了名,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成为我们团队成员的原因之一。”

余皓一时竟有点感慨万千,说:“我懂。”

林泽严肃地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走了。

寒风凛冽,余皓在家楼下抬头,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里,正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今天是吃剁椒鱼头呢,还是吃火锅?抑或咖喱蟹?周昇戴着隔热手套,把栗子烧鸡半成品放进微波炉里,定时间。电视里放着柯南,余皓接了个电话进来,在门厅里换鞋。搬来还不到一个月,他已完全习惯了,仿佛这房子在这里等了他很久,等着当他们的家。

“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监视着我。”周昇朝电话里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开门声传来,周昇便道:“先挂了,余皓回来了。”

“嗯…”余皓戴着耳机,也在打电话。

餐桌上放着表格,周昇买了个打印机,方便余皓在家里看稿子。

他比了两根手指,示意二十分钟后吃晚饭,把电饭锅按上按钮开始煮饭,余皓点点头,看了眼桌上的表,那是傅立群发给周昇的前三个月经营情况与融资计划。周昇看了眼余皓手机,上面显示“哥哥”。周昇想拔了耳机开免提,朝傅立群问候一声,余皓却抬起手示意不要。

周昇想了想,点点头。

余皓:“有时候我也觉得筋疲力尽,但第二天睡醒就会好很多。”

傅立群:“…我不能给少爷说,你知道么?余皓,我不是矫情,可我觉得再不找个人说说,我真的要抑郁了。”

“你不会抑郁的。”余皓笑道,“就是压力有点儿大。”

傅立群:“我不能找你嫂子,不能找夏磊、李阳明,不能找爸妈,不想找少爷,想来想去,只能找你。三个月了,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真难。”

余皓说:“现在多少会员了?”

傅立群说:“十二个,还有两个在考虑,多半也没戏。我都可以开一桌最后的晚餐了。”

余皓笑了起来,傅立群说:“我最担心的不是我的决心,是他们的决心。边强明显地不想做了,只是抹不开情面。夏磊虽然没怎么说,可我知道他也快走了。大部分会员都是他拉来的,可他也看人,起初靠他可以,到了现在,他应该也觉得我没什么本事,至少自己没资源,他不会太卖力。元旦一过,毕业论文开题,他们多半就…”

余皓说:“我懂,我现在真的佩服我领导,连老板娘都在喊不想做了想放弃,偏偏他就能这么坚持下来。”

傅立群聊了下他现在的困境,最重要的,在合伙人之间的分歧上。他希望夏磊能带来更多的会员资源,但一旦合伙人开始瞧不上他,觉得这健身房的会员都是靠自己发展的,也即是说他们自己就能做,家里也不缺这钱,要傅立群做什么?

而且健身房利薄,大多盈利得靠给学员推销健身产品,就像林泽说过的,大家都不相信勤劳能致富了,都在寻找暴利行业,想每天躺着赚钱,渐渐地就生出了离心的念头。

或者说从一开始,夏磊与边强就打着陪傅立群玩玩的主意。现在觉得不好玩,不玩就行了,股份能值几个钱?全给傅立群,自己不做了还不行吗?

周昇摘了微波炉手套,跷着二郎腿,点了根烟,看傅立群那健身房的经营状况。

“今天我在给学员上课的时候,”傅立群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笑起来,眼睛有点像你嫂子。你也许不懂那感觉,我就问一句,有点冒犯,余皓,你在北京这三个月里,有对你老板、老板娘,或者别的男生动过心么?”

余皓想了想,说:“没有。我们每天都视频着呢,我会很想他。”

傅立群说:“你嫂子就和我视频了两次,我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过放弃。可不到几分钟,我就愧疚得不行,我让她自己练,再走到一边去,用冷水冲了下头,我不知道那会儿我哭了没有…”

“哥哥。”余皓说。

傅立群喝着啤酒,穿着运动背心,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半年前,他与周昇、余皓常在这儿看星星,山里的银河很漂亮。

他当了几个月的健身教练,自己身材倒是练得比以前更好了,肌肉紧实,肩宽腰窄,眉眼间带着迷茫。

“我可能会把健身房关了。”傅立群说,“赚不到钱,现在每天都得朝里头赔个近千。”

耳机里传来余皓的声音:“会好起来的,别人开餐饮第一年都在赔钱。”

傅立群说:“我也不知道我能再坚持多久,我太对不起少爷,对不起你们了,可这话我不想告诉少爷。我感觉就像走在一个沙漠里头,不知道得走多久才有一片绿洲。”

“我以为你嫂子就是我的绿洲,我走了好久,一直在找一点水喝,可我不管走到哪儿,全是海市蜃楼。这几天我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次,就像你说的,每天晚上都想放弃,但早上起来,又咬咬牙,继续坚持吧。”

余皓看着周昇,周昇看完表就随手放到一旁,开始翻他的《西方经济学》。

余皓:“这心情我太懂了,我好几次都差点朝我领导说我不干了,但回头想想,还是做吧,好歹这是你想做的,好歹你也在为自己努力。换个地方,你更不想做了。”

傅立群说:“如果你嫂子在我身边,我觉得我无论怎么样,都能撑下去。不提了,你到家了吗?”

“到了。”余皓道,“周昇找了份私家侦探的活儿,我们准备在北京过日子了。我很喜欢这地方。”

傅立群说:“行,如果做不下去,我就过来投奔你们。”

余皓道:“欢迎至极,我们这个沙发可以打开当沙发床用。”

傅立群笑道:“太怀念咱们在一起的这几年了,无忧无虑的。挂了,我洗个澡,去给学员上课。”

余皓挂了电话,周昇不用问也知道说了什么,洗手上菜,一份栗子烧鸡,两盅天麻炖排骨,炒了个甜甜的大白菜,两人开始吃饭,互问今天上班怎么样。

“是吧,撑不下去了?”周昇道,“夏磊一开始就看不大上健身房,那小子心里傲得很,就陪他玩玩。边强人本来懒,吃不了苦的,顶多陪他玩几个月,挣点实习经验,都没想着把这当事业做。”

“阳明呢?”余皓说。

“那小子心思多。”周昇又说,“妒忌心强。”

余皓道:“哥哥可以再招人。”

周昇说:“现在那些搞健身的,不少都是老油条,有本事的都自己开私人健身房了,剩些混日子的,哥哥又嫩,员工不忽悠这种小老板忽悠谁?”

余皓说:“赔了多少?”

周昇答道:“没多少,还没赔出你的相机钱,小意思。创业最怕的,就是合伙人各有盘算。我接了个调查,正好也是这事儿,查合伙人收回扣。”

余皓:“查得怎么样?”

周昇笑道:“这么好的朋友,最后闹得真恶心啊。所以朋友之间,还是别合伙做生意…啥时候请他们来咱们新房玩?哎对了,我还没朝凯凯再次宣告主权呢,新家乔迁,请他来吃顿饭?”

“你又来了。”余皓道,“陈老师知道你来了北京就没找过我了。”

“你毕业论文总得找他吧?”周昇说,“请他,再叫上欧启航那小子,来咱们家吃顿饭?也有两年多没见了,顺便有个事儿我想找他打听打听,关于他们学校的研究生。”

周昇还没想好研究生考哪家,搞不好还真能考上五道口技术学院,余皓想想说:“那我找个机会问问。”

十二月,光县的电池厂专题见报了。

余皓第一次见识到总社如斯威力,确实这报社的实力,完全对得起它的做派——二版社会新闻头条,重磅消息!紧接着各大新闻APP、门户网站、微信公众号统统开始转载。一大堆十万阅读的鸡汤公众号都在追这个热点。

“恭喜金老师。”林泽拿着本《故事会》看,说,“又一次引爆了全国媒体重磅热点。”

司徒烨道:“大量记者已经赶赴现场,有的他们头疼了。”

余皓第一次被自己的稿子淹没了,所有转载里全用了他的稿子,有他的导语、事实描述,以及金伟诚统计出的数据。余皓翻来翻去,看自己的作品,署名是调查记者金伟诚,后面跟了实习编辑余皓。

金伟诚道:“五年了!他妈的,媒体越来越难做了。”

金伟诚拿了一小瓶二锅头,倒出酒来与三人干杯,喝了。金伟诚云淡风轻地说:“我采访去了,小余别堆稿子,尽快做掉。”

余皓道:“太牛了,真是太牛了!”

微博、微信、门户网,连个弹窗都是电池厂。

第131章 跨年

“赌这次持续多久?”林泽说, “估计连七天都到不了。”

“绝对到不了七天。”司徒烨看手机上新闻, 说, “顶多就两天。”

林泽朝余皓道:“一月专题想好了吗?”

余皓道:“正找着呢。”

林泽说:“和金老师竞争上版吧。”

余皓抓狂道:“怎么可能!”

周昇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正在办公室里,说:“老婆, 你捅出大热点了。”

余皓道:“金老师的专题,功劳不归我。”说着又听见周昇在那边朝同事说:“这个实习编辑就是我老婆…”

“什么金老师的专题。”周昇朝余皓道,“感谢你老板和老板娘栽培了吗?别人给你修了好几天图呢!”

余皓这才想起来,林泽与司徒烨都没署名, 赶紧出门跑了。

林泽:“???”

余皓过了一会儿,带着手冲壶和滤纸、咖啡粉过来,说:“老板, 老板娘, 我给你们做手冲咖啡喝。”

司徒烨道:“哟, 还有咖啡?阿泽,你内疚不?”

余皓:“???”

林泽无奈道:“余皓,稿费都给金老师了,这个我本来不想说的…”

“没关系!”余皓道,“都给他!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篇稿子!居然,啊啊啊——”

余皓充满了感激之情,给司徒烨与林泽做手冲咖啡, 司徒烨道:“挺标准, 跟谁学的?”

“我们陈老师。”余皓说, “他是曼哈顿手冲咖啡大赛季军, 北美优胜选手,进了决赛的。”

“还行。”司徒烨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林泽说:“你老板娘是亚太地区咖啡大赛亚军。”

余皓:“…”

“别太骄傲了!”林泽道,“我觉得你得挨几句骂才清醒点儿,专题呢?最近做什么去了?”

司徒烨笑道:“你就让人家骄傲一下怎么了?”

余皓道:“之前我选了一些,你看吧。”

余皓把选题发到林泽手机,林泽看了眼就说:“不行,这都是什么鬼?你真是急需敲打。”

“哦不行吗?”余皓道,“那我再找下吧。”

“人贩子你上哪儿找去?”林泽道,“前几年很多这个专题了。食品健康现在没必要做,炒房团勾结当地政府这个还行,但以你现在的本领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幼儿园虐童不做,也已经爆了。你的选题简直没事找茬,我看你像找地方政府踢馆的,不像调查记者。”

余皓道:“那我再想下。”

林泽说:“要广开社会关系,你才有门路,知道他们最关心什么,最需要解决什么问题。从群众中来…”

司徒烨自己编了个曲,跟着唱道:“到群众中去——”

“对——”林泽说,“我怎么越来越像老干部了…”

余皓点点头。

林泽说:“实在不行,你拣别的调查记者做过,却没引起注意,更没解决的专题也行。咱们这行偶尔也炒下冷饭,但一定要做得深入、全面。”

“我再想想吧。”余皓答道。

“你要报道的内容,”林泽最后说,“是这个世界的‘切肤之痛’,今天下午开始,就出去跑采访吧,跑多了你才知道什么是切肤之痛。”

“我稿子还没写完…”余皓道。

“加班啊。”林泽道。

“好的。”余皓只得说,但他停下动作,思考林泽说的话,他有许多话需要消化。

“切肤之痛。”余皓说。

“切肤之痛,它不一定是轰轰烈烈的大事。”林泽说,“我们不是拆迁办,有破坏力,但不为破坏而破坏。不是要把政府的腿给打断,有时候你只要撕下很小一块露在外头的,譬如说嘴唇上起的皮,就能让这个‘人’痛得发抖。”

余皓说:“在于联系是否深。”

“嗯。”林泽说,“记得抗战老兵专题么?留守儿童、抗战老兵、自闭症患者,切肤之痛也不一定就是恶行,调查记者除了揭露恶,也要学会报道善。”

余皓点点头,继续写金伟诚的稿子。司徒烨问:“元旦你们怎么过?叫上愤怒小鸟,咱们团建去?”

林泽道:“外头冷得要命,零下十来度,你还去吹冷风倒数吗?要么来咱们家吃顿饭吧。”

司徒烨:“我不!我不想大扫除了!家里乱七八糟的!为什么放假还要我干活啊!”

余皓想了下,给周昇发了个消息,周昇答道:【可以啊!我正想请你领导吃饭呢,他们愿意来,完全可以。】

于是余皓邀请林泽、司徒烨,新历除夕来新家吃晚饭等倒数,司徒烨一听正中下怀,说:“很好!我惦记你男人做的饭很久了,看看到底有没有你吹的这么神,反正去你家吃饭,吃完就走了也不用我帮忙收拾。”

调查事务所里,周昇做完了他的第二份活儿,与同事联手,拍到了那名项目经理与竞争公司主管在咖啡厅里碰面的照片。并将他几乎所有的行踪都记录了下来,整理文档,准备发给甲方。

“哟,这啥?”同事说,“我没看错吧?金沙的太阳鸟?”

周昇捋了下头发,注视电脑屏幕,右手控制鼠标,左手按键盘,给照片修改文件名排序,挽起袖子的左手手臂上,戴着金乌轮。

“嗯。”周昇道,“工艺品。”

同事笑道:“怎么把这东西戴手上,还以为是个表。”

周昇答道:“和我老婆的定情信物呐。”说着把金乌**方地摘下来,递给同事看,同事道:“纯金的?”说着拿在手上抛了抛,恰好这时候肖简出来了,同事们正在传看金乌轮,扔给了肖简,肖简道:“这是什么?”

周昇笑道:“我的,一件小饰品。”

肖简扔了回来,示意周昇跟自己走,说:“有件事儿派你,你媳妇不是报社的么?替我打听个消息。”

当夜。

“你搞这么多金乌轮做什么?”余皓傻眼了,看见桌上一大堆一模一样的金乌轮,跟一堆硬币似的。周昇弹了下其中的一个,说:“没事儿,就是玩玩。”

桌上二十个金乌轮整整齐齐,周昇十指按着,又划来划去,转了几圈,说:“认得出是哪个么?”

余皓选了一个,拈起来给周昇,周昇点了点头,说:“是它。”说着却不接,答道:“先放你那儿。”

余皓疑惑地看周昇,说:“有人想偷金乌轮?怎么可能?”

周昇答道:“没有,就玩玩,你别担心。”

余皓在桌前坐下,周昇拿了个铁盒,把余下的金乌轮全部扫了进去,又说:“我们老大找你打听个消息,看下这个人。”

周昇递给余皓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很精神的中年人。

“这不是那个谁么?”余皓道,“我记得他!”

照片上的男人,正是两年前欧启航事件里,前来学校与他们寒暄的三个男人之一!但当时自我介绍过的男人,只有一个“任冲”,是以余皓并不清楚另外两人的名字。

周昇说:“三个人,我们公司那个老板是第三个,叫秦国栋。这人是第二个,叫赵梁。任冲是黄霆的直属上司,嘿,你说这事儿有趣不?”

余皓道:“怎么回事?他们仨不都是调查组的么?”

“拆伙了。”周昇说,“就在启航小子那事儿结束后,你顺便朝你老大打听下就行,也别太当回事儿。”

余皓道:“奇怪…他们仨之前不是同事吗?你们老板应该更清楚他吧?”

周昇摊手,现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嘲讽笑容。余皓挠挠头,不太明白这里头有什么联系,便也不多问,拍了下照片,决定找个合适的时候问下林泽。

距离元旦还有不到一周,余皓出去采访了两期圣诞节专访,金伟诚则请了个假,二十八号就走了。最后一天中午,大伙儿无所事事,林泽找总社借了个不回家的责编过来,替他们值班,今天提前放假,回家洗澡,晚上过来玩。

欧启航没回家,推了同学的约,外头实在太冷了,正好来余皓家玩,陈烨凯也没事做,当即一口答应。

中午余皓采访完先去找周昇,周昇坐桌子边上,正在与一群调查员闲聊下国际象棋。整个事务所里不到五十平方,乱糟糟的,周昇朝余皓打招呼,事务所里头全是年轻人。

“嫂子来了。”周昇道,“叫嫂子。”

“姐夫好!”众人纷纷起哄道,“姐夫好啊。”

余皓:“…”

周昇怒吼道:“别找死!”

余皓认识了周昇的同事们,这伙人给他的感觉都平头正脸的,全穿着西服,却有点说不上来的气场,搬了一箱零食,众人便一拥而上地分了,这让他想起还在学校时那群体育班的家伙。

周昇正了下衣领,过去办公室敲门,朝经理道:“老大,我回去了啊。”

“回呗。”肖简戴着眼镜,看一份档案,抬头,余皓道:“老大好。”

“那电池厂专题你做的?”肖简说,“牛叉!妹妹好。”

余皓一手扶额,周昇穿上外套,搭着余皓走了,去海鲜市场买晚上的吃的,准备做个火锅招待客人们。

“像不像一群兵痞子。”周昇说。

“对对!”余皓道,“可怎么年纪都比咱们小?”

周昇道:“好几个退伍的,还没到二十呢。”

这伙私家侦探个个人模狗样,偶尔接了活还放出去当下保镖,余皓平时听周昇说了不少趣事,工作也没有想象中的辛苦。周昇刚到单位时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人又聪明,整个组里现在几乎都听他的,军师一般,混得如鱼得水。

“多买点螃蟹。”周昇道,“我来弄。”

余皓总是恐惧被螃蟹夹了,周昇拎着一个给他看:“这个咋样?你别怕啊!么哒一个!你看它多可爱?肉一定很嫩。”

余皓:“小心鼻子被它夹!”

下午做饭时,余皓大着胆子用两根筷子拉开螃蟹的钳,让周昇拆它。周昇道:“螃蟹不能贪图方便一刀钉肚子钉死…一钉死肉质就松了…你不是怕它的么?”

“我更怕你被夹。”余皓紧张道,“你快点啊!”

周昇处理了螃蟹,开始串虾,余皓拿个小刀起鲍鱼,想想今晚也真热闹,这顿家宴居然请了这么多人,唯一遗憾的就是黄霆来不了。

门铃响,客人陆陆续续来了。

“恭喜新家乔迁。”陈烨凯先递给余皓一瓶酒,再送他一本雪莱诗集,“补你的生日礼物。”旋即轻车熟路地进来,说:“哟,新家真不错,还能看见大裤衩。”

欧启航跟在陈烨凯身后进来,大喊一声:“好久不见!”

欧启航长大了不少,感觉成熟了许多,虽然经年未见,却依旧十分熟络,脱了运动服,递给余皓清华的研究生招生简章,便去帮周昇处理晚饭食材。林泽与司徒烨也来了,也带了瓶红酒。

余皓介绍了欧启航,众人寒暄几句,林泽打发余皓去忙,说:“不用管我们,我们会当成在自己家的。”

陈烨凯与林泽聊过,这次见面很快就熟络了,周昇只说欧启航是余皓干弟。先前周昇让傅立群把家里的游戏机寄了过来,于是欧启航与司徒烨开始打使命召唤,林泽与周昇则下棋聊天,陈烨凯给余皓带了些书,余皓提到毕业论文,陈烨凯想了想,说:“可以,不过得找你们系主任打个招呼。”

余皓说:“这样你指导我写论文就行了。”

陈烨凯道:“我觉得你已经用不着我指导了。”

“只是得麻烦你回去陪我答辩。”

“没问题。”陈烨凯道,“小事,你想考我的研究生么?”

余皓惊讶道:“你可以带硕士研究生了?”

陈烨凯笑了笑,说:“你不怕累,可以考虑。”

余皓确实有点心动,陈烨凯来交流的这个学校在北京算不错的大学,虽没到一流,人文与社会科学却都很强。考上这学校的研究生,多半薪水就能实现质的飞跃了。

“我好好想想。”余皓答道,把菜端上桌去,周昇去开酒,开饭,给大伙儿倒酒,余皓忽然觉得这场面相当梦幻,自己单位的上司,居然和陈烨凯、欧启航认识了!周昇碰杯,漫不经心道:“来来,咱们都因为余皓聚在了一起,天南地北都是好朋友,大家随意。”

余皓差点把酒喷出来,但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当即大笑。

司徒烨朝欧启航道:“小朋友能划拳吗?”

欧启航开始和司徒烨划拳,余皓心想这俩貌似还真能自来熟,周昇一边给余皓剥虾一边说:“这儿是阿泽最老还是凯凯最老?”

林泽:“为什么要说‘老’呢?!”

陈烨凯:“就是!”

两人碰杯,余皓道:“只要长得帅,老了还是钻石王老五的。”

周昇道:“那不帅的叫什么。”

林泽说:“就是老光棍吧。”

众人疯狂大笑,吃到一半,聊起媒体的生态,余皓正吃着周昇给他烫的肥牛,突然桌上说话的就剩陈烨凯与林泽,其他人都不说话了。

“对啊,那你说国内和国外有什么区别呢?”林泽道,“我不是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大伙儿心里最清楚。”

陈烨凯道:“这是东西方文化所造成的,对‘人’本身认识的区别…”

余皓心想卧槽这俩怼起来了?自打入职以后,余皓就常觉得陈烨凯与林泽在某一方面有点像,却不知如何去形容。他俩年岁相仿,一个学问通达,一个阅历丰富,只不知道要是意见分歧吵起来,会是什么个结果。

现在居然真的怼起来了!两大男神在辩论?!

“对人本身无论如何认识,”林泽道,“从我们生存的最终目标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不谈虚无论那套,不就是去寻找自由吗?喝。”

陈烨凯只得喝酒,侧身手肘搁餐桌上,说:“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很自由吗?”

“当下,”林泽说,“是自由的,因为我的**不强烈,我的自由意志不会被**所束缚。”

陈烨凯:“所以,这不就回到我们最开始说的问题上来了?我们只是因为知道人生苦短,才不停地去压制自己。得不到的,就假装不想要。实际上许多念头就像识门识路的野兽,你把它赶走了,它始终记得你家在哪里,最后还是会在某个夜晚回来,对不对?你得驯服它。”

林泽不说话了,陈烨凯一指酒杯,换林泽喝。

“才能完成内心人格的统一,”陈烨凯说,“获得真正的自由。”

所有人各自吃着火锅,听两人辩论,一时无人插嘴。

林泽道:“一切表象中的活动,只是使我们感觉自由的假象。”

陈烨凯:“…”

林泽扳回一局,指酒杯。

换陈烨凯喝了,陈烨凯喝了口酒,周昇给两人斟酒,陈烨凯突然从林泽的话里得到启发,说:“他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你觉得你有自我意志么?你承认他,承认人的**不会得到满足,已经满足的愿望,将被没有满足的**所取代。承认幸福只是暂时脱离痛苦的满足,也就意味着,你已经不相信理想主义了。”

说着,陈烨凯朝林泽期待地扬眉。

林泽道:“我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他还推行禁欲主义呢。”

陈烨凯:“按你的逻辑来说就是这样。”

但林泽仍然承认陈烨凯的回击逻辑踩中了弱点,自己喝酒。

余皓到了这时候才听懂,林泽用叔本华的论点反驳陈烨凯,却被陈烨凯抓了个漏洞。

林泽:“我只是认为,许多目标与理想是可以被修正的,成家前有成家前的理想,成家后有成家后的理想,这取决于生活的际遇,对满足**的追求同理。”

陈烨凯道:“可有些事情存在于本性里,从你开始接触到它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都不会改变。”

林泽:“比如说呢?”

陈烨凯没有说话,周昇笑了起来,正要与他们碰杯时,林泽得不到答案,又说:“理想对我而言,它就是列车的停靠站,一站接一站,我不用去想终点在哪里。”

余皓心想:对!说得太好了!

“对我而言…”陈烨凯想了想,不再争论。

“…它是城市里的北极星。”陈烨凯道,“住在繁华的闹市里,灯光会掩盖掉它的光芒,但它一直在天上,只是我们看不见。”

“等到孤身上路,流浪在旷野里的夜晚,它才会为我指引方向。”

余皓心想卧槽,好像还是陈烨凯厉害点。

“喝酒。”陈烨凯回过神,大家便碰杯。

突然气氛变得有点凝重而沉默,司徒烨用筷子敲敲杯子,说:“唱歌吧?”

余皓道:“好!”

“等等!”欧启航道,“先看下跨年晚会唱什么!”

欧启航拿了遥控器,开电视,里头确实有不少今年的流行歌,晚会一出,众人便有了消遣,神经病一般跟着唱歌。不多时,余皓收了碗筷,欧启航帮忙洗碗。周昇切了水果拿出来让大家吃,与司徒烨坐着看晚会,林泽与陈烨凯则把没喝完的酒拿到大落地窗前的书架下,坐在软沙发上聊天。

“我以为你会带你男朋友过来。”余皓朝欧启航道。

欧启航穿着周昇的围裙,很乖地在洗碗,看了余皓一眼,笑了笑。

“我没交。”欧启航道,“也没去约炮。”

余皓道:“没谈恋爱吗?”

欧启航说:“有个学弟喜欢我,我还在考虑,没什么感觉。”

余皓说:“喜欢再回应他,不喜欢,就要认真拒绝。”

欧启航擦盘子,一本正经道:“就像你当初拒绝我一样吗?”

余皓笑着说:“是的。”

欧启航看了不远处一眼,说:“凯叔是不是谈过一场很难忘记的恋爱?”

余皓道:“这话你该自己去问他,我可不知道。”他突然有点好奇:“怎么变成‘凯叔’了?你们在北京见过面吗?”

欧启航说:“有啊,不过都是我找他,他才偶尔出来,他没主动找过我。”

余皓顿时觉得有点戏了,陈烨凯相当难约,空闲时间他宁愿一个人在家里读书,能微信说的不打电话,能电话说的不见面。基本上从他到学院以后,只有余皓能把他约出来。其他任何人,从来就叫不动陈烨凯。

他有点想问欧启航对陈烨凯有没有感觉,却又觉得尴尬。

“你想问我喜不喜欢他。”欧启航说,“又怕我尴尬吗?”

余皓:“…”

余皓洗完筷子,拿给欧启航,欧启航擦干,说:“尴尬是很好的。尴尬是种把自我与世界彻底分割的情绪,一个人最尴尬时,也代表他与周围环境完全抽离的那个瞬间,这个时候对‘自我存在’的察觉感最强。我半点也不介意这种情绪。”

余皓说:“你一定是计算机学多了,简直像个AI。”

欧启航笑了起来,说:“有一点吧。”